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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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紹禟沒有問他打算如何交待, 只是看著他轉身離開的背影,見不遠處唐晉源等人迎了上來, 簇擁著他漸漸遠去。

唐晉源察覺他的視線,回望了過來。

隔著老長一段距離,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結義兄弟,眼中均是一片複雜。

片刻之後, 還是程紹禟先移開了視線,領著前來尋他的和泰前往災民聚集之處。

“王爺可是要回府?”唐晉源垂下眼簾,恭敬地問。

早前那些控訴的叫喊聲雖是已經平息了下來,可是齊王麾下的將士臉色卻仍是有些不好看, 畢竟他們不眠不休地參與救災, 到頭來竟是被人如此汙衊, 憑誰也是氣得不行。

“回府吧!”齊王沉聲道。

“是!”很快地, 齊王便帶著他的親衛回了府,餘下的將士仍舊留下來, 與朝廷大軍一起繼續參與救災之事。

“王爺!”數日來一直擔心著齊王的映柳一看到他歸來的身影,急急便迎了上來。

齊王腳步微頓,聽著她擔憂地又道:“王爺辛苦勞累了這些日, 妾已經命人準備……”

“不必了,你先回去,本王還有事情要辦。”齊王打斷她的話, 見她臉上瞬間浮現一片失望之色,想到自己的決定,語氣便又柔和了幾分, “如今正是非常之期,你,你好生照顧兩個孩子,凡事都要遵從王妃的吩咐。”

映柳有些失望,但是也不敢違逆他,只應了聲‘是’,便怔怔地看著他快步進了書房,臉上有些黯然,也有些說不出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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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門在身後重又合上,齊王緩步行至書案前,久久坐著。

直到遠處隱隱傳來下人的說話聲,他才迴轉過來,也終於鋪紙,提起筆架上的毫筆,蘸墨,略思忖片刻,落筆。

寫下最後一筆後,他緩緩地放下毫筆,直到墨跡幹去,才一點一點地把寫滿了字的那張紙折好,裝入信封裡。

“來人,傳唐晉源!”他高聲喚道。

隨即便有下人應聲前去喚來了唐晉源。

正屋裡,齊王妃心神不寧地憑窗而坐。

自那日齊王領兵前去對抗彷彿從天而降的朝廷大軍後,直至如今,她都未曾見過他。

突如其來的地動,給無數當地百姓帶來了幾乎毀滅性的打擊,曾有好幾次,她彷彿都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百姓悲慟哭聲。

她更清楚,齊王大勢已去,不管有沒有這場天災,自朝廷大軍出現在離島那一刻起,他們便已經是毫無勝算,結局只有兩種可能,或是拼死血戰到流盡最後一滴血,或是投降認罪。

可是,齊王會投降認罪麼?她苦笑。

以那個人的驕傲,又如何會肯投降認罪。

“王妃,王爺回府了。”侍女進來稟道。

她下意識地起身想要出去,只很快便又坐了回來:“知道了,晏先生和唐護衛可曾一起回來?”

“唐護衛護送著王爺回府,倒是不見晏先生。”

還能有侍衛護送著回府,難道事情另有轉機?她狐疑地想著,只這般一想,便再也坐不住,立即起身往屋外走去。

來到書房外,見房門緊閉,她不禁蹙眉問一旁的侍從:“王爺回來之後一直便關在書房,也不曾喚過人進去侍候?”

那侍從躬身回答:“回王妃的話,王爺曾喚了唐護衛進去。”

齊王妃意欲推門而入的動作一頓,而後緩緩地收回了手,遲疑片刻,正想要離開,忽聽房門‘吱呀’一聲從裡頭被人打了開來,她回身一望,便對上了齊王平靜的臉龐。

“你來了?”她聽到他這樣問自己。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是覺得眼前這人有些不對勁,到了如今這般境況,他平靜得近乎詭異。

“我吩咐下人準備了酒菜,正準備使人前去喚你,不曾想你便過來了。”齊王不等她回答便又道。

相較於地動得最厲害的東面,齊王府所在的西面所受影響最小,雖也感覺到地面搖晃,但並沒有造成什麼實質性的損害。

齊王妃定定地望著他,心裡那股奇怪的感覺卻又更濃了幾分,卻見齊王忽地執起她的手,牽著她進屋。

***

程紹禟踏著月色從災民安置之處返回營帳,一整日忙得腳不沾地,連水也難得喝上一口,此刻終於可以停下歇息,倒是感覺到了飢腸轆轆。

“將軍,該用膳了,你也累了這些日,其餘諸事便將給末將等人便是。”李副將勸道。

程紹禟揉揉額角,應了聲‘嗯’,卻又問道:“龐大人那處可曾有訊息傳來?”

