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花紅(第四冊)_第十八章 恨滿金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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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九龍肩輿是坐不得的,錦書知道規矩,婉拒了他的好意兒,登上了妃嬪份例的代步。小小的竹篾轎兒頂上是蝙蝠祥紋的華蓋,傘下燕飛柔軟,風迎頭吹過來,起起伏伏的飄蕩著。

這場風波有驚無險,她捏了捏肩頭,他要是晚來一炷香的時候,大約她就已經不在人世了。這會子好了,能暢快倒口氣兒,她眯起眼,兀自受用,小竹輦一路搖搖晃晃到了前星門。

“主子回來了。”早早候在房蔭下頭的金迎福曬得臉膛發紅,停了輦先就地磕頭,“奴才給萬歲爺請安,給貴主兒請安!”頭在青磚上重重一碰,又慌忙起來躬腰搭手讓錦書借力,笑得像朵花,“好主子,您真善性兒,還記得奴才呢,奴才好大造化!”

錦書下地笑了笑,“諳達客氣了,您也是我的恩人,我能認崔總管做乾爹,全賴您的舉薦。”

金迎福腰哈得更低,“主子千萬別這麼說,折煞奴才了!”說罷一笑,“果然佛家說得沒錯,種善因得善果,奴才原當這輩子完了,擎等著上安樂堂了此殘身了,沒曾想還有這一天。”

一行人進了惇本殿,遠遠一個太監悶頭過來打千兒,“奴才恭請聖安,請貴主子金安。”說完了抬頭咧嘴笑,看那滿臉皮相,竟是芍藥花兒。他邊卷袖子邊道,“萬歲爺恩德,準奴才來侍候主子娘娘穿戴檔。奴才老家祖墳上長蒿子了,樂得奴才直想打滾兒呢!”

皇帝道:“你少賣弄,朕要不是看你主子娘娘心疼你,早就一根繩子勒死你了。”

是啊,知情不報視同共謀,芍藥花兒冒了一頭冷汗。不過這金迎福是坤寧宮總管,他怎麼也安然無恙,倒著實讓人好奇。

他一面覥臉應著,一面偷眼兒覷金胖子,見他老神在在的模樣突然醒過味兒來了——敢情萬歲爺安排在皇后身邊的耳報神就是他啊!聽說萬歲爺前頭在太皇太后跟前,還像模像樣的擔心他對錦書不利,看來不過是替自己打掩護,怕人知道他處心積慮的算計皇后……乖乖,這萬歲爺也怪不容易的,做皇帝真要有兩把刷子才行啊!

過惇本殿上中路,卻不見容嬪跪迎,只有身邊的兩個精奇嬤嬤伏在廊子下叩頭。那奶媽子泥首道:“奴才恭迎聖駕,給貴主子道喜了!我們主子原該親迎的,可今兒中了暑氣,吃了早膳突然厥過去了,這會子正請太醫診脈呢。容主子惶恐極了,說御前失儀是死罪,爬也要爬來請安,誰知道實在起不來,就打發奴才們來請罪。”

錦書笑吟吟說罷了,心裡明境兒似的,這哪裡是中暑,分明是下不了這個氣兒。原本還是比肩的,自己越了品級一下子躥上去,她自然是極不舒坦的。

蔡嬤嬤又道:“容主子說了,回頭好些兒了就到萬歲爺跟前伺候。”

皇帝蹙了蹙眉,“叫你主子自去養病,朕這裡用不著伺候。”說罷繞過工字殿角門往後頭繼徳堂去了。

宮裡人備了冰湃西瓜和甜碗子給他們解暑,皇帝接了塊瓜慢慢吃了,漱口盥手拿巾櫛擦拭,盤腿坐在炕桌前,執起硃砂筆,邊蘸墨邊道:“你如今晉了皇貴妃,這裡的起居規制已經不適宜了。回頭讓金迎福上翊坤宮張羅張羅,你搬到那裡去。”

宮裡樁樁件件都有定例,這毓慶宮本朝是用來放皇帝藏書的,並不作妃嬪居住用。翊坤宮只比坤寧宮略小,她現下統理六宮,再住這裡的確不合適了。

錦書起身蹲福應個是,只道:“我怪捨不得這裡的,說實話不想搬。”

皇帝眼睛盯著通本奏章,嘴裡葫蘆道:“那不成,人說夫貴妻榮,朕是天下之主,倒叫婆娘住小屋子,又不是外頭糊塗官員的小老婆,沒有這個道理。”

錦書扭身過去收拾案頭的古籍,笑道:“這話說的!您不是混賬官員,我可不是小老婆嗎!”

皇帝不說話,提筆落御批,半晌唔了一聲才道:“少混說,後宮無後,你就是內當家的。朕的主都作得,獨一份兒的體面尊貴,誰敢說你是小老婆?你是朕的正經媳婦兒哪!”

錦書掩嘴笑,“奏性兒!叫人笑話!”

“當真的。”皇帝嘴角綻出自在的花,“我眼下是有妻萬事足,要是北方戰事能夠平定,就更齊全了。”

也說不清的,她心頭猝然一驚,囁嚅著想去問,又怕得個干政的名聲,只得抿嘴把話咽了回去。

轉身到月洞窗前坐下,搭著窗下雞翅木柵欄往外看,只覺得腦子裡暈沉沉沒有主張,恍惚要出大事似的。

風漸大,前晌還響晴的,一轉眼陰雲密布,天上鼙鼓似的雷聲滾動。

她起身合上窗屜子,那格子上蒙的窗戶紙無聲的股脹了下子,她收回手悠乎一嘆,要下雨了。

天一氣兒黑下來,驟雨打在雨搭上一陣緊似一陣,電閃雷鳴,猛一個霹靂就照亮半間屋子。

李玉貴掌了燈正準備送進來,走到門上聽見裡頭甕聲說話,腳下就頓住了。

皇貴妃喃喃,“嚇死我了……”

皇帝嗤笑,“這點子出息!他打他的雷,哪裡就劈得著你!”

“那你撒手,誰要你摟著!”皇貴妃使起性子來,窸窸窣窣的推人,“你上前殿去,人家發了痧,病中正要聖駕體恤呢,你杵在我這兒幹什麼?”

皇帝訕訕道:“沒見過你這麼大方的,自己的爺們兒往別人那兒推,這算什麼事兒?回頭又鎖門不叫我進來,你仔細了,再有下回我不饒你,我要……”

後面那聲兒說不好,大約就是萬歲爺嘴裡唸叨的“大雅之聲”吧!李玉貴摸摸鼻子退了出來,金迎福見他把燈擱在了明間條案上,不用問,什麼都知道了。背手咂了咂嘴,“馬六兒,你小子別發瘟了,小本兒呢?擎等著記檔。”

敬事房馬六兒抱著胸倚在大紅漆柱旁,笑道:“記什麼檔?你見過萬歲爺臨幸皇后主子還記檔的嗎?慕容主子的風光,就連皇後在時都及不上的,這檔啊,往後都免了。”

李玉貴歪頭嘿嘿一笑,“你們是沒瞧見,那語調兒,那舉止動作,真像尋常兩口子!以往咱們萬歲爺是什麼人啊?別說咱們做奴才的,就連那些開了臉的小主兒,在他老人家面前也是提心吊膽的伺候,誰敢讓聖躬不自在?偏咱們貴主兒,發脾氣使性子,萬歲爺連一句重話都沒有,還要想法子哄著、捧著。這世上一物降一物,真真一點兒沒錯!”

幾個人拱在一起鬥牙籤子,馬六兒瞜一眼西洋座鐘,玻璃罩裡的兩個鎏金家雀兒來回的撲騰,子母針合上了,下頭的金坨坨噠噠的擺動,清脆響亮的鳴了十二下,午正了!

“主子爺好興致啊,時候還早呢,怎麼這會子寵幸?”

李玉貴呲達他,“管什麼時辰,你沒見天都黑了!這種事兒還要看風水掐點兒嗎?主子樂意,你敢多嘴,仔細主子爺賞你一頓好嘴巴,再抓你去立旗杆!”

馬六兒下意識揉了揉臉,“我就那麼一說,誰活膩味了捅那灰窩子!”

李玉貴拿肩攮了攮金迎福,“先頭娘娘在園子裡怎麼樣?”

金迎福一攤手,“橫豎就那麼的,能滋潤到哪處去?女人哪,前半輩子活男人,後半輩子活兒子。想頭都掐了,喘一天的氣兒算兩個半天的,還稀圖什麼?太子爺‘那頭’唸經,先頭娘娘在園子裡敲木魚撥佛珠,大約也是苦熬。我前兒上那兒送阿膠去,皇后主子沒見我,倒和園裡管事兒宋太監混聊了兩句。那狗東西就會打哈哈,滿嘴黃腔,張口閉口的鬧了虧空,我估摸娘娘那兒也不怎麼受用,要點兒什麼,九成一大半填了那無底洞。”

馬六兒直嘆氣,“可憐兒的!您沒和萬歲爺提一提?”

金迎福搖搖頭,“萬歲爺是能聽人勸的嗎?我一個草芥子樣的奴才,還不夠萬歲爺動動小拇哥的。再者這會兒有了差使,更不能說了。”

三個人唏噓一陣兒,看見一個大丫頭挑著提爐進來,金迎福嬉皮笑臉的招手,“小香香姑娘,來來!”

小香香放下手上東西來蹲福,“金諳達什麼吩咐?”

金迎福吊著嘴角傻笑,“芍藥兒沒和你在一處?才到貴主子跟前當差習慣不?這會子可好了,貴主兒多體人意兒啊,把你從乾東五所撥到這兒來,從今起也省得芍藥兒來回跑,饞嘴貓兒似的白惹人笑話兒。”

李玉貴這才明白,原來這小香香正是芍藥花兒的菜戶,那天芍藥兒摸的人就是這位。他沒正經起來,笑嘻嘻地湊過去嗅了一口,“這名兒起得好,芍藥花兒有福氣,得了這麼個齊全人兒。”

小香香也不是隨便人,和芍藥兒雖是搭夥過日子,時候長了也有感情,遇著這些不要臉的調戲當即就拉了臉子,“諳達們有話就好好說,要是沒示下,我就忙去了。嚼這些沒意思的蛆幹什麼?甭管芍藥兒怎麼,同你們什麼相干?在一處當差大家謙讓,鬧起來好看相麼?”

