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花紅(第四冊)_第十七章 只憑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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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輕輕吹茶葉沫子,和梅嬪有一搭沒一搭的逗咳嗽。沒家賊引不來暗鬼,毓慶宮裡有點動靜,轉腳就傳到皇帝耳朵裡了,她知道李玉貴供了尊耳報神,她原先疑心是蟈蟈兒,後來幾番試探,才知道問題出在得勝子身上。出了事,橫豎是要尋錯處開革的,既然遇著了梅嬪這樣的契機,只說送了她使,也成全了皇帝的體面。

梅嬪沒停留多會兒,宮門上的太監來回,說舅奶奶到了神武門給攔住了,沒有腰牌不叫進園子。

“和楊軍門說了嗎?奉了懿旨進宮陪成安太妃鬥雀牌的。”梅嬪直起身道,“上回不是和他照過面嗎,怎麼不讓進?”

景仁宮太監回道:“您還不知道楊軍門?一根筋的主兒!頭裡兩回軍機處昆大人忘了帶腰牌還給攔下了呢,天天見面尚且如此,更別提咱們舅奶奶了!”

梅嬪聽說弟媳婦給擋在貞順門上了,氣不打一處來,“楊樸這死腦子的犟驢,除了皇上誰都不認!這麼大熱的天不叫進,春妮子還懷著孩子呢!”越說越急,跺跺腳站了起來,對錦書和寶楹道,“你們倆聊著,我不奉陪了。那兒得去接一接,轉手再送到壽康宮,少不得要摸上兩圈。”

錦書正忌著她在,不好和寶楹敞開了說話,這會兒她說要走,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了。心裡這麼想,嘴上還要虛頭八腦的抱憾,“真太不湊巧了,我原還囑咐膳房排兩個好菜式留您飯呢!這麼的,就等您得了閒兒再說吧!”

梅嬪抽帕子一甩道:“自己姐妹,還要那些個客套幹什麼。”由宮女扶下了臺階,回身對送出門的兩人辭了辭,踩著花盆底施施然地去了。

錦書和寶楹重新坐回殿裡,慢慢喝了兩盞茶,春桃探身問:“主子,怎麼打發了得勝呢?他伺候您的穿戴檔,這差使上短了人,我上敬事房回一聲,讓那兒再撥人過來。”

錦書搖頭道:“不必了,我的穿戴檔和萬歲爺擱在一處,是常四管著的。回頭你帶兩個人上四執庫去,把我平常穿的拿回來,自己在屋子裡料理就是了。”她低頭一嘆,“我不想和他有瓜葛了,鬧得苦不堪言,何必呢!”

寶楹撫了撫鬢邊的發,想起皇帝的無情,到現在還是渾身泛著冷的。帝王心,深不可測,貼得近了太危險,前一刻萬千榮寵,轉頭也許就是萬丈深淵。倒不如遠遠敬著的好,冷宮也罷,掖庭也罷,總強似刀尖火心裡取食兒,活得也自在安穩些。

“您這兒這麼想,萬歲爺那頭呢?”脆脆訥訥道,“來了還能不見麼?”

錦書冷哼一聲,“我料他也沒臉子過來,還見什麼?入了夜前星門下鑰是一宗,咱們繼德堂也插門上鎖,他就是來了,也叫他外頭站著去。”

幾個宮女面面相覷,知道她在氣頭上,忙蝦腰應了個是。

寶楹猶豫道:“你別氣盛,我瞧著不好。你把人擋在外頭,第二天宮裡就能傳得沸沸揚揚,落人口實說你大不敬,眼紅使絆子的人在太后、太皇太后耳朵邊上吹個風,你能活到多早晚去?現下能救你的只有他了,你好生巴結著才是正經。”

她這話出口,著實讓錦書心裡生暖。可算是熬出來了,前頭寶楹不待見她,她就厚著臉皮軟磨硬泡,一天一回的派人去瞧她,託敬事房的人照應她,給她送吃送穿。有些人就是那種性子,看著像冰一樣,叫人望而生畏,等你捂暖了他,他能為你披肝瀝膽。寶楹就是這樣的人,刀子嘴豆腐心,不會揀好聽的說,卻是實實在在為你著想的。

她偷著覷她一眼,這麼好的人,硬被自己給拖下了水。本來她有平凡幸福的人生,如今被她害得要在深宮之中孤寂獨活,她背的這一身債,今生今世算是賴定了,還不了了。

寶楹笑了笑,“你賊頭賊腦的,偷著瞧我幹什麼?”

錦書看被識破,反正羅漢榻寬泛,索性覥著臉挪過來,笑道:“說來真是奇,我對著你就說不上的感覺,像家裡人似的。你這麼顧著我,我高興呢!”說著眼裡黯淡下來,小聲喃喃,“我宗室裡頭沒人了,唯一的弟弟不知道在哪裡漂著。我是個不中用的,誰對我熱絡,我就和誰親。你別記恨我,也別嫌棄我,我拿你當親姐妹的。”

寶楹哭笑不得的搡了她一下,“就衝你這二皮臉,我也拿你沒轍。”頓了頓道,“我是沒想到,太子霸王似的人物,最後是這麼個下場。”

錦書叫她觸到了痛處,抹著眼淚說:“這回太子的事全怨我,我以為爺們兒年輕輕的,外頭花花世界樂子也多,轉腳就能忘了的,可沒想到他用情這樣深……我要早能知道會落得這個結局,當初就不該糊里糊塗地過。把他害成了那樣,我自己也沒法子原諒我自己。”

寶楹悵然一嘆,“一切都是命,怨得了誰呢?我當初要不是被他算計,能到今天這步田地?我如今也不怨恨誰了,得過且過著,聰明人絞斷腸子是一世,糊塗人悠閒自得也是一世。他出家做和尚,離了這爾虞我詐的名利場,六根清淨也不是壞事。”

錦書懨懨靠在檻窗下,她心裡的懊悔沒人能夠體會,太子尚未弱冠,一輩子就葬送在她手裡,這樣深重的負罪感幾乎把她壓垮。她沒法像寶楹說的那樣看開,自己肩上的擔子,吃不吃力只有自己知道罷了。

勉力一笑,“咱們不說這些,往後常走動,也有個伴兒。我前兒聽說永定太妃的六十大壽要到了,蟈蟈兒上庫裡挑了幅江南織造的雲錦,那緞子面兒齊整,我想著繡上一千個團壽,好應個景兒。過會子先描底子,明兒祭針開繡,你也一道兒來吧,算咱們兩個的份子,好不好?”

寶楹瞧她臉上笑得慘淡,蹙著眉頭道:“你也別強顏歡笑,多累得慌!我知道你不容易,才剛我聽梅主子說了,萬歲爺那頭也坑人,你心裡不受用就哭,有什麼!”

“我有什麼不受用的……”她扭過身去,一面說著,嘴角忍不住地往下撇,這麼的一發就不可收拾了,先是抽噎,漸漸就蒙著眼睛痛哭起來,邊哭邊道,“沒良心挨千刀的,他把我當什麼人了,臺上的丑角兒是怎麼的?快別提這茬,想起這個我就沒臉活,我但凡有氣性兒,這會子就該一頭碰死才好。”

寶楹嚇了一跳,惶惶道:“你別混說,這宮裡多少委屈人的事兒,你為這去死,我豈不是該死八百回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勸你……”她茫然調過視線看窗外,隔著綃紗,外頭景緻朦朦朧朧,想起頭回養心殿侍寢。

皇帝對於錦書一個人來說,大約算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吧!那回他傷情過愈,迷迷糊糊把她當作錦書,那張臉上窒息似的疼痛叫她至今忘不了。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要為另一個人粉身碎骨,皇帝是馬上天子,威懾朝堂,他站在權利的最頂端,世人拿他當神一樣的看待,卻忘了他也有血有肉,骨子裡也渴望愛情。他對錦書就是全心全意的,那份真情她看得真真切切。

他們有情有義,再多的磨難總有超生的一天,自己呢?鎖在深宮裡,整天的和笸籮針線為伍,實在無聊就進園子看太監放鷂鷹,蹲在牆根看螞蟻上石榴樹。她的良人放到山西任上去了,聽說家裡張羅了一房媳婦兒,女家是官宦人家,丈人爹在禮部供職,還在刑部兼著差,這麼好的良配,估摸著不久就要成親了吧!照理兒是不該再牽掛著了,可心頭終歸放不下。

她淚盈盈的抽手絹拭淚,錦書反倒頓住了,小聲道:“怎麼了?是想家了?還是想那個人?”

“真是苦。”她悽惻地搖頭,“要是有下輩子,好歹別託生到這帝王家了。外頭人想進來,殊不知裡頭人的苦悶。我再想他有什麼用?伺候過人的身子,就是逃出去也叫人唾棄。上回我娘來瞧我,隔著神武門說話兒,說偷著拿他和我的八字叫算命的合過了,一個是水命,一個是土命,到底走不到一塊兒。我料著八成像你和太子爺,命裡定下的有緣無分。”

錦書認真琢磨起來,“一個水命一個土命,怎麼就八字兒不合呢?”

寶楹說:“土遇著水就碎了、化了,自然就不成了。”

“不是還能和稀泥嗎?”她嘖嘖咂嘴,“可見是混說的。”

殿裡旁聽的人都掩嘴笑起來,寶楹笑得歪在榻背上,“我瞧你才是個和稀泥的積年呢!姻緣的事兒,還帶這樣式的麼?”

這一通排遣,頂上的烏雲倒散了些,宮膳房送了新出籠的粉蒸點心來,兩個人閒適用了些,又提起寶楹的家裡人。

錦書盥了手,接過司浴宮女呈上來的巾櫛慢慢地擦,問道:“我頭前聽說,你父親是漢軍旗下的包衣?這會子在哪兒供職?”

寶楹搖著扇子說:“常年的駐守豐臺,原先是戈什哈,後來升的都統,在制臺手底下管錢糧軍餉。”

錦書笑道:“這缺兒不賴,想是南苑王府的家生子兒吧?”

寶楹嗯了聲,“可不是麼,萬歲爺何等的精明,朝廷戶部和外放官員,但凡和銀子錢有關的,自然都是家生家養的。”

“家裡還有什麼人?”