“暫時仍沒有。訊息一來一回也要花費不少時間,哪能這般快。”

程紹禟何嘗不知這一層,只是每每看到災民的慘狀,心裡始終難安。

“將軍,大事不好,齊王府走水了!!”正在此時,有兵士匆匆來稟。

“不是有齊王府的下人麼,難不成還要咱們去替他們滅火?”李副將不悅地道。

程紹禟心裡卻是‘咯噔’一下,忽地想到白日齊王說的那句會交待的話,怎麼也坐不往,一掀袍角,連茶水也來不及喝一口便疾步出去。

李副將見狀亦連忙跟上。

程紹禟一路疾馳,遠遠便看到齊王府方向火光衝天,一時大驚失色。

“王爺,王爺!!”映柳嘶心裂肺的哭叫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尤其清晰可聞。

齊王妃震驚地望著眼前這一幕,不敢相信幾個時辰前還與她一起用膳,對她說著他幼時種種事蹟之人,不過眨眼間便化作了火人。

火勢愈來愈大,‘噼噼啪啪’地燃燒著,下人們提著水從四面八方趕來相救,可杯水車薪,根本起不到半分作用,只能看著大火瞬間吞蝕掉那幢精緻的小樓。

“王爺!!”映柳猛地推開抓著她的侍女就往火光處衝去,她衝得太猛太快,離她最近的兩名侍女想要拉住她,可卻拉不得,眼看著映柳就要衝入大火中,卻見齊王妃驟然出手,死死地抓住了映柳的手腕,亦成功地止住了她的腳步。

隨即便是‘啪’的一下清脆響聲,卻是齊王妃用力扇了映柳一記耳光,直把她打得偏過頭去,身子更是晃了晃,直接便摔倒在地。

“你若想死,便帶上你兩個孩子一起去死!!”齊王妃厲聲喝道。

“娘!娘!娘!”身後突然響起孩子的哭叫聲,映柳回頭,便見她的一雙兒女不知何時竟然跑了過來,徑自撲到她的懷裡哇哇大哭起來。

她緊緊抱著兒女,望著眼前熊熊燃燒的大火,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王爺!!”

程紹禟在齊王府門前遇上了聞訊狼狽趕了回來的晏離等齊王將士,雙方只對望了一眼便齊唰唰地從大門衝了進去。

一直衝到大火燃燒之處,見那裡圍滿了提著空盆空桶的府中下人,齊王側妃映柳抱著她的兩個孩子跪在地上痛哭不止。

而齊王妃則是臉色蒼白地望著火海,眼中隱隱浮現淚光。

“王爺!!”聞訊趕回的晏離等人得知齊王竟就在被大火吞蝕的小樓裡,臉色驟變,不約而同地叫出來聲來。

有不少將士瘋了一般奪過下人手中的空桶,拼命打著水往大火澆去,緊跟著程紹禟而來的李副將與和泰等人亦加入了救火當中。

“沒用的,沒用的,他早就存了必死之心,縱是沒有這場火,只怕也活不成了……”齊王妃喃喃地道,不知不覺間,視線漸漸變得模糊,臉上也是一片涼意。

她抬手去抹,竟是抹了滿手的淚水。

“沒用的,沒用的……”

程紹禟只覺得喉嚨似是被人扼住了一般,尤其是聽著映柳與那兩個孩子的悲痛欲絕的哭聲,臉上血色也不知不覺地褪去了幾分。

所以,這便是齊王給自己,給陛下,給離島百姓的交待麼?

“程將軍。”聽到有人喚著自己,他轉過身去,便看到了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跟前的唐晉源。

“程將軍,這是王爺臨終前託我轉交給程將軍,希望程將軍能將之轉呈陛下。”唐晉源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函。

程紹禟呼吸一窒,眼神陡然變得銳利:“你知道齊王他早有自裁之意?”

唐晉源揚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嗓音沙啞:“這場火,還是我奉了王爺之命放的……”

“什麼?!”程紹禟還沒有說話,恰好經過的一名齊王兵士便驚叫了起來。

“這場火是王爺命你放的?!!”那兵士這麼一嚷,讓周遭不少拎著桶救火之人停下了腳步,尤其是一直追隨著齊王出生入死的將士們,均是不可思議地望向唐晉源。

“唐護衛,你所言可屬實?”晏離抹了抹額上的汗,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沉聲問。

唐晉源一言不發地撩起袍角,對著熊熊大火跪了下去,‘咚咚咚’地連叩了幾個響頭:“王爺遺命,屬下皆已完成。”

說到此處,他喉嚨一哽,隨即繼續道:“屬下本為江湖草莽,蒙王爺不棄,得以追隨左右,王爺對屬下的知遇之恩,屬下無以為報,惟願黃泉碧落,亦能盡綿薄之力,護佑王爺周全!”

