話說林黛玉用了九蘭香, 難得一夜好睡。次日起來,洗漱梳妝畢,到賈母這邊來一起吃朝飯。賈母笑道:“我已使人接雲丫頭去了。你們姊妹也好些候沒聚過了吧?”
黛玉笑道:“是。還是前頭正月裡到我家那次, 雲妹妹立逼著帖子請她,來史侯老爺和夫人然帶著她並幾個姊妹到了, 可惜辰短。再者, 雖說父親說了家裡面只管我做主, 到底沒輩好單獨請雲妹妹留下住一陣,也只得這麼匆匆過去。我就想著, 等到祖母家、老祖宗跟前,姊妹總能得聚的。”
賈母笑道:“這個話正是。在我這裡,別的不說, 你們也鬆快。”見這邊丫鬟、媳婦子把座位鋪設妥當,賈母攜著黛玉進來坐了, 一邊向黛玉說:“這一向天冷,我讓你姊妹、嫂子們都在自己房裡吃飯。倒是二丫頭近來都跟你舅母一起吃朝飯, 遇上你舅舅有興致,父當間也多說兩句話。”
黛玉笑道:“雖說二姐姐勞動了腳步,能得父母天倫, 於二姐姐到底有益。”
賈母笑道:“老爺性子也就那樣。不想起來, 撒手兒不管, 問一聲也不問;想起來,全心全意關懷備至, 梢梢末末,不論哪一處都要照管到。我是拿他沒法兒,左右親老子親閨,二丫頭得益, 就隨他去罷。”
這裡鴛鴦、琥珀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黛玉見只放了兩雙,看賈母。賈母笑道:“如今寶玉也多他老子帶著。這會子不過來,就是跟你舅舅一起吃了。再就是你二舅母那邊剛打發人來告訴,她親去接薛家姨太太來,也不跟我們一起。”於是黛玉告坐,在賈母左手邊坐了。祖孫兩個一起用飯不提。
頃飯畢。各處人依序來向賈母請安。邢夫人帶了迎春過來,並代賈赦問賈母安,稟告說賈赦教定城侯家請去——“說是有兩件精緻物兒,若看的好,堪給姑娘妝奩就陪了去;若只勉強過得去眼,順人情留下,到候不拘給園子裡哪一處擺設也無妨。”賈政與寶玉不過尋常請安見禮,完了賈政自壓著寶玉往面書房裡讀書去。再賈璉來。再李紈帶著探春、惜春來,坐下沒一刻,王熙鳳一陣風似的進來,說笑兩句,一陣風似的趕去料理他事了。
於是賈母向黛玉笑道:“也不知道怎的,每日家就有許多事忙。”黛玉也笑:“祖母便不攬總,也必要是個坐纛旗兒,誰都不敢越了去的。”
面就有人回:“薛家姨太太和太太來了。”一然王夫人、薛姨媽、薛寶釵到了。迎、黛、探、惜都迎至階下。正忙著相見,報:“史姑娘來了。”眾人等在階下,就見史湘雲帶領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她一到,熱鬧就多,請安問好咭咭咯咯說笑個不停。然眾人擁著進了房中,見過賈母,這各自安坐。
賈母笑著與薛姨媽說話,不過問些家常事情、近日裡會客往來之類。王夫人也不說兩句,有薛寶釵從旁補綴。這邊年輕小姊妹們自家說話。
史湘雲就拉住黛玉,笑道:“好姐姐,這回可幸虧有你。老祖宗打發人來,我嬸嬸還嘟囔,怎麼回來住幾天就使人來接。恰我叔叔走過來,問了來接的婆子,說是為你來了,老祖宗想我們姊妹相聚,這來接的,很高興。還說上次在你家匆忙了,怕勞碌你,竟沒待多間。叔叔特意囑咐我,讓這趟在老祖宗這裡安心住著,跟你一處,好好玩兒幾日不妨。”因問:“林姐姐在這邊住幾日?”