寶楹道:“有個娘,還有三個姨娘,只是沒兄弟姐妹。”錦書正疑惑,她接茬解說道,“我也不瞞你,我爸爸不生養,幾個姨姨都是白做樣子。我娘前頭嫁過人的,我跟著我娘進的董家,跟了後爸爸的姓兒。”她又嘆息,“女人一輩子多苦啊,亂世裡頭死了男人,帶個孩子不好養活,只好改嫁。我那後爸爸沒別的毛病,好喝個酒,酒量又不濟,吃醉了在外頭是個悶葫蘆,回了家撒氣罵人,前抄一千年後抄八百年的,把人家祖宗孫子問候個遍。你沒見過那樣的,滿眼的血絲兒,嘴裡噴著酒氣,叉腰往院裡一站,夜叉星似的嚇嚇人。我沒進宮前想,往後一定不能嫁這樣的男人,沒法兒過日子。現在出了閣,配的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可你瞧瞧,又是這個結局。”

世事無常,兩人十幾歲的女孩兒促膝好一通感慨,不覺日影西移了。

夏天晝長夜短,東二長街上的梆子“託託”地敲起來,寶楹這才發現到了後蹬兒了,忙起身告辭,趕在宮門下鑰前回景陽宮去了。

李玉貴垂手進養心門,邊走邊想,太慘了!太慘了!好好的太子爺啊,全完了!打小兒看著長大的,老輩子上捧著含著都嫌不夠,如今成了那樣兒,身子骨又弱,在寺院裡吃齋念佛,撞鐘敲木魚,哪裡受得住喲!

他抓著袖子抹眼淚,嗓子裡卡了團棉花似的難受。上了偏殿前頭的臺階走到廊廡下,明紗的宮燈照著,臉色蠟黃蠟黃的。

敬事房馬六兒迎上來,哈腰道:“諳達差辦得了?路上辛苦,一走三天的,送到哪兒去了?”

李玉貴只顧搖頭,“甭問,上頭不叫說的,你聽了落不著好兒。”

馬六兒一臉哀容,全沒了平時油嘴滑舌的勁頭,給他掃了掃肩上灰土,一味地嘆氣。

“可憐見兒的……”李玉貴說著,猛收住了嘴,朝殿裡看了看,“爺在哪兒?”

馬六兒道:“在梅塢裡頭。這兩天煎熬,人都瘦了,也不說話,整天埋頭批摺子,有時候對著筆架子愣神,一坐就大半天的。”

李玉貴歪著腦袋琢磨,到底是嫡親的父子啊,太子現下這麼個結局,萬歲爺嘴上不說,心裡不定有多痛呢!

造化弄人,要是爺倆沒有同時瞧上了一個姑娘,或者裡頭有一個肯謙讓,也不至於鬧到今天的局面。怪只怪兩個人脾氣太像,都是要足了強,太子羽翼又未豐,最後一敗塗地是必然的。

兒子沒了,做老子的哪個不抱憾心疼?太子雖保住一條命,這樣活著也和死了無異,今生今世只怕沒有再相見的機會了。

“國舅爺和豫親王怎麼處置了?”李玉貴悄聲問,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辦了沒有?”

馬六兒踮起腳尖在李玉貴耳邊說:“那二位暗地裡已經辦了,對外只說是暴斃,還叫家裡發喪搭靈棚呢!萬歲爺想得周全,太子爺這件事要壓下來,就不能往外頭傳,實情只有軍機處幾位章京知道,絕洩露不出去。太子府上也操辦了喪事,昭告天下太子染天花薨了,也成全了他的好名聲。”

是啊,皇帝在莊親王出發前吩咐過“臉面要緊”,既然要保太子的命,怎麼好給勒泰和展遲定罪?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同罪同榮,那兩個上菜市口,太子還能活嗎?

李玉貴往坤寧宮方向指了指,“那位現如今怎麼發落?廢還是不廢?”

馬六兒攏著馬蹄袖說:“聽說太皇太后發了話,不叫廢呢!說廢后是震動朝野、驚慌天下的大事,皇帝要頒廢后召書,須得拿出母德不淑的憑證,否則就是無妄之怒,有礙聖德高明。”

又是瞧著太子爺,皇后助紂為虐原本是最堂皇的罪名兒,現在礙於太子,終究不好處置。

李玉貴點了點頭,“還是住坤寧宮?暗裡是怎麼開發的?”

馬六兒咳嗽一聲,一五一十的交代,“萬歲爺朝上告諸臣工,皇后因著太子爺薨逝傷了心脈,病體要靜靜頤養,昨兒巳正牌送到園子裡去了,這回大約是要‘養病’養到死了。”頓了頓復又道,“謹主子那兒倒安靜,老祖宗沒發話兒,可皇太后那裡不能饒。您瞧著吧,按了葫蘆起來瓢,橫豎有會子折騰的。”

李玉貴湊近了問:“萬歲爺怎麼個意思?兩個人還恁麼僵著?”

馬六兒說:“萬歲爺哪兒能放得下!我估摸是太子爺這頭的事兒沒了,心思也遊移,這兩天光打發人去瞧,自己並沒有走宮。”

李玉貴哦了聲,歪頭站在滴水下走神兒。長滿壽從“中正仁和”裡頭出來,看見他忙上來打千兒,大松了一口氣道:“總管您可回來了,這上差當得,我腔子裡直發緊!您回來了我就超生了。怎麼在這兒站著?還不進去回萬歲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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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貴邊走邊說:“三天沒在,總要找知情的人問清楚,回頭主子爺有話,不至於一頭的霧水。”言罷過了穿堂進西耳殿。

梅塢是納涼的好所在,穿堂門大開,和檻窗外的風對流,大夏天都是極舒適的。皇帝佇立在玻璃屜窗前,背著手朝西圍房院裡看,風吹起了紫金冠上的絲絛,紛紛揚揚的飄蕩,落寞而孤寂。

李玉貴喉頭微哽,平了平心緒甩袖泥首行禮,“奴才恭請聖安!奴才不負聖託,向主子爺交付皇命。”

皇帝沒有回頭,依舊眺望窗外,只是聲音乾澀,低聲問:“怎麼樣?”

李玉貴伏地道:“宮門這會子下了鑰,莊王爺不方便進來,明兒再來給萬歲爺請安,讓奴才先給帶話給主子,太子爺……東籬已在承德普寧寺剃度,由廣源住持授的戒,法號青崖。”

“他……”皇帝視線驀然模糊,勉強穩住嗓音問,“禮成了?說了什麼嗎?”

“回萬歲爺的話,什麼也沒說,奴才瞧著剃度的……”李玉貴想起太子那滿頭的烏髮簌簌地散落在地上,終究剋制不住的嗚咽出聲。

祈人頭髮最金貴,除了國喪不剃頭的。昔日坐在軍機值房裡從容代政的儲君,如今被剃成了禿子。腰上的黃帶子摘了,換上了的僧袍,看人時眼裡的光芒滅成了灰,再沒了往日意氣風發的模樣兒,沉得一潭死水似的。衝莊親王合十一拜,頭也不回的隨小沙彌往禪房裡去了。

莊親王腳下蹣跚著追了兩步,哭得幾乎噎氣兒,叫身邊的隨侍左右叉住了才不至跌倒。癱坐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拾了一縷發裝進荷包裡,叫回來呈萬歲御覽。

李玉貴從懷裡摸出平金荷包高舉起來,“主子,這是太子爺留下的,請主子過目。”

皇帝身子顫了顫,淚水長流,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撐在窗屜子上捯氣兒。李玉貴被嚇得蹦起來去攙扶,驚恐道:“主子爺,好歹保重聖躬,奴才扶您坐下歇歇。”

皇帝擺了擺手,“朕不礙的,你去慈寧宮回老祖宗……說得軟乎些,別驚著她老人家。”

李玉貴躬身道是,卻行退出了梅塢。

皇帝回身去拿桌上的荷包,解開袋口看一眼,心像被泡在了沸水裡,霎時縮作一團。他以為自己已經痛得麻木了,可看見那縷頭髮,還是抑制不住腿顫身搖,幾乎要暈厥過去。

這孽障,他舍了三千煩惱絲,自己超脫去了,留下至親怎麼活下去?皇帝攥緊了手,指甲刺得掌心生疼,怔怔坐在涼椅裡想,所幸承德不遠,惦記了還能去瞧瞧。雖說佛門平等,到底人吃五穀,總有偏頗的時候,廟裡人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會給他小鞋穿。

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子犯了錯,自己當局震怒,轉過了性兒,又捨不得,痛斷肝腸。

都說帝王無情,他的毛病自己知道,面冷愛挑剔,擠兌官員無孔不入。臣工們怕他,他手握通天權勢,嚴峻刑律,不合心意就傳脛杖。龍潛時聽南苑百姓議論過,宇文家有兩個混世魔王,一個玩出名,一個狠出名。他名聲不好,可誰又知道他人後善性,對骨肉也有說不出口的拳拳愛意!

心下空落落,他起身踱進穿堂,太子這頭算是塵埃落定了,還有另一宗,她那裡怎麼辦?他想她,又怕見她。忍了三天了,不知她的氣消了沒有,聽說搬進繼徳堂去了,只怕輕易是拐不過彎來的。

他承認,剛開始的確是因著皇考皇貴妃才注意她的。後來就不是了,後來他全身心的投入,拔不出來,單單戀著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他想大概是遇上宿命裡的剋星了,他就像粘在蛛網上的蛾子,使盡了渾身解數,卻是越套越牢。

她不像別的女人,會上趕著討他的好兒,撒嬌邀寵溫柔入骨。她一直冷靜清醒,那份自持,叫他一個爺們兒家都要興嘆。奇就奇在他吃那一套,她越不待見他,他越愛厚著臉皮兜搭她。只是這回遇上大麻煩了,叫皇后把陳年舊事一股腦兒抖摟出來,她心裡對他生了厭惡,後話當真不好說。

皇帝開始在正殿裡兜圈子,六十四根金龍巨燭照得滿室輝煌。他在藻井下站了會子,掏出懷錶來看——

亥正三刻,已經是人定的時候。宮裡規矩大,交亥時牌就該上床安置,這時候她該是沉沉好眠的了。眼下過去,怕會擾她清夢,不過她睡迷了,肯定比白天好說話。

皇帝抬腿就出養心門,長滿壽忙不迭跟上來,哈著腰垂手問:“主子爺,宮門下了鑰,您往哪兒排駕?奴才先去知會一聲兒。”

皇帝冷冽的瞧他一眼,“你說呢?”

