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花紅(第四冊)_第十九章 錦字徵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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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不說話了?”錦書聽不著回答,氣得連道兒都不肯走了。往路牙子邊上的石頭墩子上一坐,臉嘟得像只鼓了氣的河豚。

皇帝撐腰在她旁邊站著,“你讓我說什麼呀?看看,老話說,人受擠兌本事高。這民諺用你身上正合適,三句話不對就上臉,你還真練出來了!成了,我打發人拿鏡子來讓你照照,快成灶王奶奶了!”

她扭過身去,不服氣的嘟嘟囔囔,“我是灶王奶奶,你是個什麼?灶王爺?你怎麼不拿鍋灰抹臉?一個爺們兒,還是皇帝,說話不算話,我都替你臊!”

皇帝嘆了口氣,“你這脾氣真得改改,我這兒是和你打商量,是為你好,你怎麼不識好人心哪?”

她的心一直往下沉,漸漸紅了眼眶。喉頭哽得發噎,好不容易才把哭腔吞了下去,“我不要你為我好!你不帶我去試試,你前腳走,我後腳上昌瑞山鉸頭髮做守陵姑子去!”她傾前身攔腰把他抱住,臉頰貼在他腰間的四方玉牌上,一徑的恐嚇利誘,“好親親,你帶我去,我比太監小子伺候得法。況且一去好幾個月,你就不想我麼?你帶上我吧,咱們夫妻也算患難與共了。我天天瞧見你,知道你好好的,我就足意兒了。我不吵著你,就給你端茶送水,成不成?”她又拉下了臉,“你答應我,咱們一切好說。要是不答應,你回來就見不著我了。”

皇帝歪著脖子愁眉苦臉,想起她叫“親親”,又覺得有些好笑。順手把她頭上的梅花簪子插好,嘆息道:“我算是栽在你手裡了!如今怎麼樣?竟像市井裡怕老婆的窩囊漢子!你非要去,那就去吧!可有一點你要答應我,後宮不得干政,你不住王庭,另有氈帳指派給你。”

她連連點頭,“我省得的,絕不給你添麻煩。你不必顧及我,就是叫我住窩棚也成的。”

皇帝扯了扯嘴角,眼下是千好萬好,到了臨了究竟怎麼樣也不知道呢!這會兒也不去認真計較那麼多,單調笑道:“剛才那聲親親叫得好,我如今掏乾淨了耳朵,你再叫我一回。”

皇帝足足的二十九了,照了老例兒來說雖是春秋鼎盛,卻也算不得年輕。這麼個身份年紀,擎小兒就沒得人叫過親親,現下聽了錦書這一聲,真個兒窩心到雲眼裡頭去了。含笑睨著她道:“你可別掃我的興兒,既張了一回嘴,也不在乎二回了,是不是?我答應帶你扈從,你也得給我點兒好處吧!”

錦書原想說他市儈,半點便宜不肯錯過。可心裡真的也待見他那樣兒,孩子氣的撲了過去,吊著他的胳膊一通揉搓,“小親親哥哥哩,想死我了!”

皇帝摟著她嗤地笑了起來,“這是什麼調調?哪裡學來的?還真有那麼幾分意思!”

錦書倚著他說:“上回我聽見小香香就是這麼叫芍藥兒的,親熱得不成話。”

“芍藥花兒?”皇帝臉上變了顏色,“你念舊,這是你心眼子好,可人好過了頭就成迂腐了。芍藥兒和他菜戶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要謹防著,歷來宮廷面兒上光鮮,暗地裡髒的臭的也不少,件件關係重大,沒有一件事是不相干的。牽一發動全身,裡頭的學問你也知道。那些奴才們紅了,人大心氣兒也跟著高,別好好的把翊坤宮弄成個淫窩。叫朕下手整治了可不是玩的,到時候或打或殺,半點情面也不留。你如今不好生看管,到時候再來求朕開恩,那可是不中用的了。”

她被他一嚇,霎時有些怔怔的,只囁嚅道:“芍藥兒有分寸,這點我敢打保票。他腦袋機靈,人家背後都管他叫‘金剛鑽’的。他在蘇州街那邊有住處,也不能在翊坤宮裡怎麼著。再說我把宮務都交代通嬪和淑妃了,有她們管著,我也避開了人面兒。人口多,事兒瑣碎,雜七雜八的討示下,我原本就不是個能管人的人,頂在浪尖上是不得已兒,有她們代勞我就輕省了。貼身的人犯了事兒也交她們發落,她們要開革,我不會說半個不字。”

皇帝笑了笑,“你是清閒人,自然有你的福澤。堂堂的管家姑奶奶倒撂開手站幹岸,躲到一邊享福去了。”

她起身,沿著新築的宮牆緩行。抬頭看,那紅牆灰瓦綿延起伏,一直往綠意婆娑的林子裡去了。

外頭熱得一鍋湯似的,園子裡卻是清涼舒爽的另一個世界。日子過得愜意,她更不願意操心那些了,回頭怡然一笑,道:“什麼叫站幹岸?我不稀圖別的,守著你就夠夠的了。”

皇帝嗯了一聲,和她攜手漫步,笑道:“手上抓著大權沒什麼用,留著愛,鏈子似的拴住爺們兒,這才是最根本的東西。”

錦書在他手背上擰了一把,“你是變著法兒地說我厲害是不是?”

皇帝嘶的一下收口冷氣,“我哪兒敢這麼想!不過是說你懂得夫妻相處之道罷了。”

錦書慢聲慢氣道:“我享過富貴,也受過人白眼,如今跟了你,情願你不是皇帝。要是個普通百姓,小日子過得,我天天給你做飯,給你送到地頭兒上。晚上端洗腳水給你泡腳松筋骨,強過錦衣玉食見不著你的面兒。”

皇帝低頭不語,她和宮裡別的女人不同,她們爭寵是為攬權,為壯大自己,也為壯大孃家。她舉目無親,能受委屈耐摔打,比她們惜福,得寵不恃寵,是極難得的。只是前頭的傷痛才平復,再來一次,她還能不能像現在這麼想?

“等平定了漠北,你要想種地,咱們就上長亭的莊子上去,那裡全是莊稼人,整天為兩個承德哥哥勞碌。男人田地裡忙,女人圍著灶臺轉。”皇帝勉強勾了勾嘴角,“這山望著那山高,活著都不易,等你到了那地界兒就知道了。”

錦書望著他,“不是還有你麼?你在,我就吃得了苦。”

皇帝緊緊把她攬在懷裡,嘆息道:“我當然是在的,我們哪時哪刻都不分開。”

她嗯了聲,歡快道:“我要做你的尾巴,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又仰著臉兒,“你別嫌我累贅,回頭把尾巴切了,我就活不成了。”

他咧嘴笑,“我不能夠,切了尾巴要留血的,血流多了我也不能活。”他捏她的鼻子,“真是,我一個皇帝,政務堆積如山,偏和你這丫頭說這些不著調的話。這要叫人聽見,朕才是掃大臉子呢!”

她糯著聲兒說:“就我聽見,我不笑話你,我愛聽你說這個。”她噘著嘴伸脖子,“瀾舟,親親……”

皇帝素喜她俏語嬌憨,這會子腦子裡膩滿了糨糊,一把拖到背陰的地兒,捧著臉纏綿悱惻的一通蹂躪。

風吹葉動,夜已經深了。打更太監抱著木罄“託託”地敲著,從青石路那頭緩緩地來。兩人摒著氣,從樹根間隙裡瞧著一雙粉底皂靴走過,等梆子聲遠了才齊松一口氣。

錦書看皇帝那汙糟樣,忙掀翻了他坐起來掩衣裳,面紅耳赤地嘀咕,“這算什麼事兒,當著天菩薩,作孽的!”

皇帝摘了她頭上的枯草,覥臉道:“誰說非在屋子裡了?我就覺得外頭挺好。”

“我不和你說,還上勾欄衚衕,偷女人的積年!”她站起來擺佈裙子,見他還光著膀子坐在地上,便跺腳,“你還窩著,仔細人看見,那時候老臉就顧不成了!”

皇帝慢吞吞穿衣裳,邊道:“叫李玉貴查查是誰打的更,他罪業大了,把朕嚇得不成事了,朕砍他的腦袋!”

她上去替他扣紐子,只道:“你自己不好,還要怪別人,道理說出來跌份子。”

兩個人滿臉狼狽,互相一看,悶聲笑起來。打理好了往回走,皇帝說:“說到偷女人,我做藩王的時候進京朝賀,聽說過老爺子的一樁風流事兒。”

老爺子是指明治皇帝,錦書晉了皇貴妃,皇帝又是認準了她是當仁不讓的正經老婆,明治皇帝順理成章的就是老丈人。先帝不好稱呼,皇考也叫不得,只好折中尋了這麼個親切的稱呼。

錦書一聽忙問:“什麼事兒?”

皇帝把半句話吞回了肚子裡,搖頭道:“不說了,說了怕你要惱,回頭又掐我。”

她皺起了眉,“你成心的?要是不說,我這會子就掐你了!”

皇帝無奈一笑,“我們藩王到一處喝酒,什麼話都說的。要論偷女人,老爺子是把好手……”他正侃得歡,冷不防胳膊上挨了一記。他“哎喲”了下,一縱身跳開了,“貴主兒,難怪春桃叫你賴子,你怎麼不講理?我是聽他們說的,你掐我做什麼?大夏天,衣裳少,貼著肉絞多疼!”

“不疼我掐你幹什麼?誰叫你挖我皇父牆腳來著!”她瞪他一眼,“別愣著,接著說。”

皇帝積重難返,離了她兩尺才道:“嘴上要聽,手上又不饒人,娘們兒家真難伺候!老爺子做王爺起就是花名在外的,賣相好,出手又大方,姑娘們都愛他。後來登了基,搭上……了個後扈大臣的正房太太。說起來是一家子,那位太太是正宮皇後一個娘的嫡親妹子……”

皇帝字斟句酌,錦書呆呆的也不知說什麼好,腦子轉得像紡車,一頭想著額涅受了多大的委屈,一頭憶起寶楹後蹬兒問的話,隱約覺得裡頭必定有緣故,等回去了要問清了才好。

“那是老皇曆了,不說倒好。”她輕輕一嘆,“這裡頭或者是有隱情兒的,你也人云亦云!”

慢慢進了清溪書屋,御前的人換了香放簾子,侍候著兩個人洗漱了,司衾的展好被子,丫頭們落下杏黃幔子,這才吹熄龍鳳燭躬身退了出去。

錦書盯著窗戶紙出神,皇帝看她一眼問怎麼了,她吮著唇說:“我在想寶答應,她怪可憐的。前頭咱們鬧,和她沒什麼相干,卻攪在這灘渾水裡毀了一輩子。你給她晉個位份吧,好歹叫她享個貴人份例。”

皇帝道:“連翻牌子都沒有,怎麼晉?這個不是你好送人情兒的,敬事房記著檔,莫名的給位份,就像你說的,宮裡眼睛可多。”

她期期艾艾道:“那你翻她一回牌子?”

皇帝嚯地坐了起來,“我瞧你是犯了痰氣!這是什麼事兒?我在你這兒算個什麼?是能送人的?”

錦書被他的大嗓門嚇了一跳,抱著被子說:“好好的,你撒癔症麼?磚頭瓦塊來了一車,顯得自己正經?你先頭又不是沒翻過,弄得委屈了你似的!”

