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卷 第一百八十章 消失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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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她們過來了。”

一隊納西族婦女走過,她們猶如一道奇異的風景,與被遊客包圍和店鋪喧雜的背景,顯得極不協調。我們來到納西人世代居住的地方,看到的大多數是漢族內地人。

我和妍子走在麗江古城的時候,被其嚴重商業化的氣氛所震撼,在這個所謂的古城中,幾乎沒有幾家是真正土著:納西族人。所有沿街門面都是漢族人經營,所有熱鬧的娛樂場所,都是內地人當老闆。甚至,在服務員中,都找不到納西人。

強大的商業文化,佔領著中國任何可以賺錢的地方,而保留著傳統和土著文化的,只有可能殘留在最偏僻的鄉村。

我搖搖頭,說到:“沒有什麼傳統可以輕易留下,在商業面前,所有傳統都只剩下掙扎。”

妍子倒比我開通:“哥,你詩人的毛病又來了。在美國,土著是印弟安人,他們在哪裡了呢?現在只有博物館和僅有的幾個村落,他們像大熊貓一樣被展覽,他們的傳統,根本沒有機會生存。”

我當然明白自己是多愁善感,但我也更加懷念那些消失的文明。上世紀初,一個外國人來到麗江,發現了這個近似於封閉的儲存完整的古老文明,並寫出遊記,傳播到西方,再由西方傳遞到中國,在八十年代後,引起了中國人的注意。於是,兩個吸引眼球的特點,就在中國人心中產生了。第一,這是一個外國人喜歡的地方。當時,甚至到今天,許多國人都有這個習慣,只要外國人喜歡的地方,就一定是好地方。何況這個地方就在中國,為什麼不去一去呢?旅遊火起來了。第二,這是一個封閉完整的少數民族的文明,究竟有多封閉呢?反正,要不是麗江出名,絕大部分中國人都不知道還有納西這個民族。況且,大漢族的高傲,總是帶著獵奇和高高在上的視角來看待少數民族文化的,新鮮且帶有古老的印記、鄙視且滿足文明的虛榮心,這是許多內地來的遊客的心態。但他們來了,在這古城中,又看到了什麼呢?看到了與他們一樣的漢族人。

早期來的漢族生意人,是人生贏家。他們從商業的起點進入,迅速抵達了上升期,有人在高峰時及時拋售了,有人還在做老店子,總之,第一批來的都賺了錢。

我不是來尋求外遇的,麗江古城的夜店與我無關。我和妍子經常到遠一些的,沒有公路的農村。我是為了尋找文化的印記,妍子是為了尋找我那夢裡在今天的留存。

在一個江邊峭壁的村口,有一個新近搭建的木棚,上面有人在作畫,側邊搭著一個梯子。納西族的梯子基本都是獨木梯,就是在一根木頭上砍出蹬級,雖然比較重,但是牢固且使用壽命長。在徵得樓上人同意後,我和妍子上去了。我們看見他正在一個長長的布幅上畫畫,已經畫了十幾米長了,如連環畫一般,他正在給它們上色。我與他進行了交談。

當地人說漢語,除了口音和俗語的區別外,大致上發聲語調與四川話差不多。千年來,西南地區,都使用一套官話體系,以四川話為標準音,在漢語言學上,四川話也屬於北方官話體系。所以,我與他交談中,在雙方放慢語速的情況下,是基本聽得懂的。

“你在畫什麼呢?”

“我在畫諸神圖。”

“這是哪個教派的神呢?”

“就是我們納西族祖先傳說下來的神。”

“那你這一個個組成的畫面,這麼多神,都有故事嗎?都是按什麼順序排列的呢?”

“每一個神都有名字,都有故事,從第一張起,到今天我畫的這裡,是按時間順序排列的。如果按我們老祭師傳說下來,我們的神,我才畫了三分之一,要畫完,起碼還得一年左右。”

“為什麼要畫它呢?”

“我們祖先傳下來的東西,今天許多人都要忘光了,我想把它畫下來,保持我們民族的記憶。”

“也就是說,第一張是最早的神?”

“對”。

“你所說的老祭師在哪裡?我可以去拜訪嗎?”

“我所說的這個老祭師已經去世了,他生前教給我這些故事,給了我一些經書,我覺得自己有義務把這些傳播下去,但沒人學。”

“你畫好後,準備在哪裡展出或者教給大家呢?”

“州文化館要展出,展出後,我自己收藏,拿到村子裡,教給有興趣的孩子。”

“看樣子,你讀過書吧?”