長滿壽咽了口唾沫,縮著脖子道:“爺,前星門這會子也宵禁了。”

皇帝不搭理他,腳下加快了朝毓慶宮去,到了前星門一看,鐵將軍把門,可惱的是竟連上夜的太監也沒有。

“這裡愈發沒了王法了!明兒點卯,你瞧瞧是哪幾個當值,回頭嚴懲。”皇帝衝長滿壽努嘴,“叫門兒!”

長滿壽應個嗻,揚手就拍門,邊拍邊喊,“裡頭誰當值?開門迎駕!”

門裡“嘭”地倒了條凳,約摸守門的從凳子上跌了下來,兩聲哀號傳來,門閂急急響了,兩掖門扉洞開,上夜的撲倒在地上篩糠,“奴……奴才,恭迎……恭迎聖駕。”

皇帝撩袍子進惇本殿,遠遠看見毓慶宮正殿的燈亮起來,門前跪倒了一片人。他目不斜視,繞過中路想從角門上進繼徳堂,誰知那三進院竟落了鎖。

這是有意兒攔駕呢!長滿壽打個突,趕忙上前叫門,“蟈蟈兒,春桃兒,開門迎駕哪!”連叫好幾聲,裡頭波瀾不驚,一點兒動靜沒有。他急得一腦門子汗,邊抹臉邊把院門拍得砰砰有聲,“哎喲,我說……急死我了!蟈蟈兒,姑奶奶,您好歹答應一聲,聖駕面前可不敢唐突!”

這時裡頭甕聲甕氣應了,蟈蟈兒齉著鼻子說:“諳達,勞您和萬歲爺說一聲,主子發話了,今兒夜深了,萬歲爺走宮不合祖宗家法,請萬歲爺榮返,主子在裡頭磕頭送駕。”

長滿壽覷了覷皇帝發黑的臉,嚇得腿肚子直轉筋兒,結結巴巴道:“不……不成!主子爺等著呢,快開門!”

裡面再也沒聲息了,長滿壽趴在門縫上看,繼徳堂正殿裡黑洞洞的,連簷下的宮燈都熄了。這可了不得!長二總管背上寒毛都乍了起來,苦著臉對皇帝道:“萬歲爺,謹主子真歇了……”皇帝眼一橫,他又吞吞口水,叫門的聲氣兒都變了,扯著公鴨嗓喊,“好你個蟈蟈兒,眼裡沒了主子王法了!麻利兒的,再不開門兒,明兒殺你的頭!”

憑你說盡狠話,石沉大海似的,連個漣漪都沒瞧見。皇帝自然是不出聲的,給關在外面親自叫門好看相麼?他枯著眉頭站在門前,不發火,也沒有要走的意思。長滿壽抓耳撓腮的琢磨,毓慶宮黑壓壓跪了一地宮女太監,他靈光一閃,不成就搭人梯進去!

“主子稍候,奴才想法子先進角門,到裡頭再給您開門。”長滿壽見皇帝不置可否,急匆匆叫人搭來了修剪樹枝用的梯子,圓圓的身子費力爬上了牆頭,宮牆忒高,內院的也有兩三丈的起勢,從頂上往下一看,“哎喲媽呀”一聲嘆,直拍胸口——

真高啊!看著都眼暈,這麼的跳下去非得摔死不可!

這時候有人出主意了,“諳達,解褲腰帶!一頭系梯頭上,慢慢順下去準成!”長滿壽張口就罵,“猴崽子,光說不練的,我一個人能有多長的褲腰帶?哥兒幾個還不給我湊齊嘍!”

管事的邱八率先搡腰撩袍,太監們齊應一聲“嗻”,紛紛把褲腰帶解下來,首尾相連湊了有兩丈來長,掄臂扔上牆頭,一個個拎著褲子半張著嘴仰頭看。

宮女們揉著宮絛忸怩地退進毓慶宮裡,皇帝也不責難太監們有失體統,悠然在一旁靜待,半天聽見牆內一聲悶響,好似整塊兒的肥肉落了地。他籲口氣,擎等著裡頭下門閂了,不料隔牆的長滿壽破銅鑼一樣的號起來,“皇天菩薩,蟈蟈兒你缺大德的,怎麼在裡頭下鑰!”

外間侍寢的春桃撲哧一笑,“主子,那兒耍猴呢!”

錦書不答話,翻個身面朝裡躺著。他在外頭,她心裡熬可,又氣又恨。他還來幹什麼?又來找慰藉來了?自己倒成了這輕賤樣兒,讓他這麼耍著玩!

春桃小心翼翼地問:“主子,您還打算犟到底麼?那是萬歲爺呀,這麼的叫皇太后知道了要壞事的!”

錦書煩聽這些,悶聲道:“我多早晚怕死來著?你別聒噪,叫他等著去吧!”

春桃緘默下來,錦書蜷著身,滿世界的寂靜,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一聲聲震破耳膜。像是走了……走了好,走了清靜!她閉眼長嘆,往後都別來才好,兩將就著,什麼趣兒!

想著又有些失落,自怨自艾著這輩子不知道苦到什麼時候才是頭,辜負了太子去愛他,結果是這樣慘淡下場,可不是報應麼!

迷迷糊糊的眼淚橫流,她伸手到枕頭底下摸帕子,床一晃悠,身後一個人貼上來,結結實實把她摟了個滿懷。

她悚然一驚尖叫起來,那手從她胸口挪到嘴上,順勢在鼻尖上捏了一把,“叫什麼?我是你爺們兒!”

她驚魂未定,掙扎著縮到床角上,虎著臉問:“你怎麼進來的?難不成把角門卸了?”

皇帝悻悻坐起來,“我翻院牆進來的,當年翻前門樓子都跟玩兒似的,這麼點子宮牆,輕輕一躍就過來了。”

錦書目瞪口呆,一個皇帝翻牆入室,傳出去什麼名聲?他竟是面子裡子都不顧了!

他的眼神遊移,頗有點心虛的樣兒,“都怨你,好好的為什麼不接駕?朕是皇帝,你把朕擋在門外,朕明兒視朝臣工們怎麼瞧我?說我不中用,叫婆娘罰在外頭不許入園子?”

錦書別過臉不為所動,指著門道:“你趁早給我

走!我說過不叫你來的,你也知道自己是皇帝,還讓我轟你麼?”

皇帝老神在在,靠著床架子抱胸道:“我不走,今兒就睡這裡。”

錦書倏地紅了臉,咬著唇想,這是個什麼皇帝?沒見過這麼賴的人!惹不起還躲不起麼?她扭身道:“那我和蟈蟈兒睡去。”

皇帝一條腿伸過來擋住她的去路,眼裡閃著灼灼的光,“你也不許走!我舍了老臉翻牆進你屋子,鬧得偷女人賊似的,你就這麼把我撂下,算什麼事兒?”

“我又沒叫你進我屋子!”她梗起了脖子,“你不知道我還惱著?這是送上門來尋不自在!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踢你了!”

“你踢我我也不走!”皇帝覥臉笑道,“我就喜歡你使小性兒的樣子,可人疼的!”

又是這種沒正形兒的葷話!如今這皇帝就像個踹不爛砍不斷的滾刀肉,那股子積糊勁讓人恨得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

錦書叉腰坐床尾,皇帝氣定神閒的倚在床頭,中間橫梗了一條緞面薄被,楚河漢界般的各據一方。

僵持了約摸一盞茶時候,皇帝開始蠢蠢欲動,他悄悄往前挪了點兒,“錦書,媳婦兒,你過來些,叫朕好好瞧瞧。”

錦書甫聽他叫媳婦兒,心跳漏了一兩拍。回了神立馬轉過臉去,哼了一聲道:“別灌迷魂湯,我心硬,不頂用的。”皇

帝擰了擰眉,“你還為那件事不快活?我說了,我沒拿你當敦敬貴妃,她是她,你是你,我還不至於糊塗得連人都分不清。”他臉上一本正經,手卻不老實的抓上她的腳踝,邊在那滑不溜丟的小腿肚上撫摸,邊痛心疾首地說:“誰沒有過年輕的時候?年輕人荒唐也是有的,那會子少不更事,看見皇考貴妃就覺得世上再沒有比她齊全的人物了……你聽說過你姑爸的事兒麼?還記得她嗎?”

錦書思緒跟著他轉,喃喃道:“我只在明治十年的萬壽節上見過她一面,時候隔得太久,我那陣兒只有四歲,小毛丫頭記得什麼,依稀一個輪廓罷了……你幹什麼?”那毛手愈發沒了邊兒了,這會子穿得少,薄薄的一件宮綢中衣,倒給這人鑽了空子。錦書眼一瞪,往那手背上使勁擰了一下子。

皇帝嘶地吸口冷氣,嘟囔著,“我自己的媳婦兒還碰不得了?”

錦書乜了他一眼,“奴才不敢。您媳婦兒上圓明園養病去了。”

皇帝沉下嘴角,想說什麼,頓了一下又忍住了,只笑道:“你別嘴硬,我那天聽見你說的話了,你不知道我多高興!今兒原不敢上你這兒來,忌憚著你要發作,可一想起那些,我又有了底氣兒。”他又往前靠了靠,“人都說烈女怕纏郎,朕今番就試試。你愛我,這是我的膽兒,我今兒賴著你,死也不怕。你想叫我撒手,沒門兒!”

錦書心裡泛酸,是啊,她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給他助漲了氣焰,還有什麼可說的?他認定了她不能把他怎麼樣,想來招惹,就爬院子翻圍牆,把她當什麼了?

她微微抽泣,轉過身擦眼淚,“再熱的心也有死的時候,你纏也沒用。皇上萬金之軀,何苦到我這兒撞木鐘?我給不了您好臉子,您讓我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我興許還能多活幾天。東西六宮盼著您的人多了,您移駕別處去吧!”