黛玉笑道:“總有個七、八、十來日。”
史湘雲合一下手,笑道:“也好也好,說小半月清靜。”與黛玉湊近了,咬牙道:“你可不知我家裡,一日三五趟客,一個二個,趟趟都要衣服首飾整齊了去。掛七、八、十來斤東,臂膀子都壓得痛,還得笑臉,不許聲,好沒意。”
黛玉噗嗤一聲笑道:“可難為了你。這麼個咬舌子愛說話的主兒,要坐著裝木頭菩薩,就塗二十層金,殼子都壓不住呢。”就拿兩個手指,比了個“二”字。
湘雲省悟黛玉在“二十層金”上扭了音,急笑:“挑我!可不饒你了!”作勢就要呵黛玉癢。黛玉然怕了,笑著就跑,鑽到迎春頭:“我不挑你,你再叫一聲,我就當面認個錯。”眾人都笑了,連迎春都在椅上搖個不住。湘雲一呆,隨即咬起牙來,直奔黛玉。黛玉忙跑到賈母處,撲在跟前:“老祖宗救我!”賈母一手摟了黛玉,一手攔住湘雲,笑道:“好了好了,她知錯了,雲丫頭放過吧。”湘雲不依,道:“都是老祖宗替她說,她自己不落一句。”只管把手直伸過去。黛玉忙笑道:“好妹妹,然我知錯了,放過我吧。”說著起身拉湘雲坐,替她撫背整衣服,笑道:“好新鮮衣裳,一扭揉壞了,豈不可惜?”湘雲這作罷,咬著腮道:“饒過你了。”眾人看得是一陣笑。
黛玉就替湘雲整一整肩背衣領,見她穿的一身紅綢緞的交領袍,上繡一團團粉藍色的牡丹花,頭上簪一朵淺粉紅色玫瑰絨花,黛玉因笑道:“你這衣服倒鮮亮,頭上花兒顏色卻嫌淡了些,跟衣服怪不搭配的,反而跟我身上顏色更相宜。”
原來黛玉這日穿了一件粉地撒紅色梅花竹葉碎花對襟褙子,裡頭是粉色中衣,下面一條水紅裙。湘雲聽黛玉說,摸一摸頭上,笑道:“早起急著門,慌慌張張的,也沒挑揀。然跟你身上更配。不如就摘下來給你戴上。”說著伸手就抓拔。黛玉忙止住了,笑道:“忙什麼?”看兩邊站的丫鬟。鴛鴦、紫鵑、翠縷幾個都趕上來幫忙。
黛玉笑道:“我頭上這個,正好跟你衣服顏色很配,便換給你戴?”卻是一朵紅色山茶花。紫鵑小心拆下來,交給翠縷,翠縷忙接了拿給湘雲。湘雲一看,那山茶而飽滿,花瓣紅豔層疊,花蕊金黃絨密,花托子拿極細小的紅寶石珠子串了墜下幾綹,襯著兩個小小的玉石葉片益發可愛。湘雲喜道:“這個好看!”催著給自己簪上。翠縷便從她頭上拆了玫瑰絨花,把山茶花給她戴好。
這邊鴛鴦接了翠縷拿來的花,頓一下,轉手遞給紫鵑。紫鵑看一眼,笑道:“我來弄,姐姐幫個手。”鴛鴦因見黛玉兩鬢略松了些,從隨身的荷包裡摸一個小孩巴掌的半月形篦子,替她把頭髮抿上去。紫鵑則把側邊的一根辮子打散,分作幾綹挽成小鬟,再用湘雲的玫瑰花簪上。——姊妹兩個收拾好了,一齊回身,亮給賈母看。
賈母見她兩個並肩站著,一紅豔一粉嫩,嬌憨明媚,姣花軟玉一樣,早是滿心歡喜,更樂得她姊妹親密,同胞手足一般無隙。於是連連笑道:“好,好,好!都是一樣好看!弄得更加好看了!”旁邊薛姨媽、王夫人看了也都笑,說:“然更好了,怨不得老太太樂的這樣,跟得了寶一樣。”
湘雲向賈母道:“我跟嫂子、姐姐們屋裡各處逛一逛。”賈母道:“知道你這猴兒坐不住。跟你姐姐們逛一逛就回來。這邊一起吃午飯別誤了。”
湘雲笑嘻嘻問:“有什麼好吃的?”
