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奪命造海船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公元611年(隋大業七年)四月,正值春濃時節,河北涿郡綠柳垂絲,桃花吐豔,滿目青翠,暖日高懸。耗時兩年,精工修建的臨朔宮終於落成,重樓殿宇,上接雲表,廣廈相連,極目無邊。在融融的和風中,楊廣巡幸的龍車,沿黃沙鋪地淨水消塵的官道,忽隆隆疾馳,一陣風似的駛入臨朔宮。守衛的兵士們都大為驚愕,楊廣今日為何一反常態?以往巡幸車隊,都是徐行緩進,走走停停。楊廣東張西望,看到賞心景緻,往往駐足停留,甚至擺酒留連。今日緣何這般急切?莫非有何重大事情發生?

龍車進宮未及停穩,楊廣便一躍跳下。蕭娘娘也顧不得等宮人攙扶,趕緊下鳳輦,趨至楊廣身後:“萬歲,一路旅途勞頓,且由妾妃相陪到後宮休息。”

楊廣根本不予理睬,氣呼呼快步踏入耀武殿,在盤龍椅上居中坐定,文武大臣們戰兢兢跟入,無聲無息侍立兩廂。楊廣的臉色極其難看:“宣涿郡太守元禮來見。”

元禮早在殿外提心吊膽地恭候,聞傳忐忑不安地入內叩拜。

楊廣不容他開口,便歷聲吩咐:“元禮,高麗王高元何在?即刻帶他上殿。”

元禮跪在丹墀下,額頭始終觸地,一言不發。

“元禮,朕在問你,高麗王何在?!”楊廣分明是在咆哮。

元禮無話可說,只有伏地叩頭而已。

“來呀,將元禮推出宮門斬首。”楊廣一言定生死。

武士上前架起元禮就走,眼看著要出殿門,百官們都漠然視之。因為誰都明白,楊廣今日火氣太盛,誰也不想給元禮殉葬。還是楊玄感打破沉寂,他率先跪倒求情:“萬歲,請恕元大人死罪。”

有人領頭,百官們似乎良心復萌,齊刷刷同時下跪:“萬歲開恩,饒元禮一命。”

楊廣怒氣不息:“高麗王屢召不見,難道他還不該殺嗎?”

“萬歲,高麗王高元抗旨,元禮也無可奈何,遷怒於他,似乎不公。”楊玄感直言無畏。

“楊玄感,朕看你也是活夠了,成全你陪元禮同赴黃泉。”楊廣又起殺機。

楊玄感毫無懼色,諍言反問:“萬歲,難道為臣所說不對嗎?”

“好,朕要讓你死個心服口服。”楊廣心內焦躁,站起身說,“大業三年,朕巡視榆林,至東突厥啟民可汗帳,偏巧高麗王高元亦在。朕即命他次年到洛陽朝拜,而高元竟稱病不至。這分明是藐視朕躬,輕漫天朝。朕即欲發兵征剿。是元禮言道,刀兵不宜輕動,高麗國勢較強,且在涿郡建臨朔宮,以便高元就近來朝,並說高元已應允攜美女珠寶於正月進見。而今已是陽春四月,可那高元形影不見,豈非耍笑我大隋?此國恥皆因元禮而起,便將他碎屍萬段亦不為過,難道斬首還不應當嗎?”

“高麗王可恨,臣等亦無不切齒,萬歲動怒,亦情在理中。”楊玄感回答,“但這是高麗王狡詐多變,元大人又怎能決定他是否來朝?萬歲有本事踏平高麗,生擒高元,拿自己的臣子出氣,算什麼英雄?”

“你以為朕不想收拾高元嗎?我大隋天朝,豈能受番邦小國之辱。朕已決意發兵,定叫那高麗國玉石俱焚!”楊廣心中早就憋著一口氣。

楊玄感不失時機地接話:“萬歲不愧為天朝大國至尊天子,討伐高麗,揚我國威,為臣與元禮願為先鋒,戴罪立功。”

“楊玄感,你二人意欲藉此逃脫死罪嗎?想得倒美。”楊廣冷笑。

眾大臣共同求情:“萬歲,高麗可惡,當共征討。未曾出兵,先斬大將,只恐不吉。”