皇帝頂風欺身上來摟住她,輕攏慢捻著在她耳邊嗡噥有聲,“貪多嚼不爛,治世為人都是這個道理。我要是在乎那些人,還厚著臉皮上你這兒來?碰一鼻子灰有意思麼?親親……你想我不想?”

錦書心頭急跳,他力氣大,躲又沒處躲,推又推不開,忙摒腿攏胸,惱怒道:“你再不老成我可發火了。”

皇帝笑了笑,“你又要打我巴掌?成啊,你打我左臉,我把右臉也遞過來,由著主子娘娘撒氣兒。”才說完,轉頭就把她推到,壓住了低首細細地吻起來。

她叫他親得喘不過氣來,拿手推他,“好無賴樣式!糖瓜似的黏牙……快走開!”

皇帝是風月場上的積年,很有些非常手段。她抱怨歸她抱怨,他也不言聲兒,一味地埋頭苦幹。

錦書像浪頭裡的一條船,巔峰谷底地來回跌宕。再強硬的心腸也經不起他這麼沒臉沒皮的糾纏,他就是瞧準了這一點,才敢這樣肆無忌憚的。

“瀾舟……”她捧起他的臉,淚眼迷濛,“你待我有幾分真心?究竟是愛我,還是愛皇考皇貴妃?”

他吻她的臉頰,溫熱的嘴唇,結實的肌體,緊緊和她糾纏在一起。

“你這麼傻。”他聲音柔軟,“非叫我說,自己一點兒都不明白麼?我心裡琢磨,姻緣真是天定的,或許前頭有皇考皇貴妃作鋪陳,就是為了十幾年後遇見你。原本我以為坐在金鑾殿裡,這一輩子就完滿了。可江山在手,朝政冗雜,我累得氣兒都不想喘,想想自個兒還不及農戶,算個什麼?”他微有些哽,“咱們不容易,你別使性子,別趕我走。我在你跟前不是皇帝,你福大量大,以前的事全忘了才好。世上哪有和自己爺們兒結一輩子仇的?仔細作養身子,我再盡些力,盼著今年年下能懷個小子,那才像一家子呢!”

她撲哧一笑,摟著他道:“嘴臉!什麼‘盡些力’,真正是爺們兒家,樣樣放在嘴上說。”

“那有什麼!天底下人求子,這檔口上哪個不是以命相搏的?閨房裡的話,只兩口子說,外人不知道罷了。”

“你這人好囉嗦樣兒。”她在他耳垂上輕一齧,綿軟無力的長嘆,“以往端架子板臉子,宮裡個個說你正經,敢情是裝出來的……”

皇帝情正濃,低聲道:“爺們兒辦大事……面上莊嚴,私底下哪個是正經的?”

錦書渾身無力,半昏半醒地嗯了聲,腦子生了鏽沒法子運轉,也想不起前兩天有多怨多恨,只貪戀他的溫暖。依附著他,人生才得完整,倘或不小心丟了,那麼漫漫浮生,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天高月小,樹影婆娑。毓慶宮正殿裡,容嬪卻在燈下枯坐——

百思不得其解,慕容錦書有什麼好的,值得皇帝愛得那樣兒!為她連親兒子都不要了,不是魔怔了是什麼?原說大英後宮雨露均沾,如今這規矩早就廢除了。六宮虛設,問問貴人主子們,哪個不是一肚子的火氣?自己才是最冤枉的,並沒有進幸,卻叫敬事房記檔。皇帝拿她當槍使,他眼裡只有後身院裡那位,別人對他來說,連顆草芥子都不值!

蔡嬤嬤撩了簾子往繼徳堂方向看,燈火不明的,皇帝進了殿門也沒見點個亮。都這時辰了,估摸著早就翻牌子臨幸了,自己主子痴情,守著燭火苦熬,真個兒叫人心疼的� �瞧瞧那碗釅茶,泡得藥汁子似的,八成是又苦又澀,虧她還一口一口地往肚子裡灌,造孽透了的。

“主子,夜深了,還是安置吧!”蔡嬤嬤把茶壺擺進托盤裡,覷著容嬪的臉色道,“您年輕輕的看開些才好,何必自苦呢?來日方長,再好的花兒也有謝的一天。您守著這位份,家裡老爺、涵大爺都在任上,一個掌管弘文院,一個統理國子監,孃家根基好,您還怕什麼?”

容嬪搖了搖頭,“雖說老子娘有勢自己體面,也要皇上當事兒才行。你掰手指頭算,宮裡除了那位,哪位小主兒是野路子上來的?萬歲爺不是等閒人,才建內閣那會子要能臣輔佐,盼著漢人死諫,祈人死戰。如今乾坤大定,犯不著姻親上作文章,就撂開手去,給加官加俸祿,年底分賞養廉銀子,國庫裡論車的出。老子兄弟外頭官場上足了意兒,誰還在乎閨女姊妹過得好不好?橫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圖個家裡出了位娘娘的好名聲,比著不遜別人,也就是了。”

容嬪平時話不多,蔡嬤嬤聽著她絮絮叨叨發了半天的牢騷,知道她是心裡不受用壞了,卻也沒辦法,只道:“您別這麼說,萬歲爺早晚會想起來您的,宮裡烏泱泱的美人兒,就憑她一個前朝公主想獨攬聖眷?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吧!咱們耐著點兒性子,我瞧萬歲爺對屋裡人也不盡然絕情。就說賢主子那兒,昨兒還看見李總管從庫裡領了燕窩去瞧呢!”

容嬪一哂,“賢妃肚子裡有龍種,那是宇文家的子孫,自然是要緊的。”她垂眼嘆息,皇帝對屋裡人仁慈,自己哪裡算是他的屋裡人?那天侍寢,她在燕禧堂傻等了兩個時辰,連他的面都沒見著,嬤嬤不知道罷了。

蔡嬤嬤在她邊上坐下,低聲道:“正是這話,太醫院嚴太醫天天地來給那位請脈,我聽說她有信期裡的毛病,這陣兒正吃藥。那種病症最是難治的,任你藥山往下推,橫豎是泥牛入海。後宮裡頭前十年看聖眷,後十年瞧的就是孩子。有了皇子,後半輩子不用急,就她那種的,哪天萬歲爺厭了,還有什麼?”蔡嬤嬤眼角的皺紋快樂的揉到了一起,“主子,她就是塊兒鹽鹼地,萬歲爺下再多的種,施再多的肥,都是枉然。咱們給敬事房塞點兒銀子,叫牌子往上首遞遞,萬歲爺還能天天臨幸她?宮裡沒了皇后,還有太皇太后、皇太后,她們不能坐視不理,巴巴瞧著萬歲爺廢黜六宮,專房專寵?下絆子的人多了,咱們擎等著,細心地打扮,好好的作養,風水輪流轉,您命裡有三子呢,急什麼!”

急什麼?容嬪攏眉道:“你沒瞧見萬歲爺為她成了什麼樣兒?金尊玉貴的帝王,走不成門就翻牆頭,荒唐得沒了邊兒……慕容錦書是拿太子爺的一生換來的,得來不易極了,情深得到了那地步,你快別指望萬歲爺能放下她!”

蔡嬤嬤有些洩氣,攤著手道:“這麼的就拿她沒法子了?”

容嬪起身往寢宮裡去,邊走邊道:“只有瞧太后娘娘了,這兩天逢著先帝爺生祭,壽安宮裡做法事,那頭忙,暫且沒什麼示下,等手頭的事撂下了,總還有一番動靜的。”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問,“那個寶答應怎麼和謹嬪那麼像?裡頭有什麼緣故麼?是沾著親?”

蔡嬤嬤忙著撥安息香,應道:“慕容家成了絕戶,宗親一個沒剩,想是沒什麼牽扯吧!主子怎麼問這個?”

這倒奇了,世上還有這麼像的兩個人?不光臉盤兒身形,說話的聲氣兒都肖似。這裡頭大約是有關聯的,難道前皇室不單只有一個帝姬嗎?

“明兒你悄悄上軍機處找老爺,讓他打發人查查那位寶答應的出身。”容嬪的嘴角綻出陰冷的花,歪在榻上沉吟,“打蛇得打七寸,通嬪她們捻酸,在太皇太后跟前揭她的短,不過隔靴搔癢。她在老太太身邊伺候過,慈寧宮那兒看顧她,太皇太后瞧著萬歲爺,也不能把她怎麼樣。我的意思是,扳不倒她,叫她痛上一痛,也解我心頭之恨。”

寶答應位份低,又不得聖眷榮寵,收拾她可比對付謹嬪容易得多。謹嬪面上平和,似乎是無懈可擊的,但若是寶答應成了她的軟肋,那要拿捏還不是手到擒來?

蔡嬤嬤應個是,正感慨自己主子小小年紀心思縝密,容嬪獰聲一哼,又道:“你聽說過‘情深不壽’麼?越是愛得深,越是不得長久。殺人哪裡用得上刀劍?憑她怎麼寵冠六宮,也要有命消受才好!”

蔡嬤嬤一凜,復笑道:“果然是主子精明,當初入宮的要是玉姐兒,這會子還能剩下骨頭渣滓嗎!”

