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誤鳩百足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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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盈盈的洛水,金燦燦的陽光,悅耳的笙歌圍著畫舫飄繞。清風徐徐吹來,恰似滑爽的絲綢拂面。兩岸青山逶迤,田野秀麗,無不呈現出詩情畫意。楊廣幾達忘我境地,此刻,他完全拋棄了皇帝的矜持,快活得像個孩子,在船上跑來跑去。目睹楊廣無憂無慮的樣子,蕭娘娘臉上的愁雲一掃而光,綻放開甜甜的笑意。

楊廣停步在船頭,右臂搭在雲妃香肩,左手牽住夢秋纖指:“二妃請看,兩岸景色美不勝收,朕心大悅,何不作詩一首,為朕助興。”

雲妃要搶頭籌:“妾妃獻醜。”她略作沉思,徐徐吟道:

碧波泛華舟,輕風伴君遊。

月明星稀後,雲雨效綢繆。

楊廣不由把她摟得更緊些:“好個雲雨效綢繆,朕今夜定不放過你。”

雲妃故作嬌羞:“願萬歲今夜乘妾妃的輕舟。”

“好,朕一定上你的船。”楊廣轉向左側,盯住夢秋,“愛妃,該你的了。”

“妾妃才疏學淺,斗膽胡謅幾句吧。”夢秋凝神注目北岸,緩緩誦出:

洛水滾滾向東流,流盡人間喜與愁。

且看錦繡山河裡,尚有丐叟在田頭。

北岸阡陌上,兩個衣衫襤褸的老翁,正拄杖艱難地跋涉。那搖搖晃晃的身軀,似乎隨時都會倒下。楊廣臉上立刻有幾分不喜,鉗口無言。

蕭娘娘見狀,惟恐掃了楊廣興致,急趨蓮步近前說:“萬歲,妾妃也來湊個熱鬧。”

“好啊,梓童獻詩,朕定當洗耳恭聽。”楊廣臉上仍未開晴。

蕭娘娘自然要揀楊廣愛聽的說:

香風千里蕩龍舟,體恤民情復何求。

而今恩澤洛水畔,明朝結伴下揚州。

“下揚州!”楊廣聽了格外振奮,“好個下揚州!朕曾在揚州鎮守,那裡四季如春,若能乘船故地重遊,不受旅途風塵之苦,誠為美事。但願借梓童吉言,能儘快得遂心願。”人的一閃念,往往決定一生大事。蕭娘娘何曾想到,她這一句詩,竟造成了楊廣一生中的最輝煌,也造成了楊廣一生中的最腐朽,最後把楊廣的性命也葬送在揚州。

夢秋已知自己的詩作引起了楊廣的不快,但由於她於底層,青樓妓院畢竟和下層社會有所接觸,也就造成了她性格中關心百姓疾苦的一面。此刻,她的注意力又投向了南岸。

幽幽山谷間,傳來陣陣呼救聲。由於是逆風,這聲音時斷時續,不甚清晰。夢秋又細聽片刻,斷定確實有人呼救,而且並非一人,至少是數十人的聲音。她急忙告知楊廣:“萬歲您聽,有人呼救。”

此刻北風轉勁,楊廣側耳聽來,並無呼救聲,便有幾分責難地數落夢秋:“你呀,今日緣何這樣菩薩心腸,又是看見丐叟,又是聽到有人呼救,該不是存心要讓朕掃興吧。”

呼救聲又斷續傳來,夢秋再次相告:“萬歲,您聽。”

楊廣聽到了,而且聽出呼救聲極為悽慘,他當即傳諭:“靠岸。”

皇帝的龍舟,和大小十幾條滿載兵士的護衛帆船,相繼就近駛向南岸停泊。上岸後楊廣命令宇文化及:“呼救聲前方山谷,你帶人立刻去檢視明白。”

宇文化及等奔入谷口,轉了幾個彎,便消失在山谷間。不過一刻鍾,宇文化及迴轉稟報:“山崖塌落,一支運糧隊為石埋沒,倖存者約有數十人,俱皆受傷,難以動轉,故而呼救。”

“有這等事,待朕去看來。”楊廣拔步就走。

宇文化及追上勸阻:“萬歲不可,此刻仍有山石滾落,那裡危險。”

