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予感到有點窒息。
他小小的、很輕聲地問:“您一直這樣嗎?還是誰要求的?”
李泯似乎有些不解,卻還是順從地說:“爺爺一直這麼教我。”
這個讓給別人,一定不是那些毫不相干的別人。
多半是,李泯家裡的其他人。
是什麼樣的環境會要求一個孩子無條件地把所有優先權都讓給其他人?
為什麼會讓他毫不懂人類感情,連普通的交流都成障礙。
……
他們不想讓他擁有什麼東西。
除了他自己的天賦和才華,李泯並不擁有其他任何條件。
李泯有些不自然地無措起來,他頓滯良久,才耐心地問道:“為什麼哭?”
景予才發覺眼睛有點酸,他摸了摸臉,沒有淚漬,立刻道:“沒有哭!”
只是有一點點發脹而已!
李泯卻真的點了點頭,“好。”
景予這下子完全繃不住了。
他就差跟洩洪似的掉下眼淚來,又委屈又不忿,這可是他的偶像啊!居然被人這樣對待!為什麼啊?
李導那麼好……那麼好……
景予用力地掐住自己的臉,深深地呼吸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聽我說,”景予的臉被自己掐得嘟起來,含糊不清地說道,“你應該生氣的,別人搶走你的東西,你應該要生氣。”
“別人打擾了你,妨礙了你,讓你不高興——你也要生氣!”
李泯看樣子像是想問“為什麼”,但被景予執著且堅定的目光盯著,他就沒有辦法了,問不出口。
於是,他又點了點頭,“好。”
“那麼——”景予這才鬆開了自己,平復下情緒,考察他的學習成果,“我搶走了你的圍巾,你該怎麼辦?”
李泯微怔,“不是你搶的。”
“我是說假設!假設我搶走了你的圍巾,你要怎麼做?”
李泯這次想了想。
然後說:“我給你。”
“啊呀不是這樣的,不要像以前那樣理所當然地讓給別人!你應該發脾——”
“我想給你。”
“……”
景予扯了扯圍巾,轉身就走。
快走出校門的時候,他跑了起來,還被門檻絆了一下。
他不該問,他真的不該問。
在雪地裡踉蹌的景予如此想道。
臉太燙了。
心跳太快了。
這個狀態,明天要怎麼繼續拍戲啊啊啊!!!
偏偏他還清楚地知道李泯根本不懂感情,不是故意要說這種話的。可是——可是——
越想越覺得,他不懂,他說了,才更真實,才更珍貴。
他好想把李導藏起來。
一團雪白色的身影在夜色裡摸爬滾打地跑遠,最後融入那片濃如墨的陰影。
李泯站在原地,卻仍在茫然地想——
他的小粉絲,是被他的學習進度太慢而氣跑了嗎?
……
景予腦子亂糟糟得多吃了兩份炸雞。
等他填飽了肚子,才想起來拍攝期間不該吃這麼高熱量的食物的,萬一明天狀態不好,那整個劇組都可能會受他的影響拖慢進度。
嚇得他趕緊做了五十個仰臥起坐。
洗漱完過後,他穿著毛絨絨的兩件式睡衣,戴著藍色尖角星星睡帽,失神地躺在大床上。
這個國家以空氣清新、環境優美聞名,夜空沒有霧霾遮擋,雲層淡淡的,星星們的光芒清晰可見。
他的房間正好有一扇大天窗,正對著穹蓋似的夜空,那些星球穿越過無數光年的距離,遙遙向他致意。
在十年前,他也是這樣仰望著這片天空。
那時初露頭角的李泯,對他而言也如同星星一樣,遠不可及又光芒萬丈。
誰能夠想到,後來會發生什麼?
景予翻了個身,用被子把自己卷起來。
未來是什麼模樣,所有人都看不見。
那他,做好當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就夠了。
***
“上帝,我總算找到了。”
闊別整整一天的韋妮和助理拎著一大堆行李箱出現在劇組。
她到時景予正在戲裡,下戲後才看見韋妮正大咧咧地坐在躺椅上給自己扇風,埋怨著這個偏遠的鬼地方。
他驚喜地上去和她打招呼,韋妮熱情地給了他一個擁抱——“噢我的老兄,你真不知道我遭了多大的罪,那架飛機延誤了,我在機場整整過了一夜……”
景予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他們來到這裡的方式不一樣,於是心虛地閉上了嘴。
和韋妮一起來的還有另一個青年男人,看著很脾氣不太好,也面生,沒在之前的面試裡看見過,景予預設他是韋妮帶來的工作人員。
結果沒想到剛開拍一會兒,那個男人就出來挑刺了。
“停!停停!”他面色不豫地拿起擴音器喊,“你們演的什麼東西?劇本是這樣的嗎?”