元禮也適時開口了:“萬歲,臣屢受高元愚弄,切齒痛恨。望給臣一個機會,擒斬高元,寧願戰死疆場。若得以生還,仍甘願服罪砍頭。”

楊廣其實從未真想處死元禮,只是痛恨高麗王而向元禮發洩而已。如今也就收場:“好吧,且讓你與楊玄感多活幾日,待征討高麗得勝歸來,朕再同你二人算帳。”

“謝萬歲龍恩。”楊玄感、元禮叩頭。

“宇文述聽旨。”楊廣傳諭。

“臣在。”宇文述出班。

“朕命你立即詔令全國,所有軍鎮兵馬,星夜向涿郡集中,務於月內集結兩百萬大軍,朕定要將高麗國踏為平地。”看得出,楊廣對高元是恨之入骨。

宇文述遲疑一下:“臣遵旨。”他有心勸阻,但未敢開口。

“楊約聽旨。”

“臣在。”

楊廣又發口諭:“命你在一月之內,督造戎車五萬輛,以為進軍運載糧草器帳之用,如有延誤或不足數,定當問罪。”

楊約並未立即應答接旨,而是沉吟片刻:“萬歲,請容為臣一言。”

楊廣已然不悅:“講。”

“依臣之見,發兵之事還當慎重。百萬大軍出動非同小可,高麗國路途遙遠,地勢險峻,山脈相連,運輸補給困難。且我軍遠征,水土不服,易發疫病,一旦失敗,悔之晚矣。”

“先生,我兩百萬大軍,踏平高麗還不易如反掌!要論地理氣候,那吐谷渾又如何,還不是馬到成功。”楊廣勉強耐著性子。

楊約赤心驅動,偏偏不識進退:“吐谷渾與高麗不同,高麗國勢強盛,兵精善戰,且守土禦敵,士氣高昂,不可低估呀!”

“楊約,”楊廣改了稱呼,說明已是動怒,“終不然我大隋天子,還怕了小小的高麗不成!國恥豈可不雪,朕要讓高元知道一下厲害。”

“萬歲可下戰表一道,限令高麗王年內來朝,否則將發兩百萬大軍進剿,這也算是先禮而後兵吧。臣想那高元權衡利弊,定將朝拜請罪。”

楊廣不由冷笑:“高元已兩次三番違約失信,他不敢來朝,是擔心被扣,怎會改弦易轍呢?”

宇文述也仗膽開口了:“萬歲,楊大人所說不妨一試,若能奏效,何樂不為?”

“既然兩位愛卿再三請求,朕且應允,寬限高元至年末。”

“萬歲英明!”楊約、宇文述和百官同聲稱讚。

“且慢歌功頌德。”楊廣對於臣子的奉承已司空見慣,故而並不動心。他念念不忘的是出兵,“朕料定高麗王必不敢來朝,進軍準備片刻不能停頓。宇文述集結兵馬,楊約督造戎車,皆需加緊進行。”

宇文述、楊約對看一眼,怎敢不應:“臣遵旨。”

楊廣又分派楊玄感:“朕命你去東萊郡催造海船,三百艘戰艦務於年底完工。如若有誤,定斬不赦。”

“臣遵旨。”楊玄感心中暗自盤算,迅速作出反應,“為報陛下不斬之恩,臣即刻啟程,保證如期造出渡海戰船。”

楊廣面露微笑,表示讚許:“如此最好。”

楊玄感說走便走,只帶少許隨從,乘快馬星夜兼程趕到東萊郡。水軍總管來護兒聞報出迎:“欽差楊大人,請到衙內敘話。”

楊玄感並不動步,而是詢問:“來將軍,敢問海船造出了幾多?”

“兩百艘業已交工,另一百艘也已開始破料。”來護兒伸手向衙內相讓,“楊大人,請。”

“來將軍,下官意欲即去船塢巡視,還請引路前往。”楊玄感不肯入內。

來護兒規勸:“楊大人遠路奔波,甚是辛苦,且天色近晚,容末將為大人接風洗塵。巡視船廠,明日不遲。”

“將軍此言差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萬歲命下官督造海船,足見信任,我怎敢稍有懈怠。”楊玄感態度堅決,“我還是先去船廠方為正理。”

來護兒不好再執拗,只得引路。此刻,一輪紅日漸次貼近水面,萬條虹彩把東洋大海點染得色彩斑斕。船工們在料峭的海風中,光著脊樑,打著赤腳,在木垛上進晚餐。那黑乎乎的粗劣飯菜,比豬狗食還要遜色幾分,但是船工們卻都在狼吞虎嚥,顯然是這樣的飯菜也難以果腹。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楊玄感看著看著,眉頭越皺越緊,臉色越來越難看。

來護兒已覺不妙:“楊大人,何處不妥?還望明教。”

“來將軍,下官萬萬沒有想到,船廠竟是這般冷冷清清,聽不到錛鑿斧鋸聲,如此造船,何時才能完工?”

