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她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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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那天,他們都過來,歡天喜地。我看到主治醫生來了,以辦手續的名義,到醫生那裡去,詢問注意事項。

“你夫人昨天已經來問我了,我跟她已經解釋清楚了,沒問題,她只要保持情緒穩定就行。”

我腦袋一嗡,追問到:“你把她的身體狀況及後果,全部告訴她了嗎?”

“對啊,我看她挺開朗的,她把所有自己的醫療檔案全部看了一遍,我也把後果跟她解釋得很清楚,她沒問題啊。況且,她身體已經完全康復,我沒必要向她本人隱瞞啊。”

醫生說的沒錯,他沒義務向妍子隱瞞病情,但是對於我來說,卻是重大的打擊。我還沒有想好怎樣跟她說明情況,她是如何在醫生面前保持鎮定的?

當她知道她失去懷孕功能的時候,在這一天的時間裡,我沒有看出任何異常,她是如何在我面前保持開朗的?如果要說她聽到這個訊息,沒有波瀾的話,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如果她內心巨大的痛苦,居然在我面前沒有表現出來,這是更大的恐怖。

永遠不要低估女人的忍耐能力,永遠不要低估她們的表演天賦。我都不知道,我該如何回病房面對她。我站在走廊上發呆,這時,岳母過來了。

“小莊,你怎麼了?”

“媽,妍子都知道了。”

“什麼意思?”岳母其實也猜到意思了,但她不敢相信,需要確認。

“也怪我,昨天中午我睡著了,妍子偷偷跑到醫生那裡,問清了自己的病情,連醫療檔案都看了,她什麼都清楚了。都怪我,我沒把她看好,我的心怎麼這麼大。”

岳母嘆了一口氣,拉著我的手,在我手背上拍了一下,再望著我,把我的手丟開,她自己搓了幾下手,跺了跺腳。

“小莊,這不怪你,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況且,她遲早都要知道,什麼時間才是好時間呢?有事不要怪自己,要想到如何面對。”

“我也是不知道怎麼面對,才在走廊裡站著的。媽,妍子知道結果後,居然沒有一點情緒上的表示,我一點都沒察覺,這是不是很危險?”

“不怕,我們共同面對。小莊,只要你在,她就沒問題。你是她的藥,治得好她的病。”嶽線看著我,我知道,在她表面堅定的語言中,眼神裡卻多了對我的期待和求助,我當不負使命。

岳母說完,飛快地向樓梯間跑去,我不知道她是在掩飾她的傷心還是要跟岳父打電話。當我進入妍子的病房時,岳父出來了。他跟我點個頭,就走向了樓梯間方向。

當然,我的表情要一如繼往的自然。收拾東西,給妍子換衣服。

“醫生說,不需要忌口的,我媽在家燒菜,等你回去,她估計都做了一大桌子了。”

“好,回家就好,比醫院好。聞到這股消毒水的味,我就不舒服。回家,有好吃的。哥,你也可以睡床上了。”妍子還浮現了笑容,這種笑容,看起來自然,但我總覺得夾雜著某種辛酸和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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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我多慮了,妍子也許已經過了這關,那就是菩薩保佑。當心頭升起菩薩保佑這個念頭時,我一驚,我想起了我媽手上的念珠。

嶽父母過來的時候,保持了正常的冷靜。我知道他們經過鬥爭,我也知道他們有強大的自我控制能力、情緒修復能力。

回家後,對面一桌子的菜,我媽真的是用了心思,各種品味搭配,各種顏色搭配,她跟宋姐密切配合,真是用盡了她們的創造力。妍子也彷彿非常高興,這個菜嚐嚐,那個菜嚐嚐,讚不絕口。

她越是表現出高興,我越是感覺辛酸。

她中午要洗澡,跟岳母撒嬌:“媽,我要你幫我搓背,在醫院好久沒洗過了,太不舒服。我要享受一下,媽。”

岳母跟妍子進了浴室,我悄悄跟我媽說了情況,我媽也愣住了,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跟她說到:“媽,你別慌,她遲早都要知道,這是躲不過的。我會盡力,讓她心情平靜下來。”

我媽的眼淚又下來了:“可憐吶,妍子好可憐吶,她自己不曉得幾難受,還要在我們面前裝高興,眼淚往自己肚子裡吞吶,這麼好的孩子,莊娃子,你不要對不起她呢。”