皇帝一歪又躺下了,背對著她說:“我心裡煩,你別和我鬧。”

她瞪著他,直著脊樑坐了半晌,他也不兜搭她,她坐久了不由有些無趣。自己悶頭想了想,的確是有點過了,這種事怎麼勉強?他一心一意地待她,她倒裝起大度來。明明愛捻酸,還說那樣的話招他生氣。他國事繁重,內廷再囉皂,愈發讓他吃力了。

“你去和她說,她要願意,朕可以安排她出宮。只是不能拿原來的身份活了,出四九城,遠遠的到別處去。”皇帝冷聲道,“要依著我,她前頭日鬼弄棒槌的和東籬折騰那出戲,冷宮裡待一輩子都是應該的。現在瞧著你的面子想個變通的法兒,打發出去也就是了。翻牌子晉位份的話趁早別說,說了也是討沒意思。”

錦書坐著琢磨,放出去,不能在北京待著,不能回孃家,一個女人到外省怎麼活?

“你這麼的,放不放的有什麼區別?她出不出去兩難。”她小聲地囁嚅,“人說一夜夫妻百日恩……”

“別說這個!”他的手在被面上拍了下,有點拱火的味道,“什麼夫妻?朕是和誰都能稱夫妻的?那些個媵御不過是消遣的玩意兒,哪裡有那資格認真論?普通人家的妾都不上牌名,更別說皇宮大內了!你別替別人操心,安生過你的日子,有那些心思不如用在爺們兒身上,各人自掃門前雪的乾淨!”

他終究是個涼薄的人,不是外頭混賬行子,專在女人身上用功夫的。宮裡女人堆山積海,他相與一陣子,轉手就撂。各宮處得淡淡的,就是翻牌子也端著主子爺的架子,並沒有女人敢縱情貼上來。說得難聽些,遇見她前在房事上不苛求,和誰都一樣的。遇見了她就不成了,再像從前那樣是辦不到,她窮大方,他就覺得受了侮辱,立馬的拉臉沒好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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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縮了縮脖子,“你別急,看急得流汗!”忙拿湘妃扇來疾打,寬慰道,“剛才是我的不是,主子息怒吧!頭上青筋都凸起來,還說我驢脾氣,自己怎麼樣呢!”

他嘆了口氣,“成了,時候不早了,安置吧!”說著又背身過去,再不言語了。

錦書怏怏躺下,翻來覆去的胡亂想了好些,一會兒寶楹,一會兒是姨母,混沌混成堆,近寅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睜眼已經到了巳正牌,皇帝早忙他的去了。她撩起紗帳看,外頭明晃晃的。屋子鄰湖而建,水面的波紋透過檁子折射在屋頂的灰瓦上,凍肉湯樣的顫動。

“主子醒了?”蟈蟈兒領著一干近身侍候的人進來,卷了窗上竹簾,香爐裡換塔子,邊服侍錦書起身,邊道,“萬歲爺瞧您睡得香,沒讓叫醒您。聖駕回宮去了,軍機處接著了北地邸報,萬歲爺忙,留話兒給您,回宮還是在園子裡避暑,隨主子娘娘的意。”

錦書有些發蔫兒,他不在,她自己留在園子裡也無趣。要隨扈去了,還有些事兒要鋪排,清漪園裡也得跑一趟,和老祖宗辭個行是該當的。

“回去吧!”她扶了扶扁方,挑了個喜鵲登枝的釵插上,意興闌珊地問,“容嬪昨兒搬了?長春宮哪個殿指給她了?”

蟈蟈兒端了碗藥給她,冷笑道:“她自然是住西邊兒的,東間上屋有通貴嬪,西邊原本安置了一位貴人,礙著她位份高,只好騰出樂志軒,自己搬到耳房住去了。主子還是仔細提防著她吧,聽說她身邊的嬤嬤和皇太后宮裡的掌事兒嬤嬤有交情。這樣的人,無事都要攪起三尺浪來,萬一存了壞心的在皇太后面前編排您,太后聽了她的挑唆尋主子晦氣,萬歲爺一個趕不上,主子豈不是要吃虧?”

錦書點點頭,“我省得,你讓金總管物色個伶俐人放到長春宮去,叫他給我盯緊了,有什麼就來知會我。”又哼了聲道,“我處處禮讓她,她安分也就罷了,倘或要攪和,我也不能縱著她。她是有位份的,上頭不發話動她不得,可她身邊的爪牙能夠隨意處置,沒牙的老虎再兇又能怎麼樣!”

蟈蟈兒捧著巾櫛在旁伺候,想了想道:“費那樣多的手腳做什麼?直接回了萬歲爺,出道上諭打發到東北三所去得了。”

錦書直著嗓子把藥灌了下去,一肚子水晃盪,撐得人直打嗝。接了香片茶漱口,這才掖著嘴說:“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況且她又沒犯什麼大過錯,萬歲爺不問緣由的罰她進冷宮,她老子兄弟面上不好交代。那樣對我也不好,像是我這人不能容人似的。宮裡女人閒得發慌,正好叫人家說嘴。”

正說著金迎福進來回話,鳳輦已經在門前候著了,幾個人草草收拾了就上輦,車輪滾滾直奔紫禁城而去。

翊坤宮離養心殿並不遠,規制比毓慶宮大得多,進戶便是一扇“光明盛昌”屏門,臺基下有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前朝是鍾秀貴妃的住所,梁坊間飾蘇式彩畫,現今改成了龍鳳和璽彩畫。門窗也換了花式,萬字錦底五福捧壽裙板,萬字團壽步步錦支摘窗,宮殿大氣裡透出婉約旒秀。

“這是造辦處連夜趕治的,萬歲爺說了,要在貴主兒回宮前完工,不許惹主子娘娘不自在。”李玉貴迎她進門,沒戴頂子,叫太陽曬得眼睛都睜不開,還要賠笑,“咱們主子爺對娘娘真個兒沒話說了,奴才還記得前頭娘娘不願意近萬歲爺的身,趴在鳳彩門上死活不肯挪步兒。嘿嘿……想想那時候真是好笑。”

錦書莞爾,“諳達快別說這個,那會子小孩兒心性,什麼都不懂,叫諳達笑話了。”

李玉貴一迭擺手,“貴主兒別管奴才叫諳達,奴才萬不敢當。主子如今地位不一樣了,奴才該當巴結,受主子這一呼,奴才要折十年陽壽呢!”

錦書持重,也不再說什麼,一行人進了明間。屋子是仿著坤寧宮的擺設,正中間設地平寶座,後頭架著屏風,寶座兩側各有宮扇。硃紅立柱上的描金對聯熠熠生輝。

“主子爺說了,貴主兒在翊坤宮是屈就,鳳鑾照著先頭娘娘的排場來。”金迎福佝僂著腰送她上寶座,笑道,“崔沒看走眼,主子娘娘福澤果然厚。前兒奴才送崔出宮門,他心裡舍不下主子,叮囑奴才一定要伺候好主子。還說要把三個徒弟派過來,主子隨意兒給安排個差使,好替他在主子身邊效力。”

錦書嗯了一聲,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原就是順理成章的。她欠著崔貴祥的情兒,他這會子在太皇太后跟前當差,將來就算升不了十二宮都統太監,晚年必定是老來有依的。他沒有更親近的人,乾兒子像撒出去的鷹,自己混得不賴,用不著幹爸爸看顧。宮裡就剩三個徒弟要安置,她眼下晉了高位,提攜一把也合情理。

“這麼的,我三個師哥交給李總管,您給安排幾個好差事。”錦書衝李玉貴笑了笑,“我向來不問這些事,自己指派也不得法,就依仗您了。”

李玉貴誠惶誠恐,插秧似的扎了下去,“主子言重了,奴才給主子分憂是分內的事兒。奴才回去就找大總管查出缺檔,我記得造辦處少兩個採買,內務府裡少個秉筆,都是肥得流油的好差。高叢那老不死的九成兒是留給自己徒弟的,奴才說皇貴妃的師哥要頂缺,料他不敢不給。”

錦書點了點頭,“那就勞煩您了,這就辦去吧!”

李玉貴“嗻”的一聲領命退了出去。

金迎福垂手道:“要說崔的三個徒弟帶得真是好!個個都是沉穩人,面上不外露,不哼不哈的心裡有數,辦事踏實靠得住。”

錦書笑道:“是我幹爸爸能耐高,名師出高徒一點沒錯。我後兒要去給老祖宗請安,您替我置辦點東西,我惦記我幹爸爸的身子骨,帶些補藥給他。”

“是咧!”金迎福打了個千兒,“主子勞頓,先歇會子。宮膳房回頭就排膳,嚴御醫在抱廈裡候著,等主子用了膳就來請脈。”

錦書坐直了道:“甭等了,傳進來吧!”

金迎福應個嗻,卻行退出去,小跑往延洪殿傳鈞旨去了。蟈蟈兒伺候著她挪到偏殿裡去,放下幔子設起了屏風。嚴三哥隨後進來,身後還跟了兩個太醫,一溜隔著綃紗帳子趴在地上磕頭,“奴才們叩請主子娘娘金安!”

錦書讓起來,嚴三哥行動愈發謹慎,心頭暗道這位今時不同往日,先前只是個嬪,現在一氣兒越過次序晉了皇貴妃。自己專職伺候著也水漲船高,臉上很有光。只是位份越高,求子只怕更心切,這毛病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調理清爽的。想到這裡背上寒毛林立,不由又戚戚然起來。

左右副手退到一邊侍立,一隻皓腕從裡頭伸出來擱在脈枕上,襯著墨綠的枕袱,羊脂玉般的細膩溫潤。

嚴三哥跪在腳踏上,閉著眼睛歪著腦袋,專心致志地把脈,一屋子肅靜得連聲咳嗽都不聞。

“奴才有話問主子。”嚴三哥伏下去,手指摳著磚頭縫道,“主子這月行經可是提前了?還有沒有痛經的症候?”

“提前了三天,還有些兒痛,破冰似的,一剎兒就過的。”

“奴才後頭的話大不敬,請主子娘娘恕罪。”嚴三哥的額頭抵在金磚上,頓了頓才道,“奴才要問主子房事,皇上臨幸,事後可會暈眩,有酸脹的感覺?”

錦書坐在屏風後也有些尷尬,支吾了半天才道:“有的,都有的。”

嚴三哥跪在地上喃喃訥訥不知嘀咕些什麼,隔了會兒說:“主子娘娘請放寬心,依著奴才瞧,這病症已經大大的改觀了,單就行經破冰這一項就值得高興。暈眩酸脹再行調息,只要沒有寒意,龍精溫養得住,奴才就有法子醫治。奴才再開一付藥,吃上一個月,一個月後再進高麗參。這麼的長期頤養下去,奴才估摸著到明年開春前後就該有喜信兒了。”

錦書聽了歡喜起來,這是天大的好消息,她嘴上不說,心裡總是盼著有孩子的,倘或能懷上,那就是上輩子積了大德了。

嚴三哥領著徒弟退到外間開藥方子,後面脆脆拿紅綢鋪漆盤,端著二十兩銀子到他面前,笑道:“嚴大人辛苦,這是娘娘賞的,說謝謝大人這兩個月費的心思。等日後懷上了龍種,還要重重地答謝大人呢!”

嚴三哥惶恐道:“奴才職責所在,怎麼敢叫娘娘破費!”