“朕之子民受難,朕焉能坐視。”楊廣只顧急步向前。

步入谷口,登上塌落的巨石,面前的情景令人慘不忍睹。大約二三裡路長的山道,幾乎全被塌落的山石砂土掩埋。百十輛運糧車,拉車的牛馬,護糧的兵丁,大都被砸死斃命。倖存者無不傷痕累累,骨斷筋折,在痛苦地呻吟呼救。只有幾個人掙扎著爬出來,吃力地扒石摳土搶救同伴。楊廣心頭酸楚,眼圈發紅,強忍淚水,發出諭旨:“無論官兵人等,一律參加救援。”說罷,他縱身跳下巨石,動手去扒一個被石頭壓住雙腿的車伕。

王義近前攔擋:“萬歲不可在此涉險,救人自有大家,聖駕快請回龍舟歇息。”

“焉有見死不救之理。”楊廣推開王義。

宇文化及又來相勸:“萬歲,山頂亂石說不定何時滾落,請聖上速離此險地。”

楊廣哪裡肯聽:“朕乃習武之人,不乏力氣,多朕一人救援,也許就多救活一命,還是救人要緊,休再囉唆。”

眾人沒奈何,也只能在楊廣身邊多派幾人保護。一個時辰後,救出來近四十名傷者。他們被逐一抬到船上,楊廣傳旨船隊加速回航洛陽,遍請城內名醫為傷者醫治。

楊廣救出的車伕,只是表皮之傷,見他不必急切送走,楊廣問道:“爾等是何處糧隊?”

車伕答:“萬歲,草民是洛陽令徵調,從揚州運糧返回途中。”

“怎麼,洛陽吃糧卻要去南方運來?”

“江南漁米之鄉,且多產細米,可收雙季。北方常遭乾旱,糧少不敷民用,故歷年均需南糧北運。”

楊廣未免感嘆:“千里之遙,車馬辛苦,風塵僕僕,輾轉月餘,實屬不易呀。”

“辛苦尚在其次,一路上多有土匪出沒,饑民掠奪,往往難存十之六七。像今日山石崩落,全隊被埋,景況更加悽慘。”車伕想起同伴九死一傷,愈發傷感,未免哽咽。

楊廣往來踱步,自言自語:“若是改陸路車運為水路船運,該省卻多少辛苦。”

車伕雙眼閃出光芒:“這敢情是再好不過,萬歲為民造福,定能千秋永壽。”

楊廣命車伕退下,他心中的思路已漸趨形成。又問蕭娘娘:“改陸運為水運,你看如何?”

蕭娘娘付諸一笑:“水運固嘉,然洛水之舟如何能抵長江?豈非夢人噫語。”

楊廣卻已思路清晰:“有何不可,在洛水、黃河至長江間挖一水渠,自洛陽乘船即可直達江南矣。”蕭娘娘又是一笑:“萬歲竟說小孩子話,這可不是莊戶人家挖水溝,黃河、長江相距千里,關山阻隔,如何開渠?戲言而已。”

“不!”楊廣神色莊重,“朕為帝君,轄有天下,商旅不便,如何富民強國。倘河渠開成,舉國出行便達,朕可自由巡視民風,百姓可隨意南商北貿,於國於民有大利,何樂不為乎?”

蕭娘娘驚詫地看著楊廣:“萬歲當真要開這千里長渠?”

“朕意已決,豈有戲言。”楊廣說得斬釘截鐵。

近侍王義匆匆走進行宮:“萬歲,太子派人有密札送呈。”

楊廣接過密信,心不在焉開啟,未及看畢,臉上變色。

蕭娘娘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似有大事發生:“萬歲,莫非長安有變?”

“哼!楊素老兒,朕非致他於死地不可。”楊廣恨恨地說。

“萬歲,究竟發生何事?”蕭娘娘追問。

楊廣把信與她:“拿去看來。”

這是太子楊昭的親筆信,內容是楊廣離京後,楊素晝夜與親信宴聚。席間其部下多次言及,楊廣對其已有猜忌,應趁長安空虛,手下握有重兵,乘機起事,取而代之。楊素感到尚無必勝把握而猶豫不決。

“梓童,朕待楊素不薄,而他竟懷二心,你說,這老賊當殺不當殺!”楊廣龍顏大怒。

蕭娘娘委婉勸道:“楊素固然可恨,然畢竟曾有大功,且太子一封書信不足為憑。如此便擅誅大臣,難以服眾,萬歲難道忘了劉安之言。”

