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亂世人命賤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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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生於武后掌權的久視年間,距今已有一百七十餘年,凡人壽數不過雙甲,又非異類妖物,豈有百年之後還能保全容貌存世之理?

哪怕入了人仙境界,容貌也當隨年歲流逝,況且佛門也不存在人間散修一說,更不可能身纏鬼氣攜汙帶濁。

如此看來,毫無疑問,面前這道衍大師正如世人預料那般,已是紅塵事了,圓寂多年。

但他並未往生極樂,也未重入輪迴,而是以陰神之體連證鬼、人二境,入了地仙境界,也就是佛門之中的阿羅漢果位。

修為高深倒也不足為奇,但以陰神之身證道又是為何?

其餘尚可,唯獨這一點讓李嵐清很是不解。

高僧得道圓寂本是好事,如道家飛昇,世人入天門,都是了卻塵事功德圓滿之舉,也是這世間修行法的盡頭,而不惜耗損修為以陰神之體滯留人間……

只能說明這道衍修行百年,心中至始都存有尚未放下的業障。

業障不消,此間別說功德圓滿再證菩薩果位,甚至連蛻去這陰神之身再入輪迴都是奢望,而世間法的盡頭也不過地仙巔峰而已,陽神之身修行尚且不過如此,陰神之體也僅僅地仙為止了。

見少年面露不解,道衍也只微微頷首,似乎並未想要說明什麼,他雙手合十,反問李嵐清道。

“真人此番現身濮州,莫不是感應到了此地風雲突變,有異象陡生之故?”

修行到了一定程度靈識便會開啟,能感知周遭一切不諧事物,感應的範圍及程度受修行人本身修為所影響。斜月三星洞在世間修行人眼中的地位無比神秘,神秘便代表受尊崇,此間若有出世弟子,想必也定是人中龍鳳,天之驕子——

畢竟上一次打著斜月三星弟子出世的傢伙可不得了,而龍臨淺溪事必有因,此因為何,道衍當下也已猜到幾分。

道家修行與佛門不同,佛門修的是衣缽,道家則是以符籙氣色遞增。

若按大同排比,人間法的極致乃為地仙巔峰,而相對的,道家則為紫氣巔峰,面前這少年且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如此年輕便能唱出完整道號福生無量天尊,修為顯然已是突破紫氣,凌駕於地仙之上。

“不錯,正是。”

道衍所問正是李嵐清當下所遇的第二件不解之事。

不同於聞風而動的各路妖邪鬼魅,李嵐清乃三星洞千百年間再次出世之徒,對這世間的氣象變化瞭如指掌,先前那番關於謫仙人的推斷完全是出於涉世未深的謬斷,一踏入濮州城,他便敏銳地察覺到了事有蹊蹺——

當下所有矛頭指向的,並非是某一位剛出生的嬰孩,而是之前他於小巷內攔下的那名落魄少年,陳遙。

能以一人之力攪動這世間氣象,引萬穢聚集,李嵐清自是不敢怠慢,然而對視之時他卻愕然發現,作為事件核心的落魄少年……身上竟是絲毫察覺不出一絲不凡氣息。

此人既無仙家氣象,也無妖邪氣味,甚至連丁點修為的痕跡都不曾有,是地地道道的白丁之身。

這比見到早已經圓寂百年、卻以陰身證道的道衍還讓他感覺詫異。

李嵐清這話即是回答也是詢問,道衍所問之事可以解釋自己當下為何現身於這小小濮州城,但卻解釋不了道衍自己何故也出現於此,而且看情形,自己所尋之事所求之緣法面前聖僧應是早已知曉。

既然機緣已到,當下便是揭開真相之時。

道衍聞言輕嘆一聲,眉宇間的從容逐漸轉為黯淡,他雙手合十舉目遠眺,目光落在城外破廟方向,好半晌,才幽幽唱出一句佛偈反問道。

“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象。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真人可知那西行求法的聖僧玄奘?”

