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永遠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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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筆記總是時斷時續,如同我的生命際遇。我總要秘密地記下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我想把自己的生活連續起來。我隱約有一個感覺,自己會面臨一個又一個戛然而止的變故,如果沒有記錄,作為整體的我,甚至不會在這世界上留下一個片斷。

我是一個有悲劇情結的人,彷彿一個戰士,隨時為了某個意義而犧牲。

妍子的身體,要完全恢復,大概得兩個月後。但她精神狀態的恢復,時間難以確定。當然,最壞的情況,這兩道傷疤,將伴隨她的終身。

儘管我的筆記沒有確定讀者,但我潛藏的漂泊心態成了我的性格。在這婚後的兩三年時間裡,我過了一些相對穩定的日子。我彷彿擁有了穩定生活的一切條件,但這中間發生的波折,讓我預感到,穩定生活之不易,對於我來說,每一天安閒的喝茶,非常值得珍惜。

每一次漂泊都是被迫的,每一次離別都讓我不情願。但次數多了,我也習慣接受自己的宿命。在下一次變故沒有到來之前,我要努力做兩件事。一是努力維護這種安定的生活狀態,二是盡力地享受這種安定。

當嫂子打電話時,她的語氣我就覺得詫異。幾乎沒有感**彩,這不是她的風格。

“小莊,你能不來義烏一趟。”她不知道妍子流產的事情,我沒告訴她,估計陳班長也沒告訴她。本來我計劃是要安心陪妍子養病的,但聽到她這種冷靜得有些異常的情況,我不得不慎重起來。

“嫂子,有什麼事嗎?”

“電話不好細說,老王出事了,我要去趟非洲,你幫我把義烏的業務處理一下。”

“王班長出事了?什麼事?大不大?”我趕緊問到,聲音比較大,妍子聽到,也湊過來。

“你來了就知道了,能不能快點呢?”

我望了望妍子的意思:“好,嫂子,別著急,我馬上出發。”

妍子問到:“王班長出事了?”

“對,嫂子要趕到非洲去處理。”

“那你趕快去啊。”妍子急了。

“我走了,你怎麼辦?”我答應過,要完全陪著妍子的,她也需要我陪伴。

“我沒事,哥,要是我身體好,我也要跟著你去的。快去啊,注意安全,電話聯絡。”妍子幾乎是把我推出門的。

立即開車,直奔義烏。

第一時間趕到嫂子公司,見到了她,以及她公司那個員工。在我的追問下,嫂子才跟我說了王班長的情況。

原來,王班長遭遇了一次綁架,是非洲某**武裝。他是在非洲另一個國家考察電視轉播天線安裝的現場,去現場的途中,他們兩個車被武裝分子綁架了。本來他是可以躲開的,因為他坐的是前面那輛車,後面一輛是工程車,他聽到槍聲時,本應該加速逃離現場,結果,他考慮後面車還有公司的三個員工,他倒車回來,想和武裝分子談判,交錢了事,誰知道。別人一看是豪華車,是大老闆,根本沒聽他解釋,就把他也綁了。

事後查明,他當時在當地臨時聘請的翻譯,就是武裝分子的內線,這是有目的的綁架,在劫難逃了。

武裝分子允許他給公司或者家裡人各發一條簡訊,要求贖金,要一百萬美元。這是他給我的簡訊,你看吧。

嫂子將手機遞給我,我看了看這條簡訊:“老婆,我被綁架了,他們要贖金,這不可能,我已經找人往大使館求助了。但是,老婆,你的任務是照顧好父母和兩個孩子,我是註定在四處行走的人。你不要給他們錢,因為我不服。不要在意我,你活著,我什麼都不怕。”

這是一個英雄,一個臨死也不服氣的人。他在這簡訊裡的有一句話,讓我深為震撼:我是註定在四處行走的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這是不怕漂泊、主動選擇漂泊的人,這是一個以探索和行走為最高追求的人。他企圖用鮮血寫詩,做一個自由的遊吟詩人;他企圖騎馬闖蕩,天地萬物才是他的家。

我問到:“嫂子,他明顯在簡訊上寫他不給贖金,別人讓他發嗎?”

“那個翻譯,只懂英語和當地土話,根本不懂漢語。”

“那後來呢?”我最關心王班長現在怎麼樣了。

“後來,在政府軍的解救下,他們逃出來了,當然,有一個員工已經被亂槍打死了,其餘的多少都有點傷,老王也受傷了,現在在醫院做手術呢。”

“有生命危險嗎?”