“大人息怒。”來護兒小心翼翼地回答,“正值晚餐,飯後他們還要再幹一個時辰,直到天色黑定,才許他等收工。”

“哼!”楊玄感鼻孔中重重響了一聲,“不能再如此拖拖拉拉,自今日始,船工一律晝夜不停趕工,一晝夜內只許上岸休息一個時辰,而且是輪流替換。夜間挑燈勞作,如敢有違,就地處斬。”

這回是來護兒的眉頭皺起來:“大人,船工整日泡在水中,只恐難以忍受。”

“受不了也得受!”楊玄感聲色俱厲,“萬歲在本官臨行前明令,海船不能如期完工,有誤軍機,就要將你我斬首。來將軍,為船工說情,真要誤了出征,你擔待得起嗎?”

“末將不敢。”來護兒完全被鎮住了,“在下遵命就是。”

千百盞燈籠,把船廠照得通亮。數千船工,大半個身子泡在海水裡,在緊張地趕造海船。楊玄感下令業已十天,工匠們早已是疲憊不堪。監工的軍士,手持皮鞭往來巡視,誰敢稍有停歇,紛飛的鞭雨便會立刻落到身上。海面上,十幾只小船在晝夜不停地巡邏,佈下了嚴密的監視網,一條魚也休想遊出。中午時分,烈日當頭,曬得人頭暈眼花。午餐的時候到了,船工們也只能站在海水中,三口兩口囫圇吞棗地把飯食嚥下,不能稍事休息,又得雙手不停地大幹。怨氣在人們心中積鬱,怨言四起:

“這簡直不拿咱們當人哪,就是牛馬也得讓卸套啊!”

“看起來楊廣真是個昏君。”

……

來護兒正陪楊玄感巡視造船工地,聽到這些議論,不無憂慮地說:“大人,船工怨聲載道,這樣下去只恐生變哪!”

“他們還敢造反不成?”

“咳!眾怒難犯,若他們一起搗亂,豈不有誤工期。”

“哼!”楊玄感鼻孔中又重重響了一聲,吩咐隨行衛士,“隨便抓兩個船工上岸。”

兩名船工莫明其妙地被帶到岸上,幹活的人們都停手注目觀望。楊玄感嘴角掛著冷笑:“你們聽著,萬歲限期交船,如不連夜趕造,勢必有誤軍機,那麼到時包括本欽差在內,我們都要掉腦袋。休怪本官無情,對於口出怨言有意怠工者,立斬不赦,殺!”

一聲令下,兩個民工頭顱滾落在地,一腔熱血噴出丈許。

有個船工氣憤不過,怒吼一聲:“楊玄感,你不能無故殺人!”

“把他請出來。”楊玄感臉色陰沉。

衛士不由分說,將那船工抓上岸來。楊玄感眼也不眨:“斬!”

又是手起刀落,船工屍橫岸邊。

“哪個還有話說?”楊玄感怒視著所有船工,“活夠的儘管站出來!”

船工們默默無言,在淫威下都成了啞巴。

有一隻水軍的巡邏小船疾速駛向岸邊,來護兒見狀迎過去問:“何事如此急切?”

水軍回答:“啟稟大將軍,有一船工潛水逃跑被擒,請令定奪。”

“咳,你們哪!”來護兒小聲說,“教訓幾句送回去幹活就是了。”

楊玄感已然聽見:“把潛水者押上來。”

意欲潛逃的船工,是個二十多歲的壯漢,站在楊玄感面前毫無懼色:“楊玄感,爾父子使奸弄權,助昏君楊廣篡奪皇位。而今又置百姓死活於不顧,窮兵黷武,終究會天怒人怨,你們和楊廣一同滅亡。”

“看樣子,你是不怕死了?”