“玄奘法師?”李嵐清聞言一愣,玄奘是何許人他自然知曉,但不知為何道衍此時會突然說起此人。

“正是。”道衍眉目低垂雙手合十,半晌竟是喟然嘆道:“雖玄奘大師並非我等,然我等卻是那玄奘法師——”

話到此處他更將目光投向遠方,喟然再道:“此子亦是玄奘。”

正當屋簷上的小道長迎風愕然之際,數里之外的陳遙已是晃晃悠悠回到了眾人棲身的小廟內,比之山間停棺養屍那處,此間這座廟宇要更為安逸少許,至少此地磚瓦尚全,屋櫞不損,若遇上個小風小雨還真沒什麼問題。

這幾日陳遙自梁大哥口中得知,當下聚集在濮州城周邊的難民已達數萬之眾,基數如此龐大的難民隊伍自然會令身處其間的各地方官員膽戰心驚,但陳遙反向思考一番還發現了些奇怪的地方——

若是有這麼多難民因故滯留此地,那為何沒有難民往他們所在這座小廟而來呢?這完全不符合邏輯。

陳遙想了想,大概是因為在濮州城內見過許多空置宅邸的緣故,他猜想或許這濮州境內也有許多類似的場所或空無人煙的村落,這些場所自然要比當下這小廟實在,難民大軍擇地而棲倒也合情合理;

再者,薛崇瑞作為天平節度使,既然能做到開倉放糧,那也極有可能會在濮州城外專門規劃出一片地方,用作安置難民。

這麼一想陳遙倒也釋然了,但他不知道,由於沒有求證的緣故,他這些想法幾乎全錯,周圍那麼多難民之所以不來和他們這幾個孩子搶地盤,唯一的原因只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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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因為他們棲身的小廟這一帶……有妖怪。

剛踏進廟門,果兒便歡歡喜喜地迎了上來,她拉住陳遙的衣角,興高采烈地表示自己今天很乖很聽話,既沒亂跑也未進山,而廟裡其他哥哥們也從不同地方找回了一些吃食,眾人有所依仗,勉強挨到明日不算難事。

陳遙會意點頭,心中大慰。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若非如此還真不好辦——你想,要是一群紈絝子弟落魄至此,一個兩個趾高氣昂地指揮陳遙出去找吃的,那得有多鬧心?

將手中饅頭歸於一處,陳遙便自小廟門檻處坐下,他並不餓,只斜靠著殿門望外發愣,天邊夕陽無限好,只是思緒不知已飄往了何處。

年輕人沒有那麼多傷春悲秋的心思,陳遙也不想,但這並不怪他,自打確診躺入病房,終日與藥水為伴那些年,他做得最多的,便是望著窗外發愣。

想許多事,又不想許多事,思緒很亂同時也很空,就如同漂浮在一片無邊大海,無風無浪,無人亦無半點光亮。

那是種絕望的心境,絕望且安靜。

發愣間果兒也跑了過來,她本想給自己的陳哥哥帶半塊饅頭,但一臉興沖沖跑過來卻看到陳哥哥一臉凝重,眉宇之間全是憂愁。

果兒見狀不禁一愣,奔跑間抬起的小手也不自覺地垂了下去。

她有些不明白,印象裡的陳哥哥一直很開朗很樂觀,即便在最困難的大雪天仍是抱著自己並溫柔地保證,保證這一些都會過去,保證這一切都會好起來。

那時的果兒覺得,就算寒雨下得再大,風雪颳得再急,自己的陳哥哥眼裡都是有光的,那光芒既溫暖,又溫柔。

但此時,果兒第一次看到陳哥哥眼中是如此的落寞。

他眼中的光芒似乎正在逐漸黯淡,溫柔猶在,但昔日那股溫暖卻逐漸轉冷,冷得讓人難以接近,冷得讓人心生畏懼。

她不知道自己的陳哥哥究竟是怎麼了,她不解,也不懂,只好將自己眼中本還滿懷著的歡喜也跟著這冰冷逐漸凝結,凝結成可見的實質,凝結成晶瑩的淚珠,任憑它們兀自在眼眶中打斷,無法自己。

陳遙歪著頭還在發愣,不經意間察覺到身後有人,一回頭卻看到果兒小手裡攥著半個饅頭,正愣愣站在身後,溼潤的眼眶早已噙滿淚水,就差沒哇一下哭出聲來。

見她如此,陳遙吃了一驚,以為發生了什麼,忙起身將她拉住,用手輕輕拭去小姑娘眼角已然滾落的淚珠,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怎麼了果兒?發生什麼事了嗎?”