三人被她一通數落悻悻的,金迎福清了清嗓子說:“大家玩笑話,別當真嘛!你不樂意,下回不說就是了,可別嚷,萬歲爺在裡頭呢!”又道,“你喊個人,兌一桶溫水抬來,擺在東梢間知不足齋門前,備著主子用的。”

這話倒叫小香香鬧了個大紅臉,青天白日的要溫水,那是個什麼事兒呀!金迎福這個爛腸子的,不派別人偏派她,她是針線上的,原不該管這些,不過既是主子要用,也不好說什麼,諾諾應了便去辦了。

雨點子把窗戶紙淋了個透,天還是暗,真像是到了夜裡似的。錦書掙了下,“我去掌個燈吧!”

皇帝緊了緊胳膊,重又把她拖回懷裡,“這麼的躺著說會子話。”

她扭了扭,出了一身汗,頭髮裹著脖子,說不出的難受。抬手捋了捋鬢角抱怨,“怪熱的,這一身泥漿似的,埋汰死人。”

皇帝嘆了嘆,“湊合著吧,哪來那麼大氣性兒?”

她在他腰肉上擰了一把,那身條兒頎長,肌肉結實卻不顯粗獷,她真還仔細觸控起來,碰到他身上斑斑傷痕,心裡又七上八下的不踏實。

這身傷是他攻打大鄴,把她的宗族趕出帝都落下的,自己嘴裡說恨他,到如今竟是須臾離不得他了。真是前世欠下的孽債,上輩子不知欠了他多少,這一生要拿所有來償還。

皇帝像太皇太后養的那只大白貓,叫她撫得舒坦,熱乎乎的身子又貼上來,曖昧地在她耳邊低喘,“這樣指東打西的什麼趣兒?好媳婦兒,接著來……”

錦書推他那可惡的嘴臉,“你正經些,忒纏人我又要打發你了。我知道你的心,也待見你專寵我,可宮裡這麼多人巴巴兒指望著你,你還是勤翻翻別人的牌子,雨露均沾的好。”

皇帝沉寂下來,悵然道:“這事容後再議,也不是我說成就成的。”自己是個認死理兒的,既然得了寶貝,別人在他眼裡都是墊桌腳的木頭疙瘩,從此六宮怕是要守活寡了,單寵她一個都寵不過來,其他妃嬪就靠邊站吧!有了子息的是造化,沒有的,往後也別指望了。橫豎自己皇子皇女也夠了數,今後不生養也不打緊。

他又惦記起錦書的病症兒,隨手拉她的腕子來把,半晌問:“嚴三哥的藥有成效沒有?我瞧你的脈象平緩了許多,也不衝了,只有點虛,調理調理就好了。”

錦書嗯了聲,“近來小肚子裡不太冷了,我想是那幾帖暖宮藥的功勞。”

“這就好。”他抽回手臂坐了起來,往窗上看,這陣雨更急,雷聲隆隆響得聒噪,他記掛起朝裡的事,心頭又不免煩悶。

錦書有些迷惑,看他那樣子,也吃不準是不是哪句話觸痛了他,忙掩了衣襟謹慎道:“怎麼了?是遇著了棘手的事兒?還是奴才說錯了話?”

皇帝緩緩道:“不和你相干,前兒有外埠摺子來報,說今年是奇了,陝北入夏之後多雨水,榆林大倉裡上年積的穀子竟黴了十萬石。正是剿韃靼的檔口,糧草損耗,真是天災人禍。”他撫了撫額頭,“愁死人了!朝局雖不動盪,可大大小小的麻煩事兒實在是多,去年的秋賦、海關厘金、糧漕、鹽漕、各地義倉賑災、戶部虧空盈餘……樣樣兒叫人費神,長十個腦子都不夠用的。還有漠北戰事,看來少不得御駕親征。那個弘吉駙馬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啊,用兵謀略不像遊牧民族,倒有些中土的習性兒。朝廷幾個車騎校尉,欽封的二品副將,在他跟前都成了手下敗將。節節敗退,城池一座接一座的失守,漠北大片都落進敵軍手裡了,我泱泱華夏,怎麼容得異族一再挑釁?朕要去會他一會,六七年沒上戰場了,當是練練手吧!”

他疊疊說了一車,朝政大事她不懂,也不好插嘴,可他說要御駕親征,她猛地驚醒過來,不安道:“要打仗麼?你要出征?刀劍無情,叫我怎麼才好?”

皇帝笑著去捏她的臉頰,“你安生在宮裡主持宮務,等朕凱旋就是了。”

她卻緘默下來,靠著炕頭的什錦小槅子發怔。她活了這十六年,說長也不長,九年前紫禁城裡的刀光劍影還像昨天剛發生似的,脈絡清晰的刻在她腦子裡。她一夕失去所有親人,不能再經歷一次這樣的痛了。他曾經是禍害她全家的仇人,現在是她最親密的丈夫,她可以放下一切身外事,唯獨放不下他。

她驚慌失措地抬起眼,一頭扎進他懷裡,雙手死死摟住他的腰,喃喃道:“我不叫你去,打仗太可怕,要死好多人……你別去,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沒法子活。”

皇帝有些意外,她是個識大體的女人,尊貴的出身,矜持典雅是深深融合在血液裡的。端莊得久了,突然有這樣的小女兒情態,叫他措手不及又受寵若驚。

“怎麼還撒起嬌來了?”他拿手捋她如墨的發,“朕是皇帝,這家國都是朕的,驅敵剿寇義不容辭。你放心,上陣殺敵自然用不上我,我單在御營行在裡指揮部署,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她嘟囔著,“奴才要隨扈,路上照顧聖駕起居。”

“那不成。”皇帝搖頭道,“長途行軍,風餐露宿的,千軍萬馬都是爺們兒,朕還帶個妃子,像什麼話?”

錦書別過臉去,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愈發小家子氣了,可他此去吉凶未卜,她怎麼能穩穩當當在這大英後宮,操持那些她並不願意接手的瑣事?

她暗自抹淚,恍惚天要塌下來了似的,固執地說:“你不願意帶著我,我自己想法子。”

他有點哭笑不得,“你能耐見長啊!想什麼法子?”

“那你別管。”她哭得抽噎,“你是什麼心腸?人家才……你就……”

皇帝無可奈何,抱在懷裡膩聲安慰,心頭只一拱一熱的難以自持。她是捨不得他,不願意和他分別,要是他說出征,她照舊無動於衷才,那才叫人寒心呢!

他淺笑著瞧她,那半句話填實了,八成是“人家才和你貼心貼肺,你就要撂下人家”,這麼想來太叫他振奮了!二話不說先捧著小臉“叭”地狠親一口,一翻身壓在身下,吃吃笑道:“就會哭!怪道說女人是水做的呢,我都要被你淹死了!”

她不答話,伸手鉤住他的脖子,紅豔豔的唇輕輕貼上來。皇帝悶聲呢喃,“那冊子瞧了?想是收穫頗豐,眼見著大有長進呢!”

錦書看著他忙活,把胳膊搭在眼皮子上,噘著嘴道:“沒良心的,存心要臊我!”

皇帝拉開她的手,貼著她的嘴角低聲道:“別打岔,你才剛怎麼著?停下來算什麼事兒?”

錦書扭扭捏捏閉上眼,小小的梨窩裡裝著滿滿的甜蜜,別過臉道:“我怎麼著?我什麼也沒幹。”

“沒幹?”皇帝按住那纖腰輕淺的聳動,啞著嗓子道,“點了火就想逃,朕是叫你耍著玩兒的?”

她嗚咽應著,眯眼看他,他臉上的表情極受用,因平日調養修飾得好,二十九歲的人,還像剛弱冠似的年輕秀氣。那肉皮兒女孩子一樣細膩,和不修邊幅的莊親王放在一塊兒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外頭雨聲纏綿,他的汗滴在她胸口,溫和的,彷彿一直流淌到她心裡去。

“快說……”皇帝吻她,手臂緊緊圈著更加急促,“親親,快說!”

錦書腦子裡一芒璨然閃過,暾暾綻出耀眼的火花來,不由自主拱起了身子,指甲幾乎嵌進他背裡去,“瀾舟……”狂喜猛地將她淹沒,她脫口呻吟,“我多愛你……”

心都悸動起來,歡喜到了極處,又覺得塵埃落定般的踏實。他擁著她附和,“我也是……我也是……”沿著額頭一直親下來,膩得蜜裡調油,卻似乎永遠不足意兒,恨不得把她揉進身體裡,到哪兒都帶著,永遠不分開。

天漸次放晴了。

頭伏裡,變天擋不住,所幸來去都很爽利。這場豪雨約摸也就兩頓飯的工夫,雲卷雲舒,熱辣的日頭復照下來,枝頭草尖的水珠兒轉眼就蒸發得乾乾淨淨。樹頂上的蟬被雨一淋中氣更足,卯足了力道鳴叫,聒噪之聲連成片,直擾得人受不了。

大中午的,幾個小蘇拉舉著網兜在樹下蹦躂,寶楹跟前的大丫頭新兒捲起簾子朝外探看,不耐煩的呵斥,“耍什麼把戲?不在蔭頭下待著,挑小主兒歇午覺的時候來鬧,腚上皮癢癢了?”

一個蘇拉哈著腰回道:“姑姑,我們奉了貴主兒鈞旨,來給寶主子院子裡捉知了猴。入夏了樹上招熱蟲子,養心殿裡清剿了一程子,貴主兒怕散到寶主子這兒來,擾了寶主子清靜,叫我們捉一個是一個,回頭蟬蛻送壽藥房入藥,知了猴咱們一通好造哪!”