這句話把楊廣提醒,使他冷靜下來。對待楊素,無須操之過急,也不必大動干戈。選一適當時機,再巧妙下手不遲。

蕭娘娘見楊廣沉默不語,擔心他尚未想通,便又告誡:“楊素握有重兵,行事務須謹慎,不可激出變故。”

“梓童放心,朕自有道理。”一個削掉楊素兵權的方案,已在楊廣心中形成。他吩咐王義:“傳宇文述進見。”

宇文述奉召來到行宮:“萬歲傳喚臣下有何差遣?”

“宇文愛卿,朕要委託你辦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請萬歲明示。”

“要你在河南就地徵集百萬民夫,開河挖渠。”

“臣本舞文弄墨之人,不諳河工之事,只恐難以勝任。”

“愛卿辦事幹練,朕多年深信不疑,如此浩大工程,非卿不可。”楊廣又許以方便,“工部官員,天下匠作,隨卿任意呼叫。”

“萬歲如此看重為臣,敢不竭盡全力效命。”宇文述尚有疑問,“萬歲言道從洛水入黃河,那麼,洛陽至長安間,該怎樣挖渠呢?”

“這段就不必了。”

宇文述更加費解:“那麼,日後渠成,從長安到洛陽仍是陸路了?河渠不達京城,豈非天大缺憾。”楊廣微微一笑:“朕決定遷都洛陽。”

“啊?”蕭娘娘大吃一驚,“這洛陽雖說富庶,可是哪來宮室?況且也難比長安居民之眾,豈可作為京城。”

“這有何難!”楊廣主意已定,“朕並非依洛陽現狀遷來,而是重新營建都城。它地處長安以西千里餘,權且稱為東都吧。”蕭娘娘忍不住又插言相勸:“萬歲,長安歷代帝都,宮室齊全,皇城堅固,何必糜費財力、人力再建東京。倘萬歲覺得長安宮室不堪使用,盡可改修擴建,總比重建要省卻百姓無數血汗錢。”

“梓童差矣。”楊廣振振有詞,“朕建東京,自有道理。長安地偏西北,政令難以及時遠達四境,尤對山東、湖廣諸地鞭長莫及。洛陽地處中州,正可補長安之不足。況且南糧北運,南物北販,洛陽為終,便可減少千里之遙的路途。故而東京之建,誠利國便民之舉也。”

一向以軍師自居的宇文述,不覺點頭讚許:“確為明智之舉。”

蕭娘娘亦覺有理,便不再反對。

宇文述還關心著另一件事:“營建東京,工程非同小可,但不知萬歲委重任與何人?”

“朕看只有尚書令越國公楊素能當此重任。”楊廣對真實意圖加以掩飾,“楊素指揮百萬大軍皆排程有方,每戰必勝,修建東京,定能運用自如,有條不紊。”

“萬歲明見。”宇文述心中明了,楊廣是要奪楊素兵權。

蕭娘娘也看出了這步棋,並覺得這樣做總比殺了楊素強,也大為贊同:“如此甚好。”

楊廣的雄心壯志,和作為皇帝不甘無所作為的思想,使得中國有了舉世聞名的大運河。自公元605年起,宇文述徵調統管一百萬民夫,開始了聲勢浩大的挖渠引水工程。首先開挖通濟渠,自洛陽西苑起,引洛水、谷水入黃河,再從板渚引黃河水入汴水。之後,從大梁以東引汴水入泗水,最後到達淮水。第二步整修邗溝,在淮南徵調十萬民工,擴建自山陽經江都至揚子而入長江的山陽瀆。全程開通後,河渠通寬四十步,岸植垂柳,沿渠修御道,整齊劃一,蔚為壯觀。

與此同時,東京城也在加緊修建。城分宮城、皇城、外城三部,宮城為宮殿群,乃皇帝、后妃居所。皇城為文武百官衙署所在地,外城則為百姓市民生活區。其中宮城的規模遠遠超過長安,周長已達三十餘華里。而外城周長七十裡,更是壯闊宏偉。為保京都糧源,還在城內同時修建了專供儲糧用的龐大的含嘉倉,在城北修了回洛倉。尤其是在附近鞏縣修建的興洛倉,周長二十餘裡,內有糧窖三千,每窖可存糧八千石,可見其規模之大。

