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小子不好好地譯經書,跑來這裡做什麼?”寶公沙門笑道。
“來替我的兄長見見你。”宋雲道。
“你的兄長已經死了,何況,你還沒那個資格。”寶公沙門道。
宋雲並未被激怒,初新發現他在日復一日的譯經生活中,已經逐漸變得沉穩而冷靜。
可初新仍然懷念那個熱血衝動的少年。
“你佈下的那些伏兵,皆已被星盟的刺客擒獲殺死,”宋雲道,“現在,你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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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公沙門望向宋雲,旋即又看著初新,問道:“你們為什麼總愛壞別人的好事?”
初新回答道:“因為你的好事,就是別人的壞事。”
他們是兩個不合時宜的人,做過很多不合時宜的事情。
寶公沙門發出一聲冷哼:“難道這世間的事還有例外嗎?一人得利,另外一人當然會受損,這豈非是再正常不過的道理?”
他又看向老人與元子攸,道:“難道他們不是這樣嗎?宗教的領袖和廟堂的天子,哪個不是損不足而奉有餘。”
初新道:“可他們能為不足者帶去秩序。”
寶公沙門輕嘆道:“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你怎麼知道我帶來的秩序不比他們好呢?”稍作停頓,他繼續補充道:“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不論何人,能者居之,勝者居之。”
初新淡淡道:“你還不是勝者。”
他有足夠的信心與準備說這樣的話,寶公沙門已是孤家寡人,而初新半邊身體的力量與知覺,正在慢慢恢復。
然而令初新始料未及的是,寶公沙門嘴角卻仍掛著一抹神秘的微笑。
難道他還留有後招?難道在這等境地之中,他還能脫險?
許伯純的銀針既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他運針手法之巧妙,當世幾乎無人能及。青木夫人的第一節脊椎骨被刺中,卻沒有立即死去,絕不是許伯純的手法有問題,而是他故意留了青木夫人一命。
青木夫人伏在地上喘息,她就像被幾十枚巨大的鋼釘釘在了地上,她一生中從未如此狼狽過,甚至比一般人都要體面得多。
當她掙扎著仰面朝天時,她瞧見了梅、竹、菊三人的眼睛。
三雙死灰一般的眼睛盯著她,三個怨毒的魂靈。她用殘忍的方式剝奪了她們天真的權力,用近乎直白赤裸的言語教會她們世界和男人有多麼可怕,卻從來沒有傳授她們如何去愛人。
所以當寶公沙門略施小技,讓她們覺得有人走入了她們的內心,有人願意去傾聽她們的時候,她們便繳械了。
青木夫人覺得很滑稽,她甚至還在揣測,梅、竹、菊三個人知不知道,她們愛上的是同一個男人,還是個又醜又老的和尚。
她忍不住笑了,雖然笑得很勉強,很難看,但她依然停不下來。她瞭解竹的脾氣,倘若高傲的竹知道了真相,說不定會躲在被窩裡把隔夜的飯也吐出來的。她也清楚梅的想法,她清楚梅雖然同樣高傲,得知真相後卻勢必會忍氣吞聲。梅不容許外人說自己的壞話,所以她願意做打碎牙往肚裡咽的事情。
至於菊,青木夫人本想在這次任務之後換個人取代她,因為她實在太老了,不適合再做一些只適合年輕女孩做的事。菊或許感知到了這種被遺棄的危險,只要有人向她丟擲橄欖枝,她就會迫不及待地抓住。
笑著笑著,她不禁悲從中來。
她究竟瞭解了誰,又究竟掌控著誰?
她用傷害自己的方式去傷害紅袍人,到頭來終究什麼也不曾得到。
女人總希望得到所愛之人所有的注意,妄圖霸佔另一半的全身心,甚至不惜用一些極端的方式。
就算她對兩性關係有再怎麼透徹的認知,仍然無法逃脫這一魔咒。
在這個世界上,什麼是虛無縹緲的,什麼又是確鑿的?