新兒是錦書送來侍候寶楹的貼心丫頭,原本是毓慶宮茶水上的,因著人機靈,又很有些魄力,就送給寶楹使喚。寶楹處世淡淡的,吃了虧也不計較,有新兒在身邊,多少能替她周全些。

新兒見是先頭主子打發來的也不囉嗦了,只問:“這知了猴能吃嗎?我怎麼沒聽說過?”

“姑姑出身好,不像咱們,窮山溝裡來的,害了饞癆沒法兒,挖空心思地找吃食。您不知道,這知了猴有一塊地方是寶貝,就是這兒……”蘇拉們笑嘻嘻指著蟬眼睛後頭那一塊說,“看見沒有?鼓鼓囊囊又沒接縫兒的,像個穿了胸擋的將軍。回去拿錐子從蟲子屁股裡穿進去,像串糖葫蘆似的,把那塊對著火烤,烤得吱溜冒煙兒,這就熟了,蓋兒一揭就能吃。那味道像鹿肉,又像是蟹螯,美著呢!”

新兒忍不住要反胃,啐道:“真饞出花兒來,也不嫌噁心!”說著縮回來放下了竹簾子。

寶楹才洗了頭髮,坐在杌子上叫小宮女拿紗巾吸水,笑著道:“說什麼呢?外頭怎麼這樣吵?”

新兒過來接手,應道:“沒什麼,是慕容主兒打發人來給咱們捉蟬,怕蟲子叫得您歇不好。”

寶楹哦了一聲,“難為她想著我呢!那蟲子捉它幹什麼,這撥收拾完了又來一撥,多早晚是頭?”

新兒道:“沒事兒,那起子蘇拉才進宮的,手上沒差使,閒著也是起鬨耍猴兒,叫他們逮去吧,說是逮著了還要吃呢!”

小蘇拉們年紀不大,也就十來歲,正是愛鬧嘴饞的時候,什麼都敢上口。寶楹撥弄玉鼎子耳朵上的小環,想起改朝換代那會子。那時候她和母親因為是大鄴官員內眷,叫南軍抓住了少不得下大獄,於是逃出來東躲西藏,住過破廟,還吃過白茅的嫩穗子,只這知了還真沒嘗過。

“我聽說泉州有醉知了,大約他們是那麼的吃?”

新兒笑道:“下等的雜役,哪裡吃得那樣考究!他們是現烤現吃,小主兒別問,沒的叫您作嘔。”

正說笑著,外頭門上小太監進來打千兒,“回小主兒話,才剛北邊順貞門上來人說,咱們太太在神武門外頭候著,要往裡遞東西呢!”

寶楹愣了愣,這不年不節的,宮裡有規矩,召見家裡人得有主子娘娘口諭,報內務府,通知敬事房,並不是說見就能見的。

她忙讓新兒挽發,又囑咐,“你先上神武門去,請太太稍候,我這就到貴主兒那裡請旨去。”

新兒看看座鐘道:“這會兒正是貴主子歇午覺的時候,指不定萬歲爺也在,您這麼貿貿然去,貴主子是沒什麼的,只怕惹萬歲爺不高興。”

她猶豫起來,進退不得,猛想起今兒是自己的生日,旁人不記得,自己的娘是時時放在心上的。又是感慨又是焦急,盤算了一下道:“你瞧瞧盒子裡,我記得還有五十兩小銀角子,全帶上,趁著宮裡各處都歇著,走動的人少,咱們悄悄給門上太監護軍填補些,或者能見上一見。”

新兒應了,開了炕頭矮櫃的門,搬出一隻檀木盒,把裡頭散碎銀子一股腦兒倒在手絹裡。寶楹順手抓了幾個,不能忘了院子裡的頭號霸王單嬤嬤,這個時辰在外頭跑,叫她抓住了把柄不是鬧著玩的。

好在單嬤嬤這人貪財,平時就愛四處打秋風,有銀子送上門,斷沒有拒絕的道理。裝模作樣的表示了為難,最後只說“出了事兒我一概不論”,痛痛快快就讓她出了景陽宮。

過了承光門,遠遠看見兩扇實榻大門,縱橫九顆門釘,門扉緊閉,在日光下巍巍而立。

這道門是內廷通神武門的重要通道,門禁森嚴,寶楹放緩了步子,也覺惕然有些沒底氣。門腋兩側蔭頭底下,兩個大太監木樁似的佇立著,看見寶楹就地打了個千兒,“奴才給小主兒請安。”

聲音驚動了延和門上的掌事兒,高個兒米太監出來賠笑著一哈腰,“喲,小主兒來得挺快。”招呼門上道,“趕緊開開,貴主兒中晌差人來說過,看見寶小主要行方便的,你倆耳朵打卷兒了?”

寶楹和新兒面面相覷,新兒笑道:“貴主兒跟神仙一樣能掐會算,料定了您有這難處,早早就給您佈置好了。”

米太監躬身引道兒,一面說:“出了北橫街就不是內廷範圍了,對面神武門上護軍是京旗步兵統領衙門管著的,是萬歲爺的親兵,貴主兒也不好指派的,您上那兒還得費些周折呢!”

寶楹點了點頭,示意新兒給銀角子打賞,米太監謝了賞就退回順貞門去了。

北橫街上沒遮沒擋的,青磚地上滾滾泛出熱浪來。寶楹從傘沿下看過去,神武門三個門券子左右兩腋各有六個護軍,一個個身穿甲冑,手扶腰刀,雄赳赳挺腰子站著,目不斜視。

她心裡直打鼓,三十六個護軍,自己手絹裡包的錢分派完了,一人也就一兩多,書茶館裡聽回小唱都不夠。人家當的是肥缺,誰能在乎這點子不夠塞牙縫的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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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軍統領達春迎上來打千兒,“給小主請安。請小主出腰牌。”

寶楹踟躕著讓了讓,“請將軍借一步說話。”

達春料想她是拿不出東西來了,魁梧的身子往下躬了躬,“小主有話就在這裡說,奴才聽著的。”

寶楹怔了怔,這人是個刀槍不入的,五大三粗的人,心思倒縝密,瓜田李下的知道避嫌,可她打算行賄的念想也就斷了。

“我想和將軍打個商量,腰牌我暫時沒有,可否先讓我見了人,回頭貴主兒起身,我再求了牌子來給您看。”她蹲了蹲,“天太熱,我們家太太等久了怕受不住,將軍賣我個薄面兒,我忘不了您的好處。”

達春眼觀鼻鼻觀心,垂著眼皮子一揖,幹淨利落的回了兩個字——不成!

寶楹憋得說不出話來,和這種武將理論都是枉然,他們就跟鐵打的一樣,眼裡只有法度,沒有人情味。

她嘆了口氣,“請大人行行好吧!您家裡也有父母,大日頭底下暴曬著,您心疼不心疼?”

達春的濃眉一皺,低頭回道:“我要是小主,就該和家裡人說明白宮裡的規矩,探視不是不行,得講究個時候。辰時、午時

、戌時,這三個時辰是要繞開的,往內務府遞牌子,裡頭準了,正大光明地進神武門,何苦鬧得眼下這樣。”

寶楹叫他回個倒噎氣,這話是不錯,可她這種低等嬪妃誰當一回事?隔三差五的遞牌子進來,錦書那裡能包涵,別人怎麼說呢?

她又有些氣憤,這人不肯通融不算,還把她一通好數落。瞥他一眼,大耳、方唇、黑臉膛,五大三粗的莽漢子,長得惹人嫌,說話還不招人待見。

她心裡記掛著母親,想想她身子向來弱,在宮門上候久了,萬一中了暑氣怎麼得了!百爪撓心急得發慌,便推新兒,催促道:“你去……去貴主兒那裡討牌子,要快些……”說著就要哭出來了,“太太身上不好,上月才大病了一場,時候長了怕支持不住。”

新兒忙應了,轉身就要跑,達春略一猶豫出聲叫住了,轉身衝寶楹道:“奴才想個折中的法子,請小主上城樓,西邊是欽天監值房,您往東次間等著,奴才出去引太太從馬道上來,這麼的不算出入宮,算鑽了個空子。”

新兒呀了一聲,欣喜道:“達春大人就是心善,您是救命天醫星活菩薩哩!”

寶楹沒想到這麼個粗人還有這等好心腸,原先看他一身戎裝透出冷漠來,料定他是戰場上摸爬滾打練出來的,別說瞧著人家病,就是立時死在他跟前,怕是也不眨一下眼睛的,誰知道竟是個這麼好說話的人!

她感激的蹲福,“謝謝大人了!”

達春不敢抬眼,聽那聲音裡溢位喜悅來,說不出的一松泛。諾諾應了兩句,自己也有些納悶了,怎麼就敢冒險辦這種事,她的遭遇也曾聽說過一些,大約是瞧她太可憐,於心不忍罷了。

“奴才這回造次,下不為例了。小主登樓吧!”

他引她至城牆根下,抬了抬手,身上鑲釘嘩啦地響。待她登了城樓,方轉身高聲道,“開城門。”

寶楹扶著城垛子往下瞧,那身影一手按著扈爾特腰刀,大步流星的邁進門劵子裡去了。

站在下頭往上瞧,只覺神武門巍巍天闕很是莊嚴。上了城樓才看清,廡殿頂下有五踩斗拱,梁枋間飾有金旋子彩畫,藻井是金蓮水草紋。到底盛世富庶,城門樓子規格竟和正殿一樣高。

進了東次間在菱花窗前坐定,約摸也就半炷香工夫,隔著東山雙板門,隱約聽見有腳步聲,繞過漢白玉欄杆直往正門來。

寶楹迎出來,衝達春蹲了個福,“多謝將大人斡旋,我這裡記下了。”

達春拱手道:“小主和董太太長話短說,奴才在城垛子上候著。”言罷卻行退出殿去了。

董家夫人穿著蓮青對襟氅衣,手裡提個墨綠袱子,雖有些消瘦,氣色倒尚好,站在門前蹲了蹲,“給小主請安了。”

寶楹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這是天家的規矩,女兒進了宮,開了臉,不管位份晉得怎麼樣,都是主子,家裡但凡包衣出身就得行禮,這是君臣禮儀,是亙古不變的法則。

話是這樣說,可真正受母親一禮,那心裡的酸楚,當真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她只有側身讓讓,上去攙扶了說:“這裡沒有外人,做什麼還這樣?娘給女兒行禮,您彎彎腰,我就折十年的壽,越往後越折得我沒法子活了。”

董夫人寬懷一笑,“這是禮數,廢不得的。人後隨意慣了,人前也不仔細,落人口實的什麼好處?”說著上下打量她,“瞧著比上回胖了些,這很好,八成是我在佛祖跟前功課做得虔誠,佛祖聽見了,降福澤給你呢!”