“應該沒有吧,但是是非洲的醫療水平不好說,他已經進手術室了。”

嫂子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顯示出激動,就是冷靜,平靜的女人,是在大風大浪中表現出的巨大的力量,自控能力如此之強,這是我見過最強大的人。

“他怎麼就逃出來了呢?”我這時知道關心過程了,當確定王班長還活著的時候。

“他也是不要命啊,小莊,你曉得他的,他明知道那個地區有非法武裝,還有不聽政府的部族武裝,但是他非要去,他總是那樣自信。其實,我也勸過他,但有用嗎?以你對他的瞭解,誰勸得動?”

這一段話,與我的問題無關,這是嫂子唯一表露出感**彩的一段話。

“他歷來就有冒險的性格,嫂子,他一旦決定要做的事,我沒見過能夠讓他收手的人。”

“他被關在裡面,有五天,這是他昨天在醫院時給我打電話說的,他還當作自己的英雄事跡,在我面前吹牛,我聽到,都心寒。”

“每天要被打罵幾次,每天只有一個小麵包,一碗水,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但是他畢竟是當過兵的,知道怎麼儲存體力,就是裝病。對方知道他是大老闆,是贖金的來源,倒是多給了他些食物和水。他們的手和腳都被綁著的,丟在地上。晚上,在那個破屋子裡,特別冷。他申請兩個人互相依靠,免得他身體有病被凍死,對方也答應了。其實,他是在沙土地上摸到了一個廢彈殼,他想心思了。他和他們公司一個員工,晚上背靠著背,用那個彈殼口子,一點一點割繩子,白天恢復正常,晚上繼續割。經過三個夜晚,繩子已經被割斷了,他們倆又假裝用繩子把自己綁好,其實是打了個活釦,隨時可以解開。他跟我打電話時,還在笑話,非洲綁匪就是笨,連什麼是活釦都認不出來。”

“但是,他們不能自己跑,因為還有員工在那裡,他們即使晚上僥倖逃脫,剩下的員工也就沒命了。況且,外面是荒漠,人也跑不了多遠,就會被追上打死的。”

“他們終於等來了槍聲,屋裡只有一個看守,其餘的都出去對付政府軍了。看守的槍子彈是上了膛的,對著他們,處於隨時可擊發的狀態。對了,小莊,什麼叫隨時可擊發?”

嫂子當時聽王班長電話時,根本沒心思問他。我解釋到:“就是隨時準備開槍的意思。”

“是這樣,確實比較危險。他說,他假裝病犯了,倒在地上打滾,前兩天他也這樣表演過,別人沒起疑心,也沒理會他,只是口頭警告要他們老實點。他在打滾的過程中靠近了那個持槍的,那個人的槍口是對準那幾個人的,距離地面比較高,沒想到老王突然跳起來,兩手抓住了槍管,對方的槍響了,子彈全部打在另一側的地上。另一個員工的繩子也是割開了的,按事先的商量,他也跳起來,從背後用繩子套住了看守的脖子,勒死了他。”

“外面綁匪與政府軍的槍聲大作,裡面的槍聲估計沒有人注意。當他們解開所有人,老王讓其餘的人先從後面撤,他拿著槍掩護。在向政府軍一側的公路撤退的時候,被綁匪發現了,子彈過來了。老王拿槍還擊,也把子彈打出去。老王當時的形容原話是這樣的:只知道有子彈來,我這邊有子彈去,我知道打完了兩個彈夾,擊中了三四個綁匪,也不知道我身後有沒有傷亡。突然,一個力量把我向後扯倒,大腿感覺一涼,我倒在了地上。”

夠真實,其實就是腿部中彈了。

“事後發現,一名員工死亡,另有幾人受傷,他腿部中彈,按他的話說,估計今後要柱拐了。這我倒不擔心,我養得起他。只怕非洲醫療不好,術後感染是危險的。我趕到非洲去,就是要他手術後,回國休養,把公司剩餘的事情交給你,暫時幫我保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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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本密碼,公章私章,合同單據,她都已經分類收好,裝進了一個大袋子。出門時,對那個員工說到:“你按我交代的,餘下的業務繼續,有大事,給莊總打電話,由他來處理。”

她跟我一起,我送他到機場。這是一個漫長的飛行,還要在巴黎轉機。她笨重的幾個行李箱託運時,我感嘆,這麼大這麼多這麼重的箱子,她一個人怎麼搬得動呢?