賈母問:“你想吃什麼?現在說了,我叫人立弄了來。”轉頭跟琥珀道:“打發人去問一問,前兒寶玉說想吃的一個什麼山藥豆腐丸子的羹,他們底下回說湯要吊一日的,今天可都預備妥了?”琥珀便應聲去吩咐了。
這邊湘雲想一想,笑道:“也沒什麼格想吃的。若有,就是上次元宵吃宴,那個糟的鱖魚和子味兒的酥肉開胃爽口,一下子還能記著。”
賈母笑道:“那個魚也是要提前好兩天的,今兒不行了。子味兒的酥肉是什麼?”王夫人問:“是不是荔枝肉?”賈母看一看湘雲,笑道:“不是。”王夫人想一想,問:“是不是百合、龍眼拌的野雞瓜子肉?”也說不是。
還是旁邊寶釵笑道:“姨媽想岔了,怕不是用的子入菜,用了子露調的酒或未可知。”問湘雲:“雲兒,可是頭一層蛋清粉兒裹的酥皮,裡面是白的肉圓子,吃起來有些糯有些脆的?”湘雲忙說是。
賈母這想起來,笑道:“也是個費工夫菜,雲丫頭也是會吃的。那個肉圓子是青魚肉、雞肉、蝦仁、瑤柱,配上剁得稀碎的荸薺、芋頭、蘋、嫩姜,再加香橙、香芒兩種醬,調了搓成丸子,再用子酒醃半天,最裹了蛋清麵粉去炸的。吃起來不見分毫魚腥,稍微的一點子子酸反襯鮮甜來,加上裡頭的荸薺之類脆的口感就更好。只是我如今牙口差了,並不很吃這些,想不起來。以前也是愛吃的,故此家裡有宴常做。”眾人也都回想起來,都說然好吃、說賈母會吃。賈母向湘雲笑道:“午飯吃不得了。這會子就叫去做。晚上就有的吃了。”
湘雲於是歡歡喜喜謝過賈母,拉著黛玉,往李紈、三春住處去。眾奶孃丫頭跟著,是先到鳳姐那邊坐了玩笑一回,再往各處去,要找襲人等說話,不必細說。
賈母這邊,先湘雲等去,賈母也向薛寶釵笑道:“你也同姊妹們逛逛去。坐著也是白陪我們幾個老貨,有甚意?”寶釵笑道:“身上有些懶,就陪著坐一會兒也好。”
賈母笑道:“既這麼,更該鬆散鬆散了。”便向王夫人道:“你們也自家房裡坐坐去。寶丫頭知禮,也別叫這麼費神支撐。左右都是咱們自家娘們兒親戚,就說一句體恤的話能怎麼的?”
王夫人忙起身領了個不是,道:“我拘泥了。不如老太太周全。”薛姨媽、寶釵都一齊起身相謝。這告退去,往王夫人房中去。
賈母就喚鴛鴦:“去了面衣服,換一件更輕軟的來。再把戴的釵子換一兩枝,順便通一通頭。”轉去裡間,鴛鴦就帶了小丫鬟們上來,先與賈母換了一件輕軟的家常衣裳,再拿一披肩給賈母圍上,卸去釧釵、開啟頭髮,拿篦子給賈母一一的梳篦。篦了三五下,就聽賈母合著眼問:“林丫頭她們換頭上戴的花兒,你怎麼就頓住了,還要特意問紫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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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看一眼房中,見四下小丫鬟都退的遠了,輕聲兒說道:“史姑娘的花兒,是一朵玫瑰絨花連著一個玉石蝴蝶。那蝴蝶左下的翅膀缺了半片,尾上墜的米粒珠子也殘了一穗。或者就是在哪裡碰著掛著,落到不知什麼地去。加之今早匆忙,史姑娘並不曾留意。林姑娘說顏色不適宜,兩人換了頭上花兒戴。紫鵑重新給挽了頭髮,把殘的翅膀和穗子都掩住了,就一點兒不打眼了。”