“腦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本欽差卻不讓你掉腦袋。”楊玄感冷笑著吩咐,“來呀,把他吊上高杆,七日為限,若能不死,便是他的造化。”

壯漢被捆綁住手腳,吊在了懸燈的木杆上,像個風車一樣,不住打轉悠。

楊玄感手指眾船工:“都看到了,誰想逃跑,都照此辦理。”

船工們不忍仰視,都垂下了頭。

轉眼,楊玄感在東萊郡已一月有餘。來護兒先後送來兩名美女,全被他固辭謝絕。時間一長,未免客居寂寞,不由得想起在揚州的柳笛。豐盛的晚餐已擺好多時,酒菜的香氣在室內瀰漫,但他卻毫無食慾。

來護兒匆匆進門,看見室內情景不覺一怔:“怎麼,大人尚未用飯?”

楊玄感察顏觀色:“有急事?”

“且待大人進餐後再說不遲。”

“不必了,眼下我無胃口,有話儘管講好了。”

“下官想,請大人到船廠走一遭。”

“莫非船工又在鬧事?”

“這……大人到後一看便知。”

“好吧。”楊玄感見來護兒不肯直說,也就不再追問,率先出門。

船廠工地,一片混亂。岸邊聚攏有數百人,圍成一圈,指指點點,吵吵嚷嚷,不知說些什麼,可見群情激憤。人們見楊玄感、來護兒光臨,紛紛讓開一條路。海岸邊的卵石上,躺倒十數個船工,大都已經氣絕,雖有幾人一息尚存,但也是氣息奄奄。

“楊大人,快看吧,十數人業已飢累身亡,難道要將我等全都害死不成?”

“楊大人,您再看!”幾十人七嘴八舌擁過來。

一股惡臭撲鼻,令楊玄感作嘔。他定睛細看,見這些船工一個個腰部以下膿瘡遍體,瘡口膿液中蛆蟲爬動。

眾人齊聲呼叫,聲如雷震:“楊大人,高抬貴手吧!”

“楊大人,我們受不住了,再這樣幹只有停工了。”

來護兒近前低聲問:“大人,如何是好?”

楊玄感心中在緊張地盤算,一時無有主張。

眾船工再次發出怒吼:“我們要活命,我們不幹了!”

來護兒頭上冒汗:“大人,眾怒難犯哪!”

楊玄感臉上現出微笑:“諸位請稍待,本官去去就來。”

來護兒忙問:“大人去往何處?”

楊玄感也不答話,抽身便走。來護兒莫名其妙,只好跟在身後。

一刻鍾後,兩千執槍持刀的官軍將船廠團團圍定。楊玄感立於高阜之上,威嚴有加:“爾等聽真,要活命者,速速下水造船,違者格殺勿論。”

眾船工皆認為法不責眾:“楊大人,我們要求放寬限制,減少幹活時辰。”

楊玄感不耐煩再聽,把手一揮:“給我殺!”

兩千官軍早已聽過訓話,誰敢有違將令,一齊向船工撲去。刀槍落處,鮮血四濺,慘叫聲不絕於耳。轉眼之間,便有幾十人倒在血泊中。眾船工這才如夢方醒,知道這是真殺,哪個不惜命?紛紛跳下海中,操起造船工具,速度稍慢者,便在官軍刀槍下喪命。

來護兒以袖掩面,不忍細看。

楊玄感見船工全已下海,又一揮手,官軍們便停止了屠殺。高阜上的楊玄感惡狠狠地說:“本官再告誡一次,哪個若是活夠了,盡請上岸來搗亂。”

船廠沉寂了,船工們都老老實實地操起了工具。楊玄感笑了,他勝利了。

颯颯秋風,橫掃枯黃的落葉,楊玄感在蕭瑟的清冷中策馬急行。三百艘海船提前完工,這是他的功績。而兩千四百多具屍體的沉重代價,也使他的心頭隱隱作痛。耳畔呼呼的風聲,猶如死難船工憤怒的吶喊。他在心中默默祈禱,安息吧,死去的船工,本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之所以這樣做,也是為了此後不再有人遭此厄運。不是嗎?船工們的慘死,激發起多少人對楊廣的仇恨,而這才是自己最大的收穫。自從父親被害身死,楊玄感時刻不忘為父報仇。他發誓要推翻楊廣,要滅亡大隋。他明白,在百姓心中播下對楊廣的仇恨,就是埋下了復仇的火種。只要時機成熟,自己振臂一呼,便會群起響應。讓燒燬隋室的怒火,燃遍神州大地。