我讓媽趕快擦乾眼淚,免得讓妍子出來看見了。我媽努力控制了情緒,當然,這個過程有點長,她沒有岳父岳母的自制能力,但她慣於接受苦難,她到底還是表現出正常的狀態。

“我天天來,給妍子炒菜,哪怕她是裝出來的高興,我看到也開心些。”

能說什麼呢?我媽只能盡力做到她能夠做到的,哪怕不起多大作用,她也盡力。我感受到我媽的善良,我媽的母性,對我的關懷。的抱了抱她,在她背上拍了拍:“就這樣吧,媽,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妍子還沒洗完,我在樓上的浴室衝了個澡,換好衣服,在客廳等她。她出來時,門還沒開全,就聽到她的聲音:“哎呀,舒服多了。”

我馬上站起來:“衣服呢?你衣服,我來洗。”

“我媽已經開始洗了,你在等我嗎?上去休息吧,哥,你好久沒睡過床了。”

我挽著她上樓,她故意把頭髮一甩,問到:“香不香?”

“香”我說到。

“我早就知道,你喜歡這個香味。”妍子挑釁地看我一眼,身體靠我更近了。

我們躺在床上,順從地按妍子的意思,她解開睡衣,我埋在她的懷裡,她輕輕地拍著我,我睡著了。這是她需要的狀態,這是讓她安心的方法。

她像一個母親一樣,照顧著我,發洩她母性的光輝,她得到滿足。我一她懷裡熟睡,我離不開她,這是對她最大的安慰。雖然我知道,這種安慰,不解決她心中所有的負面情緒,但哪怕一丁點的緩解,我都要做到。

等我醒來,視線被她整個臉佔滿。她俯視著我,距離只有十幾公分,她的長髮垂下來,覆蓋了所有周圍的光線。她的呼吸離我如此之近,她的溫度灼烤在我的臉上,而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因為太近,她表情的含義,我看不清。

“哥”

“嗯”

她靠近我,我的額頭,迎來了她的嘴唇。接著是我的臉、我的鼻子、我的耳朵、我的下巴、我的脖子,她就是不吻我的嘴唇。我雙手迅速從被子裡伸出來,將她的頭扳正,我對上了她的嘴,我緊緊地抱住了她。

我們好象久別重逢的人,捨不得分開。當我覺得窒息的時候,她卻繼續糾纏。好久好久,她終於將頭扭一邊,咳了兩聲:“哥,你想喝茶嗎?”

“我自己去泡,妍子,你需要休息,不要亂動。”

“你說我沒用?”她彷彿故意聽錯,但又不是故意的。我從她的語氣和表情中,看出了她的認真。

她是認真的,她是最怕自己沒用的。望著她出門,給我準備泡茶的背影。我在想,假如我是妍子的話,一個女人,做不了母親,如果對丈夫沒有其他作用,那麼,她存在的價值在哪裡呢?當她把一切情感和價值都交給我的時候,她已經沒有自我了。我的需求,就是她的價值。我必須表現出離不開她的樣子,哪怕任何小事,也要表現出依賴,以安她的心。

當茶泡好後,我已經在陽臺等著了。我拿起一本書來看,彷彿很正經的樣子,彷彿在幹一件必須的緊迫的偉大的事情。其實,這只是一本普通的史書,或許有點趣,它只是我的道具,以恢復原來與妍子的生活狀態而已。

“哥,茶來了。”

“給為夫獻上。”

我伸出手,表現出一幅伸手即來的姿勢,想在誇張中體現輕鬆。

“夫君,請,有點燙,要不要我先給你吹一下?”

“那就先吹一下吧。”我揮揮手,覺得我兩個都是戲精。

妍子在身邊吹茶水,故意發出誇張的呼呼聲。我們都在演戲,但你不能說這是假的生活。其實,我們生活中,無處不是戲,演戲沒有錯,只要那一刻你投入了,情感為真。

一切又彷彿恢復原樣。我喝茶看書,她編織那個圍脖。我知道,這個圍脖肯定一時之間是很難完工了。它完工之時,也許就是妍子的心病好的標誌吧,但願這樣。

我媽來了,她每天都來。妍子跟她特別親,兩個人還合力對付我似的。

妍子學會了告狀:“媽,你給我作主,我哥越來越懶了,給他泡茶,還嫌燙,還要我幫他吹涼,你說,他是不是懶了?”

“莊娃子,你幫妍子吹還差不多,享了幾天福,就不知道自已姓啥子。信不信,我打你兩巴掌,你就安逸了?”