寶楹笑著扶母親坐下,應道:“可不麼,我上回和你說的謹嬪娘娘,如今晉了皇貴妃位,她處處看顧我,我日子過得受用,自然就長肉了。”

董夫人點點頭,“果然善有善報的,這也是前世修下的功德,貴主兒真是個大善人。”又道,“今兒是什麼日子,你還記不記得?”

寶楹在母親面前也不拘著了,一頭扎進董夫人懷裡,齉著鼻子道:“我知道今兒是我的生辰,是娘受罪的日子。”

董夫人一手撫她的發,一手去撥矮几上的包袱,“那位將軍真是好人,我當還是像上回那樣,邊上一溜人看著,有話也說不著,今天這樣太難得了……我知道宮裡什麼都不缺,可膳房裡師傅手藝再好,吃著就是個口味,不像家裡做的有情義。你小時候愛吃‘貓耳朵’,我和你幾個姨姨連夜趕出來的,還蒸了兩籠壽桃,回頭送點給貴主子去,說我謝謝她照應你。”又捏起來一串小巧的三角粽,“這一掛味道各不一樣,醬肉、蜜棗、紅豆都有,才出鍋的,還熱乎的呢!給剛才那位大人一掛,人家頂著風成全咱們,要知道報人家的恩德。”

寶楹答應了聲,讓新兒把包袱收拾起來,自己和董夫人膩在一處閒聊家裡的事兒,說起了那個表哥不由惆悵,董夫人寬慰道:“好歹看開些吧,牽腸掛肚的又能怎麼?泓文家裡備著喜事,十六安床,明兒就是正日子,新奶奶過門兒了。你快撂開手吧,男婚女嫁的緣分也到了頭,以後別唸著了,你心裡惦記他,他未必像你似的,何苦找不自在呢!”

寶楹心裡發空,半晌勉強笑了笑,“娘,我這會兒是真撒手了,想想活得白娘子一樣什麼意思!他掐了我的想頭,我心境兒反而開了,也不揪著了,這是好事。人總要往前頭看,情路走得一帆風順的十個裡也沒有一個,我這種人進了這深宮裡,想得再多也是白費。”

董夫人手指在她髮間捋捋,嘆道:“怪我不好,你著慌出來,頭髮沒幹就結起來,仔細回頭鬧頭疼。昨兒老爺從軍中回來,說朝廷要和韃靼開戰了,萬歲爺還要御駕親征,我心裡惦記你,這樣大的事兒啊!”

寶楹替母親整了整胸前的衣裳,應到,“這事我是不知道的,萬歲爺離我隔著九重天,我又不常出自己的屋子,外頭說什麼我也不留心。”

“也是,索性不過問倒好。”

董夫人抿嘴一笑,唇角便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模樣嫻靜,三十五歲的年紀,依舊面目姣好,婷婷楚楚儼然年輕媳婦的光景。

寶楹愣了愣,和母親風雨在一起待了十幾年,她的一舉一動是再熟悉不過的,可今天竟發現母親低頭淺笑的樣子和錦書那樣像!怪道自己頭一眼看見錦書就覺得面善,世上為什麼有這麼巧的事?

她呆呆的,董夫人也緘默下來,孩子大了有心事,現今出了閣,許的又是帝王家,後宮裡多少糟心事,不能說出來,只有咬碎牙忍著。她探前把女兒攬進懷裡,溫聲道:“寶寶兒,娘知道你心裡苦悶,可沒法子,一切都是命。人活一世太多的無奈,女人的難處 比男人更多,就是如今晉了高位的貴主子,她就沒有煩心事兒麼?要學著看開,執念放下了,自然就好了。”

寶楹幽幽一嘆,“娘說得是,她早前也苦,我的遭遇和她比起來,真是連塊兒皮毛都及不上。我到天邊還有您呢,她是最可憐的,榮辱一個人擔著,難為她小小的年紀。”

董夫人是頭回聽她說起那位皇貴妃,上趟宮裡發恩旨著貴人以下家裡人上神武門見閨女,忌諱著邊上人多,說了沒到十句話就分開了,只知道皇貴妃極拂照她,並沒有往細了說。自己是天天在佛堂裡吃齋誦經的,不常和外頭接觸,董老爺常年駐紮在西山也難得回來,一旦回來就吃個爛醉,她從骨子裡的不待見他,照了面不過隨意打發,夫妻間不親近,無話可說。她原以為那位皇貴妃寵冠六宮,必定是有山一樣堅實的孃家做後盾的,誰知也是個苦出生。

“她孃家沒人了?”董夫人搖了搖頭,“可憐見兒的!人啊,果真是沒有十全十美的隆福,這裡短了,那裡才能填補上。”

“是這話,她娘家人不死,也就沒有這大英江山了。”寶楹茫然看著天花喃喃,“真不知道她這十來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一會子帝姬,一會子雜役的。如今算苦盡甘來,萬歲爺疼愛她,拿她當個活寶貝的……”

她不經意轉過頭,猛見母親臉色煞白,生生把她嚇了一跳。慌手慌腳給她娘打扇子順氣,新兒倒了涼茶來喂,折騰了半天才換過勁兒來。一回神又死死抓住了寶楹的手,顫著聲問:“什麼帝姬?哪國的帝姬?是藩王的閨女?”

寶楹愈發的六神無主,“您糊塗了?藩王的閨女是郡主,怎麼好稱帝姬?她是大鄴的帝姬呀,明治皇帝唯一的閨女,太常帝姬。”

董夫人手裡的杯盞“咣”的一聲砸得粉碎,她扳著寶楹的肩使勁搖晃,“是真的嗎?太常帝姬十年前不就已經死了嗎?怎麼又成了皇貴妃?戲衣庫門前榆樹上吊死的那個孩子不是她嗎?啊……你快說呀!”

寶楹從沒見過母親那樣惶然失措的樣子,登時把她嚇傻了,她不明白母親怎麼知道戲衣庫有棵榆樹,更不明白母親為什麼一聽太常帝姬就失態成那樣。

她怯怯地拉董夫人的手,小心翼翼地說:“娘,您快醒醒神兒!什麼吊死的孩子?皇貴妃就是當年明治帝的遺孤,這是千真萬確的。”

董夫人癱軟下來幾乎暈厥,渾身顫抖著,臉上似喜似悲,嘴角扭曲著,直著眼睛看藻井,眼眶裡一瞬便盈滿了淚,要強忍著,卻還是走珠一般簌簌連串落了下來。

寶楹和新兒都怔住了,才剛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成了那樣?

神武門臨著景山,城門樓子建得又高,隱隱有流轉的山風吹過來,吹得檻窗上的窗戶紙噗噗直響。簷下的大徑紗燈來回的擺動,鐵鉤和掛環吱扭的磨,叫人心底裡生出寒意來。

先頭屋子裡的聲音驚動了達春,他推開隔門朝裡看了一眼,拱手道:“小主,已經過了午時牌,宮裡主子們都起身了,奴才打發人送太太下城樓,時候長了怕叫人看見,奴才不好往上交代。”

董夫人忙轉臉掖了眼淚,款款站起來衝達春蹲福,“給大人添麻煩了,怪不好意思的。”

達春木著臉躬了躬身,“太太言重了,舉手之勞罷了。”

董夫人淺淺一笑,掂了掂衣角站起來,還是一派溫婉優雅,彷彿剛才的失控從未發生過似的,對寶楹道:“小主兒自己多保重,等下趟遞了牌子我再來瞧你。”走了兩步回頭,溫聲道,“和貴主兒多來往,跟前好生侍候著,她……很難得。”

寶楹滿心的疑惑,總覺得事有蹊蹺,又不好當著外人問,只得葫蘆應了。目送母親跟著護軍下了城樓,方踅身取了一串三角小粽子和剩下的小銀角子,讓新兒往達春手上遞,只道:“大恩不言謝了,這是一點兒意思,本來拿不出手的,大人別嫌棄,隨意買壺酒喝吧!”

達春推了推,謙恭道:“小主別客氣,奴才家道不艱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爺們兒家攢不住錢,東手來西手去,再多的銀錢也是填了泥溝糞坑,您留著打賞下頭人吧!”又道,“您出來有時候了,還是即刻回順貞門上的好。神武門不在內廷,宮妃在這裡逗留久了欠妥當。”

達春微蝦著腰,照舊是畢恭畢敬的樣兒。寶楹瞧著那包小銀角子皺眉,“大人不收是嫌少?”