這是通往涿郡的官道,一向為行旅便捷的坦途,可今日,楊玄感的行進速度卻漸趨緩慢。儘管護衛兵士如狼似虎地開道,但車輛擁塞,實在難以疏通。楊玄感只有皺著眉頭,耐著性子艱難地向前移動。路上,運糧的獨輪車,像羊群過道,擠擠揸揸,鬧鬧哄哄,一眼望不到邊。一輛獨輪車,兩個送糧人,一人駕車後推,一人套索前拉。那木輪轉動時的“吱扭”聲,響徹原野,攪得人心煩意亂。

有一輛獨輪車陷在路邊泥坑裡,楊玄感讓護衛兵士幫助推出,就便問道:“你們推糧運往何處?”推車人用衣襟擦擦汗:“遼西懷遠,據悉尚有幾千裡路程。”

楊玄感看著車上的糧袋問:“裝糧多少?”

拉車人答:“三石。”

楊玄感默數糧袋:“不足三石吧?”

“我們已吃去半石。”拉車人又趕緊補充說,“大人,路途辛苦,不吃飽飯推不動呀。”

楊玄感皺眉思索:“你們一日能趕多少路?”

“道路難行,負重推車,起早貪晚,一日最多可行五十裡。”

“這豈不是開玩笑嗎!”楊玄感無限感慨,“如此運糧,及至到達懷遠,糧食也已為車伕吃光。”路上,時而可見病累而亡的車伕,遺棄的獨輪車。楊玄感看著看著,不覺心中暗喜,運糧隊尚在河北,便已有人走死逃亡,待到出榆關,也就剩下十之二三,真能到懷遠的,只怕寥寥無幾,而且即使到達,也已無糧可交。沒有軍糧,楊廣征討高麗便是必敗無疑。楊廣戰敗,臉面丟盡,便會寶座不穩,時機成熟,自己便可相機起事。那時,這江山說不定就要易主了。楊玄感就是懷著這種惟恐天下不亂的心情,回到了涿郡。

臨朔宮內,楊廣又在召集御前會議。宇文述、楊約、李淵、元禮、宇文化及等重臣均在,而且每人都破例賜坐。近來,這種朝議已有多次,人們都清楚,楊廣對於征伐高麗是何等急切,已是近於迫不及待了。在楊廣心目中,楊約對出兵一向不甚積極,所以便先釘住他問:“五萬輛戎車可已造齊?”

“萬歲,業已收驗四萬輛,”楊約滿懷信心,“還差一萬輛,年內定可如期完成。”

“楊約,若是誤了出征,軍法不容。”

“臣明白,一定力爭提前交驗。”

楊廣的目光又轉向宇文述:“兩百萬大軍可曾調齊?”

“秉萬歲,各地兵馬先後已有七十餘萬到達涿郡。”

“你!”楊廣壓住火氣,“太令朕失望了,半載時間,兵力尚未及半,明歲元旦如何出兵?”

“萬歲,臣已輪番派出快馬傳旨,一者有些邊關軍馬因守土有責,不敢撤離。二者,有些隊伍路途遙遠,尚在途中。”

“朕不要聽你這一二,只要年底前集結兩百萬大軍,就能給高麗國滅頂之災!”楊廣不容宇文述分說。

宇文述哪敢再辯:“臣遵旨。”

李淵忍不住啟奏:“萬歲,距元旦尚有兩月,過於急切地調兵遣將,催運糧草,倘若高元來朝,出兵之舉做罷,豈不前功盡棄。”

“此言差矣。”楊廣耐住性子訓示,“眾卿不可有此幻想,朕料定高元不會改弦易轍,絕對不敢來朝。我方備戰舉措,相信已被高麗奸細探去,對方必然正加緊部署備戰。以兵貴神速之理,我方進攻不應久拖不決,正所謂宜早不宜遲。因而發兵準備還需加緊,以必保元旦出征。”

宇文述等也覺楊廣言之有理,同聲回答:“承蒙萬歲教誨,臣等一定竭盡全力。”

劉安進殿稟報:“萬歲,楊玄感自東萊郡歸來,請求陛見。”

“朕正要找他,著其進殿。”楊廣臉上收起了笑容。

楊玄感進武耀殿叩拜已畢,楊廣劈頭便問:“你知罪嗎?”