賈母就點點頭,嘆道:“雲丫頭活潑,自己的東不經心,也是有的。林丫頭細緻,什麼都看在眼裡,體貼人,隨便一個法兒就全了多臉面。”恨一聲道:“就是雲丫頭跟的人太不中用。一個翠縷也是呆的,拉起笊籬丟了瓢,竟不能處處照應周到。”
鴛鴦見賈母有些動怒,忙勸道:“翠縷原本忠心,一向服侍史姑娘的好。怕是當一疏漏了,也是常理的事。再者那邊家裡姑娘們也多,近一陣來是許多事忙,那邊太太、奶奶們不得幾處分心,教下面人鬆懈頑怠了,也未可知。”
賈母聽說,就想起現史侯的與薛寶釵同在應徵候選之列——湘雲因是其父母遺下獨,當初恩免了——如今宮中訊息來,滿京中人都在替兒事操心。眼前一個薛姨媽都舍著臉帶了薛寶釵各處走動,那邊史侯夫人如操持想也可知。想湘雲雖是他家正經千金小姐,畢竟叔嬸不比親父母;自己同他夫婦固有姑侄情分在,往再小的一輩論情理該是一樣的,不能偏頗太多去,所以便有一二不到處自己見著了,輕易也不好說話。如此想來,不免氣沮,只能嘆聲而已。
鴛鴦見賈母神情怏怏,益發不樂了,致猜著心,笑道:“那邊府裡忙,怕也要一陣子,正好老太太把史姑娘多留幾日。一來林姑娘跟她好,二來史姑娘到底年紀還小,家裡姊妹多管教不及的,老太太這邊給補上,那府裡太太也要領情。”
賈母轉色作喜,笑道:“你這個話有理。雲丫頭親父母不在,總要有人替她多打算打算。這個理放到哪裡都說得的。”說:“林丫頭跟她要好,這就是她們姊妹間緣分,這個也是難得的。”
鴛鴦笑道:“林姑娘性子好,對人也好。史姑娘也是個直來直去沒心機的,都聰明伶俐,活潑愛玩鬧,怎麼怨得兩個人投緣?”
賈母笑道:“可不是?兩個都是人了,還成天一處鬧?剛你看她們頑得那樣?親姊妹也就是這麼著。”
鴛鴦道:“兩位姑娘原都是在老太太跟前的,論起來跟親姊妹也無差。”
賈母聽得受用,是有了年紀的人,不免就回想起當年許多情景來,嘴裡忍不住說來。說一陣,笑一陣。鴛鴦見賈母心情好了,略放下一點心,一邊越發小心陪著說笑,一邊留神辰鐘點,逮著空兒叫小丫鬟:“去看看林姑娘、史姑娘在哪裡,再問一問二奶奶幾過來吃飯。”賈母聽見,不免笑罵:“她們小姊妹妯娌,放去頑一會兒就叫回來,顯得我也太離不開人。”
鴛鴦笑道:“眼下天氣尚未完全和暖。姑娘們逛辰了,熱的汗,難免脫了頭衣服,倘不留神風撲了,要不好。不如稍逛一逛就叫回來,這邊屋子也舒坦,有老太太看著也安心。”
賈母聽了忙笑道:“你慮的很是。就叫她們回來。再把鳳丫頭叫來。她近日太忙,在我跟前怕還能偷著一會子閒兒,在她院子裡人來人去的就沒個停了。”
鴛鴦便叫了兩個小丫鬟上來,吩咐去請林、史、三春並李紈、熙鳳:“來老太太跟前,坐一刻兒就可傳飯。”
片刻,然眾人都來了。鳳姐和黛玉、湘雲是一起來的,笑嘻嘻告訴賈母:“她兩個做姑姑的跟姐兒頑翻繩,一不留神贏狠了,逗得丫頭沒繃住,張嘴就哭。結當慌了手腳,賠罪、說好話、許諾、安撫,親自作老媽子喂甜水餵飯,在床上挨著唱歌說故事哄了睡覺——虧得老祖宗打發人來找,跟逃似的脫身來。”
說得眾人哈哈笑。賈母拉黛玉、湘雲一邊一個在身兩旁坐了,摟著笑道:“你們倒去逗小孩子,你們還不是要縱著她,她可不要逮著你們使潑兒撒嬌?”問鳳姐:“姐兒睡了?”