在營造東京新洛陽的同時,楊廣又命楊約主持,在城西修建顯仁宮。這是個幾乎可與秦阿房宮爭雄的浩大工程。如果說楊廣建東京是為了有利於國家的統治和經濟的發展,那麼修建顯仁宮,則純粹是為個人享樂了。為修好顯仁宮,特從大江之南,五嶺以北搜尋奇材怪石,派人普天下蒐集珍禽異獸,奇花名草,用以充實“西築”御苑。這座皇家園林,周長二百裡,苑內掘坑蓄水為海,海中築蓬萊、方丈、瀛州三座仙山。俱高百餘尺,亭臺樓閣,重重疊疊,星羅棋佈於山上。海北開有龍鱗渠,以引來活水。沿渠迂迴曲折又建十六所宮院,每院住一嬪妃。整個顯仁宮,千門萬戶,金碧輝煌,極盡人間繁華。

公元606年(隋大業二年)陽春三月,東京洛陽高速度建成。伴著綠柳紅花和風麗日,楊廣正式遷都。並特意在顯仁宮蓬萊島的醉仙閣,設御宴為楊素慶功。百尺仙山,三層高閣,皇封御酒,珍饈佳餚,樂師鳴奏,宮人獻舞。清風撲窗而入,斜陽撒下金光,仰望藍天上白雲飄冉,俯視水面上鷗鳥盤旋。此情此景,美不勝收。在坐的楊廣、楊素及作陪的太子楊昭,無不賞心悅目,心曠神怡。

楊廣舉金盃:“楊愛卿修建東京,勞苦功高,請滿飲此杯。”

按常規,對皇帝賞酒,臣下當跪受。楊素自恃功高,卻不曾站起,只是將手中杯舉至眉端:“萬歲恩寵,老臣惶恐,愧受了。”便一飲而盡。

侍宴的王義,隨即與楊素斟滿。楊素將杯舉起,依舊端坐錦墩:“老臣此杯賀陛下萬壽無疆,祝太子殿下千秋長永!”又是一飲而盡。

“愛卿如此豪飲,哪像花甲之年。朕珍藏的烈性好酒,理當與卿品嚐。”楊廣對王義使個眼色,“去將高麗國進貢的‘長春白’取來。”

“遵命。”王義轉身走向後閣。幾個太監宮女在閣內聽候傳喚,案上的銀托盤上,一把造型精美的龍柄鳳嘴壺早已擺放在那裡。此刻的王義,未免心頭突突激跳,看著那壺嘴,如同虎口一般,似乎要吞下自己。宴席開始之前,楊廣曾特別交待他,這壺內裝有配製好的毒酒。即在高麗貢酒內加了“百足霜”,就是把一百條蚰蜒烘乾碾碎製成的毒藥。此藥最大的特點是,當時並不發作,亦無不適之感,而是三日後發病,須臾便劇痛而亡,這樣便可避免席間藥殺楊素之嫌。為確保萬無一失楊廣特用一死囚做了試驗,果然藥效不差。王義心地善良,以往連蟲兒都不曾抿死一個,如今卻要他親手毒死楊素,又是聖命難違,只有硬著頭皮去做了。

王義手捧著托盤,邊走邊望著壺蓋出神。這是一把轉心壺,內中設有機關轉芯。為不使楊素生疑,事前說好由太子楊昭陪楊素同飲一杯。這就要求王義手疾眼快,不露破綻,在給太子斟酒之後,壺蓋右轉一圈,再倒出來便是毒酒。他惟恐出現差錯,在腦海裡反覆思索著倒酒的程式,以做到萬無一失。

王義回到桌前,神情總有點不太自然:“萬歲,長春白取到。”

“好,代朕為楊大人斟滿。”楊廣見王義表情失常,給他一個警告的眼色。

王義竭力保持鎮定,並不急於斟酒,而在靜等楊素開言。果然不出所料,楊素介面說:“萬歲、殿下在上,老臣怎敢佔先。”

楊廣暗罵老滑頭,任你奸如鬼,也吃洗腳水,便說:“朕從來不飲烈酒,愛卿既然提出,就著太子陪飲一杯。”