楊玄感一怔:“為臣矇昧。”他哪裡知道,來護兒已先行派人奏本。

“楊玄感,你殘酷虐待折磨船工,使兩千四百餘人致死,造成船工怨聲載道,甚至對朕有不敬之言,難道你還故做不知,矇蔽聖聰嗎?”

“萬歲所說不差,但為臣自忖無罪。”

“何以見得?”

“臣受萬歲差遣,督造三百艘海船,首要者是及時造出戰艦,以保證不誤跨海東征。而船工拖沓怠工,若只顧婦人之仁,則海船何月何年交工?如今臣提前將戰艦交驗,何罪之有?”

“好!非但無罪,而是有功。”楊廣擊案稱讚,“說得好,朕心中其實早有定論,今日就是要你當眾發此議論。眾卿可曾聽見,當以楊玄感為楷模。為了早日踏平高麗,為做好出征準備,要不惜一切代價。”

“臣等遵旨。”宇文述帶頭回應。

李淵猶豫片刻,再次開口:“萬歲,有一事臣不能不奏。”

“講。”

“轉運軍糧至遼西懷遠,獨輪車運送似得不償失。路途遙遠,道路艱難,車伕走死逃亡居多,糧食到鎮所剩無幾。依為臣之見,當待楊約大人戎車造好之後,以騾馬戎車運載為宜。”

楊廣此刻對楊玄感頗為信任:“你一路行來,皆與輸糧隊伍迎面相遇,所見所聞,且當殿奏來。”楊玄感不加思索:“萬歲,臣見輸糧隊浩浩蕩蕩,氣勢恢宏,車伕無不信心百倍,糧車奔走如飛,好壯觀好氣派的情景。”

楊廣聽得心中舒坦,喜上眉梢:“如何,朕之旨意誰敢不遵。討伐高麗,乃大振國威之舉,眾卿不可再有三心二意,哪個再敢自以為是,那就休怪寡人不客氣了。”

誰還再敢說逆耳之言,文臣武將各揣心腹事下朝。李淵回到行轅,剛進院門,近侍迎上通報:“大人,有舊友來訪,已在客廳等候多時。”

李淵猜不出是何人造訪,緊走幾步跨入客廳,不禁又驚又喜:“你們!哪陣香風把二位吹來,歡迎,歡迎!”

來客是李靖與紅拂。李靖仍是道家打扮,紅拂依然光彩照人。三人敘些別後情景,李淵不免問道:“二位如何來到涿郡?這一向都在何處安身?”

李靖笑答:“閒雲野鶴,四海為家,浮萍一葉,順水飄流,來到涿郡又有什麼奇怪呢。”

“不見得,愚兄認為賢弟是有為而來。”李淵對他二人來意已料出幾分。

紅拂莞爾一笑:“李公直言不諱,我們又何必兜圈子呢。上次分手之時,即已忠告李公,天下者乃人人之天下,緣何至今無動於衷?”

“敢問二位,不遺餘力鼓動愚兄自立,我若敗九族盡誅,若勝位登九五,又與二位有何利害呢?”李靖一笑:“李兄所問欠妥。楊廣謀篡,弒父霸母,人所不齒。近年又無休止地豪遊天下,頻頻用兵,現又傾盡國力欲伐高麗,百姓不堪重負,人民苦不堪言,難道不該拯民於水火之中?”

“賢弟憂國憂民之心,令愚兄欽敬。然大隋天下根基尚穩,如若輕動,徒惹滅門之禍。”李淵對二人一揖,“有負二位厚望,慚愧慚愧。”

李靖、紅拂起身告辭。臨行,紅拂再進一言:“妾本女流,見陋識淺,願奉一言,留與李公。應天順人乃道義之舉,因勢利導把握潮流,乃英雄所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良機錯過,追悔莫及。機運猶如電閃,稍縱即逝。願李公好自為之,不要坐等機運。”

李靖不再言語,只是冷笑。出門後,紅拂不解地問:“夫君,你我為規勸李淵而來,你為何事到臨頭淺嘗即止,不願再做深談?”