脆脆道:“大人過謙了,貴主兒賞罰分明,大人有功,一定要賞的。”

嚴三哥忙跪下謝恩,稽首道:“奴才定不負娘娘重望,盡心盡力鑽研醫道,保娘娘早些個迎小主子來。”

“那您就是娘娘的恩人,是送子的活菩薩,咱們翊坤宮上下都感念您哪。”脆脆含笑,蹲了蹲福出了次間。

將近午正,日頭底下燥熱。廊沿的月洞窗前掛著個鸚鵡架子,那鳥兒也熱得受不住,撲騰翅膀上下翻轉,腳上的鎏金鏈子撞在銅食罐上嘩啦作響。

蟈蟈兒出來給鳥兒添食水,脆脆緊走過來問:“主子歇覺了?昨兒囑咐我收拾東西來著,箱箱籠籠裝了三車,你得了閒兒去瞧一眼,少了什麼再補足。”

蟈蟈兒說:“漠北遠,路上要走幾個月呢!入了秋凍掉鼻子,多帶禦寒的衣裳沒錯兒!”

兩個人正計較讓內務府趕工出過冬行頭,芍藥兒從出廊下過來,朝殿裡看了看問:“咱們主子歇下了?”

“才躺下。”脆脆覷他一眼,“看你賊頭賊腦,又出什麼么蛾子?”

芍藥兒捋下馬蹄袖當扇子來回扇風,搖頭道:“我才剛往四執庫去,路上聽說寶答應出了岔子。”

蟈蟈兒和脆脆怔忡著問怎麼回事,芍藥兒咂了咂嘴,“昨兒寶答應從毓慶宮回去,道上衝撞了陳賢妃。那位主子是有名的刺兒頭,這會兒又挺個大肚子,就差沒躺著走了。見寶答應位份低好欺負,二話不說就給關到北五所去了,這會子還沒放出來呢!”

“嗬,這位小主兒好大的脾氣!宮裡誰不知道咱們主子和寶答應好?她分明是衝著貴主兒來的!”脆脆拔高了嗓子轉身進殿,嘟囔道,“我告訴貴主兒去,她一個妃子還想翻了天了!”

蟈蟈兒站在門檻前擰眉琢磨,上回各宮都來敬賀主子晉皇貴妃,就她沒來,明擺著是不給這裡面子,今兒又整這出,存著心的尋不自在。只是賢妃肚子裡有龍種,就是佔著理,只怕也不好拿她怎麼樣。

“芍藥花兒,主子有口諭,讓你上北五所把人帶到翊坤宮來,誰有異議,叫她來找主子理論。”脆脆悶頭從寢宮裡出來,在廊子下指派,“帶幾個人,主子說別理那些混賬行子,只管辦你的差。”

芍藥兒“哎”了聲,勾手招來邱八和幾個青年太監,一群人惡狠狠出了翊坤門。

蟈蟈兒扭身進明間,看見錦書歪在榻上擦臉,上前蹲了福道:“主子怎麼毛躁起來?不問情由地去放人,陳賢妃肯定是不依的,回頭必定要鬧了來。”

錦書冷哼一聲,“叫她來,別打量懷著肚子我就奈何不了她!她既然愛出頭,我就拿她做筏子。我才晉位,原不想立威的,大家各自過日子,誰也不惹著誰,挺好的事兒,不曾想偏有人作祟不叫我好過,反正鬧了,索性大家都別想安生!”

蟈蟈兒看她氣得不輕,嘴上不好說,心裡卻覺得她太過仗義了些。到天到地論,寶答應和她沒有那麼密切的關係,就是有前頭太子那一層,到底促成那件事的是太子,她過意不去把責任攬了過來,這些時日對古鑑齋的關照作彌補也儘夠了,犯不著為個低等媵妾得罪賢妃吧!

她挨了過去接她手裡的帕子,小心道:“主子,奴才有句話想和您說。”

錦書調過頭來看她,“你有話就說,我聽著的。”

“我想和您說,別人的肉,再怎麼貼不到自己身上。萬事都有個限,就好比您和寶答應,哪裡能看顧她一輩子?走得太近惹人側目,再弄出些有的沒的來,對她不好,對您自己也有損耗。”蟈蟈兒舔了舔唇,臉上有難色,“您再過幾天就要隨萬歲爺往漠北,寶答應還得在宮裡生活,您前腳走,賢妃後腳更變本加厲怎麼辦?她孕了皇子或帝姬,地位是巋然不動的,要對付個小答應,簡直玩兒似的!依著我說,您在中間調和調和反倒好,說個情兒,大事化小也就罷了。”

錦書叫她這一提點回過味兒來——可不是嗎,救得了一回,救不了第二回,她總有落單的時候。宮裡人心險惡,她位份低,不能隨扈,留下來豈不任人宰割?

“我琢磨著你這話有理。”她蹙眉靠在引枕上嘆氣,“我和萬歲爺求過,想晉她的位,也免得遭別人隨性兒欺負,可萬歲爺說什麼都不答應,怎麼辦呢?”她揉了揉額頭,“我得想個兩全的法子。蟈蟈兒,我也不知是怎麼的,對旁人沒那麼上心,偏對她撒不開手。按理說,我在吃穿用度上顧念她,叫她過得滋潤也算盡了意思了。可你看看,她一出岔子,我就急得火燒眉毛,這是怎麼回事!”

蟈蟈兒笑道:“您是熱心腸,加上她和您有幾分像,您就真拿她當姐妹了。”

她沉吟道:“大約是吧!她不容易,活得比我艱難。”

“那奴才這就去追芍藥兒?”

錦書搖了搖頭,“人是一定要放出來的,縱著陳賢妃,她越性兒放肆得沒邊兒了。還有淑妃和通嬪,把宮務交給她們,這倒好,比我還不問事。我先頭說把寶楹託付給她們,看來是靠不住的。”

“主子要傳她們來問話嗎?”蟈蟈兒慢慢替她打著扇子道。

“先擱著,回頭再說不遲。人多了反而不好說話,賢妃不來則罷,萬一來鬧,我也要挫挫她的銳氣!”

正說著,外面蘇拉通報寶答應到了。錦書忙下榻迎出去,看見寶楹髮髻散亂,由新兒和小宮女扶進來。上了臺階自己抿抿頭,朝錦書請了個雙安,“奴才失儀了,貴主兒見諒。”

錦書滿心晦澀,看她狼狽得那樣,越發憎惡陳賢妃。

“這是怎麼回事?”她上去攜她,她卻往後退了一大步。

“奴才在裡頭關了一夜,身上髒的。”言罷笑了笑,“貴主兒自去坐著,奴才下頭給您回話兒。”

錦書無奈叫人搬了杌子來給她坐,方道:“是回去的路上碰見她的?”

新兒在一旁憤憤不平,介面道:“我和主子回古鑑齋去,過景耀門夾道正遇上賢主子的肩輿。正是拐彎的地兒,一個沒留神險些撞上,賢主子的輦晃了晃,又沒跌下來,她就說寶主子是成心的,要害她肚子裡的龍種。主子一味地賠禮說好話兒,她就是不依不饒,嘴裡夾槍帶炮的罵得難聽,還牽扯上您,說您有法術,把萬歲爺弄得五迷六道,害了太子爺,害了皇后娘娘,遲早要顛覆大英。主子和她理論,她發狠叫精奇嬤嬤抽主子嘴巴……”新兒哭得語不成調,拭著淚道,“後來就把主子和我都關到北五所去了,說沒她的令兒不叫放出來。”

錦書聽得拱火兒,這賢妃向來目中無人,仗著大肚子索性甩開膀子不顧情面了。原先她在慈寧宮當差時就領教

過她的利嘴,如今公然的編排她,這口氣斷不能忍!

她握著拳點頭,“這事兒我知道了,委屈姐姐關了一夜黑屋子。”偏頭吩咐春桃,“你帶寶主子上西次間裡去,伺候沐浴,後頭的事交給我辦。”

寶楹哀聲道:“人在矮簷下,忍忍就算了,您別為我和她鬧。”

錦書笑了笑,寬慰道:“我心裡有數,你別管,梳洗完了吃飽肚子歇著,也別出來,她在我這裡撒潑,管叫她得不著好處!”

寶楹蹲了蹲,跟著春桃去了。她起身踱到窗前,東邊梧桐下安了一架鞦韆,在花海樹影裡款款搖盪。她盯著麻繩出神,寶楹在宮裡沒法待,誰能護她周全?這麼算來只能往清漪園裡送了,太皇太后跟前沒人敢造次,管她什麼妃,要往清漪園尋不自在,還得掂量掂量。只是要伺候老祖宗,沒有那邊親點也過不去,除非是削了位份……這事兒有些冒險,一旦貶黜只剩出宮一條道兒,這樣大的事不問過寶楹的意思自己做主,她要是不願意,自己又要落個裡外不是人了。

門上竹簾響動,脆脆急急進來回稟,“主子……主子,賢妃來了!那架勢了不得,臉拉了有二尺來長,說要求見皇貴妃。”

錦書一哂,“她火氣旺,叫她在抱廈裡候著,晾夠了一炷香再讓她進來。”自己斂了衣裙繞過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直朝次間裡去。

那廂寶楹出了浴正挽頭髮,見錦書來了站起身相迎,訥訥道:“我才剛聽說賢妃娘娘來了,這會子怎麼樣?”

錦書臉上浮出不屑來,只道:“且叫她枯等,等得只管坐著,等不得就走,我也犯不著留她。”說著擺擺手把殿裡侍立的人打發了出去,拉著寶楹在羅漢榻上坐定,頓了頓才猶豫道,“姐姐,我問你一句話,你對萬歲爺,對這皇宮大內有沒有留戀?”

寶楹怔了怔,“怎麼問這個?我說沒有留戀,你打算怎麼料理?”

錦書直直看著她,“萬歲爺有意兒放你出宮,原說讓你隱姓埋名的上外省去,可我想著那樣太不易,你一個人不成。要是你有這個意思,我尋個光明正大的由頭安置你,你瞧怎麼樣?”

寶楹猛直起身子兩眼放光,一把抓住她,顫聲道:“真要那樣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活在這四方天裡不人不鬼的,你能讓我出去,我給你立長生牌位日夜供奉你。貴主兒……錦書,你是好人,救我苦難的活菩薩!”

錦書點頭,想著她以後的光景,鼻子不由又發酸,“我拿不定主意,怕你艱難了要埋怨我。”

寶楹苦笑,“再艱難能難得過現在?這宮裡誰都可以訓誡我。前頭有禁足這一出,同樣位份裡也沒人瞧得起,我是面子裡子全沒的人,還在乎什麼?”

錦書看她眼神堅定,知道她是下了狠心的,便咬牙道:“萬歲爺御駕親征,我是要隨扈的,把你放在宮裡我不放心。今兒藉著賢妃來鬧,就削你的位份送進清漪園去。你在那裡安生待著,等皇上迴鑾,我替你物色個好人配出去,這麼的你下半輩子還有些盼頭,好不好?”

寶楹淚眼朦朧地點頭,“這是天要救我呢� �我心裡求之不得,只要能出去,哪怕叫我缺條胳膊少條腿,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兒。”

錦書站起來道:“既這麼,你等我好信兒。我這就會會那賢妃去,瞧瞧她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賢妃不賢,宮裡上下有口皆碑。這人驕橫,臉盤大,架子也大,和一樣位份的說話,敢指著鼻子像訓孫子似的,任誰也不買賬。口氣比天大,膝蓋繃得緊,脊背也挺得直,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不怕死的架勢。

錦書眯眼打量她,牙根癢癢,恨不得把她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

“賢姐姐來了?”她換個好臉子,衝邱八努嘴,“二總管快搬瓷杌子來請賢主子坐。”

賢妃懷著孩子胡吃海塞,胖得沒了樣子,活像個吹了氣的豬饢兒。她斜眼一乜,“甭客套,我來問貴主子一句話,昨兒晚上衝撞我的賤婢,貴主子就那麼給放了?”