容嬪斜乜了蔡嬤嬤一眼,“你仔細禍從口出,什麼話不該說,還要我教你?咱們離了學士府,你還和以前一樣的說話直隆通兒,就算我吃你奶長大,回頭不念舊情,我也有法子現開銷了你。”

蔡嬤嬤乾嚥了唾沫,賠笑道:“我是看沒有外人,一不防頭把話兜了出來,好姑奶奶千萬擔待我。”

容嬪冷笑,“擔待你原是應該的,可再出前兒那樁事,我就是個菩薩也保不住你。你別瞧萬歲爺儒雅就錯把他當善茬兒,我常聽說他手黑,你圖嘴上痛快詆譭嬪妃,回頭下大獄、活烹、點天燈,那罪可受大了。”

蔡嬤嬤悸慄慄屈腿蹲安,磕巴著說:“奴……奴才省得,再沒下次了。”

容嬪仰在竹篾包的引枕上喟然長嘆,“我這人,輸就輸在心氣兒高。庶出的丫頭沒站腳的地兒,我為我自己掙臉子,叫我娘揚眉吐氣,以為替了玉姐兒,進宮侍候主子爺就齊全了。現在鬧得這樣……”說著背過身去,漸次沉寂下來,沒了聲息。

雞起五更,皇帝自小練出的看家本事,前夜再疲累,次日一早準點自然就醒了。

兩日一朝是才登基那會兒定下的規矩,一日在太和殿升座兒,一日在養心殿接膳牌子召見臣工。今兒正逢視朝,他不言聲起身披衣,回頭看錦書,一彎雪白的臂壓在黃緞絲被上,臉頰紅撲撲的,睡得像個孩子。

他站在床前挪不動步子,李玉貴在帷幔後輕輕喚萬歲爺,準備伺候穿戴梳洗。他嗯了聲打發了,索性蹲坐在腳踏上,探身伸脖親她的鼻子。

她嘴角的笑靨加深,梨窩兒盛了酒似的燻人欲醉。一探胳膊鉤住他的頸子,糯聲道:“天亮了?今兒有早朝?”

皇帝笑著道是,又調侃著說:“你再睡會子養養神,昨兒累壞了,難為你小胳膊小腿兒的,沒把這毓慶宮工字殿鬧塌半邊。”

錦書一窒,大大的窘起來,抱怨道:“我原說忒不像話,是你說的,雲雨之聲大雅,這會子又來笑我!”

皇帝直起身子穿金龍褂,邊抿嘴笑道:“朕聽著就是大雅,誰敢駁斥朕?”

錦書下地來給他更衣,他親親她的臉,順帶在腰上捏了一把,“像是長了點子肉。”轉臉叫李玉貴。

李玉貴耷著眼皮垂手進來,緊走一步打千兒道:“奴才在。”

皇帝說:“給宮膳房的廚子打賞。去問問你主子娘娘的三餐是誰打典的,傳個口諭過去,讓好生伺候著,娘娘長一兩肉就給他加一兩銀子的月俸。”

李玉貴暗裡吐舌頭,皇帝清華鬱懋的尊崇,料理起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也不含糊哩!這聲“主子娘娘”從金口裡出來可不簡單,看來錦書又要晉位份了。皇后的位置雖沒騰出來,不過這回的名號也差不離了,少不得是個貴妃的銜兒。

錦書接過團龍紗罩給他披上,應道:“你別這麼的,一兩換一兩,大夥兒都算得出我長了多少肉,白惹人笑話。”

皇帝拿青鹽漱了口,坐在床沿用參湯,一面道:“誰敢笑?我就愛你長肉,摸上去一把骨頭什麼趣兒?宅門裡頭還講究養胖丫頭呢,朕的心尖兒弄得披甲人母夜叉似的,朕也掃臉。”抬眼看她,她歪著頭站在檻窗下,一縷晨曦從視窗照進來,她身上的中衣極薄,隔著日影映照,娉婷柔弱,當真是纖腰一把。他笑了笑,“升個座兒時候不長,你歇會兒,回頭我再過來。”

“萬歲爺又打算把養心殿搬到毓慶宮來了?”她垂首揉弄衣帶,“您有政務要辦,窩在我這兒,臣工們有本參奏也不方便。”

皇帝撂了蓋盅站起來牽她的手,“你就縱些性子吧!我是叫你多歇著,我前腳走,你後腳上養心殿去,路上也耗氣力。你不知道,我如今一刻都不想和你分開……”說罷抬她下巴嘬了個嘴兒。

“沒正形兒!”錦書紅著臉推他的手,替他整了整腰上吉服帶,“臣子們看著的,您是智珠在手的人,沒得讓人背後閒話。老婆子嚼舌頭,可是氣得死人的。”

這分明就是夫妻絮叨說家常,難為皇帝還有這甜嘴滑舌的功夫,外間議事房裡侍立的李玉貴和長滿壽酸倒了牙,對著望了一眼,咧嘴傻笑。廊子下的典儀太監掏出懷錶看,已然到了卯時牌,還不見皇帝出來,不由有些焦躁。不好扯嗓子叫,便在菱花屜子上彈了個栗子,指了指日頭,示意裡頭的人通傳。

長滿壽攮了李玉貴一下,往裡間努了努嘴。總管的名頭不能白掛,俸祿也不是白拿的,通常人憎鬼惡的事兒都由他們這號人幹。李玉貴無奈地跨前一步,小心翼翼道:“萬歲爺,是時候了,午門落了鑰,大人們都往朝房點卯了,請萬歲爺起駕吧!”

皇帝隨口應了聲“知道了”,配上正珠朝珠,戴上萬絲生絲纓冠,轉眼就是九五至尊的做派。斂盡了臉上的笑容,淡淡道,“你在雲錦宮候著,回頭朕有恩旨給你。”

錦書撫膝蹲身應個是,披了罩衣送到宮門前,看著皇帝上了三十六抬御輦往太和殿去,又在廊子下站了一陣。

到底節令兒到了,正是頭伏天裡,清早的風裡帶了燥意,響晴的天氣太陽露了臉,愈發的悶熱起來。

蟈蟈兒撐了把傘來給她遮擋,笑道:“主子仔細了,這嫩豆腐似的肉皮兒曬傷了了不得。日頭升了筷子高了,回去吧!膳房送了早膳過來,都是清淡的,綠豆小米粥、玉米麵貼餅子、香拌攪瓜絲兒,還有宮制的紫姜,是給主子開胃的。”

錦書轉身回惇本殿,撫了撫後脖子說:“像是落了枕,頭有點兒痛。你瞧我眼睛裡頭有血絲沒有?眼裡澀得慌呢!”

蟈蟈兒掩嘴竊笑,“想是昨兒夜裡沒歇好,小別勝新婚,真一點兒不假,萬歲爺纏得厲害麼?八成是累得夠嗆,不過您臉色倒真是好,怪滋潤的樣兒。”

錦書捏她的臉,嗔道:“虧你還是沒出閣的姑娘,這話也敢說,我都替你臊!快說,是不是想配小女婿了?你點個頭,我給你主張,出籍找個好爺們兒配出去,也享享主子奶奶的福。”

蟈蟈兒吃吃地笑,“嫁男人什麼好的?還不如這會兒輕省。”一頭引路,一頭又道,“萬歲爺說有恩旨呢,我料著九成是晉位的上諭。恭喜主子了,這可算是平步青雲了。”

錦書緩緩搖著扇子道:“晉不晉位的是後話,讓我安逸活著才是正經。他那頭要是頒了上諭,我也受著,到底兩個人在一處……蟈蟈兒,我是個貪的人,我也求名分,也想得他的專寵,你說我是不是不足了些?”

蟈蟈兒看她苦惱的樣兒忙開解,“主子這話不對,情字上頭誰是足意兒的呢?自然是愛了還要再愛,寵了還要更寵。別說咱們宮裡,就是外頭大家子也是這樣式的。您太在乎萬歲爺,在乎極了就想獨佔。您是人,不是菩薩,菩薩才沒私心呢!妒一妒也是人之常情,您越妒,萬歲爺越喜歡。”

“混說!”錦書抿嘴笑,“越說越不著調,仔細讓人聽見一狀告到太皇太后跟前去!”

蟈蟈兒不應她,使了眼色讓她看前頭。錦書調轉視線瞧過去,前面睡蓮池旁站著個宮裝美人,絳色的杭綢,那樣飽滿的顏色,襯得人如芙蓉般熱烈鮮亮。

容嬪捏著帕子笑得極優雅,溫聲道:“聖駕榮返了?姐姐福澤真是深厚哪!我那兒有鮮釀的梅露,叫廚子做了梅花湯糰,姐姐賞臉用些個,也好贖一贖我上回的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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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尚未搭話,蟈蟈兒便介面道:“難為容主子一片情兒,咱們主子腸胃不好,吃不得糯的東西,回頭要泛酸水的。”

容嬪瞧都不瞧蟈蟈兒一眼,上前攜了錦書的手,眼裡是可憐巴巴的神色,囁嚅道:“我知道姐姐還為前幾天的事惱我,我管束下人不嚴,犯了姐姐的駕,我罪該萬死。姐姐不待見我也是應當的,就是打我兩下撒氣兒,我也沒有二話。”她眼眶子泛了紅,轉臉拿手絹掖,又不無感慨地說,“姐姐也知道,蔡嬤嬤是從小奶大我的,我感念她,也敬她,少不得慣了她一些。奶媽子名分上是下人,實際上抵得上半個娘。向來只有她教導我,沒有我越過次序去說她的道理。今兒她上內務府領月錢去了,我才瞅準了機會來給姐姐賠不是的,要是她在,我也不好出來。我還是那句話,求姐姐好歹好歹瞧我的薄面兒,別為下人傷了咱們的情分。咱們一個院兒裡住著,該當比親姊妹還要親的,下回梅姐姐,寶小主兒來,姐姐也帶上我吧!”她靦腆的低頭揉衣角,小聲道,“我看你們聚在一處眼熱得很,就是不好意思覥臉湊趣兒。”

錦書微訝地打量容嬪,暗道這人太不簡單了,她這份韜光養晦的能耐令人心驚,前一刻咬著鋼牙和你對峙,轉個臉兒就能笑容滿面的和你套近乎。這麼小的年紀,哪裡來恁麼深沉的心機?

她也換了個笑臉子,和煦道:“妹妹這麼說太見外了,您願意和我們扎堆兒玩,誰還能嫌棄您不成?只管來就是了!不過我們聚在一處的時候不多,橫豎各有各的忙處。上回說趕趟兒鬥雀牌的,等湊了人,我再來請你。”她眯眼笑著在她手上一拍,“謝謝您惦記我,情兒我領了,今兒糰子就不吃了。蟈蟈兒說得沒錯,我胃不好,吃糯米做的點心容易積食,等下回我做東,請妹妹吃筵席吧!”

