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致年輕同學的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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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影響,那麼說明--寫作之人,當耳聽八方事,眼觀普世人,並且,還要善於也將自己置於眾生相中。對於世相,有時寫作之人當站得高些;有時寫作之人當趨近前去;有時寫作之人,當取一種低姿態觀察和睽注;更有時,寫作之人當與筆下人物發生感情的互動……

記得上週的下課你和另外一同學伴我走向校門時說:“原來生活中便每有寫作的素材,全靠自己敏感到了沒有。”

這是很有悟性的話。我很欣慰你悟到了這點。

從《“她”的故事》,到《陽光計劃》,到《午夜》,你的長足進步,老師是多麼高興。

依我想來,在我們全班,你可能是最無什麼“自己事”可寫的同學。你有較高的想象的能力,有縝密的理性思維能力。當我們從影視蒙太奇的角度欣賞中國古詩詞時,你舉例說到了“離離原上草”,並談出了時空蒙太奇的欣賞角度,令我印象頗深。當我講解我自己一篇小說的情節產生的過程時,你指出,身為老師的人,不太可能當眾說某句話,那意見也是對的。可惜我當時沒太理解,稿已寄出。過後細想,才悟到你是對的……

你要多多關注現實,使你的眼、你的心、你的思想,常對現實處於反應敏感的狀態。如我常比喻的,像海星那般。

蒲松齡寫《聊齋志異》,常給天南地北的友人寫信,徵集創作素材,契訶夫、莫泊桑,都曾那樣。一個人頭腦的想象力是有限的,生活中卻往往蘊涵著無盡的可為創作提供素材的人、事。敏感的寫作者從生活中去發現,包括從日常交談之中獲得。魯迅先生創作《阿Q正傳》的念頭,也是聽來的鄉下事件促發的……

說到底,小說、戲劇、電影,乃是咀嚼生活的結果加上想象力亦即虛構之能力充分開發--兩者相結合的現象。缺一個條件便不能長久下去。

習寫的過程,也是思考世間諸事的過程。而這種思考足以提升人對世上諸事的認識水平--相信你已有所體會……

致吳弘毅同學

弘毅:

在今天這個重理輕文,甚至簡直可以說有點兒“鄙文”的時代,你和某“一小撮”,亦即《文音》的“創始”者們,分明地,依然對“文學”二字一往情深,並且不僅僅停留在欣賞,還尤其一往情深地舞文弄墨,這真是中文教師的幸事。

你和“一小撮”,又都繼續成為我們選修班的學生,這真是我們選修班的幸事,也真是我這位老師的幸事。因為,倘教師所面對的學生,內心並不喜歡文學,而又成了中文學子,於是每每內心沮喪,似乎是心口永遠的疼;那麼,對於教與學雙方,除了用“不幸”來形容,還能怎麼說呢?

而你們又都是男生。這一點很重要。對我來說很重要。我的經驗告訴我--大學男生對文學一往情深者,十之八九可能是從小就開始了的事情。

那麼,情形肯定是這樣的--你們乃因從小喜歡上了文學,才沒法同樣程度地喜歡數理化;而不是反過來,由於沒法喜歡數理化,才從高二分班後開始與文學發生非“親密接觸”。

這就好比香港鳳凰電視臺那一檔叫做《非常男女》的節目:男士一排,女士一排,相向而坐,編了號碼;有男士選了一號女士,一號女士說,對不起我已經選了二號男士;於是他又選二號女士,二號女士說,對不起我選了三號男士;於是他的目光又望向三號女士……

我想將文學比做《非常男女》節目中容貌最不靚麗的一位女士,衣著髮式也顯得很不入時--而你們這些傢伙的目光,一上場就盯在了“她”身上,一開口就異口同聲毫不害羞地承認--“打小就愛上了她,盼著長大和她交友這一天!”心裡想的是,巴不得馬上和她拜天地成親入洞房。

問你們為什麼偏偏選擇了“她”,你們也只能回答:“因為她的名字叫‘文學’!”或最多補上一句,“因為她的‘氣質’!”