錦書笑眯眯的頷首,“是放了,這會子在我宮裡呢。賢姐姐是為這事來?”

賢妃一哼,沒搭腔。心道不為這事我來這裡幹什麼?看你怎麼個神氣活現的得瑟?

錦書又指派人給她上茶,“姐姐喝口茶消消火。適才叫姐姐等了半天不好意思的,我那時候問寶答應情由兒呢,來龍去脈我也知道了個大概。”

賢妃嘴角一沉道:“這樣好,也省得我費口舌。我肚子裡養的是金枝玉葉,薩滿算了叫六月頭上要避開屬馬的人,我連伺候的都打發了,誰知道半道兒上冒出個她來,她分明是成心來害我!您是副後,宮裡事兒您斷的,可別護短,我等著一個交代呢!”

廊下鵠立的人咋舌,好傢伙呀!語氣咄咄逼人,張嘴不拿“奴才”自稱,一口一個“我”的,還要交代,真把翊坤宮當自家後院呢!

錦書有些意外,她背後說她壞話,竟然連一點兒理虧的感覺都沒有,果然是磨練成精了!

她咳嗽一聲,“姐姐怎麼知道寶答應屬馬的?宮裡這麼多人,保不定記錯了,倘或錯了豈不冤枉了她?”

賢妃撇著嘴說:“我和容嬪閒話,提起屬相,她說寶答應就是屬馬的。真是晦氣,怕什麼來什麼,正碰上這掃把星!”

“容嬪?”錦書臉上起了一層嚴霜,“姐姐聽她的?她說沒說我也是屬馬的?”轉而一笑,“寶答應屬什麼我不清楚,我和容嬪一個院裡住了兩個月,她屬馬卻是千真萬確的。”

賢妃聽了這個完全的不為所動,什麼屬狗屬馬,不過是臨時編出來的藉口。管他屬什麼,要針對的就是寶楹,人對了就成。

她刮著茶葉沫兒,趾高氣揚地說:“總之她克撞了我,驚著了皇子,單這一點我就不依!貴主兒沒懷過孩子不知道,寶寶兒是娘的心頭肉,有個閃失比割自己的肉還痛呢!”

錦書沉默下來,眼裡寒光凜冽。她這是笑話她來了?笑話她子息艱難,作養不住孩子麼?

蟈蟈兒眼看錦書臉上掛不住要發作,忙賠笑道:“賢主子別惱,虧得沒出什麼事兒,咱們這兒太醫醫術高明,傳來給您診個脈吧!”

賢妃眼珠子一瞪,哐的一聲撂了手裡茶盞,“你是個什麼東西?我和貴主子說話,多早晚輪到你來插嘴?”

她這麼一吼,屋裡人都愣住了,個個眼巴巴看著錦書。錦書還是那個溫吞樣兒,笑道:“您有身子,動了肝火對寶寶兒可不好。依著您的意思,讓寶答應怎麼賠罪好呢?她到底是晉了位的,太作踐了,萬歲爺面上也不好看相,您說是不是?”

賢妃看錦書這軟豆腐樣,愈發上了臉子,高聲道:“您別甩片湯話,我佔理兒,萬歲爺跟前怎麼說不過去?您要護著,我上軍機處找萬歲爺做主去,看看他向著誰!”

錦書看著她的樣子直泛起噁心來,冷冷道:“您要上軍機處?邱八,給賢主子備個輦,你親自護送了去!賢姐姐,咱們打個賭,您前腳跨進軍機處,萬歲爺後腳就讓您上東北三所裡待著去,您信不信?”

賢妃的話不過是嚇嚇人的,真要闖軍機處,借她幾個膽兒也不敢!她一時蔫下來,只恨道:“你讓她出來,讓她在我跟前磕頭認錯,這事兒就算了。”

錦書挑起了半邊嘴角,“大家都是伺候萬歲爺的,何必做得這麼絕?得饒人處且饒人,也是給您肚子裡的龍種積福。”

“這話不用您說。”賢妃嗓門尖得哨子似的,梗脖子道,“我已經夠給您臉了,她一個不入流的答應,給我下跪委屈她了?”

錦書點頭,臉色隱隱發青,“我還真想問問,您要是不給我臉,打算怎麼處置寶答應?您還知道貴賤有別,長幼有序?打從您進我的門,可曾給我行禮請安?我瞧著萬歲爺面兒上不和你計較,你倒來了勁兒了,在我這裡撒野打渾,拍桌子摔椅子口出狂言罵我身邊的人,你是潑婦麼?”說著砸了手裡的盅蓋兒,霍地站了起來,“你簡直放肆!單憑你剛才的據傲無禮,我就能打發人掌你的嘴!你再說一句觸怒我的話試試,我不怕萬歲爺降我的罪,我今兒就學學萬貴妃,好好整治你這眼裡沒王法的東西!”

她平常溫婉嫻靜慣了的,突然發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賢妃帶來的精奇嬤嬤拿腳尖挫地,半聲不敢吭。

賢妃一氣兒嚇住了,指著她結結巴巴道:“你……你敢!”

錦書一哼,“我不敢?你大可以試試!你藐視本宮,我可不管你肚子裡的是個什麼,算算也快足月了,你別怕他沒娘,我橫豎是養不出孩子的,放在我宮裡,我來代勞也成。”

賢妃臉上五彩斑斕,護著肚子道:“你反了天了,真當闔宮你最大麼?我敬你是副後,你給臉不要臉,一個亡國公主得意個什麼,我回皇太后去!”

她回身要走,殿門前一溜太監門神樣地站成排,錦書獰笑,“你當我翊坤宮是什麼地方?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這下子賢妃真嚇破了膽,腦子一轉捂住肚子呻吟起來。精奇嬤嬤們忙圍上去,滿室大喊大叫,霎時亂成了一鍋粥。

一個嬤嬤蹦起來,“了不得,要出人命了!”

“來人抬榻來送主子回去……要生了……”

“快回老佛爺和萬歲爺去呀!”

翊坤宮裡的人有些慌,歷來這種栽贓的事層出不窮,生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只怕賢妃這麼鬧,皇貴妃也落不著好處。

錦書倒不急,看戲似的踱到倒地不起的賢妃面前,淺笑道:“真趕巧,您要生了?您發福得那樣兒,龍種該當很結實才對,怎麼這麼不經嚇嚇?依我說,來回的折騰忒麻煩,您就在我宮裡生吧,我不怕您髒了我的地方。”對金迎福道,“總管,把宮門都閉上,傳穩婆來給小主接生。打現下起,直到賢主子生了孩子為止,誰也不許出入。你回頭往壽安宮跑一趟,回皇太后,就說賢主子來瞧我,可巧要在我宮裡臨盆,等孩子落了地再給她老人家報喜信兒。”

金迎福扎的一聲領命要退出去,錦書又出聲叫住了,對地上躺著的賢妃一笑,“您想好嘍,到底生不生?往上頭報了信兒,就算是個棒槌,你也得給我生出來。否則就是誆騙聖躬,要傳脛杖,殺頭的!賢姐姐,你是聰明人,金尊玉貴的養息著不好嗎?何苦給人當槍使?你出頭和我對著幹,人家捂著嘴看熱鬧,你得勝她拍手,你落敗,她往王八殼裡一縮,連塊兒油皮都不會破。你想想,這樣有意思嗎?我是幹淨利落一個人,你肚子裡還有皇子呢!你不為自己考慮,也為十二爺打算打算。萬一真傷了孩子,到時候就是悔斷了腸子也不中用了。”

這幾句話儼然是一劑良藥,藥到病除,賢妃要臨盆的症候一下子就沒了。她像根捅煤堆的通條,直挺挺的給幾個精奇嬤嬤攙了起來。氣喘吁吁的半張著嘴,縱然再不服氣,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先出了翊坤宮是正經。

“我先頭是犯混,叫主子娘娘見笑了。”她被錦書一嚇一哄,聲氣兒好了很多,語調裡有惶惑,有不屈,卻不敢明目張膽發作出來。

錦書知道她心高氣傲,有這句也算是低了頭,見好就收的道理她明白,便仰著唇道:“主子娘娘是下頭人混叫的,姐姐怎麼也這樣稱呼?罷罷,我自己也思量了挺久,你是四妃之一,好歹是有頭臉的,我不好叫你下不來臺。你且回去,過會子我打發人喊淑妃和通嬪來,寶答應這頭是一定要發落的,到時候我自然還你個公道。”

賢妃咬著嘴唇,頗意外地看著她,她臉上恬淡,四平八穩得讓人生妒。既然頭前就打算開發寶答應的,卻又繞了這麼大個彎子,叫她顏面掃地再見不得人。她小小年紀,心機也忒深了,怪道連皇後都栽了,這後宮之中還有誰能和她抗衡?

她不由灰心喪氣,萬歲爺著了魔,連一手養大的親兒子都不要了,她把個沒出世的孩子扛在頭上嚇嚇誰去?

她挺著肚子蹲了蹲,“我乏累得很,就先告退了。後頭的事兒一概不管,貴主兒瞧著處置就是了。”錦書笑得分外明媚,“我答應的話自然辦到,賢姐姐回去好生將養吧,生個白胖的大小子比什麼都強。”

賢妃帶著一干宮女嬤嬤去了,春桃嘖嘖嘆道:“主子這回算露臉了,也叫她知道咱們的厲害。她大著肚子是她的造化,要是換成容嬪,主子一聲令下,奴才拿大鞋底子扇她!”

蟈蟈兒命人收拾滿地殘骸,一面道:“容嬪忒叫人噁心,自己不聲不響的,挑唆著別人來和主子鬧家務,最可恨的就數她!我從前聽說大學士孔豐是個德高望重的人,誰知竟生出這麼個東西來!”

錦書不接話茬,指使邱八道:“二總管,你這會子就去請那兩位掌事小主來。”

邱八插秧打千兒去了,殿裡幾個人不解的瞧著她,脆脆愕然道:“主子這是什麼意思?真要處置寶答應麼?”