容嬪臉上訕訕的,心裡計較這位謹嬪也不是善茬兒,聽那幾句應對很有些城府,不由重新審視起她來——

她不愛濃妝豔抹,自有一股天成的秀氣。頭上只斜插了根挽發的扇頭簪,烏髮如雲,眉目平和,著一身煙青色的潞綢,靜靜立在池畔,素淡得像株新荷。

從頭回見她起她就是那樣子,待人客氣,面上笑模樣,辦事仔細周全,難得的不焦不躁的脾氣。這種人隨和,卻輕易走不近,一旦走近了,也許可以做一輩子的朋友。可惜了,這深深的宮苑,哪裡裝得下單純的東西?個個想拔尖,個個想冒頭,瞧誰擋橫就下死勁往下踩。女人雲集的地方是非多,能掙個一席之地多不容易,這位看似什麼都不在意的謹嬪娘娘,難道就是無欲無求的嗎?

“既這麼,那我就等您的好信兒吧!入了宮孃家親戚都斷了路,就算見著面也是君臣的禮數,還不如咱們姐們兒親近,往後求姐姐拂照我。”容嬪謙和的讓了讓,“說了這麼會子話,姐姐想是乏了,您自便吧!”

錦書笑了笑,“日頭毒,那邊的洗墨池都曬裂了,妹妹也別在外頭久留,回頭中了暑氣傷身子的。”說罷一頷首,繞過睡蓮池朝繼徳堂去了。

蟈蟈兒嘀咕,“不知道打的什麼鬼主意,姐姐妹妹叫得親熱,私底下算盤珠兒撥得噼啪響。主子您性善,別叫她騙了才好。”

錦書出了一頭的汗,抬腿進了明間兒,脆脆絞帕子來淨臉,底下宮女抬了小炕桌來伺候早膳,她喝了一口才道:“別操心她的事兒了,我先頭說的洗墨池裂了,回頭上內務府去報一聲,叫他們打發工匠來修。”又對春桃道,“井裡湃上西瓜,等萬歲爺來了呈上來。”

春桃應個是,掩嘴兒笑道:“主子娘娘如今真成了管家婆子了,樣樣兒的費心張羅。”

錦書慢慢用了一碗粥,小宮女倒溫茶漱了口,歪在美人榻上嘆了一聲,“太子爺這會子不知道怎麼樣,問萬歲爺,他也不說,我心裡真是不受用。想想我這會兒悠閒,卻害得他那樣,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這是命數,也無可奈何,您別往自個兒身上攬。”脆脆來給她掖眼淚,邊說,“快別哭,萬歲爺散了朝來,瞧您眼睛腫了,又要不自在了。”

幾個人正喁喁閒話,內務府太監到了門上,捏著嗓子道:“有賞。”

錦書忙下地接迎,後面蘇拉太監抬了好幾個盒子進來,頒賞的藍頂子唱歌似的念單子,“著賞謹嬪慕容氏,白狐皮十二張、東珠十顆、赤金盤螭瓔珞圈一套、金鑲寶頭面兩盒、端研二十方、玉如意兩對、鹿胎膏六盒、兩尺四寸玉觀音一尊、彩銀一千兩、金瓜子兒六袋……謹主子領旨謝恩哪!”

錦書泥首行禮,“萬歲。”

諳達太監上來攙扶,笑道:“主子大禧,奴才給主子道賀了。主子擎等著,奴才這是第一撥,後頭還有恩旨呢!”說罷又故作神秘的壓低了聲道,“奴才原不該透露上諭的,既然是主子您,也沒什麼了。聽說那道諭本該皇后娘娘發懿旨的,萬歲爺這回命內務府直接請了大印,嘿嘿……謹主子可是貴不可言哪!”

晉位的事不言自明了的,錦書只恬淡一笑,轉臉吩咐蟈蟈兒打賞,太監們

千恩萬謝辭了出去。屋子裡的人正要清點尺頭,崔貴祥門上進來了,嚴謹打個千兒,哈腰道:“請謹主子安。老佛爺傳小主兒過慈寧宮問話呢!”

錦書蹲福叫了聲幹爸爸,太皇太后那裡傳了崔貴祥親自來頒口諭,想來事情大大的不妙。

她心裡嗵嗵急跳,一時沒了主張,惶惶道:“老祖宗那兒是什麼意思?”

崔貴祥眼裡晦暗一片,蹙眉道:“太皇太后倒沒下硬旨,只是皇太后在慈寧宮呢,臉色鐵青,怕是憋著一口氣要發作出來。”他轉臉對錦書跟前伺候的人道,“春桃姑娘別愣著,瞧時候萬歲爺該散朝了,你趕緊上太和殿邊上的巷子裡搬救兵去。和李玉貴說,謹主子有難,叫他往萬歲爺面前遞話兒,請主子爺立時往慈寧宮去。”

錦書被嚇得腿發軟,面上只強作了鎮定,對崔貴祥道:“幹爸爸,依著您看,我這回怎麼應對才好?”

崔貴祥是極力維護錦書的,只可惜人微言輕,就是太皇太后跟前,也不過只是稍微的插上兩句嘴,並不能左右主子的想法。

他歪著頭搓手,眼角的皺紋都攢到了一起,沉聲道:“皇太后是咬緊了後槽牙的,橫豎鐵了心要治你。這回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口了,你可千萬仔細,皇太后不是等閒人,吃齋念佛,未必就積德行善。她在南苑王府是出了名的白臉姨娘,奸雄似的人物,當年的敦敬皇貴妃隱約就栽在她手裡。她心裡對慕容家有疙瘩,對你也不會留情,你千萬警醒著點兒,好生提防她。太皇太后疼你,你是知道的。如今不過口頭心裡撒不開太子爺,連帶著也恨你。可她老人家善性兒,你別怕她拿話呲達你,臉皮子要厚,受得住打罵,千萬別顯山露水的,瞅準了抱著她的腿求她,把先皇貴妃頂在頭上也使得。太皇太后上了年紀念舊,和皇貴妃婆媳感情又好,你哭天抹淚的唸叨皇貴妃,難保她就心軟了。”

錦書怔忡著道是,稍收拾了就跟著上了肩輿,一路朝慈寧宮逶迤而去。

進了慈寧門上中路,遠遠就看見明間裡頭太皇太后往南正襟危坐著,她垂下頭腳下加緊上了臺階入殿,邁進門檻就跪在金磚地上磕頭,“奴才給老祖宗請安,給太后老佛爺請安。”

座上哼了一聲,不叫起喀。錦書胸口發緊,心都攥了起來,剛才進殿下意識瞧了一眼,太皇太后左面是臉色灰敗的皇太后,右面是拉著臉子挺腰而立的塔嬤嬤,氣氛莊嚴肅穆,恍惚到了三堂會審的刑部衙門。

皇太后瞥一眼跪在錦書身後的人,冷淡道:“蟈蟈兒出去,審你主子,和你沒什麼相干。你到廊子下候著,哪兒都不許去,聽從我這裡差遣。”

蟈蟈兒遲疑著看錦書,前面人脊背窄窄的,微微地輕顫,像暴風雨裡飄搖易碎的花。她萬分的丟不下手,深深磕了頭道:“求太后老佛爺別叫奴才出去,奴才要陪著我們主子。”

太后也不多話,瞪眼睛呵斥,“你好有忠心,卻是用錯了地方。還杵在這兒幹什麼?出去!”

蟈蟈兒嚇得一噤,只得應個是,斂裙站起來退出了明間。

太皇太后聲音裡帶著利劍似的,從牙縫裡逼出幾個字來,“慕容錦書,你可知罪?”

錦書不禁一顫,俯首道:“老祖宗聖明,奴才寢食難安,日夜煎熬,奴才知罪。”

皇太后發狠道:“知罪就好!額涅,這賤婢草一樣的人,竟帶累了我的東籬,這份仇恨怎麼算?”說著哽咽著哭起來,“我的心肝寶貝,這會子過得半人半鬼,全是叫她害的!請額涅為東籬做主,拿這賤婢的血來償還東籬!”

太皇太后悲從中來,不由也捂著帕子哭不可遏。殿下跪著的錦書愈發心驚,只聽太皇太后道:“我早知道她是個妖孽,是替慕容家報仇來了。恨只恨我當時手太軟,才弄得今天這慘淡樣兒。錦書,你當真是一點良心也沒有,虧得我那樣疼你!你有氣兒就衝著我老婆子來,太子待你一片赤誠,你怎麼忍心害他呢!”

錦書心裡也有愧,一時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止了哭道:“老祖宗,奴才真個兒羞死了。奴才不知道太子爺用情這樣深,原當奴才冊封了他能作罷的,可沒想到……奴才絕沒有要害他的心啊,請老祖宗明鑑。”

太后啐道:“你巧言令色,真該拔了你的舌頭!你倒是會和稀泥,寥寥幾句就把自己撇了個乾乾淨淨。你遊移在他們父子之間,可惡可恨透頂!你是存著心的,挑唆他們父子的關係,扳倒一個是一個,下頭該輪著皇帝了是不是?”

錦書急躁起來,身上起了一層薄汗,濡溼了鬢角的發。

“奴才萬萬不敢。”她膝行了兩步,趴在太皇太后腳踏邊碰頭,邊道:“老祖宗,您是知道的,奴才對萬歲爺的心天地可鑑。奴才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歹念,萬歲爺是奴才的命,傷了他,我自己也是活不成的。您前頭勸過奴才的那些話,奴才銘記在心,幾時都不敢忘。如今到了這地步,奴才的心思全在萬歲爺身上,若說我要害他,豈不是要冤死奴才麼!”

“你安生給我住嘴!”皇太后拔高了嗓門,“萬歲爺是你的命,這樣逾越的話虧你也敢說!孫獻忠,給我掌嘴,狠狠地打!”

錦書渾身一激靈,宮裡有規矩,女人不讓打臉,除非是做了下賤的事。連宮女受罰都不傳掌刮,她是晉了位的妃嬪,這麼做就是明擺著說她連奴才都不如。

門前侍立的孫獻忠接了主子的懿旨就要上前,叫崔貴祥悄悄拉了一下頓住了。崔貴祥垂頭逼手出列,衝太皇太后稽首回話,“老佛爺三思啊,這皮爪籬賞不得,關乎萬歲爺的體面!謹嬪娘娘是萬歲爺的枕邊人,萬歲爺怎麼掛懷您也瞧見過的。”又對皇太后賠笑,“太后主子息怒,為她傷了母子情分倒不好,萬一萬歲爺問起來,主子也為難不是?”