鳳姐笑道:“難得有兩個姑姑哄,今兒只鬧了半刻就睡安穩了。前面還哄著吃了半個酥肉燒餅、半塊核桃細米糕、一碗羊乳雞蛋羹,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乖順。”
賈母笑道:“小孩子喜好分明,固然如此。”問黛玉、湘雲小孩子鬧一場餓不餓,要不要即刻傳飯。聽她兩個說還好,向鳳姐笑道:“去問問你太太、姨太太孃兒兩幾過來。”一聲未畢,王夫人、薛姨媽和薛寶釵也過來了。眾人坐了一會子,賈母命傳午飯,讓王夫人陪薛姨媽坐著,只李紈、鳳姐兩個服侍。眾人吃過飯,說笑一會子,各自散去。
卻說寶玉在面書房,賈政盯著讀書做功課。然而知道家中姊妹皆在,賈母接了林、史二人,請了薛姨媽母,會聚一處,玩耍說笑,想來極樂。若在以往,自己早飛過去了,湊在賈母跟前、姊妹之間,等的自在逍遙。奈如今情境變遷,父親賈政立定了主意,便是頭事務再忙,也要看著自己讀書;母親王夫人雖慈愛照舊,也望著自己讀書,竟不比往日之縱溺無度。父母之心如此,自己豈能當面違逆?只是聽見牆根下小廝閒話私語,說到林、史所跟丫鬟奶母舊事新聞,觸起心事,一發覺得日難捱。只恨不得伸一隻手把日頭撥到山之下,好去祖母處定省問安,說笑陪伴片刻——也能與姊妹們相處一二,就不能多交隻言片語,能照一照面、對景兒笑一笑也是好的。
正胡亂想間,忽然賈政從間進來,寶玉一嚇,就把抄了一半的《齊伐楚盟於召陵》汙了一道,慌忙拿紙掩蓋過了。賈政也看行跡,然而想他近來還算老實,書也背了許多篇,倒也不可逼迫太過,傷了聰慧天性就不好。於是只作勢咳一聲,慢慢兒邁步近前,倒把不知風翻開的一本《詩經》上隨口問了兩句——恰是寶玉溫習過的,連注背得一絲不差,自發情致解釋一番,也能自圓其說,反令賈政有些意之喜了。因說:“老太太接了你幾個姊妹家來。她與你皆是一脈的骨肉,且幾年來住在此間,原本都是至親,此情不可不全。你去老太太處,代我致意,也是慰我兄妹手足之情。”
寶玉再想不到賈政開口放人,驚喜,倒顧不上說的是“幾個姊妹”還是“手足之情”,連連應是,拔腳就走。賈政一聲喝住:“不成器的混賬,連走都不像個樣!你就忙的這樣過去不成?還不先往那裡換了衣裳!”寶玉這穩了腳步,了賈政書房,慢慢兒走到廊,這一溜煙往賈母院跑了。惹得面茗煙、鋤藥幾個小廝一通急追,怕他不留神跌跤,為的距書房還近不敢高聲喊,一慌張狼狽,也不堪記。
卻說寶玉到了賈母處,賈母午休起,見寶玉來,也是十分歡喜,摟在懷裡百般摩挲,說:“一發見瘦了。想你跟著你老子,午飯也未必吃的好。這裡有點心,你先吃兩口,再去會你姊妹們去。晚飯也跟著我吃,我這就使人跟老爺說。”
說著琥珀端過點心來,寶玉忙忙吃了兩口,要茶送了下肚,就往三春居處去。卻見李紈、寶釵與三春正坐著說笑。幾人見他來,都笑著相迎。探春笑道:“二哥哥今日下來得倒早。難得老爺肯放。”
寶玉只笑著含糊幾句。寶釵度其神情,笑道:“雲兒還有顰兒兩個去尋襲人姐姐頑了,這會子怕還在呢。你自去房裡叫她們兩個來。”向李紈、三春笑道:“也不知她們怎的有那許多私房話兒說,放著我們這些姊妹坐在這裡,也不嫌冷落。”
探春笑道:“寶姐姐這話是,顰兒、雲兒就是會說話的。她們隨意哪一個在這裡,都能弄十個人的熱鬧。”
迎春道:“林妹妹也還罷了。只是湘雲話多。”
李紈笑道:“她兩個話再多,加起來不如一個鳳丫頭。那是一個人頂十個人的熱鬧。可惜最近太忙,總不得一起來說笑。”就叫迎春紅了臉,低頭不吭氣了。
寶玉打量她幾個神情,並無他意,笑著門,往自家屋裡去。
不想到了房中,只有襲人坐著做針線。見他進來,襲人忙撇了手帕針線接上來。寶玉問:“林姑娘、史姑娘呢?”問:“怎麼只有你一個?”