景予和韋妮推搡的手停了下來,有點摸不著頭腦。
他們正在拍的是在韋妮家的戲份,也就是男主和妹妹初見的那一場戲。
眼下的劇情是,韋妮關上了房門,開始脫衣服,歐文大為震愕,推開她落荒而逃。
“劇本裡是這樣寫的,你們沒長眼睛嗎?”男人語氣不耐地指著景予,“你是沒長腿怎麼的?寫了讓你先進去,女主在後面關門!你非要等她進了你才進?她還怎麼關門?”
景予迷茫地看了看監視器後面,李泯不在,似乎是去看另外一個場地去了。
也沒有人介紹這個人是誰,他只好禮貌地問:“您是……?”
男人像受到了冒犯,先是噎了一下,然後不屑地笑出聲,“李泯沒跟你介紹過我?我是這部電影的主編劇,最初版的劇本就是我寫下來的。”
景予更迷惑了,“主編劇不是楊姐嗎?”
“她算什麼主編劇?一個後期潤色的而已,抓個實習生來都能做。”男人的語氣愈發輕蔑,“這整個故事都是我寫的,不知道給你們糟蹋成了什麼樣子,人設都崩了,劇情邏輯也說不通。”
他像是懶得再跟他們閒扯了,繼續拿起擴音器道:“現場所有人聽我的!二號機位挪一挪,到房間裡面去,從上往下俯拍,劇本裡這一段著重描寫了歐文看到安迪美妙身體之後的掙扎,首先要凸顯安迪的身材……”
韋妮一臉wtf,攤著手,表情難以置信,“他是在說我?這個傻猩猩的意思是,要讓我多露一點?”
景予也非常的無法理解這人的腦迴路,甚至想不通他是從哪鑽出來的,哪來的這麼大的話語權——
他這樣的普信奇葩男,要是能寫出這樣的劇本,都可以列入世界八大奇蹟了。
二號機位那邊看了看他,沒動。
普信男怒了,喊道:“現在連李浪的名字都不好使了嗎?我在李泯的劇組都指揮不動人了?”
景予眉頭一挑。
他突然有個大膽的猜測。
這個普信男,不會是李導家的奇葩親戚吧?
景予拳頭捏了起來。
他正好看李泯家親戚不爽。
不管是不是,這個在劇組搗亂的垃圾都別想好過。
他帶著笑容走上前,拍了拍李浪的肩膀。
然後在他不耐煩地轉過頭來之際,一拳揍在了他臉上!
“安保在嗎?這邊有個人搗亂。”景予說著給痛倒在地的人補了一腳,“我們都不認識這個人,他還來耀武揚威,可能是病得太重了,都出現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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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幾個安保聞聲趕過來,沒經什麼疑問就把地上的那人逮了起來。
畢竟總是請他們吃炸雞的景予,實在是太讓人印象深刻了。
李浪臉頰高腫,眼神又驚恐又憤怒,蹬著雙腿吱吱嗚嗚地罵人。
景予微笑道:“看,他估計是李導的腦殘粉,現在病情刻不容緩,都在幻想他是李導的親戚了——天哪真好笑,李導家的基因怎麼可能會有這麼醜的親戚?”
“#¥%……&*”
景予把拳頭舉到臉邊,微笑著對他示意,好像是在加油似的,卻看得李浪猛地一縮。
“辛苦安保先生把他送出去了。”
李浪咬牙切齒,可他一看到景予那不大的拳頭就有點發憷。
這小白臉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啊!!?起碼也得是個練家子才能把他揍倒吧!!
可是誰看見景予這張臉會提起警惕!
這一看就是嬌生慣養、什麼苦都沒吃過的臉好嗎?