楊昭事前早知奧妙:“兒臣遵旨。”

楊素又提出:“太子為尊,還請先敬殿下。”

王義舉壺略作傾斜,為楊昭斟滿一杯。在提起酒壺時,掌心暗中用力,已將壺芯旋轉一圈,緊接著為楊素斟滿。這一連串動作,貼切自然,可說是天衣無縫。

宴會結束,楊素離開了。王義長長出了口氣:“太緊張了,總算不負聖命。”

“你倒是很機靈。”楊昭表示讚賞,“我真擔心你不能及時移動轉芯。”

“奴才怎敢失誤。”

“很好。”楊廣亦感到滿意,“待三日後楊素老兒歸天,朕當重賞與你。”

“為國分憂,為萬歲盡力,乃理所當然,奴才不敢望賞。”王義又加表白,“奴才一定守口如瓶,永生不洩天機。”

在忐忑不安的焦灼中,王義熬過了漫長的三天。這三天恍如三年,楊廣也是在期盼與緊張中度過的。當顯仁宮在黎明被晨風朝曦梳妝,楊廣在龍鱗渠上漫步,時為東宮太子府武衛大將軍的姬威,風風火火闖到了楊廣面前。

楊廣面帶慍色:“姬威,如此慌張失態是何道理?”

“萬歲,太子突發急病,腹痛難忍,請旨定奪。”

“啊?”楊廣確實大吃一驚,旋即鎮定下來,吩咐下去,“著王義帶太醫隨後趕到。”

楊廣火急出宮,直趨太子府,路上飛馬急馳邊問姬威,“東宮御醫可去診治?”

“下官來時,府醫正為太子把脈,尚未查明病情。”

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楊廣心頭,他不願向那不吉利的地方想,而思維又偏偏在那兒縈繞。他默默祝禱上蒼,但願太子只是偶爾腹痛。當楊廣跨入楊昭寢殿,便迫不及待地連聲呼問:“皇兒,皇兒怎樣了?”殿內死一般沉寂,定睛細看,那貼金象牙床上,楊昭業已七竅流血氣絕身亡,楊廣登時驚呆。東宮府醫近前秉奏:“萬歲,太子系‘百足霜’中毒而致命,定是有人暗害,請萬歲嚴加查處。”

淚水,從楊廣眼角無聲流下。他好悔,悔不該以毒酒要害楊素性命,結果反害了自己的親生子。這難道是報應嗎?楊廣的心被痛苦地撕扯,他無話可說。

王義發瘋般地跑進來。他一聽太子突患急病,心便懸將起來。進了寢殿見楊廣佇立不語,急切地發問:“萬歲,太子他怎樣了?太醫業已傳到,在殿門外候旨。”

楊廣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太醫,不需要了,令其返回太醫院。”

“萬歲,那麼太子……”王義要走向床前。

楊廣威嚴地開言:“且去傳旨。”

“遵命。”王義出殿門去打發太醫。

殿內,楊廣曉諭東宮府醫:“記住,太子夭折,對外只稱患‘絞腸痧’暴亡,不許對任何人透露中毒之事,如走露半點風聲,爾全家休想活命。”

府醫戰戰兢兢應答:“小人不敢亂講。”

王義返回殿內,趨步床前,看清楊昭的慘狀,頭轟的一聲猶如炸裂:“萬歲,這是為何?”

“王義,朕正要問你,太子緣何被‘百足霜’毒死?”

“不,不!這不可能。”王義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這絕不可能,奴才斟酒時是絕對未出差錯的。”

“可事實畢竟如此。”

王義撲通跪倒:“萬歲,奴才耿耿忠心,可無謀害太子之意呀。”

“快快平身,不要如此,你跟隨朕多年,朕是信得過你的。”楊廣扶起王義,“不過此事蹊蹺,內中或有隱情,也許是誰人做了手腳,還當查個水落石出。”

聞訊而來幸災樂禍的劉安,覺得這是剷除王義的好機會,王義一除,便無人能與他爭寵,他想時機不可錯過,便扇風點火說:“按說王義不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不過這酒是他親手所斟,並無外人經手,這干係他還是脫不掉的。”

楊廣原本就未排除對王義的懷疑,脫口而出:“那是自然。”