襲人笑道:“坐著說了一會子閒話,史姑娘說還要各處逛逛,拉著林姑娘走了。怕是在三姑娘那裡。”
寶玉道:“我正打那邊來,並沒看見人。”
襲人道:“那就是找二奶奶去了。紫鵑和鴛鴦也在平兒那裡,說是鴛鴦家裡從南邊捎了信,託紫鵑的老子娘一起帶過來,有南邊交割上來的東,都跟林管家一齊先到二奶奶那裡。”
寶玉於是奔去王熙鳳處。鳳姐見了他笑道:“她兩個早走了。上半日姐兒鬧得怕了,這一二天都得避著我這屋子走。你還往老太太那邊尋她們,不然,就坐在老太太跟前等著也一樣。”
寶玉笑道:“姐姐笑話我是一頭亂撞的蠢人呢?”
鳳姐笑道:“蠢不蠢的我不知道,家裡都封你‘無事忙’,可不是要到處跑到處撞的?”招招手叫寶玉近些,說道:“你既從前面下來,也家去換身衣裳。袖子上幾滴墨還明晃晃掛在這裡,怕人不知道你近來用功不是?老太太、太太看見,再問一句跟的丫頭們的不是,你可不要替她們心疼?”
寶玉這發覺,忙道:“該死該死,我竟沒留意。多謝姐姐。”急急忙回去找襲人換衣服,然重新往賈母這邊來。
不想到了賈母這邊,撲一個空。賈母笑道:“剛你前腳走,她兩個腳就來,關屋子裡嘰嘰咯咯一陣,鬧笑,也不知道講的什麼,一會兒手拉手去找你嫂子和姊妹們。你竟坐在這裡安心等一等罷。”寶玉不意這一路都岔過去了,想想也笑,就在賈母跟前坐下,吃茶說笑。
卻說黛玉、湘雲不知道寶玉來,找了一路,只是自己各處閒逛散心取樂。午歇起來,因賈母尚未起身,湘雲就拉著黛玉去尋襲人說話。說了幾句小候的頑話,襲人就開口求湘雲替她做鞋。這兩個誰還不知道是寶玉的鞋?都笑道:“你家這許多巧人,怎麼活計要旁的人做?”襲人道:“姑娘們還不知道?我們屋裡這一個,就是有許多奇奇怪怪的道理挑揀。”黛玉就咬著帕子看湘雲。湘雲因笑道:“既這麼,我替你做。只是我也只替你做,別的人再是不能的。”襲人連忙謝了,說:“橫豎我領姑娘的情。”說兩句,黛玉隨意拿了個話頭,就說要走,拉了湘雲來,襲人送到門,自回去不提。
這邊黛玉拉著湘雲一路回去,到了屋裡,只說要歇一會子,眾人都去了。湘雲笑問:“林姐姐,你倦了?”
黛玉因問湘雲:“那屋裡,襲人煩你做鞋,我看你似不樂意的樣子,為什麼要應下呢?你要是素性喜歡做,應下也就罷了;如今不喜歡,做不做的,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湘雲一呆,只說:“到底是襲人託了來,不好推辭。”見黛玉兀自狐疑打量,嘴裡含糊幾句,末了說:“也不是如今不喜歡做。只是在家做的多了,就想在這邊清閒些。”
黛玉道:“你這話我就聽不懂了。難道你在家要做許多活兒?”
湘雲道:“正是呢,一日日累得很。嬸子們說,便如男子讀書是正業,子針黹也是正業,務必以勤勉為要。故而家裡姊妹都要做的;手笨一點兒,差不多做到三更天也是有的。”
黛玉聽了,眉頭就皺起來,想一想道:“就拿針黹比讀書,也不該做許多是,要緊是修習正道、領略竅,面自然事半功倍的。便是常說勤能補拙,頭一個也要自家樂意,若不樂意,就做了再多也補不到,為的手上功夫進不到心裡面。你看世上愛讀書的人多,可心樂意一遍遍死背狠做功課的人有多呢?你自己歡喜琢磨花樣,做針線玩意兒是一件事,但要每日每夜刻刻捏著針縫這繡那,可不成了針線上的人?要那些人做什麼呢?”
湘雲道:“你說的嘗不是道理?家裡差不多的東都我們動手,那許多丫鬟媳婦婆子做什麼呢?我做一件兩件是我自家琢磨著玩兒,樣樣都做了,那些人倒坐著享福。我說頭小家子的姑娘也不是總做這些事的。偏家裡那些姐妹都笑我懶。再就是嬸嬸們的話,姑娘一日日了,必要知道些家計。可讓人一日日做活兒,算是知道什麼?”