我舉手投降。她們哈哈大笑。

假東西多了,也就成了真的了。全家彷彿又回到了過去那些歡樂的時光。

妍子還跟我媽學扎鞋墊,手工繡花的東西。越是土氣,她越覺得有意義。我想,她只不過是在這些針針線線裡,對抗如針般的痛苦;在這絲絲縷縷中,理順自己的情感。從小到大,我從來沒用過鞋墊。

小時候的野孩子,用不著。大了後,沒人給我做。我在部隊時,就見過一個老兵,他物件從老家給他寄的鞋墊,他捨不得用,天天拿出來,睡覺前看一下,放在枕頭下,據他說,可以安眠。其實,新手繡制的鞋墊,不過是繡進了透徹的情感,是藝術化的情書,是固化的思念。

那些誇張的顏色,複雜的花紋,真是費勁了一個人的心思。每次小心翼翼的穿針引線,必須全神貫注,這不是心意是什麼?這不是情感是什麼?將愛戀的情感化作美好的圖案,這不是藝術是什麼?

她用一切方式來表達她對我的情感,這是她心思的頂點,她只要求我對她不失望,她只要求我的底線。如果,我有良心的話,我是不是該感動?

有一天,她們在樓下,她們在說話。我正準備下來,看到床邊枕頭下,妍子的手機在那裡。我正準備拿起來給她送下去,但轉念一想,又開啟,看看她這段時間的通話記錄。

完全沒有,我到上海之前的正常通話,都完全沒有。那麼,她肯定全部刪除了,她為什麼刪呢?

我將手機放回原處,彷彿我沒動過一樣。在她包裡拿上她的身份證,自然地下樓,對妍子和我媽說到:“我到外面轉轉。”

她們繼續說笑,我出門後,迅速奔向通訊公司,以交話費的名義,給妍子的手機充值,並打出了她近一個月的話費清單。

只要交了錢,有身份證就可以做到。我覺得,這個制度還是有漏洞的,在保護機主隱絲這個問題上。

拿著這一長串通訊號碼,我直接翻到她出院前一天的記錄。當時我睡著了,她找過醫生後,有什麼反應。

果然一個熟悉的號碼出來,那是朱先生的,呼出沒接通。後面又有三個號碼,兩個接通了。

這兩個號碼歸屬地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杭州,我用自己的手機,分別撥了過去。

當我自我介紹後,北京的號碼那端,傳來了熟悉的聲音:“莊哥,朱先生的後事,我以為你要去,結果是高總去的,聽說妍子有情況,所以就沒來?”

“是的。你最近還好?”

“還好。莊哥,你打電話是有什麼事嗎?”

“妍子是不是跟你打過電話?前段時間?”

“是的,她問朱先生的情況,我都告訴她了,她好象還好,沒怎麼激動。估計她是早有預感,來找我確認的吧?”

“她沒問你,關於她的病情?”

“什麼,她有什麼病情?她沒問啊。她只是問了我,朱先生在杭州那個學生的電話,我告訴了她。她是說她到時候到杭州,好去祭拜。”朱先生在北京的學生繼續問到:“哎,莊哥,你還沒告訴我,妍子究竟是什麼病?”

我把妍子身體的情況都告訴了他。我想,他是朱先生晚年最重要的學生,看是否有這方面治療的可能。

對方聽到後,還問了一些細節。然後說到:“莊哥,實話實說,沒希望了。她這是器質性改變,莫說中醫,就是西醫,都沒有相關有效治療的文獻。”

我懂這個意思,沒有文獻,也就是沒有一例有效的治療。

我再次打了杭州那個號碼,告訴他我的身份,問了妍子電話的情況。對方很客氣,對我說到:“莊總,高總我早就熟悉,你們家跟先生家幾乎算得上是一家人,甚至比先生的親孩子都要感情深。妍子問了我朱先生的情況,我詳細地跟她作了說明。當然,她也問了她自己身體的病情,問有沒有治療的可能,我是這樣說的:按現在醫療發展的水平,是沒有機會的。但不排除今後醫學發達取得突破的可能。我想妍子如此傷心,總得給她點安慰吧。”

我感謝她。原來妍子什麼都知道,為了裝不知道,為了讓我們放心,她居然心思縝密,刪掉了自己的通話記錄。

妍子是個了不起的人啦,獨自扛起悲傷,但我不能讓她獨自淒涼。

回家,在夜晚,在床上。我把妍子抱在懷中,讓她的頭搭在我的胸膛。

“妍子,我想跟你說個事,你好好聽。”

“妍子聽著呢,哥。”

“你什麼都知道了,為什麼還裝不知道?你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你知道朱爺爺去世,你問過醫生,你打過電話,我才發現。你為什麼不在我面前哭,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的痛苦,你為什麼要強顏歡笑,你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扛。你是不相信我嗎?你是怕哥擔心嗎?你還是以為,你可以自己痛苦,而騙過我的眼睛,讓我看到你假裝的歡樂?”