王義一聽,不知該如何表白,他把心一橫:“萬歲,奴才如今只有以死來剖明心跡。”一頭向盤龍柱撞去。

楊廣急伸手拉了一把:“不可輕生。”王義撞個頭破血流,好在楊廣拉一下得以緩衝,不致傷命,只是昏迷而已。待他醒來,楊廣半是關心半是埋怨地說:“你怎能這樣,真要碰死,豈不授人口實,道你畏罪自殺,反倒說不清了。”

王義其聲哀哀:“奴才想,只有追隨太子亡靈,才能補償過失,方得證明清白。”

劉安旁敲側擊:“俗話說真金不怕火煉,心中沒有病,不怕冷乾飯……”

“住口吧。”楊廣喝住劉安,對他的冷嘲熱諷已是反感,“太子死因,暫不追究,且全力安排喪事。”劉安這才老實了,與王義一起,盡心投入為楊昭的喪事奔波。

太子暴亡的訊息不脛而走,很快便全城盡知,朝野震動。上上下下,議論紛紛,鬧得洛陽城沸沸揚揚。各種猜測,各種解釋,紛說不一,人們莫衷一是。但結論卻是相同的,太子之死大有文章。後來,原因總算查清。轉芯壺放在後閣時,有個宮女信手轉動了壺蓋,才造成了王義失誤。對此事最為關注的,莫過於楊素一家了。他們撒出人馬,四出探聽訊息。常言道沒有不透風的牆,亂麻漸漸理出了頭緒,特別是楊玄感見到劉安之後,迷團更趨於明朗了。

楊玄感情緒激奮地對楊素說:“父親,顯然這是衝你來的,楊廣存心要把您毒殺,不料陰差陽錯,毒酒為楊昭所飲,這也是天公有眼,活該楊廣報應。”

楊約難以相信:“萬歲會狠心下此毒手嗎?若無我們豁出性命為他盡力,他焉能登上皇帝寶座,他總不至於這樣絕情。”

楊玄感報以冷笑:“叔父博學多識,豈不聞‘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亡’之古訓。”

楊約還是不信:“真要加害兄長,必定精心籌劃,怎會誤毒太子,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叔父,你就莫存幻想了,劉安透露的細節,就足以說明一切。”楊玄感對於楊素默不作聲有些不滿,止不住問道,“父親,此等大事難道你還想充耳不聞嗎?還想置身事外嗎?只怕由不得你了!”

“玄感兒言之有理,”楊素嘆口氣,“看來吾命難以久長矣。”

“父親何出此言?”

“你們想,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此次未能將我毒殺,反喪太子性命,楊廣焉肯罷休,必定還要加害於我,防不勝防啊!”

楊約亦有了同感:“也說得是。”

楊玄感有幾分譏諷又有幾分埋怨:“叔父,當初您聽信宇文述蠱惑,說什麼保楊廣登基,富貴永世,代代高官。可如今他席未坐暖,便要株殺功臣。”

楊約想起不免感嘆:“咳!人心叵測實在難以捉摸。昨日海誓山盟的密友,今朝就是冤家對頭。”

“這一切都是命。”楊素的情緒為悲觀主宰,“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父親,難道您就甘心坐以待斃?”楊玄感忿忿然。

“我的兒,不等死又如之奈何?”

“不!”楊玄感騰地站起,雙眼射出兇光,“困獸猶鬥,何況人乎!我們要在死路中求條生路,魚死網破,也要拼它一場。”

楊約已明白他的動機:“你想造反?”

“對!”楊玄感以為遇到知音,顯得格外興奮,“父親門生故舊甚多,我們又都握有兵權,楊廣原本劣跡昭彰,只要振臂一呼,不愁群起響應。推翻楊廣,擁立楊諒,大事必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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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感兒,你還是年輕慮事不周啊。”楊素微微搖頭,“這反造不得。”

“父親,您過於膽怯了。想過沒有,您個人生死尚在其次,楊氏全族數百口性命關天,不能引頸等死呀!”