“高中畢業,在村裡小學當老師。現在寒假,所以就畫這個。”

他還給我介紹了部分神的名字和事蹟,妍子當然不失時機地拍照,我在看這些神圖的時候,彷彿進入了納西族的歷史:這分明就是納西的歷史圖嘛。這不是神仙,這些都是祖先。也許,那第三幅畫像的神就是祭師,為什麼呢?他雙手上舉的動作,與夢中我的動作如此相似,他左手舉著的是太陽,右手舉著的是月亮,身後波紋似的線條,難道不是那次大洪水嗎?

“這個神是幹什麼的?”我特意問到。其實,我對這些神的名字並不感興趣,納西古代語言不是我能夠聽得懂的,發音奇怪名字還長,我根本無法記錄,靠音譯的方式記錄,又沒多大意義。

“他教我們,如何利用太陽和月亮的光明,教我們如何避開洪水,你看,我們村子,在最向陽的地方,在江水之上,就是他的旨意。”

看來,我那個夢彷彿重新在他們的歷史中活回來了。我不甘心只知道這一點:“你在祭師那裡,聽說過大洪水的傳說嗎?”

他點點頭,說到:“他說過,我們這個民族,誕生在大洪水之後,那一天,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在天上。”他隨後笑了笑:“當時我小,也只記得這些了。”

如果我那個夢是真實發生過的,那麼,這個民族的傳說就從那次大洪水開始,洪水以前的兩個神畫,只是祭師,或者說是夢中的我,對淹沒前的記憶。如果那個夢是真實發生過的,為什麼會在我夢中出現,在千萬年之後,穿越如此遙遠的時空?

巨大的秘密!

妍子也感受到神聖,她盯著第三幅畫出神。離開時,她竟然對那幅畫和畫畫的年輕人,分別鞠了一躬。

我們到訪過的另一個村子,在竹林環繞的小山坡上,那裡正趕上有老人去世。一群人在老人的靈前打跳,唱歌跳舞,猶如節日一般。這讓妍子很不理解:這是喜事還是喪事?

我覺得這有莊子的遺風,鼓盆而歌。因為親人離別了塵世的痛苦,有了另一種道路。那歌聲中,嚴肅而充滿神聖的色彩,對生命的敬畏、對死亡的祝福。

我想起了莫言在《紅高梁》中,主人公的娘去世時,主人公所唱給逝去母親的歌謠:“娘,娘,上西南,寬寬的大路,長長的寶船。”這種願望和祝福,才是最深沉的愛,當時我讀到這一段的時候,熱淚盈眶。

在一個納西族村子裡,我們尋訪到一個人家。家裡當時有兩個女主人,一個男人。在說明來意時,中年女主人把我們迎進了屋,屋內火塘邊上,坐著一個老太婆,中年女主人介紹,這是她母親,我們趕快致意。經過這一段時間的遊歷,我們知道,在納西族人的家庭中,保留著許多母系氏族的習慣。母親是最大的,父親不管事,在過去,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在哪裡,過去走婚的習俗,在今天已經不多了。冬天在火塘邊最重要位置坐的,一定是個老太太,她是這個家最重要的家長。她禮貌地請我們坐下,讓女兒給我們水喝。但她的話我們聽不太懂,我們主要和她女兒交流。原來中年女主人還是有兩個孩子的,都在麗江城裡做事,現在家裡就她們母女,還有孩子的舅舅。當我們到側屋,看到孩子的舅舅時,他正在唸經,只是簡單地跟我們點點頭,就繼續他的功課了。

在麗江,有時女人的強悍是超過人們想象的,男人倒像是花瓶。有人說在過去很多年前,納西族的男人一生只有七件事:琴棋書畫菸酒茶。也許,你以為他們過得很幸福,其實不然,他們對自己的命運甚至婚姻,都沒有多少話語權的,如同舊社會中國內地的婦女。

還有一個小故事,說是那個外國人,上世紀初來到麗江。他在路上看到一個情景:一個女人揹著沉重的柴火,牽著一匹馬,馬上坐著一個小夥子。外國人生氣了,上去質問那個小夥子:你沒風度,怎麼叫女人如此辛勞、你一個男人還心安理得地騎在馬上?誰知,他並未迎來婦女的讚賞,反而受到對方的責備:我才不願意累著我的胖金哥呢!

厲害不厲害,納西的女人,把男人當寵物養!