我後面的幾句,有點激動,一邊說一邊搖動著她,手抓她的肩膀,越來越緊。她沒有說話,她把頭埋在我胸膛裡,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妍子,記住,一切都有解決的辦法,只要你相信我,我們一起面對。但你不能騙我,那樣,你會越來越痛苦。知道嗎?你是我老婆,我們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

她終於哭了,真的是暢快的、毫無顧忌地哭了。雖然她盡力用我的身體掩飾,雖然臥室的門也關著,我想,在這個夜晚,樓下的人,也應該能夠聽見,註定無眠。

“哥,對不起,我好沒用,不能給你生個孩子,我覺得自己拖累了你。哥,如果你同情我,揹著義務來照顧我,我覺得委屈了你。哥,我不能為你做什麼了,我只想看到你輕鬆,你高興。妍子覺得,嫁給了哥,是幸福了我。哥娶了我,今天我成了你的負擔,我不敢面對這個現實。哥,怪妍子拖累了你,但是,我又害怕失去了你,哥,你明白嗎?”

我當然明白,她掩蓋這一切的痛苦,都是為了讓我高興。我安慰她:“妍子,不要想多了。與其他人相比,我其實並不對親生的孩子有那麼大的期待。因為我最看重的是感情。”我把跟岳父說的理由重新說了一遍,當然,她估計不會像岳父那樣,心安理得地接受。

“如果要孩子,我們還有其它的辦法。四川資助的兩個小孩,金姨要收養,她說過,有一個給我們帶,其實我們就是他實際的父母。我們用心哺育培養他,感情上也不差親生的,這就行了。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在孤兒院去領養一個,從他第一聲叫媽開始,我們照樣是合格的父母。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你以全心待我,我很幸福,我很知足。妍子,放心,我喜歡你,並不會因為孩子的問題而改變,請你相信我。”

妍子抱著我,聽完我的陳述,抬起了頭,疑惑地看著我,我堅定地看著她,久久沒有移動眼神,她眼淚掉在我臉上,她終於自己把我臉上的淚,親乾淨。

當窗戶紙捅開,這一關,終於來臨,過得驚險,但還是過了,我長舒一口氣。

整個晚上,她一會說一會哭,有時又沉默不語。我不打斷她情緒的節奏。我知道,我的安慰不可能完全解決她的問題。但是,我們彼此都不再假裝,真實的情緒是有力量的。當情緒決堤的瞬間,彷彿沖毀天地,但當水流漫延,終歸是要平靜的。

我只是幫她擦擦淚,我只是拍拍她的背,我只是回應她親熱的舉動,我只是給她一杯水。還管她的情緒處於哪個階段,不管她在哭訴什麼,我只是默然地陪伴,讓她知道,這些都不是她一個人在面對,在有我在身邊。

陪伴,是最大的安慰。

當妍子在害怕自己成為我的負擔的時候,我內心深處隱隱不安起來。也許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呢?

也許是個巧合吧,她兩次流產,都是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一個是我身體跑偏,一次是我思想企圖跑偏。這是不是預示著什麼?是不是警告著什麼?

但是,更大的憂慮之下,潛藏著一種憤怒和仇恨。這個仇恨也許我自以為已經忘記了,這個緣故我自以為已經解決了。那就是地煞符,就是那個斷手人,就是那個陰陽先生。

如果是這個符還在起作用,那就太恐怖了。我悄悄給班長打電話,尋求他的幫助。

總是在最危急的時候,我想起了班長,他是我在塵世生活的心理依靠。

“小莊,不管怎麼說,那事我估計已經過去了。即使沒有過去,有些東西也挽回不了。你的憤怒不解決問題,有了事就要接受和面對。苦難真的不算什麼,你我不是從無數個苦難中熬過來的嗎?對妍子好一點,把自己心情理順,畢竟,最痛苦的是妍子,你不要自我折騰。”

班長最後說到:“小莊,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們的生命,都要消失,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時間,等待時間的裁判,一個真正的男人,要學會化苦為樂,接受命運。”

他說得有理。既然一切都將消失,我總得留下點東西。這幾天的筆記,我要悄悄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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