不要低估女性的力量,當需要她出力的時候。

送別嫂子,我直接從機場往溫州趕。在路上給妍子打了個電話,到家時,雖然有點晚,但留給我的飯菜還是熱的,這肯定是妍子專門給交代了的。

我一吃,就知道,這菜是我媽炒的。妍子看著我笑到:“媽剛走,她給你做的飯。快給我說,王班長怎麼樣了?”

“出了一點事,估計死不了。”

“啊?什麼事,快說說。”

我把王班長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妍子聽,妍子聽得一會緊張一會激動,情緒體操波動,才更好地舒緩她過去的創傷。

心理的東西,如果沒有其它的刺激來代替或沖淡,一個問題沉積過久,就會形成結石,變成永不消失的大問題。妍子需要故事,這故事要足夠精彩,足夠牽動她的心。在她關心與激動的張力下,自己的傷痛會得到淡化。

“哎呀,王班長太危險了,子彈是不長眼睛的,還好,不保住了一條命。”妍子感嘆到:“我不理解,他為什麼要嫂子,莫給贖金呢?”

“你沒仔細想想”我說到“他說過,他不服,這就是原因。”

“他不服誰呢?跟自己的命開玩笑?”

“他不服,是他的性格,他對誰都不服。王班長這人,從來不認命,也就是對命運不服。況且,他作為自認為受過良好軍事訓練的人,怎麼在那幫散兵遊勇面前,真正服氣呢?”

“好漢不吃眼前虧,都這時候了,還鬥什麼氣?”

“妍子,你想想,王班長,如果沒有這股氣,會東奔西走、四處闖蕩嗎?會放著眼前的利益不要,不停探索新的市場嗎?他並不是天生好鬥,他是天生自信,這就是他的性格,永遠不服輸,笑對一切災難。”

妍子想了想,也笑起來了,我感覺得到,這次她是真心在笑,沒有保留和假裝:“他這是沒事找事,不死找死啊。這個人,純爺們,真正的二桿子貨,還真是,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沒有讓他苦惱的東西。”

“他是一位偉大的行者。”妍子開心了,我喜歡引申的毛病復發,繼續發揮到:“不停探索的過程中,他結識到豐富而生動的風景,他並不是在追求富足並不是在追求名聲,他只追求豐富和燦爛,以及生命不斷變幻的場景。”

“哥,你在做詩呢。但是這詩,我聽得懂,尤其知道,你說的是王班長,我覺得說得像。”

說得像,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這是對文字評價的很高檔次的描述,離最高評價“準確”,只有一步之遙。

也許我們在尋找知音的時候,過分追求技術上的共鳴感,忘記了感情才是藝術表達的物件,對方情感的共鳴和審美的愉悅才是最好的評價角度。

比如專業人士在評價一首歌曲的時候,會說它的節奏好,會說它的句子好,會說它的變調會說它的**部分與序曲的對比,會說它在音樂形式上的各種創新。這也許是知音。但是,有一種人,並沒有多少音樂專業素養,但他聽了歌曲後,會評價:“好聽”,這難道不是知音嗎?

“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柳永的詞可以說是藝術經典了,但不妨礙普通人,用自己的感覺去欣賞它。柳永並不嫌棄欣賞都不專業,反倒是一些不太專業的欣賞者,用自己的力量,送走了他最後一程。

白居易並不嫌棄讀者的水平,將自己的詩給老太太聽。他努力走通俗化大眾化的路子,並不妨礙他本人作為偉大詩人的價值。偉大的作品不一定是高妙得難以讀懂的,偉大的知音也許僅憑感覺,就能對你進行評價。只要是真實的,就是最好的。

這幾天,我在讀詩經,我改變了心態,沒有原來故作高雅的姿態,妍子在身邊,我用白話文翻譯出來,念給她聽。

比如《桃夭》篇,我是這樣念的:桃樹是個小妖精,花朵光彩太惹人。今天她要出嫁了,哪家有這大福分?”

在願意的基礎上,將陳述變為疑問,顯得更俏皮些,妍子很是讚賞。“哎呀,哥,原來詩經寫得這好啊,你亂改的吧?”

“基本符合原意。況且,這是國風,就是民間音樂,通俗音樂,在當年,人人都聽得懂的。”

比如《關睢》篇,我改成這樣:“兩隻小鳥叫關睢,約會親密沙洲裡;有個姑娘真美麗,小夥見她就歡喜。左手右手採野菜,左邊右邊水流快,左翻右翻睡不著,姑娘快到夢裡來。”

妍子聽得津津有味,她停下手中的編織,有時雙手託腮,崇拜的目光,看得我得意起來。

王班長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陽臺上對妍子手舞足蹈,看到是他來的電話,我給妍子使了個眼色,我把擴音器開啟,我們一起聽:“王班長,又活過來了?”