皇太后臉色煞白,冷笑道:“她橫豎是個死,還能走得出這慈寧宮嗎?”

錦書怔忡抬起頭來,淚瑩瑩看著太皇太后,哀聲道:“老祖宗,老祖宗,奴才死不足惜,唯放不下您和萬歲爺。您要叫我死,我絕沒有一絲猶疑,只求您給萬歲爺帶了話兒,就說請主子保重聖躬,奴才來生再報他的恩德……奴才不怕死,死了好去見我仙遊的姑爸,好好和她說道說道我心裡的苦。”

她趴在地上泣不成聲,太皇太后愣愣看著藻井有些躊躇了。她突然提起合德帝姬,倒像當頭棒喝把她敲醒了。

這事草率不得!要賜死她簡單,只要動動手指,就能把她碾成齏粉。可她死了之後呢?自己是傷心透了,才忘了先帝和敦敬皇貴妃的例子。太子蒙塵已經沒法子改變,失去一個,難道還要搭上一個嗎?皇帝要是有個好歹,社稷就要動盪,這滿朝文武都是血水裡滾出來的,只有皇帝能鎮得住他們,倉促擁立一個嗣皇帝,真正臣服的有幾個?這會子只顧撒氣,弄死了她,後頭只怕要大禍臨頭了。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瞧著皇太后道:“茲事體大,咱們從長計議的好。”

皇太后那頭和太皇太后想法不一樣,提起敦敬皇貴妃,恨得人直打顫,厲聲道:“姑侄兩都是狐狸精託生的,這禍害不除,遲早要顛覆大英!額涅切不要婦人之仁,社稷乃是重器,難道要毀在她手裡麼?您不處置,就交給奴才來辦,不殺可以,挑了手筋腳筋,扔到北五所裡鎖著,由得她自生自滅去。”

錦書被嚇得喪了魂,抱著太皇太后的腿嗚咽,“老祖宗,您救救奴才……”

真真是令人髮指,誰料得到一個吃齋念佛的人能有這樣狠的心腸?連太皇太后也怔住了,驚道:“不成!你也不怕造孽,哪裡來的這麼黑心的想頭!”

皇太后是橫下一條心了,拍著炕桌站起來,原本富態團團如明月的臉拉得老長,指著錦書,尾指上數寸長的鑲寶護甲劇烈的顫動著,“喊外頭慎刑司的人來,把這賤婢給我拖下去,照我適才的話辦。熬得過去是她的造化,熬不過去也別怨人,都是她的命不好!”

正殿裡的人都嚇得四肢發軟,皇太后平時雖不問事,到底是皇帝生母,天底下功勞最大的人,誰也小覷她不得。

壽安宮總管不見太皇太后發話,怯怯嗻了一聲領旨退出正殿去,崔貴祥慌了神,打著擺子跟出來,太陽明晃晃照著青磚地,他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失魂落魄地喃喃,“了不得,要出大事!這可怎麼好……”

往宮門前一瞥,慎刑司王保帶著四個太監過了影壁,直撲慈寧宮正殿而來。他攔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惡虎似的上了臺階。

蟈蟈兒面無人色,退到牆根下借力靠著,焦急往門上瞧,哭道:“春桃怎麼辦的事……萬歲爺怎麼還不來?再不來就晚了……”

正泗淚橫流,遠處門腋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人,舉著黃澄澄的令牌邊跑邊喊,“如朕親臨……如朕親臨……”

崔貴祥大大松一口氣,忙進殿通傳,“主子,萬歲爺有旨意!”

錦書早就被王保等人五花大綁捆成了粽子,倒在地上只顧抽噎,崔貴祥跪到太后跟前叩頭,疊聲道:“太后主子,少安毋躁,萬歲爺有旨意了。”

皇太后紅著眼,衝發怔的王保罵道:“你這殺才,還等什麼?皇帝還能給他親孃頒旨不成?該幹什麼照舊幹你的,出了事自然有我頂著。”

太皇太后立起來高喝,“太后,你犯了痰氣嗎?公然違旨,你反了!”

太后全然不為所動,昂著頭說:“他還能廢了我這生母?真要這樣,他皇帝名聲就臭不可聞了!”

菱花門上舉牌太監跑進來,俯腰子喘了半天,斷斷續續道:“主子爺有特旨……給眾太監宮人的旨……金口曰:哪個狗膽包天的敢動謹嬪一手指頭,朕他娘的滅他全家……欽此。”

太監依葫蘆畫瓢把原話複述一遍,眾人聽得心驚,這是逼得急透了,皇帝向來儒雅,從沒有外頭混賬行子常使的粗口。這旨意頒得也妙,念著人倫不能朝祖母和母親下死令兒,卻給底下伺候的人套緊箍咒。

殿裡的王保領眾人伏地磕頭接旨,暗忖倒黴催的,這回捅了大婁子,上回是犯在太子爺手裡,這回得罪的是萬歲爺,還有活命的機會嗎?九成玄乎,午時就得打發人上家報信兒,讓家裡人來收屍了。

他打著哆嗦,臉白得象紙。手腳並用著爬到錦書身邊解麻繩鬆綁,瘟頭瘟腦的哀求,“謹主子,奴才對不住您了,奴才這就給您鬆開。您行行好替奴才求個情兒,奴才家有七十歲老母,守了四十年的寡,油都熬幹了……萬歲爺要殺奴才一家子……只叫殺奴才一個吧!好主子……善心主子……您大人有大量,福澤海樣兒深哪……”

剛才捆綁時下了死勁兒的整治她,胳膊叫他們擰得脫了臼,這會子動都沒法子動。錦書死裡逃生般的大喘兩口氣,緩過神來覺得肩頭被人大錘子砸爛了一樣,痛得眼淚汪汪的,壓根兒就沒力氣應他。

上諭頒了不久皇帝急赤白臉地趕來了,聖駕往殿柱旁一站,也不請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說:“朕來得還巧啊,再晚點兒,她該成肉泥了。”

說著彎腰去抱錦書,誰知一觸,她就針扎似的叫起來,哭著說胳膊折了。他愕然去摸她的肩頭,骨頭棒子果真是不在原位置上了。

“你別怕,我替你接上。”皇帝看她哭得淚人兒似的心痛難當,引她在杌子上落座,勉強笑道,“不是大事兒,接上就好了。”

太皇太后側目看皇帝仔細替錦書接骨,他一個眼神一舉一動,都是深入骨髓裡的疼惜,不到那個份上哪裡有這樣的刻肌刻骨?心裡不由得長嘆,冤孽啊,他們兩個好得那樣,誰能有那本事拆開他們?太后要棒打鴛鴦,就算兒子是她生的,要做皇帝的主只怕也不可能。

錦書咬牙忍得人打顫,隱約聽見“咔”的一聲,想是骨頭復了位,登時一氣兒鬆懈下來,才發現身上衣裳被汗浸透了,檻窗上的風一吹寒浸浸的。別過臉,委屈的悶頭倚著他,再不肯抬頭了。

皇帝憋了半天的火氣發作起來,一腳衝王保踢了過去,“狗東西,你長行市了?來幾個人把他叉出去,扔到滴水下扒了褲子打,打死了算完!”

王保哭喪著號起來,“主子……超生,奴才冤枉啊!主子饒命……奴才再不敢了……奴才奉命行事啊……”

鬼哭般的告饒聲在殿裡迴旋,那廂皇太后坐不住了,拍案道:“皇帝,你眼裡還有沒有老祖宗?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你在長輩面前這架勢,可不是打我的臉?我十月懷胎養了你,就換回來你的怨恨?你九五之尊,知不知道孝字幾筆幾劃?”

皇帝只低頭道:“母親息怒,兒子自當是孝敬您的,只是奇怪,前頭有鴿子劉,後頭有侍膳楊太監,都是活生生的筏子,竟沒有人怵,朕是百思不解的。”他轉眼看廊子下掛的鸚鵡架子,慢慢道,“從前是殺雞給猴兒看,現下就是殺猴兒給雞看,雞也不怕。朕這內廷真是亂,規矩體統全沒了,得好好整頓才是。”

皇太后和 太皇太后面面相覷,一時聽他雲裡霧裡的,也鬧不清他琢磨的是什麼。

他臉色平靜,只道:“朕讓內務府擬了詔,已經報宗人府上玉牒,錦書晉位皇貴妃。中宮出缺,章貴妃三月裡又薨了,沒人主持後宮,朕也放不開手腳辦事兒。”眼見皇太后要掣肘,他搶先一步道,“先頭朝中也有人置喙,朕摘了他的頂戴花翎下到大獄裡醒神兒去了,朕要叫他們知道,朕的家事兒容不得他們指手畫腳。自從金川平定後,朝政穩定下來,朕脾氣收斂了不少,倒鬧得眾人把朕當軟蛋,以為朕連個鵪鶉都不敢殺了。”他陰沉地笑,“把朕惹急了,朕也是個六親不認的主兒,請皇祖母和額涅顧念些朕的名聲吧!”

這些話像尖刀樣的捅人心窩子,兩位老主子打翻了五味瓶兒很不是滋味,太皇太后倒也罷了,皇太后卻是一千一萬個不稱意兒。她的嘴角微往下耷拉,直視著皇帝道:“皇后還在位上,你如今繞過她去,我也無話可說,只是我和老祖宗都健在,你這麼的,忒視祖宗家法於無物了。”

皇帝眼裡有陰寒的波光,偏頭笑道:“額涅這話很是,只是兒子聖旨已經發了,這程子要廢,就請額涅發懿旨廢吧!”

自古也沒有這個道理,皇帝的旨意頒了,皇太后另發懿旨駁斥,那不是成了呂后麼?皇太后給兒子回了個倒噎氣,癱坐在圈椅裡哧哧的喘,手指發瘧疾似的鬥起來,指著皇帝道:“好!真是我的好兒子!”