在雲南眾多的少數民族中,至今保留有母系氏族傳統的民族很多,這與他們生活的方式有關。從原始社會的形態來說,從母系到父系氏族的發展,是人類從採集為主向狩獵為主的社會表現。在雲南,這個物產豐饒的地方,採集是可以養活人口的,而狩獵,在高原,在雪山,收穫不多,成不了勞動生產的主流,婦女們擅長的採集,就成了家庭生活資料的主要來源。按基本原理,有作為才能有地位,所以,女人就有地位了。當然,在另一方面,除自然條件不利於狩獵外,還有兩個方面的原因,讓男人的地位沒有顯現出來。第一,戰爭。雲南山高坡陡、崎嶇難行,部落之間的交流本來就少,大山與大河天然將部落隔離了,所以發生衝突和戰爭的機會就少,男人作為戰士的作用體現的機會也就少了。第二,工具。在狩獵中,隨著工具的發達,狩獵的成果也就大大增加。這裡最主要的是金屬尤其是鐵器的發明和運用,這比中原地區晚得多,所以,當鐵器傳入雲南大山時,已經進入了農業時代,狩獵朝代已經過去了。

男人的力量如果不體現在生產上,那麼,最多當一個勇敢的花瓶。男人的藝術體現於文化,男人的力量體現在夜晚。

但是,另一個職務天然落在了男人身上:溝通神靈。男人們有更多的時間研究宗教,因為最早的祭師,就是男人。

最早的祭師是男人,這個結論是如何得出來的?我確實沒有過硬的證據,但我內心就是願意承認這個結果,因為我的那個神秘的夢,我自由心證。

聯想到我們內地,中華文明的傳承方式也在漸漸消失,幸虧我們發明了偉大的漢字。中華文明是農耕的文明,對土地的崇拜,是因為我們太依賴它了。農耕文明中,土地耕作的田園,成了我們文化記憶中最主要的內容,在這種文明生存的人,樸素的共同的生活方式就是:耕讀傳家。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陶淵明這句話,雖然是在他對仕途失敗時的自我安慰,但誰有能說他不是真正地愛丘山呢?田園牧歌的審美情趣,佔據了幾千年來中國人的價值核心,就連“山果居”,也是迎合這種需求而建的,當然還有今天的農家樂。

中國人剛剛進入工業化時代、剛剛接受商業文化的洗禮。從這句話的意思可以想象出:大部分中國人,上溯三代,總是農民。所以,農民的審美觀、農民的生活習性,在我們身上有巨大的殘留。我要是一個月沒有看見山,心裡就不舒服,因為,我就是大山的孩子。妍子的父親喜歡大海,因為他父母就是漁民。

當商業的大潮衝擊著這片古老的土地,古城迅速變成了商業的文化。而真正古老的,僅剩下偏遠的農村,頑強地傳承。

農業文化是慢節奏的,是敬畏天地的。因為農業耕作的季節性特徵,農閒與農忙如此規律,所以農民生活和思想的節奏是固定的,所以產生了對時間的崇拜,周易算命時,用年月日時起卦,就成了主流。農業嚴重依賴土地的條件,土地的方位決定了是否向陽、決定了乾溼程度、決定了肥力的大小、決定了乾旱和洪澇,所以方位在算命中最為重要。五行中土居中央,因為沒有土地,就不會有一切生命的產生,就不會有人。這也許是中國文化的根基吧:土地崇拜。

當然還有天,它決定著氣候。但是,它離我們太遠,我們通常敬而遠之。我們不太信神,而神代表著天,但它太遠。中華文明很早就把神靈崇拜轉化為祖先崇拜了,為什麼?也許是這個原因:祖先用時間和經歷證明了腳下的土地,是可以養育後人的。在中國詩經中,有很多最嚴肅的篇章,叫“雅”,記錄了王室祖先們不斷遷移的過程,找到今天這塊土地,是祖先奔走的結果,也奠定了王族生存發展壯大的基礎,所以,我們的一切,來自於祖先的選擇,祖先就是我們的神。

那些對我們生產生活方式發生過重大影響的祖先,我們幾乎把他們當成神來崇拜,這在孔子對易經的傳中,表現得極為明顯。比如發明車子的黃帝,叫軒轅氏,發明農業和中草藥的炎帝,叫神農氏。我們被稱為炎黃子孫。伏羲畫卦,被稱為八卦的創始人,他是更早的祖先了,有人甚至傳說他與傳說中的女媧,是我們共同的父母。女媧估計是母系氏族的記憶,當到了父系氏族時,伏羲出現了,他透過對八卦的研究,發明了魚網、狩獵時的陷井。根據人類學的結論:漁業和狩獵比農業更早,所以,在中國的傳說中,伏羲比炎黃更早,這是一致的。