“鄉親們都轉移了吧?同志們還安全嗎?”那邊傳來戲劇話的聲音,模仿電影中英雄傷後甦醒時,那疲憊而焦急的口音,這傢伙這樣了,算是逗逼至死的人。

我得接下去啊:“放心養傷吧,鄉親們和同志們都好,大家都盼著你早日歸隊呢。”

“那我就放心了。”

表演到這裡,我和妍子再也忍不住了,瘋狂大笑起來。

“笑夠了沒有,你們還笑?”話筒裡傳來他的聲音:“嚴肅點,我們說打劫呢。”這是他模仿《天下無賊》的口音,更符合他的故事了。

“王班長,當時你明明可以跑掉的,為什麼又要倒回去,重入狼窩呢?”

“莊娃子,那幫子嘰裡哇拉的人,我沒看上。一是後面車有我們一起的員工,不能丟掉,這不是我們當兵的風格啊。另一方面,我也是太自信,我當時想,他們打劫,不就是要錢嗎?大不了車子和身上的錢都給他們,不就結了?誰成想,我們中有叛徒,有內線,就是當地臨時請的翻譯,他知道我是土豪,所以性質變了。由打劫變成了綁票,奶奶的,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我失策了。”

“那你現在怎麼樣了?”這是我最關心的。

“甭廢話,直接上圖,發給你。”

手機接到幾張照片,開啟一看,是他現在的情況。一隻腿已經鋸了,幾乎從大腿根部以下,都沒有了。看到這裡,我想到,這種情況,裝假肢都不可能了。今後,他要麼坐輪椅要麼拄拐,不能夠自由行走了。還有幾張,是身體其它部位受的傷,有手掌部位的,有手腕的,有面部的,反正,層層紗布包裹中,藥水點漬中、他努力微笑的表情中,我想起了一個詞:傷痕累累。

“王班長好慘啦,嚇死我了,虧他還在搞笑。”妍子感嘆到,這是生活殘忍的一面,她很少經歷。

“更慘的不是他的身體”我說到:“更慘的是他的心。妍子,你想想,王班長這個永不停歇的人,如果行動自由受到了限制,他的下半身,該如何託付起他那奔騰的靈魂?”

我和妍子都陷入了深思。

電話又來了,還是他:“妍子也在啊,怕嚇著你了吧?”

妍子回答到:“沒有,王班長,你是英雄!”

“對嘛,我們始終要保持高度樂觀的精神,但是,鑑於行動不是很方便,這邊的業務推進,估計要慢一些了。你們放心,等我好起來,我就繼續推進。”

“什麼?你還要在非洲,不回來?你都這樣了,賺錢賺得連命都差點沒有了,還要在那裡?”我都有點急了。我原以為,嫂子過去,會把他接回來養傷,非洲的業務,找另外的人代替就行了。“你把電話給嫂子,我要跟她說話。”

我跟嫂子說了半天,我們達成共識。王班長必須回國,在非洲的業務可以慢些,甚至可以不做,但他的身體恢復才是最重要的。

“嫂子,如果你勸不動他的話,你就告訴他。我和我班長會直接過來,把他強行架回國,你問他信不信!”

嫂子把我的意見轉達了,過了好一會,才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王班長的聲音。

“怕了你們了,小莊。我是不服輸,但我不能不服戰友。非洲的事剛開了個好頭,我怎麼捨得放手?再找個人替我,效率肯定比我差,但是有啥法呢?你們趁我身體不好,跟我來硬的,落井下石,背後一槍,這也是你們戰友才做得出來。算了吧,小莊,我回來。但是,非洲,你聽著:我還會再回來的!”

他最後一句,模仿了灰太狼的口音,搞笑至極。在這誇張搞笑的口音中,我聽到了他的不情不願與不甘心,我聽到他某種因放棄漂泊而產生的失望。

隨後,我把他的情況,迅速電話告訴了小蘇,小蘇想了想,說到:“莊哥,我馬上和王總聯絡,我去趟非洲,跟他銜接上,這下你放心了吧?”

他是說的手機的問題,當然是最大的生意。如果僅就電視接收天線的生意,倒是可以把節奏放一放。

我對生意倒是放心,但新的擔憂又產生了。小蘇也具備漂泊的潛質,掙起錢來,還更加瘋狂,他是不是也像王班長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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