達春怔忡了下,提起了那串粽子掛在刀鞘上,打袖謝了賞道:“奴才家裡沒人做,怪稀罕的,奴才就拿這個吧,回頭夜裡當點心吃。”

寶楹聽他這麼說也作罷了,跟著下城樓,一面道:“天熱,擱到晚上怕要壞,打發人吊在井口下頭,吃的時候再取吧。”

她是不經意脫口而出,達春心頭竟撲騰起來,耳膜隆隆的震得頭暈。太久沒有女人照料,猛聽見一句體恤的話便讓他找不著北了。

他如今是正二品的禁軍統領,家業不大不小,也有一座四進府第,五六十個家丁僕役,細論起來日子過得。虧就虧在他是個孤兒,早年北地鬧旱災,父母兄弟都餓死了,他靠著一個老太太施捨的半個饅頭活了下來,逃難到了南苑,投在南軍鍛造處掄錘子打兵器,調到伙房燒火挑水,轉而又進了綠營軍,復進神機營,慢慢一步一步爬到這個位置上。

他打小苦,富了也沒有一般人的驕逸奢侈。二十六歲上頭討了房媳婦,夫人姓夏,是他路上救的災民,死了丈夫,還帶個兩歲的小子。黃連對黃連,相憐相惜日久生情,一心一意地待人家,別說娶妾,就連個通房都沒有。他這樣的高官厚祿能潔身自愛的不多,夫人是個惜福的,寡婦封了誥命,天天說自己積了幾輩子的德,才遇著他這麼個菩薩,更是拿他當天一樣的供著。

原本倒也夫妻恩愛,可惜夏夫人到底福薄經受不住,舒心日子過了小兩年,後來莫名其妙得了病,眼見著身子一里一裡弱下去,耗了幾個月就撒手去了。那時候起他就和那便宜兒子一樣,成了沒娘的孩子。一頭心裡舍不下死鬼婆姨,一頭想著自己命硬克人,朝中同僚做媒他也不要,獨個兒一過就是五年多。怕回家清鍋冷灶觸景生情,橫豎屋子有人打典,索性搬到值房裡住,自己府邸也很少回去了。

沒了貼心的女人伺候其實很難,大老爺們兒形單影隻,下了值無非和一群光棍吃酒賭錢。身邊的小廝奴才再伶俐,終歸和女人不同,伺候不得法。他有時候也動心思,想娶個填房太太做伴兒,哪怕是給他焐焐腳也好。無奈命格擺在那裡,誰和他親近誰就折陽壽,他不能只圖自己快活,不圖別人死活,所以這事兒就耽擱下了。

太久沒女人,他腦子都不好使了。身後人輕聲細語的,他連寒毛都豎了起來,毛頭小子似的,腔子裡怦怦疾跳。下臺階,每踩一步都是騰空的,頗有點雲裡霧裡的感覺。

這位也是苦人兒,在宮裡頭過得並不滋潤。萬歲爺一門心思在皇貴妃身上,白糟蹋了如花似玉的美嬌娘。要是這麼個體人意兒的寶貝叫他拾著,他一定當觀音菩薩似的供奉,天天盥洗齋素,剪乾淨指甲捧著她,絕不叫她受半點委屈……

正懵懂懂的飄忽,腦仁兒裡猛然一激靈,神思剎那清明起來,悔得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真是犯渾昏了頭!那是什麼人?是萬歲爺開了臉的主子!位份再低,他也當存著對天家威嚴的凜凜敬畏,怎麼敢動起那歪腦筋來?天爺,這可是剝皮抽筋的死罪啊!

達春鎧甲下的中衣都給汗浸溼了,也不知是熱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極力自持著退到城牆根下相送,等她翩翩然去了,才敢抬起頭偷覷上一眼。

痴痴目送她入了順貞門,他不由落寞長嘆,這等的人物,真作孽的!洛陽花好,非我所有。他除了悄悄看她的背影,別的真連想都不敢想。

筆直的永巷那頭通景陽門,道上沒遮擋,看得見太監宮女們已經開始走動。

寶楹見過母親,心事算了了,可想起她剛才的樣子又不免犯嘀咕,車軲轆來回倒,猜測著錦書和母親一定是有淵源的,難不成是孃家戶族裡的宗親?真要那樣,當年之所以要逃,不單因為父親是大鄴高官,怕是更礙於皇親國戚這一層。

她胡亂琢磨一陣,轉臉兒看見新兒嘟嘟囔囔的不知在抱怨什麼,奇道:“誰惹你不受用了?”

新兒撇了撇嘴,“還不是那個達將軍!您沒發現,他偷著瞧您呢!這是個什麼人,眼睛像偷東西賊似的!”

寶楹窒了窒,胸口嗵嗵地跳,“混說什麼?敢情是你多心了,人家不是那樣的人。”

新兒哼了一聲,“您不知道,我舅是三王爺府上的管家頭兒,王爺和達將軍交好,我舅伺候著吃過幾回酒。這人是個鰥夫,老婆死了五年了,家裡又沒有姨娘小老婆,看見女人可不饞嗎?只是他忒沒王法,瞧別人還成,怎麼敢瞧您?我回貴主兒去,稟告了皇上挖他眼睛!”

寶楹無奈道:“你講理不講?人家幫了大忙,你不分青紅皂白要挖人家眼睛,這不是不厚道嗎?快別說他偷瞧我的話,傳出去像什麼?”頓了頓又道,“我聽你編排他的那些道理倒覺得怪呢,人家是二品大員,死了婆娘不續絃,明明是個情深意重的好人,怎麼到你嘴裡成了見不得人的短處了?你這腦子怎麼想的?這世上男人在女人上頭大多靠不住,他這樣的還能有幾個!”

新兒噘著嘴說:“我打量他是有病!我舅說了,別看這人不哼不哈的,腦瓜子又靈又尖的,可不像面上看著那麼老實。”

寶楹皺起眉頭,“越說越不著調兒了,在朝中處事,哪個不是又靈又尖的?外頭勾欄妓院遍地開花,律法不許官員宿妓,可有幾個是恪守的?他是沒俸祿沒冰敬,去不成那種地方?何苦饞得……那樣!”

撂了話,臉上不禁一紅,暗笑自己也閒得發慌,和個半大丫頭說什麼饞不饞的,犯不上啊!

抬眼朝遠處看,見梅嬪的肩輿出了景陽門,才想起來今兒錦書晉位,東西各宮的人都要去道賀的,自己不去顯得輕慢,便道:“回去換身衣裳吧,這會子烏泱泱全往毓慶宮湧,人多了我頭疼。咱們和她們錯開了,點個卯就是了。”

新兒知道她不愛湊熱鬧,應了聲扶她回古鑑齋,慢吞吞更衣梳妝了,直磨蹭了半個多時辰才往繼徳堂去。

頭一撥道賀的散了,錦書端坐在寶座上,下首是通嬪和淑妃,三個人喝茶剝杏仁,似乎相談甚歡。見寶楹進來了忙站起來相迎。

寶楹笑著蹲身請個雙安,“奴才來晚了,給貴主子和通主子道喜啦。”又對兩位主位請安行禮。

錦書淺笑著攜她坐下,下頭人給寶楹上了茶點,她溫聲道:“自己姊妹,不必客套。”

寶楹讓了讓,“主子別這麼說,您如今不一樣了,是副後的銜兒。奴才對您當慄慄然如對天地,可不敢再和您稱姐妹了。”

錦書站在一邊道:“瞧您說的!我還是原來那顆心,不論什麼時候都敬您是姐姐。”說著對那兩位笑,“往後二位協理後宮,我就賴二位替我拂照寶答應了,我有顧念不到的地方,請二位多周全。”

通嬪和淑妃對視一眼已經會意,忙起身蹲福,“請主子娘娘放心,寶妹妹就交給咱們,咱們自然料理得妥妥帖帖的。”

錦書斜倚著竹篾肘墊子,和那一妃一嬪閒聊宮裡的瑣事,寶楹在邊上也不搭話,只細細地瞧她。越看越生疑,一忽兒辰光心頭動了百樣想頭,半是心驚半是惆悵,只低頭捧著小茶盅出神。

正說得熱鬧,金迎福進來通報,說諸皇子上書房下了學,來給貴妃娘娘請安,這會子到了惇本殿,就要往繼徳堂來了。

錦書想起太子,心裡只是難過,極力斂了神振作了,點頭道:“你上前頭迎爺們進來。”

金迎福領旨去了,通嬪臉上尷尬,對錦書道:“皇子們都來了,只我們家十一爺缺了席,真叫我沒臉。怪惠妃姐姐失禮,自己一頭來,不知道讓奶媽子把老十一抱來見娘娘。”

錦書不是個計較的人,笑道:“你別這麼說,十一爺還小,那麼點孩子還要拿規矩壓著,多累得慌!”

通嬪原先怕她不痛快,聽她說了這話,又覷了臉色,這才放下心來。垂著眼轉手上的鑲寶套戒,不輕不重道:“主子,不是我說,惠姐姐雖厲害,卻不會做人,我們十一爺從皇后主子那裡抱給她養,我是一千一萬個不樂意的,她自己是個汙糟貓,別把我兒子養得和她一樣兒。依著我,不如把東陽抱到翊坤宮去,主子人品貴重,出身又好,我們十一爺要是有福氣長在您身邊,那才是幾輩子的造化呢!”

淑妃看看錦書,不由哂笑起來。但凡有腦子的人都看得透通嬪打的是什麼主意,後宮無後,錦書位份已經是這內廷獨一無二的了,傳聞她不好作養孩子,萬一這輩子沒得生養,十一皇子由她帶大,憑著萬歲爺愛屋及烏,說不定能奪嫡封皇太子。退一步說,最不濟也能掙個親王,做個載在王府的天之驕子。這是條通天捷徑,皇帝兒子多,不能個個封親王,總要郡公侯的分出個高低來。十一皇子由皇貴妃帶大,便有了最紮實的根基了。

“通嬪妹妹糊塗了,貴主兒年輕,哪裡會帶孩子?你說這個不是讓她為難麼!”淑妃掩口道,“況且你也知道惠妃那人,她可不是省油的燈,孩子她養得好好的,一氣兒又抱走了,她不得咬碎了牙的恨貴主兒?”

通嬪一怔,忙又換個笑臉道:“可不,我真是糊塗了呢!”

錦書不搭話,抬眼往祥旭門上看,一溜束明黃臥龍帶的貴胄魚貫進殿裡來,齊齊甩袖打千兒,恭敬道:“兒子們給貴妃娘娘請安!”

那幫皇子小的四五歲,大的十三四歲,認真算起來姐弟相稱才合適。這會子礙著輩分在她面前自稱兒子,錦書略有些不自在,抬抬手道:“爺們快起喀,心意到也就是了。”

皇子們起身,復給座上三位小主行了禮。金迎福帶著蘇拉們搬杌子來給皇子們坐,為首的二皇子微前傾了身,道:“母妃晉位,兒子們本當一早就來的,可上書房是天下中樞之紐,規矩最是重的。兒子們只好等總師傅放了話才過毓慶宮,請母妃恕罪。”

錦書笑道:“二爺言重了,課業政務頂頂要緊,我這裡多早晚來都使得的。”

七皇子東箢拱手應承道:“母妃賢德淑懋恩寬待下,最聖明不過的。兒子上年在皇太太宮裡和母妃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候就知道母妃是天下第一等大節端正的人!”