人類最早的歷史,存留在傳說中,吟唱在祭師的歌謠裡。

聽說苗族也有自己的史詩歌謠,記述了遠古祖先遷徙和鬥爭的歷史。苗族是中國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在華夏有文字記載以來,苗族就是一個巨大的存在了。在與漢族的反覆鬥爭中,不斷遷徙,但他們的歷史留存在了歌謠中,至今,苗族史詩般的歌謠還在傳唱,顯示出頑強的文化生命。我想除了這個民族人口眾多以外,還與它的傳唱方式有關。它的史詩不是祭師壟斷的,它的傳唱普及到了平民。

今天的中國在奔跑,巨大的經濟誘惑和迅速追趕工業浪潮的迫切願望,促使每一個中國人都迫不及待地投身到拋棄農業文明的程序中。比如我的老家,僅僅二十幾年,那麼熱鬧的山村,那麼傳統的耕作,現在到了幾乎消失無人的地步。

有文人在感嘆鄉愁的逝去,並在媒體上疾呼要保留農村的田園牧歌。放屁!像我們這樣貧困的農民,哪有什麼鄉愁,我們只有城愁。

當年我在鄉鎮街上讀書時,都不好意思報出自己村裡的名字,因為太窮了,出生地簡直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恥辱,貧窮讓我們自卑,鄉村讓我們抬不起頭。

那些最能幹的最值得在農村驕傲的農民,比如我舅舅,他們義無反顧地拋棄了莊稼,來到鎮上買房。如果他們還有鄉愁的話,只剩下我外公外婆的墳地了,他們回憶的童年,少有幸福,更多苦難。

城裡人唸叨的鄉愁,幾乎都是吃飽了撐的。

當一塊土地,不能給你起碼的體面和安全感時,你的回憶只能是充滿苦澀。

我舅舅還曾經給我講過他們村裡的故事。原來的齊廠長,算起來與我外公他們還是一個宗族的人,在縣印刷廠當廠長,是村裡走出去的最大的人物了。他退休前就謀劃回村,將自己老家的房子修得像個莊園,他的夢想就是當個地主,接受農民的膜拜。

結果,等他退休回鄉時,錢倒是掙了些,房子也很漂亮,應該具備了所有地主的氣質,但是沒有膜拜了,因為,那片土地上,已經沒有了農民。沒有農民膜拜的地主,還叫地主嗎?他只在鄉下呆了半年,就又回到了縣城。老家有人到縣城去探望他,問他為什麼不在老家住,他說到:“一天把田坎轉遍了,找不到一個說話的人,你怕不怕,你慌不慌?”

沒人氣的地方就沒有社會。

就算現在還在老家住的表叔和表嬸,他們好歹還算夫妻和睦,互相為伴,要不然,在農村,也是呆不住的。

當商業化和工業化到來,甚至邁入信息化時代,農村還在,但已經空心化了。農業不掙錢,對於農民來說,沒土地不可怕,沒錢,根本不行。

從小,我就對城裡人有天然的敬畏,因為他們天生比我們條件好。今天,隨著打工潮的到來,農民進城打工經商,他們擁有了與城裡人一樣的條件和體面,也許他們的子女出生在城市,就沒有我們當年的自卑和寒酸了。這是巨大的進步,農民重新贏得了尊嚴。

也許有一天,很多文明將消失,成為博物館或旅遊地的展品。但是,中華文明最重要的特徵卻將永遠保留:漢字以及附著在漢字上的大量的經典。這些經典中都留下了最重要的基因:敬畏天地、尊重祖先。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在麗江的行程也即將結束,因為,春節即將到來,按中國傳統文化,這是要回家團聚的。

這幾天,我們在打坐時格外認真,尤其是妍子,對自己打坐時遇到的所有情況,都事無巨細地找文大姐追問。她甚至表現出了對佛教的崇拜:“大姐,如何拜師呢?”

學習佛教,這也是文明的傳承。

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把佛教當作一種文明的話,它已經有兩三千年的歷史了。至今,社會形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它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迎來的空前的興盛。如果橫向比較的話,在所有古老的宗教中,就興盛發展的狀況而言,佛教,恐怕是最為古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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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原因,讓它抵抗了時光的流逝、世事的變遷呢?這突破了我的常識,我不知道原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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