我呢,好比是“文學”這位女士的忠僕,我家“小姐”被你等厚愛,我當然欣慰。

以上是多少有些玩笑的話,絕無對我們選修班一概女生的歧視。恰恰相反,我越來越覺得我們班女生都很懂事,都有良好教養,亦都可愛。只是,女生們集體太文靜了。在我的課堂上,你們大可造次,多點兒活躍。倘不,以後你們幾乎一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對於人生,那確是憾事。

讓我再來談弘毅。我們從你已見諸同學們自辦的報刊的詩文中,知道你從中學時起,已是校刊的主辦者了。難怪你在我們的大學,又辦起了《文音》。

依我想來,你對文學的一往情深,當是由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崇尚開始的。毫無疑問,你是我們選修班上古文功底最好的同學。你對中國古典文學之精華究竟涉獵了多少,我不詳知。但我猜測,若考試作一篇文言文的文章,你大約會是全班獲第一名。倘我也和同學們一起考,以1000字為限的話,你的分數很可能在我之上;

3000字為限的話,我的分數肯定高於你的分數。3000字的古文是大文章了,我那時只有往文言中大注白話“水分”,而你那時恐怕要暗暗叫苦沒那麼多要表達的,駕馭文言的能力倒還在其次了……你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崇尚,分明地,也太過地偏重於修辭方面了。中國古典文學的修辭魅力,自是不消說的。而古文的謀篇之美,載負思想和情感以及寫景詠物敘事刻畫人物的獨特之美,也往往令人讚歎不已。而你在這方面的消化理解,尚嫌稚嫩。但你才大三,來日方長,不必苛求自己。只不過若考研成功,當更努力鑽研之。

你的古體詩寫得很棒。我寫不出來。

但你用現代的詞彙來描寫現代生活、表達現代思想和情感的文采,稍遜於你寫古體詩時的行雲流水,才氣橫溢。

因而,你要加強用現代的詞彙來描寫現代生活、表達現代思想和情感的實踐。

不知你作為《文音》的掌門人,發現這樣的情況沒有--我們的同學在行文中,慣用形容,而少見比喻。

為什麼會是這樣呢?因為形容往往是靠現成的詞來體現的。形容之詞是從初中到高中到大學課堂上學來的,或從書中看來的。故形容的語文能力,基本上是對形容之詞的應用能力。好比技工對於各式各樣的螺母、螺釘、扳鉗等工具的應用能力。在技工,沒有足夠豐富的那些應用之物和應用經驗,就不能成功組裝較複雜的機械。在寫作,沒有足夠豐富的詞匯量和遣詞造句的靈氣,就不能寫出一篇好文章。

但比喻則不同。比喻是聯想思維的能力。是將某事物恰當精妙地比做另一事物,從而使人對某事物產生更深印象的經驗。它的前提是對豐富的社會現象和自然萬物平素細緻觀察的寶貴積累。沒有這一種觀察,沒有這一種積累,便沒有聯想,因而難有比喻。

如“二人相向,勢不兩立”--倘形容之,可曰“彼此虎視眈眈”、可曰“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可曰“恨不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而倘比喻之,往往這樣寫--“像鬥雞場上難分勝負的兩隻公雞,恨不得一嘴就將對方的眼珠子啄出來!”或者,“像一條眼鏡王蛇遇見了赤鏈毒蛇,恨不得立刻就將對方吞入腹中”。又如,若寫一人嘴大,倘形容,可曰“一口塞得進一個饅頭”;倘比喻,乾脆就寫“河馬一樣的嘴”。

中國是世界上形容詞最多的國家。故中國學生從小學習語文,教和學雙方都十分重視形容。久而久之,詞匯量倒是漸漸多了,但主要是學會了應用前人留給我們的現成的詞。由於缺少比喻能力的訓練,因而聯想之能力也衰減。一個成語,千百年以來代代用之,便沒了最初的魅力。許許多多的成語,其實已成了日常語,成了廣泛而又廣泛的公用語。