錦書這才想起來,的確是在慈寧宮偏殿裡見過他。那時候他和六皇子一道來找太子,太子嫌他們聒噪,仨瓜倆棗地打發了上景仁宮玩蟈蟈葫蘆去了。

一邊的六皇子原本還正襟危坐,突然忍不住悶聲笑起來。七皇子狠狠剜了他一眼,“六哥瞎樂什麼?拾著狗頭金了?”

六皇子笑得犯咳嗽,邊咳邊道:“難為你把師傅教的都記住了。我記得……上回在慈寧宮,你還說母妃……咳咳,沒規矩,壞了宮廷律例,要打板子攆出去呢!目下又成了……第一大節端正的人,你這麼的,叫兄弟我也沒臉!”

一屋子人面面相覷,聽見錦書撲哧一聲開了頭,轟然便大笑起來。

七皇子臉色憋得通紅,磨著牙道:“你等著,回頭咱們布庫場上見真章!我日你奶奶的,不打趴你個壞種,我就不姓宇文!”

六皇子拉著臉道:“我奶奶就是你奶奶!日我奶奶?你小子膽兒肥!回頭誰不下場子,誰就是孫子!爺怕你?非把你王八蓋兒揭開,看看下水是不是黑色兒的!”

這口罵得帶勁,錦書想笑,忙又吞了下去。

二皇子站起來呵斥,“你們倆忒不像話,母妃跟前這樣撒野,還有沒有點自矜身份的念頭?混賬話滿天飛,給皇父知道了,你們還活不活?”

這凜凜痛批頗有長子風範,罵得那兩個半大小子呆若木雞。緩過神兒來離了杌子對錦書揖手,“兒子們昏聵,當著母妃的面放肆,請母妃責罰。”

錦書面上笑得極和煦,捏著流雲帕子掖嘴,篤悠悠道:“罷了,我不和萬歲爺說。往後各自警醒些就是了。回去了可別打架,顧全些尊貴體面吧!”

兩位皇子彼此不服氣,忌憚著皇貴妃威儀不敢造次。嘴上諾諾稱是,和眾兄弟一併跪安退出了繼徳堂,路上拉拉扯扯的互不相讓,吵鬧著朝前院去了。

淑妃站起來蹲福,“奴才叨擾有時候了,貴主兒九成也乏了。眼瞧著要後蹬兒,您歇會子好進膳,我回去了,趕明兒做東,請您過我那兒坐坐。”

“那奴才也去了。”通嬪笑著撫了撫鬢邊的點翠,“老祖宗明早就上清漪園,宮裡零星兒碎錢使不上,過那頭有奴才匠人要打典,我備些小金爪子小銀角子呈崔總管帶上,防著要用的時候不湊手。”

錦書點了點頭,“那我不留你們了,蟈蟈兒替我送送。”

一妃一嬪相攜辭了出去。

脆脆那裡發了蘆葉上的紅線,把三角小粽子放在瑪

瑙盤子裡敬獻上來,笑道:“寶主子的娘手藝真好,瞧這一個一個的多齊整!”夾了半個到凍蕉石碟子裡遞過來,“主子嚐嚐,可香呢!”

錦書接過來慢慢吃了,衝盤子努努嘴,“把那個紅糖的給我。”

脆脆無奈地拿筷子攔腰夾開半個撥到她碟裡,“您脾胃不好,不能貪嘴。一氣兒吃那麼多,回頭鬧胃疼!”

錦書把碟兒往她眼睛下頭送,“你瞧瞧!你也太仔細了,雞蛋大的一團哪裡疼得死我!去,整個兒都撥來!”

寶楹笑她孩子氣,也幫著脆脆勸,“既然胃不好,糯米做的東西少吃些吧,別一頭解饞一頭又遭罪。”

錦書含糊應了,一個紅糖粽子還是下了肚,這才覥臉笑道:“怪你娘手藝好,平常的小食兒做得那樣精緻。”

寶楹笑了笑,“瞧您說的!您抬舉,給我臉子呢!宮裡什麼沒有,兩個粽子就好吃得這個樣?”

錦書漱了口方道:“那不一樣,有家裡的味道。”說著又失笑,什麼家裡的味道,她生在紫禁城,長在帝王家,何嘗像普通人似的活過。只是種微妙的感覺,說不清的,就是對她胃口。她親熱的拉寶楹的手,“這趟你娘來得匆忙,下回來了我打發內務府發牌子,讓請進來我見見。”

寶楹道是,猶豫了半天問:“早年大鄴宗親都沒了,我想問問,榮壽皇后的娘家人有剩下的嗎?”

錦書雖不明白她問這個的目的,倒也不避諱,只道:“我姥姥家死了兩個舅舅,餘下的命是保住了,可不能在四九城裡待著,聽說都發配到烏魯木齊去了。”

寶楹哦了聲,隔了會兒又道:“你記得你母親有姐妹嗎?不是嫡親的,姑表或是兩姨親眷也行。”

錦書蹙眉想了想,一味地搖頭,“我母親性子極冷,娘家人都不常召見的,我只在大宴上見過我那兩個舅舅,沒聽說過還有什麼姨母……倒是有一回我父親喝醉了酒,和我說起一個叫金堆兒的,我父親順嘴蹦出個‘你婭婭’。我母親老家管姨母叫婭婭,我料著我母親應該是有姐妹的,不過各自嫁了人,可能就不常來往了。”

寶楹嘆了口氣,她母親不叫金堆兒,這條線算是斷了。看來想要鬧明白,還是得母親進宮來才好。

錦書不明就裡,追著問:“怎麼提起這個來?你是打聽到了什麼?有我姥姥家人的訊息?”

寶楹推搪道:“你別多心,我就是想著,你如今到了這位份,要是還能有孃家親戚,不是能認一認了麼,也不顯得孤寂不是!”

錦書擰起了眉頭,“我沒那個福氣,我心裡就記掛著我兄弟,他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一時緘默下來,隔著竹篾的垂簾,隱約看見太陽半懸在西耳房的琉璃頂上。金色的,光芒隱退,卻依舊灼熱難耐。

寶楹心不在焉的閒話幾句就回古鑑齋了,錦書見了半天的客頗有些乏力,卸了點翠穿珠鈿子和鏤金領約。芍藥花兒捧一件藕合色玉蘭飛蝶氅衣來,她也沒傳尚衣宮人,自己隨意換了歪著打盹兒。

才合了眼皮,迷迷糊糊正要睡著,蟈蟈兒進來輕輕喚了聲主子,“快醒醒。才剛暢春園裡傳話來說,萬歲爺先頭在九經三事殿見了羅剎國使節,這會子移駕到澹寧居去了。今兒就在園子裡駐蹕,讓主子準備準備也過去呢。”

錦書支起身揉眼睛,“他腳程夠快的,怎麼一氣兒到暢春園了?”

“別說了,眼見著後蹬兒,再磨蹭就晚了,回頭咱們吃掛落兒。”脆脆拿紫檀長盤託了一套實地子月白紗裙來,叫司浴宮女浣涼帕子給她醒神兒,邊道,“前頭主子見客,新兒在梢間甩片湯話,我聽她意思眼熱咱們得不行。”

錦書坐在杌子上戴東珠耳飾,接了梳頭太監遞來的手把鏡照燕尾,一面問:“說什麼了?”

春桃介面應道:“是瞧主子晉了高位,咱們都在,偏把她打發到低等妃嬪那裡去,心裡大約是不痛快吧!”

錦書嗯了一聲,“上回放你們的賞,不是也照單兒留了一份給她嗎?我知道她心裡不受用,蟈蟈兒等得了閒找她說話,就說我信得過她,把她派給寶答應做護法,她這會子委屈,等將來自然有好處,叫她別瞧眼吧前腳底下一塊地皮。”

蟈蟈兒屈腿應是,“這丫頭就有一宗眼皮子淺的毛病,出了籍,配個好爺們兒,強似咱們一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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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嘻嘻地笑,“你別急,好女婿也少不了你們的份子。等主子爺凱旋,我給你們幾個張羅好婆家,不叫男的挑女的,叫女的挑男的!”

幾個丫頭臊紅了臉,嘴裡嫌她老婆子囉皂。扭捏著含笑扶她起身,麻利換上了銀紅蟬翼紗罩衣,插了頭面首飾,一通拾掇就送上了肩輿,直奔神武門而去。

車輦徐進,到暢春園時已經是日暮時分。甫進園子,滿目的綠竹牡丹,猗猗青翠,國色天香,那景緻早超出了她的想象。

暢春園早年就已建成的,大鄴後期國運衰弱,園林也缺乏養護,到明治時期幾乎荒廢了。不得不佩服承德皇帝那份肆意享受的閒情,山水如畫之間,瓊林瑤蕊,孔雀白鷳徜徉悠遊,果然是人間仙境一般的所在。

錦書邁進大宮門,前頭李玉貴和園子總管慶祥迎了出來,笑著打了千兒,李玉貴道:“主子娘娘路上辛苦,天兒這麼熱,奴才打發人備了梅子茶在井裡湃著呢,等到了清溪書屋就伺候主子用。”邊引道兒邊說,“萬歲爺這會子在澹寧居議事,囑咐奴才先請主子到小東門候駕,等辦完了政務就上書屋裡來。”

慶祥臉上帶著逢迎的笑,腰背躬得低低的,一頭分派蘇拉搭跳板,一頭指著雲舟道:“奴才們給貴主兒備好了船,太陽落山後湖面上風涼,奴才們慢慢搖櫓,主子能賞一賞湖上風光。船路過澹寧居,那裡有丁香堤和芝蘭堤,栽滿了丁香花和蘭草,秀色宜人得很哪!萬歲爺日落了愛在堤上溜達,那邊賜了宴,他老人家脫身出來,主子船經過,興許還能看見萬歲爺呢!”