“李淵已非昔日李淵矣。”李靖嘆息中又含有幾分稱讚,“昔日是我交心摯友,如今他城府太深,不肯將心胸洞開,高深莫測,看起來,有朝一日,他也許是楊廣的掘墓人。”

“妾不這樣看。”紅拂對李淵有些失望,“李淵似乎過於謹小慎微,如此瞻前顧後,焉能成就大事,我們還是去勸說楊玄感吧。”

楊玄感與楊約正在議論朝政。楊約對這與自己年令相仿的侄兒頗為不滿:“玄感,獨輪車運糧明明是得不償失,你為何以假話取悅聖上?”

“順情說好話,耿直討人嫌嗎。叔父是明白人,逆聖意而為豈不是自討苦吃。”

“此言差矣,為臣盡忠乃為正道。既食君祿,即當為國分憂。謊言悅君,豈非佞臣?以假話引萬歲入歧途,不是禍國殃民嗎?”

“叔父之言,似是而非。君明自然臣賢,而今萬歲一意孤行,決心討伐高麗,而且是迫不及待,你能阻止得了嗎?”楊玄感還不肯向楊約暴露真實意圖,“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可不願惹惱萬歲。”

“玄感,想不到你竟變得如此自私!”楊約對楊玄感這番言論深為失望,他拂袖便走。

楊約出得門來,恰與李靖、紅拂迎面相遇。由於情緒不佳,楊約尚處於氣惱中,對李靖二人也未在意。待到擦肩而過,楊約方始反應過來。這不是李靖與紅拂嗎?已別多年,他二人突然來此做甚?好奇心驅使他又折身返回。正要步入廳堂,裡面傳出李靖說的一句話,足以令他心驚膽戰:“……開門見山,實不相瞞,貧道今日唐突拜訪,就是要勸說楊大人興兵舉義!”楊約幾乎驚呆,悄悄溜到後窗,側耳細聽。室內,楊玄感倒是直言不諱:“承蒙二位厚愛,楊某何曾忘記父仇,何嘗不想身為人主。只是樹旗造反非同小可,眼下時機尚不成熟,人單勢孤不敢輕舉妄動。”

紅拂予以點撥:“大將軍李淵,當世人傑,武功蓋世,謀略過人,部下精兵數萬,驍勇善戰,且胸懷大志。楊大人若能與之聯手,何愁不推翻楊廣,奪得隋室江山。”

楊玄感言語摯誠:“下官亦久慕李將軍威名,怎奈其城府頗深,此等事如何敢直率動問,他一旦翻臉,奏明楊廣,楊某豈不難以活命。”

“也說得是。”李靖又說,“我二人願為你二位牽線搭橋,從中玉成。待說妥之後,你二人當面歃血為盟如何?”

“好!”楊玄感極其爽快,“下官專候二位佳音,願隨時與李將軍共謀大事。”

窗外的楊約,不想再聽下去,他幾乎是渾渾噩噩離開,茫然來到大街上。信步走入一家酒館,心不在焉地點了幾個菜,要了兩壺酒,自斟自飲,自思自嘆。楊約實在不敢相信,楊玄感竟真的要造反。思想起來,楊廣固然弒父篡位,但對我楊家不薄,而且楊廣所做的一切,幾乎都有自己與兄長楊素的參與。若無楊廣封賞,楊氏一門哪來這榮華富貴。儘管後來兄長功高震主,楊廣有謀害嫌疑,但縱觀幾十年的世事,楊廣對我楊家還是恩大於仇。再說,造反談何容易,楊玄感若輕舉妄動必敗無疑。那時,豈不牽連自己也要滿門抄斬?與其日後血濺刑場,何不如現在大義滅親。這個念頭一上心頭,楊約不覺全身戰慄。

“楊大人,獨自在此喝悶酒,就像有什麼心事?”有人在身邊說話。

楊約側轉身,見是劉安,還是慣有的笑眯眯神秘兮兮的樣子,那似睜不睜的眼睛,好像把自己心事全都看穿。已有七分醉意的楊約,急忙扶桌立起:“劉公公,巧遇,來,同飲三杯。”

劉安對面入座,拂塵抱在懷中:“看楊大人的神態,似乎有事要說與咱家。”

此時的楊約,似被酒精燒昏了頭腦,想的只是要為自己日後開脫:“劉公公,來得正好,正有一件大事相告,請附耳過來。”

劉安將信將疑湊過去,聽著聽著,不覺臉色陡變:“楊大人,該不是開玩笑說酒話吧?”