而外國尤其西方語言中,形容詞是有限的。所以他們的學生從小學習“語文”,強調的是聯想的能力,比喻的能力。雨果在《悲慘世界》中,寫米裡哀神父的妹妹和女管家“一個像天使,一個像鵝”,“鵝”--比喻得多形象,對應於“天使”,妙趣橫生;進而寫米裡哀神父妹妹的單薄而氣質聖潔的樣子,“彷彿是用光和影造就的,有一些血肉,僅夠表明她的性別。再加上一點兒凡人的氣息”,天使的形態,躍然紙上。林語堂先生在一次演講時說,“演講應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也是精妙的比喻。

有時形容似乎與比喻分不大清。比如“蛾眉”、“櫻唇”、“如筍玉手”,最初當是比喻,後來百千年間不斷被公用,於是彷彿成了形容。《三國演義》中寫劉備的形象是“兩耳垂肩,雙手過膝”,此形容也;寫張飛的形象是“豹頭、燕額、環眼”,此比喻也。蘇東坡做詩打趣蘇小妹:“未出堂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形容也;清人龔好古,有詩才,然以詩句自謙曰“螳螂誤入琴工手,鸚鵡虛傳鼓吏名”,比喻也。我們的古人,其實是極善比喻的,可以說個個都是比喻的大家。

他們留下的精妙比喻太豐富多彩了,我們用現成的還用不過來,所以反倒退化了在語文方面的比喻能力,也使那些起初極智慧極生動的比喻,漸漸退化成了公用的形容。在今天,即使讀一篇好的文章,也往往是引古多於自己頭腦中產生的“專利”比喻。

一條精妙的比喻,那一定是不與前人重複的,因而是極新鮮的;它一定是自己的,不是應用現成的,因而更是“創造”式思維的產物,不是公用的聯想。

弘毅,對你講這些,不是說全班只有你最不善於比喻,而是藉此機會,指出同學們中普遍存在的寫作現象。

你的古文基礎好,這是硬於別人的一手,再留心觀察,培養自己的聯想能力,加強比喻之訓練,就兩手都硬了。

所以,倘考上了研,也不妨在喜愛中國古典文學的同時,看幾部外國的小說。現在不必。現在你們打算考研的同學,更應集中精力。

我建議你將來讀一讀雨果、巴爾扎克和狄更斯,還有大仲馬。他們都是生動形象的比喻的大師,也都是細節的大師。也許有人會對你說,大仲馬才算不上大師呢。那也不要緊。他在比喻方面不是比我們高嗎?高者即吾師也,我們應取這種態度。雨果在《悲慘世界》中寫到沙威警長時,除了特別具體地描寫他的五官,又這樣比喻:“沙威在嚴肅的時候是一條看門狗,在笑的時候是一頭老虎。”因為他笑時,“不僅露出牙齒,而且牙齦也讓你看得一清二楚,在鼻子周圍擠出一圈圈兇狠的皺紋,就像野獸的吻端。”

雨果的小說中,還時時可見這樣的文字:“被命運壓得抬不起頭的人是不向後看的,他們知道得很清楚,跟在他們後面的總是噩運。”

這與修辭水平已沒什麼關係,而是思想水平了。同學們的作業也罷,發表在《文音》或《來園》上的作品也罷,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開頭總是較好,甚而很好,1500字後,往往顯得力有不逮。僅僅有修辭的基礎,幾乎必然這樣。

你的此篇作業,存在三點不足:第一,朱自清的引言太長;第二,詩、畫借用也多;第三,似乎不明白,主人公絕不是吳驚,而是汪星。寫汪星當用七分筆墨,寫“我”用三分即可。寫不好汪星,就寫不好“我”。而不是反過來,似乎寫好了“我”,也便寫好了汪星。

試著改一改,看會改成什麼樣子。引了那麼大一段朱自清的話,也終究還是別人眼中“可愛的女人”的條件罷了。試著寫寫汪星在自己眼中的可愛,看自己能不能寫出更好的細節,更多的精妙之筆……

我對你的要求,自然是高於別人的。

《文音》上發表你們“一小撮”的作品,要一次次見進步,一次比一次水平整齊才好,對不?