沒一個人給他說情,李浪憤怒地嗷嗷叫著被拖了出去。
等他被帶走之後,韋妮才以一種交雜著欣賞以及震驚的目光,給他鼓了鼓掌。
“小景予,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二號機位那邊的攝像也跟著呆呆地鼓掌。
景予謙虛地擺了擺手,其實他沒學過什麼武術之類的東西,只不過是小時候因為個子矮經常被欺負,他特地去練了一招絕技罷了。這一拳一擊必中,誰都躲不了,但換個其他姿勢他就不會了,所以只能用來嚇唬人——揍完之後手也很痛的。
清了場子之後,他和韋妮繼續對戲。
李泯似乎對他們這組很放心,只派了個副導演盯著畫面,並沒有留下來具體指導他們該怎麼做。
他們正要重新開拍的時候,楊編劇趕了過來。
她看著現場一切完好,不是一片狼藉的模樣,頓時松了口氣。
“小景,韋妮,李浪沒有為難你們吧?”
韋妮聳聳肩,看向景予,意思是你問他。
景予望天。
楊編劇喋喋道:“李浪那孫子太下作了,仗著自己跟李導有點關係就真當自己是個人物……我剛聽說他跟著來了,忙不迭就跑過來看看你們。他對你們說了些什麼?”
“他說他才是片子的主編劇,讓我們都聽他的指揮,讓我多露一點。”
韋妮攤著手。
楊編劇:“……”
楊編劇:“我是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李導把故事給下來,他搶了第一手稿子,瞎特麼寫了些亂七八糟的然後遞給我做完成版,這劇本就成他的了?”
“我呸啊,晦氣死了,要不是李導家裡那……我早就一腳把他踹斷氣了。”
景予敏感地捕捉到了關鍵詞,想要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看楊編劇反應過來後守口如瓶的樣子,估計也是不會說的。
他只好按捺下好奇心。
鏡頭再一次從他進房間前開始。
楊編劇坐下來,看了看他們的站位,愣了愣,“小景,不是你先進去嗎?”
景予不太好意思地道:“歐文在報復的過程中一直非常謹慎,對安迪也防備心很重,我覺得他不會想走在安迪前面進入一個封閉空間——所以擅自改了一下。”
楊編劇眼睛一亮,“對呀,是這個道理。可是這樣要怎麼關門呢?總不可能是歐文自己關的吧?”
景予想了想,對場外飾演妹妹的小女孩招了招手。
“讓她來關。”景予說。
楊編劇:“……”突然之間有被嚇到。
但這確實是一個很妙的點子,她有點拿不定主意,乾脆去問了李泯的意見。
李泯只靜靜聽了一遍,“照他說的拍。”
“那視角要怎麼處理呢?要不要讓觀眾發現是妹妹關的門?”
“他會告訴你。”
楊編劇呆滯。
這個他,指的是景予嗎?
他和李導什麼時候關係好到可以把拍攝大權都轉交的程度。
她帶著滿腔的費解,把李泯的意思轉告了景予。
“其實很好解決。”景予推拉著門示意了一下,忽然在門上用力推了一下,門被合上,卻又像被風吹的。
他又推門進入房間,讓妹妹推一下門。
這一下力道更小,幾乎只能聽見門軸轉動的吱嘎聲,和最後叩上的聲音。
他作為歐文,迅速地回了一下頭。
楊編劇恍然大悟。
這裡可以設定成一個伏筆,當劇情演進到這裡時,可能會有一部分觀眾注意到意外關上的門,但可能更多人會聯想到是不是女主設下的機關,或者是表現歐文的草木皆兵。
而直到最後妹妹的那個鏡頭過後,觀眾則就可以把這個鏡頭與結尾聯絡起來,作為前文的暗示,讓後面的揭開更加合情合理。
景予繼續示意道,“等妹妹最後注視著照片的鏡頭過後,還可以補一個鏡頭,作為結尾。”
楊編劇不自覺已經跟著他的節奏在走,問道:“什麼?”
景予帶著妹妹站到她的結束位置,讓她一伸手,拉上了身後的門。
…………
在場的人,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光是草草演示一下就已經讓人寒毛直豎。
那要是配合上劇情鋪墊、打光、臺詞、配樂和音效,那這一幕該是多麼的——
多麼的震撼。
韋妮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說:“小景予,你可真是個天才。”
楊編劇則急迫道:“景先生,你再看看這一組鏡頭裡有沒有什麼能刪改的?”
景予想了想,蹲在門前,回頭解說道,“這裡,我正在和妹妹交談。如果我是導演的話,我會在這裡加一個東西。”
“什麼東西?”
景予在地上劃了一劃。
“影子。”他篤定地說,“姐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