錦書茫然看著藻井,嘴裡喃喃道:“我是為她好,她在宮裡沒活路。萬歲爺不眷顧,那起子歹心腸的人還要害她,不如往太皇太后身邊伺候,一門心思地過日子,強似在這深宮中苦熬。”

眾人緘默,這時遙遙有擊掌聲傳來,錦書忙帶著人迎出去,皇帝的御輦已經到了門上。

外頭已近午正,日頭毒辣,熱風一陣陣的撲來,燻得人渾身乏力。

她抬頭看了皇帝一眼,他除掉了臺冠,烏沉沉的發精心編成辮子束著,身上穿石青直地紗納金龍褂,腰上是白玉鉤馬尾紐帶,赫赫揚揚的帝王之風。臉上氣色卻不太好,大約聽政惹了不痛快,下輦不多話,直朝正殿裡去。

錦書遞個眼色把人都打發了,自己悶頭跟進去,暗忖他難道是得著了訊息?她那麼對付他的愛妃,他心裡八成是不痛快了。

到底他是皇帝,天生的威嚴叫人忌憚。她小心伺候他上了須彌座,自己在一旁端茶敬獻,也不敢多看他,只瞟了一眼,便循規蹈矩地退到落地罩前垂手侍立。

皇帝擰眉端著茶盞出神,半晌才道:“你早些收拾,北方戰事吃緊,要提早開拔。朕……真是氣餒,韃靼蠻荒散兵,朝廷幾度出師,耗時數年耗銀論百萬,死活打不下來。今兒大學士竟提議招安!招安?”他冷哼道,“打不下來,所以招安?朕的臉面呢?朝廷的臉面呢?何況……非等閒啊,如今斷不能招安的……”

錦書籲口氣,原來並不是為賢妃的事惱火,這之前沒人告過她的黑狀,她也放下心來了。韃靼的戰事她不懂,人說君憂臣辱,他這裡鬱結難解,她也跟著揪心的。

“主子打算什麼時候出京?”她想了想,“奴才想趁著剩下的日子往清漪園去一趟,和老祖宗辭個行。”

皇帝唔了聲,“該當的,欽天監定了日子,初三動身。明兒進講就不聽了,朕和你一塊兒進園子去。”說罷看她拘謹站著,不由一笑,伸手道,“怎麼了?小家子氣起來,朕身上有刺?還是半天沒見不認識了?”

錦書蹲了蹲福,笑道:“主子震怒,奴才怎麼敢造次呢。只有盡心侍候著,討主子歡喜了,才不至於怪罪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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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個水晶心肝,一點就透的人。聽她話裡有話,便有些遲疑,“朕多早晚怪罪過你來著?你有心事就和我說,到底怎麼了?”

錦書在他下首坐定,慢聲慢氣地把事情經過娓娓說了一遍,到最後越說越憋屈,漸漸紅了眼眶,“主子抬舉我,可我知道宮裡人大多是瞧不起我的。我孤身一人,又沒有父母兄弟依仗,單一句亡國帝姬,就直戳到我骨頭上去了。”

皇帝皺了皺眉,“真不像話!這賢妃平時驕縱,這會子大了肚子,也由得她去。原以為她做了娘,心境兒能開闊些,怎麼還是這尖酸刻薄的樣兒。”言罷起身給她掖眼睛,“好了,你是大肚彌勒,別同她一般見識。心眼兒也別窄,沒有父母兄弟不打緊,你還有我呢!嫁了人自然依靠著爺們兒,孃家有人固然好,可再好也不及自己男人親,是不是?”

錦書扭了扭身子,“我還想問您呢,賢妃的封號是您欽賜的?”

皇帝臉上尷尬,悻悻笑道:“可不麼,朕是活打了嘴了。”

錦書嗤地笑了,“唉,真個兒百密一疏。回頭淑妃和通嬪要過來,你是在場,還是迴避?”

皇帝搖了搖頭,“你們娘們兒家嚼舌頭,我摻和著幹什麼,還是迴避的好。內廷這些亂事兒,聽多了人要害病的。”他站起來脫了端罩,解下腰帶隨手撂著,嘴裡說,“老祖宗那裡交代清楚多寬慰,她上了年紀的人,想得比旁人多。”

錦書道個是,“老祖宗心思透亮,只怕要您自個兒開解他才好。”

這時廊子下蟈蟈兒回話說:“主子,寶小主來給萬歲爺請安了。”

皇帝臉色正了正,換上天青色紗褂,腰上系了條明黃軟緞帶子,往寶座上一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錦書嘆了嘆,“叫她進來吧!”

寶楹垂首到虛彌座前跪地磕頭,“奴才恭請主子聖安。”

皇帝不叫起來,只涼聲道:“你的事朕都聽說了,你主子娘娘看顧你,給自己招了許多不自在,你要感念她,自己惜福才好。”

寶楹伏在地上顫了顫,這就是帝王心,果然是冷得沒有絲毫溫度。他的全部感情只能給一個人,自己再守著清冷庭院有什麼意思!

她應了個是,“貴主兒是奴才的恩人,奴才到死都記著她的好處。”

皇帝咳嗽一聲,“這樣方好,你跪安吧,朕這裡不用伺候。”

錦書看著寶楹躬身退出去,只覺得皇帝未免太過涼薄了些,就是對著貼身的太監有時還道上幾句寒溫,那位畢竟是服侍過他的,怎麼連個好臉子都不肯給呢?

皇帝手指在椅搭上篤篤擊節,斜眼看她發怔,無奈道:“你別嫌我沒人情味兒,要開發她送進園子是你說的,我再溫聲體恤,弄得牽五絆六的,後頭不好辦事。你這法子倒是不錯,削了位份貶出去固然掃臉,好歹是有個說頭,能正大光明的留在京畿,這也不錯了。”

“我就是覺得這樣忒委屈她,好好的人,最後這樣收場。”

皇帝還在為漠北的戰局煩心,哪裡顧得上後宮裡的瑣事,起身背手往偏殿裡去,只道:“萬般皆是命,誰也甭怨。自己妥善經營,貧富不躁,寵辱不驚。好些事兒總有了前因才有後果,什麼叫委屈?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錦書站在喜鵲登梅落地罩前,看著御前的人伺候他往寢宮歇覺,自己回身坐在正殿裡等那兩個人來。腦子裡轉車軲轆地來回思量,這兩位是再機靈不過的了,很懂得見風使舵的門道。這回是坐山觀虎鬥,瞧瞧誰的能耐大,倘或她叫賢妃打壓了,她們也好另外安排對策。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啊,沒有點四兩撥千斤的手腕,當真是活不下去的。

等了有會子,正懨懨的犯困,抬眼一看門上兩位宮妃相攜而來。她振作起了精神坐直,想擺個好臉色,轉念一想也沒必要,太客氣了反倒讓人當軟柿子。剛才對付賢妃不留情面,這會兒她的惡名也一定在宮裡傳開了。皇帝說過,寧要人怕,莫要人笑。她白臉裝得太久也膩味,如今該擺威儀的時候又虛情禮讓,到最後城門失守,還盼著她們能理好宮務麼?

淑妃和通嬪往上覷了覷,齊齊的蹲福請安,“奴才們耽擱了點時候,叫貴主兒久等了。”

錦書耷拉著眼皮摘下小指上的攢花護甲,伸手叫司浴的宮女拿玉膏擦手,也沒賜她們座兒,慢吞吞道:“先頭賢妃來鬧,我料著你們都知道了。我也不多說,單問你們二位,論位份,她只是個二品的妃子,有什麼資格掌答應的嘴?又有什麼資格關押人家一整夜?你們是宮裡掌事兒的,這條宮規在哪裡,勞你們給我指出來,我也精進些。”

淑妃和通嬪對看一眼,戰戰兢兢道:“貴主兒別發火,咱們也是沒法子。賢妃向來是個屬螃蟹的,誰都不在眼裡。況且她又擔著身子,咱們是惹她不起啊。”

錦書一哼道:“這算個什麼藉口?事情是昨兒後蹬出的,我巳正前就回來了,這麼大的排頭,你們不好處置,怎麼不打發人來回我?別打量誰是傻子,我仰仗你們二位,你們沒給我把好關,我心裡真是難過得緊。”

那兩人背上起慄,要說這個確實她們是有不足的,不派人報信兒,顯得和賢妃是一夥似的。座上那位搓火不是沒道理,現在想想,要是奪了她們手上實權,萬歲爺那裡再沒恩寵,淹沒在這泱泱深宮中,幾時才有出頭之日?

“請貴主子息怒,是咱們的失誤。原想著要去報皇太后的,又想著老佛爺不問宮務,這事兒就擱下了。”通嬪訕笑道,“昨兒聽說萬歲爺在園子裡駐蹕,料著您今兒恐怕沒那麼早榮返,一時疏忽了沒往翊坤宮報……”

錦書顯然對她們的辯解不買賬,冷著臉道:“虧得我今兒就回來了,要是在園子裡住上十天半個月,那寶答應得在北五所裡喂蚊子喂到什麼時候?”

下頭通嬪和淑妃臉色發白,低眉順眼的不敢再囉皂。錦書捵了捵衣角,半晌才叫她們坐,放緩了聲氣兒道:“也罷,前頭的事兒我不追究了。才剛賢妃在也這兒時我答應給她個說法,也不是說她有理,只不過讓她面上過得去。”

淑妃一凜,身子往前挫了挫,“聽主子娘娘示下。”

錦書沉吟道:“寶答應冒犯主位確實該罰,我琢磨著傳道口諭給宗人府,玉牒上把寶答應除了名,貶黜成宮女,送進清漪園看園子去,您二位覺得怎麼樣?”

淑妃和通嬪一時拿捏不準她的意思,兩個人只顧大眼瞪小眼,不敢接她的話茬子。

她和寶答應要好有目共睹,憑她們的交情,扣上三個月的月銀,做做樣子就是了。像這種削位的懲罰已經是重得不能再重,她這話是當真,還是拿來試探她們?

錦書瞧出她們的心思,只是一笑,“怎麼了?這麼發落不好?”

通嬪猶豫道:“貴主子,我是覺著貶黜太嚴苛了些兒,到底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罪過,您看……”

錦書一臉的難以置信,“嚴苛了麼?這不是很多人喜聞樂見的麼?我看很好,就那麼辦吧!”

淑妃和通嬪起身蹲福應是,頂著座上的目光,真如芒刺在背。暗度她那裡會不會記恨,好似這麼處置寶答應是不得已兒,都是叫她們聯手逼的一樣,心裡不由戚戚焉。

錦書勾唇一笑,“你們別擔心,這事兒皇上也知道。原該他親自頒旨的,只是聖躬勞乏,這會兒在裡頭歇著。再說一個次等嬪妃不值什麼,我代勞就是了。”

下首兩人說不出的滋味,皇帝連面都不露,好歹是大家夥的爺們兒,如今竟弄得是她慕容錦書一個人的男人,她們這些人算個什麼?大家子的妾都不如了!心裡五味雜陳,嘴上還要諾諾稱是。兩人皆心灰意懶,一時霜打的茄子似的。

錦書歪在引枕上篤悠悠問:“容嬪眼下住通貴嬪宮裡是嗎?”

通嬪起身應個是,“前晌才搬來的。”

“我瞧她也可憐見兒的,萬歲爺翻了一回牌子,還是記了空檔。大約是氣上不服吧,有時候愛折騰。”錦書抬手抿了抿鬢邊的碎髮,微微眯起眼,“通小主往後多留意,別叫她把個好好的內廷鬧得不太平。按老理兒,後宮一團和氣是最要緊的,忌諱有人興風作浪。她身邊人多,攪屎棍子也多,你主持宮務,照嬪的份例開發,點她屋裡的人頭,多出來的往別處打發。尤其是她那個奶媽子,尋個由頭攆出宮去,另換精奇嬤嬤教她規矩。”說著和煦淺笑,“我不怕你們說我小心眼兒,我是真不待見她,您們瞧著辦吧!”