不必再交我看,改過,直接交德術發即是。當然,我的意見也不全對,自己感覺改哪處好,怎麼改好,聽憑自己的感覺即是。但這些日子別累著了……

致裴春來同學

小裴:

你的詩寫得不錯,這是不消說的。我雖然不是詩人,但欣賞詩的水平還是有些的。何況認為你有詩才的還有楊牧--他可在《星星》詩刊當了近20年主編了,他是中國著名詩人,且是我的朋友--他的評價,比我的評價有權威性。

我在課堂上談到你的詩時,曾覺很有點兒“雨巷詩人”戴望舒的詩風。此由衷言也。我比較喜歡戴氏的詩。喜歡他那一種情感婉約,表達細膩,瀰漫著淡淡的憂鬱之美而又不過分纏綿的詩風。

你的詩頗有戴氏之詩的意韻。景、境、情--此詩之三昧也。你的詩中都是包含了的。“情”中蘊涵著詩思。

然現今的時代,早已不是一個詩的時代。詩人們都似走失在社會遊藝場的孩子。遊藝場根本不是詩人們喜歡的地方,連習慣之往往也不能夠。他們總在試圖走出遊藝場,但當整個社會已變得近乎一個大遊藝場了,他們又如何走得出去?

所以我理解,你雖為學子,心中也定有詩人們那一種苦悶和迷惘,儘管你從未說。

要將詩和天**詩的人分開是不容易的。別人不大能做到,他們自己也是。正如倘不許我寫作,即使讓我去過貴族的生活,我也活不了多久的。

我以為,詩人們擺脫苦悶和迷惘的最好方式,便是一方面盡可依然寫詩,另一方面,將詩意注入到文學的其他體裁中去。在現今的時代,詩人應為人們提供詩性的散文、小說,等等。這會滋潤並豐富散文、小說的表現力。

許多詩人都已這樣做了。你這名愛詩的中文學子也已開始寫散文了,這是很應鼓勵的嘗試。你的《獨角獸》,當算一篇寓言體小說。它是有些詩意的,但立意模糊不清。文學的任何一種文字都是有魂魄的。所謂立意、主題、思想性便是。它有時是單一又明確的,呈現在短篇小說裡往往是這樣;它有時又是多重的、一言難盡的,呈現在長篇小說裡往往是那樣。

模糊不清和多重性、複合性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一部長篇小說,也許不同的一章便包含有不同的主題;也許前幾章根本不涉及任何主題,而只編織人物關係,只將刻畫人物作為首要任務;到了它的中間部分,多種主題思想才一下子紛呈出來。

短篇做不到這一點,也不能那樣要求短篇。但並不意味著一概的短篇因而便可無立意、無主題、無思想性。

某些短篇看似無立意,其實是有的。那往往是一類唯美傾向的或情感特質鮮明的短篇。在這樣的短篇中,美上升為一種主題,情感得到了一種思想性的詮釋,立意完成得較為含蓄。

在這樣的時候,幾乎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我所多次提到的別林斯基的那句話--“如果所謂主題干擾了人物塑造,那麼作家可以不考慮主題是什麼”--才是一句有的放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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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孔乙己》。人物本身即立意,即主題,即體現了作家本身所要表達的全部思想。

在上個學期,我曾主張你們可以不管什麼體裁特徵,不考慮什麼主題立意,動筆寫來就是。對於你們的作品的點評,我也多贊長處,少評不足。每評,三言兩句帶過而已。

上學期是以鼓勵為主。這學期應有所要求。否則,同學們的水平將沒有提高,我也對不起大家。

從上學期的作業來看,《父親》、《少年與郵差》、《天意》、《愛爾蘭咖啡》、《幸福的女人》、《一雙鞋子》、《父親的天空》,都是有立意,有主題,有思想性,而且表達得都比較好的作品。

但不久前,你和弘毅的兩篇作業,按照這學期的較高的要求,都有同樣一種欠缺。這兩篇作業,第一,是可以改好的;第二,不改好便發在《文音》上的話,已與你們所應達到的水平不相符,所以你們理應改好。然現在“非典”猖獗,你們也不便必改,千萬不要當成任務,還是要以身體為重。情況特殊,《文音》這一學期不出也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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