“你好混!”楊素感到有必要訓導兒子了,“為父正是對楊氏全族負責,才寧願拋卻性命的。你想,偌大朝廷,我家掌握多少兵權?力量有限哪。宇文述、李淵等文武百官哪個是好惹的,眼下要反只是死路一條。一反便是連坐大罪,九族盡誅呀。不反,禍僅及我一人,楊廣為掩外界耳目,為塞百官之口,也不會傷害楊氏家族的。你叔侄官職都能得以保留。為父已是垂暮之人,以一人身死,換來全族平安,也算值得了。”

“父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楊廣奪去您的性命。”

“兒呀,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楊素叮囑道,“而今的方略只能是,一切故做不知,權且相機行事。”

楊素似乎把生死置之度外,其實貪戀人生乃人之長情,楊素固然也不願離開塵世,正應了那句古話,螻蟻尚且貪生嗎!太子之死,在他們心頭投下了巨大的陰影,楊氏家族每天都在提心吊膽中生存。心緒不寧與心理壓力,使楊素寢食不安,神情煩躁。幾天過去,楊素明顯消瘦。這天他正在罵奴打婢,家人忽然尖聲報告:“聖旨到。”

楊素如聞驚雷,登時嚇得癱坐床上,老淚不覺也流下來:“這一天終於到了。”

“父親,何必如此悲傷,焉知不是喜事。”一旁的楊玄感加以勸慰。

“為父所料定不會錯,十有八九是降旨賜死。”楊素不由得要安排後事,依戀地拉住楊玄感之手,“兒呀,為父死後,千萬不可魯莽,忍哀偷生,切記切記。”

“父親,且聽了宣讀聖旨後再做道理。”楊玄感攙起楊素左臂,“若是喜訊還則罷了,若為凶信,定不與楊廣善罷甘休。”

“玄感你,氣煞我也!”楊素連氣帶嚇周身發抖。

楊約聞訊也趕來:“兄長,劉安在中堂已等得不耐煩,快去接旨吧。”說著,上前架起了楊素右臂,與楊玄感一起,半攙半架把楊素扶到了中堂。

楊素心神不寧地跪倒,劉安始終不動聲色,端足架子宣讀聖旨:“楊素督建東京有功,予以旌表,由越國公遷封楚國公,再增食邑一千戶……”

楊約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下來,待楊素謝恩後,與劉安左右坐定,楊約半是玩笑地說:“劉公公,既為喜訊,為何不肯透風,讓家兄好一陣緊張。”

“先驚後喜,豈不妙哉。”劉安對楊素看不起他,一直耿耿於懷,說著站起身來,“旨意宣讀已畢,咱家告辭了。”

“劉公公無需太急,且品香茶,容在下治酒款待,並略備薄禮。”

“國公大人法度森嚴,咱家怎敢以身試法。”劉安自顧就走。

楊素氣呼呼一揮袍袖:“不送!”

“好說,國公留步。”劉安回頭報一冷笑,邁著八字步,搖搖擺擺架子十足慢騰騰去了。

“這個奴才,我真恨不得一刀捅了他!”楊玄感已是氣不可耐。

“萬萬不可胡來,他在萬歲面前是紅人,”楊約扭頭埋怨乃兄,“你呀,萬歲又加封賞,為何還出氣不順,怎能當場羞辱劉安,豈不聞小不忍則亂大謀。越是劉安這種小人,越是不能開罪。這種人做鹽不鹹做醋卻酸。他若在萬歲面前搬弄是非,給你奏上一本,便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賢弟,你好糊塗,”楊素眉頭緊鎖,“什麼封賞,這是緩兵計,為兄的死期不遠了。”

楊玄感難以理解:“父親何出此言?”

“這不明擺著,楊廣擔心太子之死引起我的懷疑,才以封賞穩住我,也給外界造成一種對我寵信的假象,緊接著就要對我下手了。”

“他敢!”楊玄感是一副要與人決鬥的架勢。

“不至於吧?”楊約始終不信,“你父子疑心太重,草木皆兵。”

“賢弟,你是太善良了。”楊素站起要走,不料雙腿一軟竟至跌倒,而且無論如何掙扎不起。

楊玄感見狀急忙過去,與楊約一道,意欲將楊素攙回房中,然而費盡力氣亦無濟於事。最後,只好由楊玄感背起楊素送回臥室。自此,楊素一病不起。

楊廣獲悉楊素病倒,一日三次派御醫前往診治。他們輪流不斷地在楊素床前侍醫,片刻不離一步。對太醫開方配的藥,楊玄感通通倒掉,而在暗中按府醫的藥方煎制。楊玄感此刻誰也信不過,他想,楊廣要害父親,毒酒誤殺太子,難道不會讓太醫在藥中投毒嗎?他也不理會太醫高興與否,親手把藥盞端到楊素面前:“父親,藥是兒親手煎好,溫熱適口,正好飲用。”