那兩人心下驚訝,面上卻不動聲色,忙斂衽蹲身,“貴主兒快別這麼說,您有理有矩,是再公正不過的。有這懿旨是為大局,奴才們不敢有非議。”淑妃眼梢兒飛揚起來,“容嬪竟是記了空檔的,這倒叫人意外。”

錦書呷著香茶不置可否,她先頭是沒想過要揭容嬪老底的,那樣做到底不厚道。可她的所作所為實在叫人無法容忍,倘或像賢妃那個直腸子樣的明著來也就罷了,偏她喜歡使陰招,背後下黑手,自己為什麼還要忍著?給她兜臉兒,她倒愈發不知足了。

“成了,旁的也沒什麼了。”她慢慢地說,“主子爺御駕親征就在四天後,宮裡章程嚴謹,各處燈火、千兩(鎖)自不用說,只這人心難管,還是要倚仗您二位的。你們內當家,不比爺們兒外頭征戰省力,主子爺得勝迴鑾心裡有數,到時候少不了論功行賞。天兒熱,大中午的歇不成覺難耐,都散了吧!”

淑妃和通嬪不無惆悵的偷著往寢殿方向看一眼,各自嘆著氣行禮告退,緩緩往翊坤門上去了。

錦書直覺犯困,想睡,又記掛著寶楹還在梢間候著。站起來舒展一下筋骨,腿卻軟軟的不想挪步。

“我困了。”她衝蟈蟈兒噘嘴。

蟈蟈兒掩嘴笑,“做這埋汰樣兒,才剛還厲害得瘮人呢!”

“誰願意這樣來著,不是逼得沒法兒嘛!”她打了個哈欠,“回來就沒閒著,這皇宮真叫人生厭。”

“那怎麼辦呢?”皇帝介面,從簾子後頭轉出來,笑吟吟道,“你天生就是這皇宮的一部分,生在這裡,養在這裡,在這裡相夫,將來還要在這裡教子。”

蟈蟈兒識趣退到一邊,偌大的殿中只剩他們夫妻對話。

“主子怎麼沒歇著?”她仰著臉問,“熱得睡不著?”

皇帝勾著垂在胸前的頭髮道:“我就是想聽聽你怎麼處理宮務,本來以為你面嫩,不好意思苛責她們,沒想到辦起差來有模有樣的。”

她平淡地笑,“這裡是個大染缸,在裡頭泡久了,沒有不變色的。”

皇帝有些小小的驕傲,她在他眼裡是朵嬌花,柔弱得時時需要呵護。現如今抽冷子一瞧像是長大了,成了個有本事統馭六宮的女人。好啊,他得意洋洋,彷彿都是自己的功勞,比打了勝仗還長臉。

“你不是說困麼?時候還早,睡會子去吧。”

錦書揉著眼睛說:“還有寶楹那裡沒料理清楚呢!”

皇帝回身對蟈蟈兒道:“你過去說一聲,讓她回自己屋子等旨意。”

蟈蟈兒“哎”了聲出殿門,遠遠看見寶楹在花樹底下站著。爬藤月季一簇簇開得鮮亮,嫣紅的花瓣彤如朝霞,映著那張楚楚的臉龐,直叫人心底生憐。

她緊走幾步上前蹲福,“小主兒,貴主子自己交代妥當了,請小主兒回去等鈞旨吧!”

寶楹還了個禮,淡淡一笑,“勞煩姑姑了。”

蟈蟈兒咂出苦澀的味道,張了張嘴,卻不知怎麼勸解她才好。再想說話,她已經沿著出廊朝木影壁去,漸至屏門錯角,纖細的身姿頓住了,疏淡的回首,眼裡的光幻滅成零星的微芒。愴然輕嘆,舉傘跨出門檻,一主一僕互相攙扶著,孤孤寂寂往甬道那頭緩行,走到盡頭,拐個彎便不見了。

臨行的日程那樣忙,

縱然再不願意,醜媳婦終歸還是要見婆婆的。好在皇帝體貼,知道皇太后不待見錦書,辭行由他陪著去。太后顧忌有兒子在,也沒和錦書多兜搭,還頗讓人意外的吩咐她好生侍候皇帝,言辭不狠戾,卻也不是和顏悅色,面帶三分鄙夷,像是很不屑。

錦書胸懷寬廣,再憋屈也能忍得。笑著進壽安宮,又笑著辭出來。皇帝怕她生氣,好言好語的哄她,她只搖搖頭,也不說話,牽著他的手,五指握得死緊。

相較之下進清漪園就受用多了,景緻宜人不說,鑾儀跟前伺候的都熟稔。

平安還在守門,肉皮兒曬得黝黑。看見錦書撐著油紙傘過來,高興的“嗬”了一聲,“咱們貴主兒來了!”覷眼看見她手裡的冰饢子,覥臉笑道,“奴才這兩天臉膛曬得走油,好主子,這個賞我吧!”

錦書笑著遞給他,他正忙著打千兒,一抬頭看見皇帝塔一樣的佇立著,嚇得撲通就跪下了,磕了不計其數的頭,乾號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主子爺不言聲來,奴才瞎了眼沒瞧見,請主子爺恕罪。”

皇帝瞥一眼他攬在腿邊上的冰饢子,“你這狗才,也敢撅著驢腰和主子要東西?”說罷一笑,“長行市了,你是土地爺吃蚱蜢,也算嘗了葷腥兒了。”

平安見皇帝有笑面孔也不怵了,打著哈哈盯著皇帝青緞涼裡皂靴說:“這是主子娘娘心眼兒好,奴才是個宮痞子,一輩子沒見過好東西,就跟天橋上玩把戲的猴兒,伸手和看客要花生棗兒。娘娘疼奴才就打賞,不待見奴才就踹奴才一腳,奴才還樂呵著給娘娘揉腳呢!”

幾句不倫不類的奉承話逗得兩人笑起來,皇帝繞過去道:“一肚子牛黃狗寶!起來吧,好好把你的門兒。”

平安笑嘻嘻起來謝恩,錦書回頭道:“順子也來了,在堤那頭候駕呢。找個蘇拉來替你,你尋他玩兒去吧!”

平安興奮的“噢”的一聲蹦起來,撒丫子縱出去,眨眼間連影兒也沒了。

樂壽堂是太皇太后在園子裡的寢宮,面臨昆明湖,背倚萬壽山。庭院中栽植奇花異草,滴水簷前是六合太平的銅鹿、銅鶴、銅花瓶。進垂花門便見一株五六丈高的白玉蘭,花期雖過了,卻是枝繁葉茂。響晴的天氣裡,迎著日頭看得見新芽上短簇的絨毛。

皇帝指著道:“這是古時皇帝從江南移栽過來的,這麼多年了,長得那樣好!”

錦書駐足看,因笑道:“我想起兩句詩——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說的就是玉蘭,對不對?”

“可不!”皇帝溫文頷首,低頭一笑,“明年萬壽節別送我扇子了,諧音不好,不吉利。刻面玉佩給我,就要玉蘭,還有那詩句……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多好的寓意!朕這輩子時時帶著,到死也不撒手。”

“又混說!不許死啊活的,我不愛聽。你是皇帝,萬壽無疆的,會長長久久的活下去。”她一嗔,溫順的倚著他的手臂,“咱們一起活著,等你鬚髮齊白我伺候你,給你梳頭唱小曲兒。”

“我比你大十三歲呢!”他自嘲道,“男人壽命不及女人長,何況我還是‘宇文老賊’!”

錦書紅了臉,“你心裡裝的是乾坤,也忒揪細了些,這麼句氣話還一直記著。”

皇帝鵠立在玉蘭樹下,仍舊是輕輕淺淺的吊著嘴角。她的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眼神,他都清楚記得,深深刻在腦子裡。這輩子記得,下輩子也記得。

他抬手愛憐的撫撫她的臉,那麼年輕,他們之間橫梗著十三年的鴻溝,等她三十歲的時候,他已經四十三了,半老頭子,多麼無奈!

“瀾舟……”她把他的手緊緊貼在臉上,“你活一百歲,我活八十七就夠了。活得太久,孤孤單單的比死可憐。”

他搖搖頭,“不成,你活著,叫兒孫們孝敬你。我先走了,可以在地宮裡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等得。”

錦書聽得哭出來,“好好的說這個,算怎麼回事呢!”

皇帝才想介面,背後人咳嗽一聲,然後便有竊笑聲傳來。兩人回頭一看,太皇太后為首,後頭烏泱泱跟了一溜伺候的宮女太監們,一個個掩口偷笑,俯身下來行禮,“恭請萬歲聖安,請貴主子萬福金安。”

前頭這一通兒女情長,萬萬沒想到太皇太后能出殿,鬧得皇帝也臉紅起來,左右避無可避,只好帶著錦書扭捏給老祖宗見禮。

“這兩個冤家,花前月下也就罷了,偏弄得這樣嚇人!門上說聖駕到了,我等了半天竟不見人來,原來小夫妻躲在這裡談情說愛。”園子裡清涼,太皇太后也不畏暑,頭上戴頂法蘭西絹紗帽,手裡搖著象牙扇。園子裡隨性,和在宮裡時完全兩副模樣。明明張彌勒佛一樣的臉,硬是板了起來,“你儂我儂什麼不好?又死又活的沒個忌諱!皇帝,我都聽見了,這是你的不是!”

皇帝訕訕的作揖,“皇祖母教誨得是,孫兒疏忽了。”轉臉看錦書臉上猶有淚痕,悄悄伸手拭了拭,“朕錯了,往後再不說了,惹你傷心,對不住了。”

太皇太后宮裡的人鮮少和皇帝有接觸,每次聖駕晨昏定省都是矜持莊重的。因著天成的威儀,說話也不多,問了太皇太后溫寒就告退,高居九重,日月比齊的光輝,誰敢覷眼直視!以往見了后妃們不過溫言寒暄,問吃問喝問身體,哪裡像目下這樣,幾乎把心肺都掏出來的!

眾人一面感嘆,一面又覺皇帝原來也是血肉俱全的,敬畏之外多了幾分親切似的。

太皇太后無奈嘆息,聽聽,對不住?這話是人間帝王說得的?原當他得到了,對情至少比先帝清醒些,誰知父子倆分毫的不差。

錦書臊得無地自容,忙撂下他上去攙扶太皇太后,“老祖宗進屋子去吧,太陽燥呢,沒的曬著您。”

皇帝默默上另一邊攙了,上臺階引太皇太后在虛彌座上坐定了方道:“孫兒初三便揮師北進了,先來同皇祖母辭行,怕到了眼巴前事多,騰不出空兒來。”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像有千言萬語,嘴唇囁嚅幾下,最後只點頭道:“我聽崔說了,我心裡雖捨不得,卻也不好阻止你。你是江山主宰,十年垂拱而治,文韜武略自不在話下,這趟御駕親征,必定是能大獲全勝的。只是漠北苦寒之地,聖躬千萬要仔細才好!”