說完,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他‘噌’的一下抽出腰間匕首,在眾人驚叫聲中用力往心口位置刺去……

“晉源!!”待程紹禟察覺有異欲上前制止時,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轟然倒在了地上。

“晉源,晉源……”程紹禟抖著手想去為他止血,可那匕首正正插中心口位置,那一大片的血跡鮮豔奪目,刺痛了他,也刺痛了在場眾人的眼睛。

“王、王爺說,他此生做、做了太多錯事,唯、唯有以烈火焚燒,方、方可洗去滿、滿身罪孽。”唐晉源感覺到體內的鮮血正一點一點的流去,可還是極力掙扎著道。

“唐大哥……”他手下的那些侍衛嗚咽著跪了下來。

晏離一個箭步上前,執著他的手把脈,再檢查他心口處的傷口,終於無力地搖了搖頭。

程紹禟雙目通紅,手上、身上都沾染了他的鮮血,聽到他喃喃地喚:“程大哥……”

“我在,我在……”他啞著嗓子應道。

“程大哥,我其實、其實一點也不、不想與你割袍斷義。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我明白,我都明白。”

“明菊、明菊與孩子,便拜託大哥……來世、來世我必將結草銜環,以報、以報大哥恩德。”唐晉源的意識漸漸渙散,還未能等到程紹禟的回答,雙手終於無力地垂了下來。

程紹禟身體一僵,一滴淚終於從他眼中滴落下來,砸在了懷中那張已經失去了氣息的臉上。

“唐護衛他去了,將軍節哀。”李副將上前一步,探了探唐晉源的鼻息,低聲道。

“唐護衛,果真乃忠義之士也!”晏離望著根本無從可救的大火,目光落在以身殉主的唐晉源身上,長嘆一聲道。

“忠義之士?忠義之士……忠義之士,好一個忠義之士,放他娘的狗屁忠義之士!!”程紹禟緩緩地把懷裡的唐晉源放了下來,聞言先是喃喃自語,隨即哈哈一笑,最後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將軍?!”和泰等人見他神色有異,以為他被唐晉源之死擾亂了心神,正欲上前勸解,便聽到他厲聲道,“何為忠義?不辯是非,不分對錯,一昧追隨盡忠,此乃愚忠!!知其錯而不知改,忠其主卻不念結髮之義、父子之情,妄顧父母生養之恩,又談何有義?!”

“他唐晉源,歸根到底也只不過一個以死逃避的懦夫,還說什麼忠義!”

說到此處,他一把撕開了唐晉源交給他的那封信,大聲念著:“罪臣趙奕頓首叩拜——”

聲音嘎然而止,誰也沒有想到,這裡面竟是齊王的一封認罪書。

罪臣……齊王府一眾人等望向熊熊大火,終於緩緩地跪下。

齊王妃仍是直挺挺地站著,火光照著她木然的表情,無悲無喜。

終於了斷了,生生死死,恩恩怨怨,都隨著這一場大火而去。

齊王府這場大火直至天將破曉方才撲滅,大火雖然燒得猛,但許是齊王自焚前已經作了安排,提前遣離了下人,又是選擇了一座孤樓作為自焚點,故而並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很快地,王府侍衛便在廢墟中發現了一具燒焦了的屍體。

程紹禟沉默地望著王府下人將那具屍體裝斂好,聽著府內此起彼伏的哭聲,臉色陰沉。

這一年,叛離京城的齊王趙奕在離島齊王府自焚,臨終前親筆手書認罪書。而一個月後,離島百姓也迎來了朝廷的賑災隊伍。

平南侯程紹禟依然帶著他的兵馬留在離島,協助賑災官員處理島內之事,直到收到了趙贇召他回京的旨意,這才押解著齊王家眷及降兵,踏上了回京之路。

至此,中原的種種戰亂紛爭徹底平息。

平南侯府內,凌玉聽著程紹安打探回來的關於離島地動的種種訊息,再到齊王葬身火海,唐晉源殉主,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殉主……她怎麼也無法想到,唐晉源竟會選擇這樣一個結局。

他倒是死得輕鬆,卻又何曾想過遺留下來的妻兒。

“忠義之士,真是好一個忠義之士!”良久,她嗤笑一聲,神情是說不出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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