許伯純貼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你不要怪我,我是個醫生,本該救人,我救的人實在太多,偶爾迫不得已,我也會殺一兩個人。你不要怪我。”
他特意說了兩遍“你不要怪我”,那語氣並非在向青木夫人道歉,而像是在同神明請罪。
“我救的人很多很多,作為回報,也該有人為我犧牲一下,好讓我能夠更好地幫助更多的人。”許伯純貪婪地嗅著青木夫人的髮香,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青木夫人發出嗚咽,尖銳而沉重。
她抬起眼皮,努力望向披紅袍的達摩。
紅袍下的眼神起了變化。
披紅袍者一步步向許伯純走來。
“對了,對了,”許伯純斜眼瞧向他,瘋狂地叫嚷著,“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他像條飢餓的孤狼,雙眼發紅,等待著獵物步入圈套。
“這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病患,我將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治好這種病的人,”他激動地快手舞足蹈起來,“而且從此以後,我就將變得與正常人一模一樣,我的第一萬名病人,我想我該好好地感謝你。”
他的手一用力,銀針又扎入了幾分。
青木夫人的聲音已經很微弱,像在低低啜泣,她全身的勁力都被卸去,只剩血液在流動,肌肉在蠕動。
人和蟲豸的區別,有時候並不算太大。
“放開她。”紅袍之下,忽然發出了一聲怒吼,悶雷般襲至許伯純跟前。
許伯純笑著,忽然抬手,奮力拍下,銀針齊根沒入青木夫人脖頸。
青木夫人發覺,自己的身體似乎離開了自己的魂靈。她的腳和手不再有知覺,就好像她麻木的心那樣。
紅袍下的臉因刺痛而皺縮,皸裂的獸足般的腳趾躁動而不安。
可他移動的速度自始至終沒有變過,永遠是跨出一步,另一只腳再緩緩跟上。
他想再說些什麼,但是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永遠是那副看透一切的模樣,就好像悲傷永遠追不上他。
有些人悲痛時的樣子就是如此,看似和平常毫無二致,卻已心碎到了極點。
許伯純望著達摩扭曲的臉,輕輕地用手提起了青木夫人的頭髮,好讓她的腦袋離開地面,讓她的目光迎上達摩。
那目光陌生而又熟悉,已跨越了二十幾年的風風雨雨,彼時溫柔纏綿,此刻卻充滿了悔與哀。
“我不認得你。”
青木夫人記得他說這句話時的樣子,淡漠、輕鬆,彷彿眾生的喜怒與他絲毫沒有關係。
她本該明白,這種情緒只可能是他裝出來的,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又怎麼可能沒有情感呢?
可她明白得太遲了些。
他一定認得她。
他的眼睛已經出賣了他。
他還在一步步地走著。
那段距離實在太短,也實在太長。
在此之間,他的靈魂如沙丘般被風陣陣吹散。
所有人靜默著,凝視著他,就像仰望著遠古神話中的巨人。
那巨人在眾人眼中正一點一點萎縮、變小。
因為他正走向一個被唾棄的女人。
這無異於是自甘墮落的恥辱行為。
淚珠自青木夫人的眼角滑下。
或許她二十幾年爭名逐利,苦心將古樹培養為了一支不容小視的組織所獲得的成就感,遠不如達摩走的這幾步路來得強烈。
愛與被愛,本就是聖潔的情感。
任何人身上的汙穢,都能被愛洗淨。
許伯純咧開了嘴,他難以抑制自己的喜悅。
琴聲。
琴聲自遠方來。
優美而舒緩,好像嬰兒安眠時,慈母發出的呢喃。
人們不禁都醉了。
無論是論法場裡的人,還是高臺上的人,紛紛沉浸在了琴音之中。
只有青木夫人的身軀,如同觸電般顫動著。
她知道這是誰彈奏出的琴聲。
她知道琴聲中蘊含的情感是怎樣的。
那是個極端孤獨的人,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唯一的愛好就是彈琴。
為了她,彈琴的人才剛剛殺死過一名知音。
知音本就難覓,像他這樣的人更是曲高和寡。
許伯純變得越來越亢奮,尤其在聽見樂聲之後,他的血管擴張著,呼吸變得急促,甚至不曾察覺到周身的氣流已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紅袍人倒下。
他的瞳仁就像是被鑿子鑿空。
許伯純歡呼著,他的計劃已實現。
偉大的療法,偉大的醫生。
他將成為超越華佗的神醫,也將變成四肢健全的正常人,擺脫侏儒的軀殼。
他從青木夫人身上跳起,展動他粗短的手腳。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奇蹟竟然真的發生了,他的手腳開始變長,他的身體在上升。
“他說得果然是真的!”許伯純驚呼道。
在此之前,雖然無數次祈盼,他卻始終無法完全相信紅袍人曾告訴過他的話語。
“當你治好一萬個病人的時候,你就能得到你要的東西。”
現在,他要的東西已經降臨在他身上。
唯一與侏儒時期不同的是,他的咽喉彷彿變窄了,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周圍似乎有一群又一群人在推搡著他,擁擠不堪。
忽然,他聽見了一種他厭惡的聲音。
他聽見了他的雙手雙腳離開身體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