錦書應道:“奴才隨扈� �自然盡心竭力伺候萬歲爺,請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笑道:“我知道你要隨扈,倒真是寬慰好些。軍中都是些爺們兒,皇帝近身的都是些大將胚子,帶兵的大老粗們,就是有孝心也侍候不得法。太監們都是狗腦子,膽兒又小,皇帝一上臉子就嚇得屎尿齊流。”太皇太后側過頭壓低聲道,“皇帝有事候愛使性子,荒唐事辦起來毫不含糊。就說上次翻你牆頭,這就是一宗了。太監們勸不動他,你是他的剋星,比帝師還管用。”

錦書臉上尷尬,訥訥到,“那事兒老祖宗也知道了?奴才就是個禍頭子,都沒臉見您。”

太皇太后慈愛一笑,“不是這麼說的,我也年輕過,偶爾的出回格不算什麼。他和你好,你就是這世上最有福氣的人,你好歹替我看顧他。”說著瞥了皇帝一眼,“你瞧瞧,咱們坐著,他就恁麼不錯眼珠兒盯著你。要是在民間,他這點子出息橫豎是個妻奴。”

錦書抬頭看他,他坐在檻窗下喝碧螺春,麵皮白淨清秀,端著蓋碗的樣子莘莘儒雅得像個青年秀才。竹葉青的便袍上寶相花繁複纏綿,腰上系著葫蘆活計行服帶,夔龍箭袖不寬不窄露了一道明黃的邊。才垂下去的眼察覺到她在瞧他,便轉過視線和她對視,抿嘴淺淡地笑,眸中那圈金色的光環寧靜而溫暖,只消一瞬,就能讓人溺死在裡頭。

錦書有些羞澀,靠著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別笑話奴才,萬歲爺待奴才好,奴才唯有結草銜環報答主子深情。”

太皇太后一迭聲道好,“你們夫妻敦睦,我也足意兒了。”又對皇帝道,“我的哥兒,你是個細心人。戰場上刀劍無眼,旁的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唯有操心你……”

皇帝笑道:“皇祖母忘了,孫兒是刀山火海裡摔打出來的,什麼樣的陣仗沒見識過?小小的韃靼不足為奇,朕勢必蕩平四夷,保大英社稷永固。”

太皇太后頷首,對崔貴祥道:“總管,吩咐廚子們用心巴結,叫萬歲爺和皇貴妃用得高興了,我這兒重重地有賞。”

崔貴祥見著了錦書自然是分外親的,笑得眼睛都迷成了縫,哈著腰響亮地應個嗻,“內務府才送來個江南廚子,做了一手漂亮的水鄉菜。奴才這就傳話去,讓他拿出看家本事來伺候主子們。”

錦書站起來肅了肅,“您受累了!”

崔貴祥扎地打千兒,“奴才心裡高興的,主子別這麼說。”言罷卻行退出去,錦書隔著玻璃窗看,崔總管到底是有了年紀,步履有些蹣跚。大約是那時候淨茬兒留下的病根兒,背佝僂得越發低,看著叫人可憐。

太皇太后知道她心裡所想,笑道:“你安心伺候你主子爺,崔總管這頭只管撂開手,已經在下頭掌事太監裡物色人了,等帶了出來就替下崔貴祥。崔貴祥勞碌一輩子,如今年紀大了,就是旗下奴才的奴才都個個升發得勢呢!咱們賞他宅子下人,叫他好好過兩天受用日子,也不枉咱們皇貴妃叫他一聲幹爸爸。”

錦書歡喜不已,忙離了座給太皇太后磕頭,“老祖宗是善心菩薩,奴才叩謝老祖宗了!”

太皇太后示意春榮叫攙起來,錦書挨過去在老太太身邊坐了,軟糯道:“老祖宗,奴才還有一樁事求您呢!今兒我帶了個人進園子,送到老祖宗跟前替我盡孝道的。這人您也認識,就是先頭萬歲爺春巡路上開臉的答應,叫寶楹的。她昨兒玉牒上除了名,也招人可憐的,送到掖庭是遭罪,奴才想老祖宗心腸最軟,倘或能留在您身邊,就是她最大的造化了。”

太皇太后問了緣由,悵然一嘆道:“也是個苦命的!既這麼就留下吧,回頭交給塔都料理,瞧哪兒有缺就補上罷了。”

皇帝枯坐半晌,對寶楹的事半句也不參與,只撫著手上翠玉扳指道:“園子裡有精氣兒,皇祖母細心頤養,孫兒已命達春帶禁軍警蹕,待孫兒班師回朝就來迎皇祖母迴鑾。”

“我這裡你不必費心,宮務也撒開手。我人在園子裡,也能留神宮裡的瑣事。”又問,“亭哥兒呢?這趟他伴駕麼?”

“朕派他坐鎮京畿做糧草官,保前方大軍吃穿,牲口嚼谷。他小事兒上荒唐,大事上不含糊。聽說前兒得著個鳥寶貝,翅膀一展有六尺多,熬了一夜的鷹,打算下回秋禰叼黃羊的。”皇帝笑了笑,“折騰得夠嗆,朕還怕他誤事兒,沒想到今兒一早就進了西華門,和幾個軍機章京還有軍機行走琢磨輜重託運,庫銀糧餉說得頭頭是道。”

太皇太后也展顏一笑,“齊哥兒跟著他學辦差,怕他這個叔叔帶壞了侄兒。”

皇帝應道:“那不能夠,東齊天性深沉,和長亭不是一條路子上的。”

太皇太后說笑幾句,又想起入了空門的長孫,長嘆之下淚水漣漣,掖著眼問:“東籬那裡有信兒沒有?”

皇帝臉上黯然,垂眼道:“長亭入伏頭天去瞧過,說氣色還好,日日聽師傅授課業,心胸也開闊了好些。七月裡要跟著方丈雲遊,到底是孩子,邊說還邊笑,要飽覽大英錦繡河山呢!”

他的眼眶漸漸濡溼,心底最深處泛起刺痛,忙起身眺望窗外,觸目所及竟是昆明湖畔的臥石。猶記得上年入夏父子倆在那裡垂釣的情形兒,再想如今骨肉分離,他在廟裡悽楚孤寂……就像生命中缺失了一塊,消弭無形,尋不回來了。

承德十年六月初三,紫禁城外鼓樂齊鳴、炮聲震天。

整個四九城沸騰起來,城門之外關道兩側擠滿送行的百姓,眾人揚塵舞拜、山呼萬歲。漫天都是招展的龍旗和寶幡,三軍將士“不滅逆賊,誓不還朝”的吶喊聲響徹雲霄。午正時牌,承德帝宇文瀾舟率部眾十萬揮師北上,出德勝門直奔斡難河衛而去。

這一路山高水長,行進雖然順遂,到底有三成是步兵,靠一個腳印連一個腳印走出來,到新巴爾虎右旗便用了將近四個月。

越往北,行軍越難。漠北入冬早,才過十月就已經下過兩場雪,這趟的雪尤為大,不是紛紛揚揚的雪沫子,而是成團成團鵝毛片一樣。僅兩個時辰,山川、河流、驛道、村舍都成了白皚皚的一片,迷迷茫茫,混混沌沌。風裹著雪,雪夾著風,天地間肅殺一片,轉眼已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溝渠了。

打頭列的馬隊緩緩而來,為首的是個大鬍子將軍,目光沉穩,一手扶刀,勒馬遠眺。

探路的軍士翻身下馬來報,“阿軍門,前頭大雪封山,天也眼瞧著要暗,奴才打探前頭有座荒棄的獄神廟,是不是就地駐紮下來?”

阿克敦調轉馬頭直往羽林軍縱深處奔去,一路甲兵如林,雁序旁列,越往前,戒備越嚴密。上百的御前侍衛佩刀警蹕,一身的油綢雨衣兩肩有銀白護甲,頭上孔雀翎子被雪覆蓋住了,只有猩紅的珊瑚頂子還露在外頭。天那樣冷,沒有一個是拱肩塌腰的,腳上綁著縛帶,眉毛鬍子上結了冰碴子,仍是釘子一般在王庭兩腋侍立。

九龍乘輦像個四方月臺,四角上是盤龍銅立柱,拱著一方明黃雲龍頂篷。法駕左右的內執事太監尤為惹人注目,一個個膀大腰圓,滿臉的狠戾猙獰。這幫子材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伺候奴才,當初進宮就奔著粘杆處去的,都是老公(太監俗稱)裡頭選拔出來的厲害角色。粘蟬捉蜻蜓是拿手戲,要緊時候提溜出來往行在邊上一撒,那就忠肝義膽為主子玩命拼殺的死士。

阿克敦見慣了這幫紅眼的傢伙,瞧著就像家裡養的那條牛犢子似的狼狗,沒事兒就愛齜牙咧嘴的掙繩子。對外人狠,抽冷子能咬下人一塊肉來,對自己人倒是絕對的忠心。不過再怎麼能,在他看來橫豎是玩意兒,也不放在眼眶子裡。

他下馬踩著厚厚的積雪朝御輦方向去,尚隔著五六丈,頭道關卡就是大學士富奇。他騎著黃驃馬,猞猁猴皮斗篷下穿著黃馬褂,腰上佩著鑲金飾紅的玉帶,一手執黃節鎖,面上自有七分威嚴,正是這趟鹵簿的總管帶。

阿克敦就地打千兒,回了前頭探路的結果。富奇應了,踅身往御前去,後頭還有勒敏、繼善、盧綽、陳蘊錫等一干隨扈上書房大臣,眾人因忌諱行在有女眷,不方便一同前往,便紛紛勒馬在原地候旨。

長滿壽攏著袖子早在絡車前等候,看見富奇來了忙哈著腰道:“萬歲爺先頭有示下,前面只怕是沒路了,今兒就地圍營,瞧明兒天氣再說。這節令上耽擱三五天的也是常情,連著趕了半個來月,一來將士們勞頓該做休整,二來貴主兒千金之軀也受不住。所幸離滿洲里不遠了,過了新巴爾虎,就往斡難河衛和寧古塔綠營軍匯合。”

富奇垂手應了個嗻,“請二總管轉稟主子,朝廷密摺到了寧古塔,鄂倫岱已經出城五十裡迎駕,只是正遇上這風雪天,困在小肯特翻不過山來。”說著朝御輦上瞧了一眼,黃幔低垂,中間還隔著幾道厚氈子,也瞧不真裡頭情形,便問:“主子娘娘的病這會子可見好?這地方冷起來和北京不一樣,夾傷帶寒的,別說女人,連爺們兒家都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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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長滿壽搓了搓手,帶著兔皮耳套的腦袋看上去很滑稽,像縣城衙門裡管筆錄對話,專出餿主意坑人貪小利的師爺謀士。他看著遠處開始駐紮搭營房的大軍,又仰頭看了看這灰濛濛無邊無際的天。穹頂壓得極低,彷彿一舉手就能夠著似的,看來入夜還得有一場大雪。

“這一路萬歲爺辛苦,軍中一色的爺們兒,連耗子都是公的。主子娘娘病中沒人能看護,萬歲爺寸步都離不得。昨兒昆大人說前方戰事,主子娘娘像是又厥過去了,萬歲爺一刻也沒法子撒手。”他撓了撓頭皮,“今兒議政,估摸著還是拉帷幔的。沒法子,天兒太壞,太醫配的藥好幾劑下去都不見效。”

富奇道:“正加緊著駐紮,王庭行在先搶著佈置好,叫皇上和貴妃娘娘好好的歇一歇兒。”

正說著,繼善撲著袖子上的積雪過來,對長滿壽道:“二總管代我進去通報一聲,我有要事面見聖駕。”

長滿壽一凜,“是,請大人稍候片刻。”言罷撩袍子登上玉臺,打起氈子蹭步進了御輦內。

那邊李玉貴迎上來,他忙通傳繼善大人要面聖。李玉貴抬眼看看他,臉子像土地廟裡的泥胎,只說“等著”,轉身便進行在。長滿壽往手上呵著熱氣,不敢跺腳,只覺凍得半邊身子都木了。一會兒李玉貴出來,往盤龍柱旁一站,笑著對繼善道:“三爺,主子爺叫進呢!”