“事關身家性命,豈敢兒戲胡言。劉公公得便婉轉說與萬歲,需對楊玄感提防一二。”

“楊大人此舉,足見對萬歲忠心,咱家自會相機轉奏。”劉安心中仍然划著問號。

一匹快馬,在涿郡街頭疾馳,乘馬的楊玄感,臉上掛著狡詰的微笑。到了李淵住地大門,他勒住坐騎。李淵的近侍見是楊玄感親臨府門,趕緊迎上前去:“楊大人,待小人扶您下馬,然後就去通報。”

“不必了。”楊玄感將一封摺疊的字柬交與近侍,“請儘快交與李將軍,萬萬不可延誤。”說罷,揮鞭飛馬離去。

近侍心中納悶,但他不敢耽擱,急步入內稟報。

李靖與紅拂二次返回,與李淵未及說上三言兩語。李淵接過字柬開啟一看,頓覺驚愕。字柬上赫然寫道:李靖、紅拂之舉走露風聲,火速安排逃離。

李靖看出李淵神色有異:“李將軍,為何沉默不語?”

李淵遞過字柬:“這是楊玄感親自送來的。”

紅拂湊過來與李靖同看,二人也覺意外:“楊玄感這是何意?”

李淵已拿定主意:“無論何種原因,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要對二位的安全負責。夜長夢多,立即送你二人離開涿郡。”

此刻,楊玄感已在臨朔宮,正向楊廣陳奏:“……為臣所說句句屬實,不敢有半句謊言。”

“你敢斷定,李靖、紅拂在李淵處?”

“篤定無疑。”楊玄感又加表白,“臣假意應承,為的就是穩住他們。”

“很好,朕很欣賞你的一片忠心。”楊廣又問,“若捉來李靖、紅拂可敢當面對質?”

“臣謹遵聖命。”

“你且回去聽候宣召。”楊廣打發走楊玄感,隨即吩咐王義帶一隊御前護衛,去擒拿李靖、紅拂。王義去不多時,劉安回到臨朔宮。一見楊廣,即滿懷邀功請賞的心情說:“萬歲,奴才有一機密大事奏聞。”

“講。”

劉安遂把楊約的言語學說一遍,滿以為楊廣定要大吃一驚,大發雷霆,不料楊廣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朕知道了。”

劉安不甘遭到輕視:“萬歲,楊玄感有謀反之心,應即拘問才是。”

“不必再講,朕自有道理。”楊廣說罷又自言自語,“不過,這楊約大義滅親,倒是顯出對朕的一片忠心。”

少時,王義領兵轉回交旨。但是,不見李靖、紅拂,而是李淵隨同來到。

楊廣沉下臉來發問:“李淵,你把李靖、紅拂藏於何處?”

“稟萬歲,他二人確曾到府遊說,要拉末將反叛,是我將他二人逐出,不知去往何處。”

“難道他二人不曾再次光顧你處嗎?”

“末將不敢欺君,委實不曾再來。”李淵表白,“如在住處搜出,甘領死罪。”

楊廣冷笑:“他二人已被你送走,你才敢出此狂語。”

“末將不敢,萬歲可撒下人馬,四出追捕。抓到後當面對質,末將方能剖明心跡。”

“哼!”楊廣責問,“你言稱無叛亂之心,卻為何不來向朕奏明此事?”

“萬歲,末將本打算就來進宮稟報,王義到時,我已出門。”

王義作證:“李淵所說不差。”

楊廣一時間倒無話可說了,但他心中卻思潮翻滾。楊玄感、李淵,還有楊約,這些文武大臣誰忠誰奸?實在難以判斷。當面無不 信誓旦旦,似乎個個忠心耿耿,又誰知他們心中想些什麼?背後做些什麼?究竟誰可信賴,誰當提防?看來只有天知道。(未完待續)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作者王佔君其他書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