小船緩棹而進,在一片湖光山色裡穿梭。天邊餘暉映照,半邊湖水都是豔紅的。波光粼粼的折射,一簇簇跳躍盪漾,亭臺樓閣迴廊曲折,處處倒影在湖面上,茫茫然水天一色,透過清澈的湖水能瞧見底下曼妙伸展的木藻,和這岸上景緻相得益彰,深邃雋永得像幅墨染的畫兒。

錦書坐在船頭上,湖風撲面而來,潮溼的,略帶涼意。她深深吸口氣,渾身的燥熱彷彿都輕減下來。轉臉看山坡上,三三兩兩的麋鹿獐麂溫馴臥著,水邊是拳頭大的小鶴和鳳頭白鴨。蘇拉拿竹竿擊水面,原以為會驚著它們,誰知一個個徐起立視,竟是巋然不動的大將之姿。

她輕聲一笑,這樣悠然的日子,要是沒有繁瑣的規矩教條,豈不是過得比神仙還逍遙麼!難怪皇帝時時念著要常住暢春園,這裡和森嚴的皇城大內比,果然是要賞心悅目得多。笑擁繁花盛景,坐看落日流年,何等輕鬆愜意的事!

行宮簷角的銅馬迎風叮咚作響,漣漪一浪接一浪的拍岸,小舟逆流而上,已行至瑞景軒前。錦書起身探看,遠遠瞧見澹寧居的輪廓了。一點點接近桃花堤,長長的堤岸上幾個宮女挑燈前行,天還沒黑,琉璃罩下的燈豆兒小小的一芒,忽明忽暗的閃爍,不細看差點兒忽略過去。

宮女們眼梢瞥見湖上的人,都知道那是新晉的皇貴妃,便齊停下腳步,施施然朝著錦書蹲福。收了禮,復斂裙往澹寧居去。

慶祥解說道:“園子裡水氣重,天黑起來有霾,有時候重得腳下都看不清,所以這裡掌燈比宮裡早些個,防著主子們行動不方便。”

錦書微點了頭,“這裡真好!今兒萬歲爺駐蹕在園子裡,傳了別宮主子隨侍嗎?”

李玉貴喲了一聲,“貴主兒說笑了,萬歲爺從不叫妃嬪來暢春園的,宮裡小主兒們避暑只往另四個園子去。暢春園是萬歲爺自個兒的地方,早年只有先頭娘娘來住過三個月,貴主兒您是第二位。”

錦書聽了輕淺一笑,覺得大大的受用。轉念一想又自嘲起來,自己也學得小肚雞腸了,如今容不下他寵幸別人,這樣不好。

雲舟前行,漸至澹寧居前,灰瓦粉牆,樓閣依勢而建,高低錯落,雅緻清幽。臨水一面蓮葉接天,薄暮之中風搖葉動,滿耳朵颯颯的聲響。

皇帝不在堤岸上,澹寧居正門洞開,因為離得遠,裡頭也看不真切。錦書微有些失望,也並不放在心上。

船從外沿滑過,直朝丁香堤去,堤邊萬樹攢翠,她倚著圈椅正眺望,卻見岸邊一人分花拂柳而來。石青的罩紗袍子,明黃的行服帶,站在漢白玉柵欄前看她,言笑晏晏,面上自有三分凝重矜持。

船上太監停櫓打千兒,錦書起來蹲福,就那麼遙遙相對,脈脈無語。

良久,皇帝揮了揮手,朝清溪書屋方向一指。錦書頷首,船槳重又擺動來了,龍舟逶迤北上,回頭望他,身影越來越遠,漸漸隱入霧靄不復得見了。

莊親王緩步踱來,順著他的視線看那一片煙波浩淼,不由淺嘆,“世上的事,果真不遂人意兒。您打算怎麼辦呢?”

皇帝的眉心擰了個結,該來的還是會來。他出動粘杆處護軍馬不停蹄的搜尋了十年,誰知大鄴皇十六子逃到了韃靼,做了什麼弘吉駙馬,眼下控制韃靼內政,轟轟烈烈登上了臺吉的寶座。

這少年不容小覷啊,一個中原人,在那茹毛飲血的蠻族裡紮根下來,扳倒老臺吉不難,難就難在壓制那些叔輩。他和東籬一樣的年紀,心機卻深了那樣多,的確讓人心驚。

皇帝背著手,眼裡的陰鷙不加掩飾,“這筆糊塗賬總要有個了結的,外敵擾攘,自然斬殺無赦。叫他多活了十年,他識趣兒也就罷了,如今聯合了異族來犯我疆土,朕絕不能容他!”

這才是原來的承德帝!莊親王提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他原先還擔心他過於兒女情長,又忌憚著錦書那一層,想出個什麼招安懷柔的法子來。慕容永晝野心勃勃,他要奪回江山,並不是許個藩王,劃撥一塊領地就能滿足的。不除他,養虎為患,將來大英就沒有太平日子可過。

皇帝哂笑,“朕還沒有昏耄到那種程度,當初能殺他慕容家九百多口,現今再加一個也不算什麼。”

莊親王猶豫道:“慕容貴妃那裡怎麼交代?萬一鬧起來……怕是推脫不過去,她那脾氣,您是知道的。”

皇帝臉上的狠戾霎時隱沒,悵然籲道:“她是個難題,朕前頭沒料到弘吉駙馬就是慕容十六,既然答應她隨扈,金口玉言也不容反悔……只有見機行事了,行在不叫她住,另隔個帳篷安置她,不在她面前議論戰事也就是了。”

莊親王慢慢搖頭,“大軍十萬,七個葫蘆八個瓢,按下這頭起那頭,怎麼堵得住十萬張嘴?臣弟是擔心,您帶著她,萬一她使性子撒嬌,您還有轍嗎?”

皇帝不容置疑道:“朕還能拿個女人沒法子了?你別替朕操心那些個,好好坐鎮京畿,確保前線糧草充足,讓朕沒有後顧之憂,這就是你最大的戰功了。”頓了頓又笑,“東齊跟著你辦差,別顧忌他的面子,該罵該分派不必含糊。朕知道你對糧道不熟,派了戶部葛秀協助你。西山、豐臺、通州三營兵力不動,替朕鎮守北京,倘或有人趁機生變,也好及時平叛。老祖宗這會子在清漪園,朕不想去驚動她老人家,打發達春的護軍衙門分調一批人過園子警蹕,皇城裡的佈置也就妥當了。”

莊親王諾諾稱是,心裡不由苦笑,自己真是庸人自擾,他這哥哥長了一百個心眼子,哪裡能吃什麼虧?他大局上防著別人,就算是親兄弟也不例外。這朝中大員,哪個身邊沒有安插兩三個耳報神?讓他做糧草官,還要派二皇子和葛秀那個金算盤盯著他,到底帝王心,深不可測啊!這世上能叫他真心相待的,除了錦書不作第二人想了。

“那個羅剎使臣,朕後頭就不見了,你接手料理,備上谷種牛羊,他求什麼給他什麼。大戰當前,朕不想生出變數來。”皇帝和莊親王沿著河岸散步,邊走邊道,“韃靼吞併喀爾喀三部,又在山陝蒙古走馬掠奪,想聯合羅剎國一同舉兵東進。那個羅剎女王倒機靈,許了火銃兵器,臨陣放了空槍,從這個套子裡脫了出來,否則朕就連她一塊兒滅了。”

莊親王道:“也算懂人事的,那彈丸小國,哪裡禁得住幾百門紅衣大炮!皇兄大軍打算什麼時候開拔?”

皇帝眯眼看著水面,半晌道:“下月初六。”

莊親王扳著指頭算起來,還有十來天,前兩批輜重糧草早已經先行了,後頭雞零狗碎的諸如大駕、前鋒大纛、七十二寶扇、五十四華蓋、旌節、金節、儀鉑……皇帝出征不像武將踐行,城門樓子上拔著嗓門喊兩句話,和眾將領喝一大海酒,宣誓不得完勝絕不還朝,運足了氣砸碗砸酒壇子就成的。天家規矩慣例繁瑣冗長,祭天祭地祭祖宗,帶著女人更麻煩,九龍乘輿像四方月臺一樣大,行進起來呆板,不如騎駕輕便快捷,到漠北,只怕路上就要消耗半年。

莊親王咂了咂嘴,“臣弟� �得吧,還是別帶貴妃同行的好。一則女人長途跋涉不方便;二則她們姐弟萬一相見,您要殺老十六,到時候必定又是割心割肺的一場大難。前頭受的那些罪您都忘了嗎?不如瞞著她好,瞞上一輩子,什麼岔子都沒有,日子才過得安生。”

皇帝放眼看遠處藻恩樓廊廡下的宮燈,渺茫的一點,卻叫他心生嚮往。他無奈道:“我何嘗不知道,可她那驢脾氣,我都有點怵她。宮裡個個當她是眼中釘,還有皇太后……朕怕等朕回來,她連骨頭渣都沒有了。”皇帝對著湖水長嘆,“老三,你是個放達人,我知道你聰明,懂情。把她放在哪裡我都覺得不安全,只有在我身邊最妥當。所以她說要隨扈,我嘴上說不成,其實心裡是很歡喜的。”他擺了擺手,“罷了,不說那些。你去料理羅剎使臣吧,要恩威並施,別丟了我大英的體面。”

“那不能。”莊親王咧嘴笑道,“那蠻子不知哪裡學來的一車好話,說博格達汗‘垂拱九重、俯治天下、威加四海、氣蓋寰宇’,是天下最雄壯的大皇帝。我聽著這些溢美之辭從那張闊嘴裡蹦出來,就覺得渾身寒毛直豎。他口吐蓮花,比我能耐,回頭還真要會會他去。”說著扎地一跪,起身趨西去了。

清溪書屋是皇帝的寢宮,正殿屋後是導和堂,西面有藻恩樓,內間過穿堂是照回館。

書屋一週松竹成林,三伏裡遮天蔽日,下頭是湖風,前面倒廈門大開著,坐在屋裡涼風習習,半點暑意也沒有。

皇帝到殿外,擺了擺手不叫守門太監通報,自己進了垂花門往後殿裡去。

照回館的南牆根下供了架山水圍屏,屏風後是張紫檀大榻,琉璃盞的光亮透過雲母石鏤空的雕紋映照過來。錦書正和春桃坐在大榻上玩翻繩兒交,纖細如玉的手指左勾右挑,一會兒翻出個漁網,一會兒又是個雞爪兒。漸漸翻得出彩了,八根紅絨線攢出了一個小小的紅結,竟是個二龍戲珠的花式。

輪著春桃解交,不知怎麼來回倒騰,手勾口咬的,一不留神八股紅繩擰成了兩股,中間鬆垮垮的耷拉下來,已經是散交了。

“你輸了。”錦書端著茶盅抿口茶,盅口擋在嘴唇前,不動聲色的竊笑起來。

春桃大約是輸了好幾局,臉上不是顏色。氣呼呼看著錦書道:“我不依!明明是你偷著松了一根手指,別打量我不知道。虧你是個主子,坑我們做奴才的,也不怕臊!”