皇帝擰眉道:“額涅,錦書不是皇考皇貴妃,她有兒子護著,兒子絕不叫任何人動她分毫。”又衝太皇太后俯首,“皇祖母,當年皇考迎娶合德帝姬為嫡妃,孫兒給不了錦書那殊榮,只能給她個副後的銜兒,請皇祖母成全孫兒。”

太皇太后悵然點頭,“事到如今,多說也無益。我老了,心神乏累,眼神也不濟了,上回說往清漪園的,後來遇著了東籬出了這檔子事兒,就給耽擱下了。趕明兒打發人送我過園子裡吧,我到了那兒心境兒也能開闊些個。至於你們……”她眼裡黯淡無光,瞧了眼錦書,“好自為之吧!我也盼著你們好,別再出么蛾子了,踏實過日子才是正經。”

錦書離了皇帝蹲福,“老祖宗放心,奴才一定盡心伺候主子。您上清漪園,奴才給您扶轎去,得了閒兒也去給您請安。”

太皇太后睏乏道:“你有這份心我就高興了,扶轎用不上你,你留神侍候你主子,強似在我跟前盡孝。”又對皇帝道,“你晉錦書的位份,我料著也是遲早的事,只不過一下兒就讓她統管後宮,著實也難為她。以往宮中內務都是通嬪幫襯著皇后,這回給她晉個貴嬪,還是讓她和淑妃協理吧!通嬪是老人兒,緣故知道的也多,況且她家縣主配太子的事兒黃了,對她也是個補償。”

皇帝見太皇太后句句都是為錦書著想,心裡很是感念,自然沒有不答應的,躬了躬身道:“就依著皇祖母的意思辦。”

太皇太后瞥了瞥兀自愣神的太后,知道皇帝先前那話刺傷了她。甭管她以前使了什麼心眼子扳倒了合德帝姬,就衝她是皇帝生母這一點,自己心裡有怨恨也只得裝傻充愣的矇混過去。眼下皇帝已近而立之年,對老輩子裡的恩怨也摸得透了,怎麼會不知道他母親使的那些手段,所以那句“錦書不是皇考皇貴妃”,就要了太后的命了。

太皇太后撥著伽楠念珠道:“東西六宮好幾個都太監、副都太監都有了年紀,換一撥年輕幹練的掌事兒吧!錦書宮裡的總管也得換,那個丘八不成,不穩當,皮得猴兒頂燈似的,別說下等嬪妃們,就是個有臉面的嬤嬤女官,抬起腳來都比他頭高。副後近前的人要鎮得住風浪,皇后往圓明園去,金迎福沒跟去,把他撥給錦書吧,我瞧妥當。”

皇帝遲疑道:“皇祖母想得固然周全,只是金迎福是皇后一手提拔的,孫兒怕有閃失……”

真個兒是寶貝心肝,百樣替她張羅,怕這怕那的小心保護著。太皇太后嘆了口氣,皇帝如今像足了先帝爺了。都說女人待人認真,執著勁兒幾輩子都撂不開手的,可男人到了這關口也是一樣兒。

“這個不用怕,金迎福打小兒進了南苑王府,和崔是換庚帖把兄弟。人也聰明伶俐,太監最會審時度勢,到哪山唱哪山頭的歌。皇后倒了臺,他原該進內務府掛牌子供虛職的,你這會子重用他,他一定感激你,自然是兢兢業業的。”太皇太后抬了抬手,“成了,都散了吧!折騰這半天,我也乏了。”

殿裡眾人行禮,塔嬤嬤扶著太皇太后緩緩起身,往偏殿寢宮裡去了。

皇帝回身看太后,先前那些話說得過了些,兒子和娘總是貼心的,太后無上尊崇,保養又得當,人調和得像三十七八的模樣,今兒受了打擊,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似的。皇帝瞧了心裡也難受,百般掙扎著,放下面子上前給太后跪下了,拉著她的裙裾,溫聲喊“額涅”。

太后一顫,方回過神來,轉過臉掖了掖眼睛,“你起來,你是皇帝,跪著像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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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到天邊都是額涅生的,給額涅下跪是應當應分的。”皇帝去拉太后的手,“額涅,兒子在您面前是孩子,說話不知道輕重,您好歹別和兒子計較,傷了身子兒子心疼。”

太后的嘴角沉了沉,賭氣道:“你說得好聽,叫你心疼的另有其人,我可算個什麼呢!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今兒我算見識了。”

錦書忙在一旁磕頭,“太后主子,奴才往後一定孝順您老人家,奴才哪裡做得不好您只管訓斥奴才。”

皇太后一哼,“皇貴妃言重了,我可不敢訓斥你,讓皇帝知道了,非活吞了我不可。”

錦書尷尬的地看一眼皇帝,他只安撫一笑,也不在這上頭糾纏,只道:“額涅以往多寬的心境兒,又慈又善菩薩似的。是兒子不好,給額涅和皇祖母添了那麼多的困擾,兒子著實的過意不去,額涅再不原諒兒子,兒子晚上連眼都沒法子合了。頭前兒那些事雖叫人傷心,好在總算都過去了,額涅就看著東齊他們吧!東籬在那裡也都安好,他身邊有馮祿和容升伺候著,請額涅放心。額涅還像從前那樣頤養著,兒子還沒在您跟前儘夠孝,往後時時去給您問安,額涅別嫌兒子囉嗦才好。”突而話鋒一轉,笑道,“倘或額涅在宮裡住膩味了,兒子送您往園子裡去也使得。和皇祖母一道住清漪園,還是另往玉泉山靜明園,由得額涅挑吧!”

皇太后頗意外地打量皇帝,他嘴上說得花好稻好,竟是打著算盤要把她送出宮去!是嫌她多餘,怕她在宮裡接茬難為他的心尖子吧?打發了她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好個孝順兒子,手段果然比他父親精明一千倍去!

太后站起來,抬頭挺胸人站得筆直,“難為你一片孝心為我打算,兒子是娘身上的肉,你琢磨著把我當佛爺供的心我都領了。可惜我這人一個地方待久了就不願意挪窩,我在壽安宮住了十來年,換了園子怕認床睡不著,你不用替我操那個心。”說罷轉身招跟前嬤嬤扶著,雍容威儀的朝慈寧門上去了。

皇帝背著手目送太后,又氣又好笑的一哂。太后胸有城府之嚴,要擺佈確實得花費一番功夫。目下權且這樣吧,畢竟天家骨肉親情,真要鬧起家務來不好看相。

他回頭瞧錦書,她怯生生站在薰香鼎子旁,眼睛淳亮得像雨後枝頭的水滴。皇帝心頭的陰霾霎時就消散了,過去撫撫她的肩頭,“胳膊還疼麼?能舉得起來麼?”

她點了點頭,“接上就好了,我小時候也脫臼過,大了想想有點可怕,虧得你會,湊手就合上縫了。”

他抿嘴淺笑,牽起她的手道:“咱們回去吧!”

她應了,溫順的跟他出了正殿。

廊廡下宮女太監們跪了一地,見他們跨出門檻齊齊磕頭,“奴才們給萬歲爺請安,給貴主兒道喜。”

這些人原來都是在一處當差的,處得姐妹一樣,打打鬧鬧隨意慣了的。現在身份變了,錦書看著他們臉上誠惶誠恐的表情,心裡也說不出的感慨。

皇帝不言聲兒,只在一邊旁觀。錦書讓大夥兒起來,又去扶崔貴祥,感激道:“今兒我能正大光明叫您一聲幹爸爸了!您的恩德我到死都不忘記,往後我孝順您,還像從前似的侍候您。”

崔貴祥連連擺手,紅著眼眶道:“奴才萬萬不敢,貴主兒如今不同了,是統御六宮的正經主子。奴才算個什麼,您別管奴才叫幹爸爸,奴才擔當不起,怕折壽,也給貴主兒臉上抹黑。”

錦書笑了笑,“我落魄的時候您護著我,眼下我得了高枝兒倒忘了您,那我成什麼人了!”又道,“您上清漪園去保重身子骨,我宮裡撂了手就去瞧您。”

崔貴祥一連應了好幾個“哎”,垂手退到了一旁。

皇帝搖著草蝦扇子吩咐長滿壽,“你過內務府傳個口諭,今兒給慈寧宮裡的人打賞發利市,也讓大家沾沾你主子娘娘的喜興兒……崔總管發雙份兒的,難為他一直把貴主子放在心上。”

長滿壽應了,狗顛兒的撒歡跑出去傳旨意了。眾人謝了恩起來紛紛給錦書道喜,皇帝難得有耐心地等她和幾個要好姐妹敘舊,一個人踱到福鹿旁,合上扇子極目遠眺——

天極藍,藍得吸人心魄。遠處殿宇層層堆疊,一片連一片的歇山頂在日光映照下泛出璀璨的光。

疲累了這幾天,總算能放下擔子歇一歇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好容易到了這一步,可惜是廢了這麼大的力氣得來的,還葬送太子的一生,想起這個就叫他傷心。

女孩們低聲交談,慈寧宮伺候的宮女們帶著謙恭的表情,錦書還是以前的做派,不驕不躁的掩口淺笑。不知說了什麼,回頭瞧他一眼,眼波婉轉柔美,是對最親密的人才有的關切。皇帝尋著了安慰,悄悄在一邊打量她,才發現她已經和從前大不一樣了。雖然依舊謹慎,卻不是如履薄冰的惴惴不安,臉上有了從容,褪了青澀,恍惚現出安逸少婦才有的和樂來。

皇帝喜滋滋地拿扇子輕敲掌心,她就像九月枝頭的果子,恰巧長到了那個火候,入口最是甜美的檔口。長眉秀目,麗質天成,真真是個心肝玉美人!

她過來碰了碰他的袖子,臉上笑盈盈的蹲福,“奴才逾矩了,叫主子等了這半天。可是熱壞了?瞧這一腦門子汗!”說著把疊得方方正正的帕子雙手呈上去。

皇帝接了抬手掖掖,問:“聊完了?聊完了回去吧,輦在外頭等著呢。今兒你受了驚,好好的歇一歇,回頭少不得有各宮的人來見禮,還有皇子皇女們,夠你受累的了。”

她嗯了聲,斂裙隨他出宮門上了涼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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