黛玉一面聽,一面點頭。只是到最兩句,忽的想到什麼,竟噗嗤一聲笑來:“咦,這個話可是你說錯了。我常州曾祖家的姐姐,便是嫁到恩平侯蔡家的,也是婚前一年家裡太太奶奶們開始讓做針線、看家計。你嬸子們說姑娘一日日了,讓多做針線,常讓你穿衣服來見人會客——這個情形,你仔細想?”
湘雲一想,頓紅了臉:“要死要死,就說這個話!”再一轉頭,看林黛玉歪了頭看她,臉上都是打趣,一發急了:“難怪你想到,我就聽說,有人近年做了好些東,什麼扇墜啊荷包啊香袋兒啊,連衣服都會裁了。故而一轉眼就能想到,我是不如的。”
黛玉聽這話,頓也羞急了,立要去擰湘雲的嘴,口中道:“好呀,你可是會說話。我好心好意開解提醒你,你來笑話我!”
兩姊妹鬧成一團,你擰我嘴,我呵你癢,一面笑,一面罵,只片刻就身軟力怯,嬌喘吁吁,只得挨靠著一起順氣。湘雲就湊近了問:“我不說笑話,是認問的話——林姐夫然怎樣?”急得黛玉要擰她。湘雲早料著,一扭身閃開,跑遠了好兩步站住,回身笑嘻嘻看著黛玉。
黛玉本正瞪她,忽地想到什麼,臉上飛紅,垂了頭,半天蚊聲道:“自然是很好的。”
湘雲見她神情有異,是心癢,是好奇,悄聲兒重湊近兩步,問:“到底怎麼個好?”
黛玉猶自晃神,嘴裡不自覺道:“怎麼個好,這待怎麼說……”正想間,突然抬頭一瞥,看到湘雲已經是強忍著笑,嘴裡什麼好話眼看憋不住就要吐來,頓氣急,道:“還能怎麼好?不過可心可靠罷了。你有了夫婿自然知道,還問什麼人?”
只是話一口,黛玉就知道失言,羞不可抑,手蒙了臉跑去伏在床上。湘雲也慶幸屋裡並沒旁人,好笑黛玉情態,一面不知怎的十分的羨慕,自己默默把“可靠可心”四個字在心頭上滾了一遍,就替黛玉滿滿的歡喜。於是走過去,拉黛玉從床上起來。黛玉仍紅著臉、低著頭,眼睛左瞟右瞟,就是不看湘雲。湘雲只管一直笑嘻嘻看她。黛玉到底看得經不住,一抬頭,四目相交,兩人都忍不住笑起來。於是兩姊妹在床沿邊兒坐了,頭肩相靠,雖懶懶地不言語,彼此卻一發親密。
好一會兒,湘雲低聲嘆道:“好開心,好快活。要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黛玉也嘆道:“是啊,要一直這樣開心快活,就好了。”頓一頓,笑起來:“就是不該我們兩個挨著,該你跟那一個親親熱熱挨著,是你開心快活呢。”
湘雲一聽,頓不依,坐起身就要鬧,黛玉一把攔住,扳過身子,扶了雙肩,認認說道:“雲丫頭,你是個心胸疏闊的。我家二舅太太說,你跟你家老侯爺是正正一個模子來的人,必能降災伏禍、化難為祥。一苦累過去,就是一氣兒的順遂。你必要信這個話。至於這會子,那些個針線玩意兒,你樂意做,就做;做不及,就找我幫忙。我雖做的不多,好歹成樣兒。還有紫鵑青禾青苗她們也都能做。”
湘雲聽了,原本正動容,到最兩句,實在忍不住笑:“罷罷罷,拉上這許多人,我也太有面子了。只是說定了,以我找你,你不許煩我,更不許拿你家的誰做藉口推脫。”
說著,兩人拿小手指兒勾在一起,連晃三晃,算是成了契,然高高興興重新找姊妹們去。及至眾人處,有琥珀打發小丫鬟來傳的悄悄話,知道寶玉已經尋了一圈,正在賈母處。眾人這急忙挪到賈母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