錦書揚著眉毛,滿臉的得意洋洋,“我不嫌臊,明明你技不如人,還說我耍賴!我當年在掖庭是出了名的繩兒交祖宗,哪裡用得上那下三濫手段!”

春桃到底還小,輸了就認真計較起來,哭哭啼啼的掩著臉嘀咕,“賴子!別以為做主子的就能這麼的,我要在園子裡喊一圈,破了你繩兒交祖宗的名頭,叫你往後找不著人陪著玩!”

錦書一看她哭就訕訕的,直起身子給她擦眼淚,邊擦邊討饒,“好好,我管你叫祖宗成不成?哭什麼?仔細萬歲爺知道了把你倒掛著泡到水缸裡去!大內也好,園子裡也好,是你能隨便哭的地方嗎?要喜興兒的,樂呵呵的,知不知道?”

春桃噘著嘴道:“你仗勢欺人,就會拿萬歲爺來嚇嚇我!萬歲爺不也得講理嗎!”

錦書靦著臉笑道:“那是那是!要不你告御狀,咱們回頭請天子斷案,成不成?”

春桃乜了她一眼,“萬歲爺向著誰,這不是明擺的?胳膊折在袖子裡,你當我是傻子麼?”

皇帝在屏風外聽這一主一奴說話,聽了一會兒也忍不住要笑,便咳嗽一聲進了裡間。

榻上的人一看趕緊下地,踢踏著鞋蹲福請安。皇帝叫免禮,坐到榻沿上有意問:“這是怎麼了?哭哭啼啼什麼樣兒?竟沒規矩王法了?”

春桃怨懟地看了錦書一眼,縮著脖子再不敢說萬歲爺也得講理的話了。誰規定皇帝非得講理了?他要護起短來,誰又有膽子說個不字?

錦書笑道:“沒什麼,我們玩兒呢!”忙指派春桃,“還給萬歲爺上茶,這丫頭愈發沒眼色了!”

春桃應個是,接了小宮女端來的凍蕉石茶盅和小茶吊斟上涼茶,恭恭敬敬呈到皇帝面前。這會子還思量輸贏?皇帝不怪罪已經是最大的造化了,他殺太監可從不手軟,惹毛了他,殺宮女也不是不能夠。

“主子和萬歲爺說話,奴才到廊子下候著去。”說著俯首帖耳一蹲福,火燒眉毛即提著銷金爐出正殿去了。

皇帝慢慢地嘬茶,隔了會兒笑道:“這園子是朕御極初年擴建的,今年重又翻新了一遍,瞧著倒也有些新意。只是這回住不長久,下月就要往漠北去了,等朕蕩平了匪寇返京,入春就進園子,立冬再回內城。到時候我帶著你,你住裡間,咱們過過尋常百姓的日子。”

錦書搖著團扇道:“宮裡眼睛多,回頭因為這個鬧家務,我不是成了罪人麼?”

她轉眼看窗外,天上一輪滿月,湖面上水波盪漾萬點龍鱗。別的嬪妃她可以不管,寶楹卻是丟不下手的,不單因為先前的緣故,更多的是一種拆理不清楚的感覺。真的像姐妹一樣,不能眼看著她在深宮之中荒廢一生。

皇帝不愛聽她滿嘴顧全大局的話,“什麼罪人?叫我愛著就成了罪人?宮裡女人那樣多,我也不好個個顧全。你用不著學長孫皇后,女人太賢德只能叫男人‘敬’。夫妻間只有敬,沒有愛,那樣活著什麼勁兒!”

她抿唇淺笑,“是這話!我想著,其實女人面上大度,真要和別人分爺們兒,誰是真正願意的?長孫皇后不是女人麼?難為她寫出《女則》來。太宗皇帝是馬上天子,日月比齊的輝煌。長孫皇后寄生仰息,少不得的要委屈自己。夫妻敦睦,說起來容易,真要做起來那樣難!”

皇帝點了點頭,“好丫頭,全參透了。我不是唐太宗,你也不是長孫皇后,咱們夫唱婦隨,就已經是最大的圓滿了。”說著轉身往菱花門去,“屋子裡沒趣兒,咱們到外頭散散。”

錦書趨步跟上,清溪書屋四圍竹濤陣陣,簷下聚耀燈照亮了湖畔窄長的青石堤。皇帝背手緩步而行,月下的人影拉得老長。

她去牽他的手,他回頭溫文一笑,把她小小的拳頭包在掌中。

“瀾舟……”

“嗯。”

“不打仗有多好!”她說,“以前的好多事我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南軍攻進內城時候的景象。城門上、天階上,到處都是血,死了那麼多人,真可怕極了。眼下好容易安定下來,為什麼還要動刀兵呢!”

皇帝仰頭看,今兒天氣真好,偶爾有淡淡的雲飄過,薄得紗一樣輕盈。歲月靜好,正是活得出彩的時候,有誰願意征戰沙場?他微沉了沉嘴角,“咱們這裡富貴太平自不用說,可北方百姓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朕要是偏安一隅,那麼離亡國就不遠了。人人想做皇帝,但凡有手段的,不管他來路正不正,憑本事奪天下。中原人對敵,不論成敗,最後誰做皇帝,就好比正月十五煮什錦元宵,甭管他什麼餡兒的,好壞都還在一口鍋裡。可要是非我族類,誰想學當年的成吉思汗,那朕決不姑息,必定要將他斬殺於馬前!”

錦書心頭悚然跳起來,他那樣狠戾的神色真是頭回看見,咬牙切齒得要吃人似的。她的手心裡攥出汗來,半晌張開雙手,微涼的風從指縫間蜿蜒流過,看著他的側臉,只是怔忡著不知如何自處才好。

皇帝解了腰上的汗巾,湖面水位還算高,蹲在玉石露臺前,勉強能把汗巾浸溼。他絞了絞,回身替她拭手,笑道:“還熱麼?看出了這麼多汗!”

錦書慢慢搖頭,“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心裡驚惶,像是要出大事了。”她哀慼看著他,“你是皇帝,皇帝不必親自上陣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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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第六感叫人心驚。她或許無法想象和他對陣的敵人就是她的親兄弟,眼下尚且為他擔憂,一旦得知了真相,又會是怎麼樣一副光景呢?他不敢想象,前陣子的痛苦再經受一遍,恐怕會連人帶魂的碾成齏粉,萬一事發,他該如何自救?面對她,他永遠自信不起來,似乎她原本就不屬於他,她的每一個笑容每一次凝視都是偷來的。他那樣的心虛!

皇帝的眼神似喜似悲,輕輕拉她入懷裡,下頜抵著她的頭頂,親暱的蹭了蹭,“放心吧,我皮實,就算上陣也難不倒我。不過你心疼我,我聽著極受用。可有一宗你要記著,出嫁從夫,別惦記以前的事兒。往後你姓宇文,孃家事已經劃到上輩子去了,和你再沒有半點關係。我和慕容家放在一起,你要選的應該是我,現在我才是你最親的人,記住了嗎?”

她抬起眼,瞳仁兒烏黑明亮。他叫她瞧得生怯,卻咬牙壯膽兒捧著她的臉重複,“要選我,記住了嗎?寶寶兒,快說你記住了!”

錦書的嘴角牽扯出綽約的線條,不好意思的調來視線,低聲說:“你這人真積糊,還‘寶寶兒’,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你也犯不著再和我說這個,我在列祖列宗跟前已經是個罪人了,孃家再記掛也沒有用。覆水難收,你還叫我選什麼?又有什麼可選的?”

他這才發現自己太過外露了,她分明什麼都不知道,自己反倒把她往那上頭引,弄巧成拙有什麼意思!

“我不過是怕。”他低頭吻她柔軟的唇,喃喃著,“我怕你不要我……”

她踮起腳摟他的頸子,整個兒泡在了蜜甕裡。心想不要他比叫她死還難呢!男人家這麼孩子氣,多丟份子!

兩個人焦糖似的黏了會子才分開,復又攜手沿著河岸緩步踱。皇帝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想,他打了半輩子的仗,對付韃靼是十拿九穩的,唯一擔心的就是她這關難過。他覷了覷她,“錦書,我琢磨著,前方炮火連天,女人家,離政治和戰爭遠些有好處。行軍不像出巡,風餐露宿的,我怕你受不住。嗯……”皇帝咬了咬下嘴唇沉吟,“我可以把你安置在莊親王府,你和皇考定妃做伴絕不會無聊……”

他還沒說完,她一把甩開了他的手,蹲了蹲道:“萬歲爺還是準奴才上昌瑞山吧!我替您給祖宗盡孝,還能成就一段佳話呢!”

皇帝歪著頭打量她,這女人知道他的痛處,也懂得如何拿捏他。他敗下陣來,無力回天。

老天保佑這條窄道兒還有絕處逢生的機會,他要開創萬世基業,就不能給子孫後輩留下隱患。蕩平一切妨礙大統社稷的危險,慕容十六不論投降或是死戰,到最後都是保不住的。殺他一個漏網之魚容易,錦書呢?

天步艱難,唯有盼著他在她心裡的分量,能高過同父異母的兄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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