繼善跟著李玉貴進了九龍法駕裡,皇帝戴著紫貂沿海龍皮正珠珠頂冠,面前擺著一張花梨矮幾,正全神貫注在聚耀燈下看沙盤佈陣。見他進來便賜座,也不問情由兒,眉上打著結,手裡擺佈著紅幡小旗,自個兒嘴裡數叨著,全域性轉換位置左右搬動,竟是入了迷的模樣。

皇帝行伍出身,統籌排程是他的看家本事,繼善跟他打過大小十幾趟戰役,他的習慣他是知道的。他想事兒的時候你不能言聲兒,他不搭理你,你不能自顧自的叨擾他,要是不留神惹得聖躬震怒,什麼姑表兄弟小舅子,通通的打發你上伙頭營裡挑劈柴去。

繼善趁著靜候的當口打眼瞧,須彌座兩側是雉尾雙龍扇,皇帝身後的明黃幔子上雕龍繡鳳,卷軸兩頭的八寶流蘇直垂到地上。這道簾子後頭就是端僖皇貴妃,大鄴王朝最後一位帝姬。他想起仙逝的姐姐,莫名有些失落,死後追封到底不如受寵加封的風光,皇帝地宮裡只備了兩具棺槨,先頭皇后自不用說,橫豎是沒有份子的,能和皇帝千古相隨的,看來只有裡頭那位了。

他正發著愣,皇帝那裡撂了手上小旗低聲道:“先攻本雅失裡部,阿魯臺部在飛雲壑那頭,易守難攻,必定是要費些時候的。你回頭傳朕旨,挪進行在後宣他們進來議事。”

繼善傾身道是,“先前撒出去往東探路的哨子來回,達賚湖邊上有一隊商旅駐紮著,長袍、坎肩、皮帽子,腰上掛火鐮,腳上穿著氈靴烏拉,瞧樣子是蒙古人打扮。上去問了,領頭的會說漢話,說是往珠勒格特販茶葉的茶商。奴才覺著可疑得緊,蒙古人和韃靼人原就是一根藤上下來的,論奇襲是不能夠的,只是這當口離大軍只四五裡遠近,不像是普通商賈百姓。”

皇帝撫著案上手爐沉吟,“打發人遠遠盯著,不能扣押,也不能往軍中帶。十萬大軍非同兒戲,就像個水囊,破了個口子就可能一敗塗地。幾個人?”

“約摸二十來個人,押著七八輛貨車。”繼善起身扎地,“主子別費心了,交給奴才打理就是了。”

皇帝嗯了聲,“用水現取,拿雪水煎。這地方和南邊不同,不說韃子往湖裡灑藥,草原上人吃牲口嚼,死了畜生往河灘上扔,三伏天招牛虻蚊蠅。入了冬新死的爛不掉,窩著作瘴子散毒,萬一誤食了不得了。還是拿老天爺現成給的,那起子猴崽子也風雅一回,昆和臺還埋上年雪水泡茶喝呢,又不是老酒,越陳越好。”說著一笑,“你上那隊茶商那兒去,把他們的茶葉全買下來,就說博格達汗要賞三軍茶喝,他們有多少咱們要多少。他們做這買賣的,八車貨,少說也有三四百斤。你細瞧瞧,拿得出就罷了,拿不出,帶上禁軍格殺勿論。”

繼善嗻的一聲領命卻行出去,衝著外圍幾個軍校和標營管帶揮了揮手,十幾個人翻身上馬,牛皮鞭子狠勁兒一抽,抬腳就陷進兩尺來厚的雪堆裡。跑了老遠了,看不見馬蹄子,就看見上下翻騰的,披著厚氈子的圓溜溜的馬屁股。

黃幔子後的人咳嗽了下,聲氣兒很弱,伴著微微的喘。皇帝回身進去,錦書斜歪在靠枕上,臉色潮紅,眼睛裡黯黯的,看著他,面無表情。

皇帝的心無端顫起來,強作鎮定端了茶盞來,舀了一勺藥遞到她嘴邊,笑道:“醒了?臉這樣紅,八成又發熱了。過會子讓他們送水來,我給你擦身子散熱。先把藥喝了,放了有時候,都涼了。”

她動了動,皇帝以為她要自己喝,忙往她背後墊靠枕,小心翼翼把碗送過去。誰知她突然揚起手,一掌便將那藥盅揮開了。

黃釉碗骨碌碌滾了幾圈,倒扣在龍頭竿前的芙蓉簟上,墨黑的藥汁濺得滿地狼藉。皇帝一時怔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

“你別躁,這麼的對身子不好。”皇帝也不惱,躬身去拾那碗,只道,“是這天氣鬧的,我原說不叫你隨扈,你偏不聽,看看眼下,人多遭罪!傷風總要纏綿個十天半月的,哪能一氣兒就好了?慢慢地調息,到滿洲里橫豎就差不多了。”

他儘量說得輕鬆,心卻一直往下沉。隱約感覺不對,她再縱性兒,大節上向來是不失儀的。前兒還倚在他懷裡說拖累了他,今兒眨眼就變了成色。他飛快地回憶,一處處地過濾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突然想起昨天晌午她衝熱得厥過去,嚴三哥用銀針給她封穴推宮,他見她不安穩,前方又有新戰事回稟,一頭撂不下她,一頭軍務又亟待解決,便留著神在御輦裡召見了軍機大臣……

難道是議到攸關的地方說漏了嘴?他愈發的心驚,試探道:“你是在榻上躺久了不順意兒是不是?咱們眼下正安營,行鑾佈置成了就挪過去。外面雪下得大,你要是願意,過會子退了熱,我扶你出去瞧瞧。”

她仍是直勾勾盯著他,眼裡是毫不掩飾的憤恨。她說:“你要瞞我到什麼時候?我都聽見了,你要殺弘吉駙馬,要殺我的弟弟!”

皇帝的腦子“嗡”的一聲就炸開了,果然是這樣,自己疏忽,竟以為她病得昏沉沉,連耳朵都不好使了!

他兩難地看著她,“這事兒咱們再議,你也別揪在這上頭……”

“你殺光了皇城裡的宗族,連一條根都不肯給慕容家留下嗎?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什麼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什麼屠皇族不是你的本意兒,分明是狡辯!”她撫胸急喘起來,“你要在太和殿升座,你要皇位坐得安穩,所以你要把姓慕容的殺得一個不剩……既這麼,索性連我一塊兒殺了吧!”

皇帝的頭劇烈痛起來,一步錯,滿盤皆落索。他早知道不該帶她隨扈,這件事瞞了四個月,終究是到了頭。他橫了橫心,早晚都得有這一天,該來的逃不了。

他旋身把碗擱下,只道:“你姓慕容是不假,可出嫁當從夫,這話我早前就同你說過。還有一點,後宮不得干政,如今不是家務事,慕容永晝勾結韃靼人在大英邊境燒殺擄掠,這些你是親眼見的。”他捏著拳說:“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大英的子民不是原來大鄴後裔?他這樣的人,就是把天下重交到他手裡,他能治理好麼?暴虐堪比桀紂,除了喝百姓的血,還會什麼?”

錦書不聽他那些,她到底是女人,女人心裡裝不下江山社稷,她只知道血濃於水,她為了自己的弟弟可以拼命。

“你要剿滅韃靼是名族大義,可永晝能不能留下?屆時只要你一句話,不求你封王封地,只要留他一條命,我們姐弟可以遠走天涯,永遠不再踏足中原。”她有些卑微的弓著身子,放緩了語氣,“你就瞧著咱們的情分,放他一條生路吧!我去找他,好好和他說,成不成?”

皇帝像被踩著了尾巴,一下變了臉色,“你是朕的皇貴妃,是入了宇文氏玉牒的人,你要和他遠走天涯?你憑什麼?問過朕的意思嗎?就衝這一點,慕容永晝萬萬不能留。不用多費唇舌,你是宇文家的人,和慕容氏再無瓜葛。做好朕的賢妻,比什麼都強!”

她一點點落寞下來,頹然癱倒在狼皮褥子裡。

自從得知弘吉駙馬就是永晝起,她熬得心肝都要碎了。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失散的兄弟,這樣的兩難!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殺永晝的,以前他血洗皇城時她還小,有心無力。如今不一樣了,她大了,就不能眼睜睜看著慘劇再重演。

她想念弟弟,和永晝分開十年了,他吃了多少苦,自己有好多話要和他說。那是世上唯一的親人,即使要死,也要和永晝死在一起。

皇帝看她喪魂落魄的,思忖著自己才剛的話說重了些,不免又後悔。躊躇著挨近她坐過去,溫聲道:“錦書,你素來通情達理,咱們夫妻是血肉相連的,什麼不好商量?別說要和老十六走的話,在我這裡是大忌諱,你忘了上次你出逃的事了?朕會發狂的,你不怕要我的命麼?”

她心裡發酸,身上燥熱得幾乎燃起來,頭昏腦漲的半合上眼,只覺腔子裡發緊,額上起了層細密的汗,不能緩解病症兒,愈發的沉痾起來。

胸口好空,渾身都疼。她抓住他的袞服箭袖哭道:“瀾舟,我真是難死了,你為什麼不能放過慕容家的男人?我跟了你,你卻要把我娘家人趕盡殺絕,你為什麼這樣狠?”

他探身把她抱在懷裡,她燒得滾燙,抽泣的樣子像個可憐的孩子。他是無可奈何,除了這條道沒別的路可走。慕容永晝要是個庸碌無為的廢物倒也罷了,偏偏生成大將之才,這種人放到哪裡都不安全,即便他這一輩不起事,他的子孫也不能叫後世君王安生。好比插在肉裡的刺,不連根拔起就會令人痛不欲生。

“你先別琢磨那些,好生頤養身子是正經。”他捋她的發,一遍遍不厭其煩。稍頓了頓方道,“戰爭和女人不沾邊兒,生死大夥兒都是以命相搏,我若是敗了,照樣兒的死無全屍。你捨得我麼?我能放過老十六,他未必能放過我。你用不著替別人操心,不論誰勝誰敗,你照舊的穩坐釣魚臺,誰也傷不了你……這就夠了,對我來說這就夠了。剩下的只有拼盡全力,擊倒敵人。”

她慢慢抿上唇抽身出來,或者是她不懂戰爭,不懂男人的心思,他們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慢慢搖頭,她只看見他情深似海,從沒見過他對敵人的狠訣。他自有他的孤高嗜血,把她和皇位放在一起,他的選擇一定是後者。她當真昏了頭,會把她當成用情左右得了的普通男人。

她垂下頭,無力到了極致。她捨不得他,也撒不開永晝,不能抉擇,束手無策。

皇帝的眉頭擰成死結,他回頭衝門外道:“打發嚴三哥重新熬藥來。”

李玉貴聽見御輦裡起了爭執,老早就讓到門外去了。提心吊膽在寒風裡站了兩炷香,凍得臉色發紫,百骸發僵,就像四九天把手泡在冰水裡,一絲鈍痛沿著經脈往上蔓延,閃電一樣直劈在腦仁兒上。

皇帝一出聲,他猛打個激靈醒過味兒來,著急忙慌應個嗻。遠遠看見土丘那端紮營的軍士在牛皮大帳前點起了火把,便踅身進輦,隔著黃氈通稟,“回萬歲爺話兒,行在已經搭成了,諸位大人在營前候駕,請主子爺升帳。”

皇帝看一眼榻上的人,無奈道:“你先歇著,等到了滿洲里往你身邊填人伺候。我這會子且忙,等辦完了再來瞧你。”說著披上烏雲豹氅衣冒雪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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