楊素置若罔聞,不予理睬。

楊玄感把藥送至他唇邊:“父親,請用藥。”

楊素緊閉雙唇,牙關緊咬。

“父親,服下幾劑藥,自會祛病復康。”楊玄感很是耐心。

楊素微微搖頭,只不開口。

楊約一旁也來相勸:“放心,這藥乃玄感親手煎制,絕無問題。”

楊玄感急性子發作,他用藥匙撬楊素的嘴:“藥還是當吃。”

楊素抬手把藥碗打翻。

“父親,您這卻為何?莫非被懾去了魂魄!”楊玄感現出不悅。

楊素索興閉上雙眼,更加不理睬了。

楊約、楊玄感兩人都雙手一攤,無可奈何。

傍晚,又一個太醫來接班,楊玄感的憤怒終於爆發了,他逼近正欲為楊素切脈的太醫:“怎麼,連一刻也不放過?也該讓家父清靜一下了。”“楊大人,”太醫見楊玄感凶神惡煞的樣子,有幾分膽怯,“聖命難違,身不由己,不得不來。”

“我要你滾回去!”楊玄感拔劍半出鞘,虎視耽耽相逼。

太醫嚇得連連後退:“大人息怒,大人饒命。”

楊素睜眼開口了:“玄感,不得無禮。”

對父親的訓斥,楊玄感根本不予理睬,自顧把太醫逼得步步後退,寶劍已拔出提在手中:“你究竟想死還是想活?”

楊約對太醫寸步不離的監視也有反感,便說:“醫官,家兄已不久於人世,總有些後事安排,萬歲又未在眼前看著你,還是行個方便吧。”

太醫看楊玄感的架勢,真有殺人的可能,好漢不吃眼前虧,只有順水推舟了:“各位大人,下官斗膽違背聖意,且暫避一時,有話還請快說。”

太醫離開後,楊約急切地詢問楊素:“兄長為何藥也不吃食也不進?如此何時得以康復。”

“父親,飲食與湯藥,俱兒親自經手,管保萬無一失,盡可放心飲用。”楊玄感依然氣不順,“父親,您不該這般固執。”

“你們哪裡知道我的心思,”楊素似乎很平靜,“我是意在儘快離開人間。”

“兄長為何欲求速死?”

“賢弟,你本睿智之人,應該知曉這一道理。”楊素喘息著說,“楊廣視我為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一日不寧。我一日不死我楊氏家族便一日無安全感,一旦我撒手而去,楊廣即除了心病。如今我只有一死,以全楊氏家族了。”

楊約默然,覺得楊素所說有理。看楊廣眼下步步進逼的架勢,楊素也只有死路一條了。

楊玄感心中一直萌動著反抗意識:“我就不明白,楊廣那裡舉起屠刀,父親為何偏偏伸出脖頸等他砍殺。”

楊素最不放心的就是這個兒子:“玄感,為父的時間已是不多了,臨終之際,只有一言囑咐,你必須謹記照辦。”

“請父親訓示。”

“我死之後,無論如何不得興兵造反。”楊素意味深長地告誡,“一者戰亂會殃及百姓,二來反叛勢必禍及全族,切記切記。”

“父親只管養病,身後事無須多慮。”楊玄感不肯答應。

“咳!兒大不由爹,”楊素嘆口氣對楊約叮囑,“賢弟,你與玄感輩分為叔侄,實則情同兄弟,一定要� �好約束他,萬萬不可為亂。若實實不得不反,也要聯合李淵共同起事,否則,必敗無疑。不聽我言,必招致全族滅頂之災。”

“愚弟記下了。”

楊素伸雙手,分別拉住楊約、楊玄感:“常言道,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空,此話一些不差。人生果然是大夢一場,恩恩怨怨,一切皆空。今日楊廣算計我,焉知明天誰又算計他……”聲音漸弱,手一鬆,頭一歪,楊素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楊玄感伏在父親屍身上放聲大哭,他暗暗發誓,父親分明是楊廣逼死的,只要自己三寸氣在,必報此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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