就在這一刻,果兒發現自己的陳哥哥又回來了,他眼中那股已然散去的光芒又再次凝聚起來,而且還是為自己而凝聚起來,他在關心自己,他在擔心自己,他的眼神再度充滿溫柔,再一次令她感到溫暖。

陳遙話音剛落,果兒便破涕為笑。

陳遙以為這小姑娘又開始發癔症,忙上下左右胡亂檢查了一番,見她確實沒什麼異樣,旋即又不解地追問了幾遍;果兒只是捂著小嘴不停地搖頭,眼中含著笑,淚水更似斷線的玉珠汩汩下墜,情形好生詭異。

連問幾遍不得要領,陳遙也沒轍了。

正當陳遙準備喊廟裡其餘小夥伴過來問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果兒這才輕輕拽住他的衣角,喏聲喏氣地表示自己沒事,只是突然覺得很高興,很歡喜,是喜極而泣,讓陳哥哥別擔心。

陳遙聽罷這才松了口氣,拉著她重新坐回到了門檻處。

擔心這小妮子又莫名其妙掉眼淚,於是果兒遞饅頭過來時陳遙忙伸手接過,放進嘴裡細細咀嚼,邊吃邊聽果兒說道。

“陳哥哥,這幾日……濮州城內一切可還安好?”

陳遙明白她的意思,這小妮子其實是在問自己這幾天進城行乞是否受了人白眼遭了人輕賤。

這其實也是沒辦法的事,到底身份卑微地位卑賤,濮州城內魚龍混雜,也非人人都如梁大哥那般熱心腸,果兒有此擔憂也不為怪。

被人欺負倒是沒有,遭人白眼也實屬平常,既然淪落為乞,這些覺悟陳遙還是有的,況且他也不在乎,不過聽她問起這個,陳遙卻是輕輕搖了搖頭。

那日傍晚之所以拉著果兒一同進城是因為他不認識路,之後的幾天陳遙都是自己一個人隻身前往。

一來做乞丐這種事讓陳遙有些難為情,能一個人去就一個人去,二來也是考慮到可能會遭人欺負,這才讓果兒留在廟裡和眾乞兒待在一起。

當下聽她問起,陳遙心頭一熱,讓她不必擔心,這些事都沒有發生。

“你陳哥哥這麼厲害,又有梁大哥做靠山,哪有人敢來欺負。”

陳遙笑了笑,這是他自打穿越過來首次展露笑顏,他甚至都沒察覺,自己的心境正在悄悄發生改變,前一世因為命運不公、因為病魔纏身的怨恨正在逐漸消融;

而一旁的果兒見自己的陳哥哥多日來總算再度露出笑臉,心中更是歡喜,小臉一紅,忙起身跑進廟中,說要打點水給陳哥哥順饅頭去了。

見果兒跑走,陳遙再次斜倚到門欄上,此時天色已暗,雲霞斂芒隱入蒼穹,星月如塵點綴夜幕,初春的夜晚略帶涼意,夜風拂過臉頰,才將陳遙散亂的思緒再次凝結,他想到了來日的放糧賑災。

翌日,烈陽高懸,濮州城北府衙內。

正堂之上,天平節度使薛崇瑞此時正斜倚在一張紅底軋花羊毛氈上,翻看著憑几上的卷宗。

他為官的時間並不長,對處理政務一事還處於摸索階段,好在能言善學,花了半月時間好歹也算能勉強穩住陣腳,無奈近日朝中動盪,加之難民四起,各類卷宗呈報如雪花一般飄落案頭,讓他好生鬱結。

正兀自抱怨此間比當今聖上還要勞碌三分之時,有兵卒自府外匆匆來報。

“怎麼了這是?”本就被憑几上的卷宗攪得心煩,見兵卒行色匆忙幾乎失了禮數,薛崇瑞順勢合上卷宗有些不高興地問道。

“啟稟大人,巳時已到,城外此間已是聚集了數萬難民,全等著大人開倉濟糧,大人您看……”

作為統帥曹、鄆、濮三州兵馬節度使,薛崇瑞身上全然沒有領兵將帥那股渾然天成的不怒自威之感,他當下四十有六,五短身材,面目敦厚樸實,若非身著官袍,往市井間一站幾乎都能淪為路人。

而縱使此間身著全套官衣、頭戴軟腳幞頭官帽,也全然未有那坐堂一方的威嚴氣概,整個人懶懶散散,反倒是頗有幾分魏晉名士的風範。

薛崇瑞本以為出了何事,聽兵卒來報原是賑濟災民的時辰已到,當即擺了擺手,示意手下按時辰放糧便是,只不過需要注意維持好各處治安,斷不可再發生上一次那類相互哄奪踩踏的流血事件。

說實話薛崇瑞並不在自己乎手上這些糧餉,哪怕當下濮州府庫餘糧幾近告罄,同時,他也不在意城外難民是否會因爭搶糧食而發生不幸,這些他全不在乎,他放糧放的不是心情更非仁義,只是一盤棋局罷了。

以微不足道的付出博取巨大利益,薛崇瑞認為並無不可,但在達到目的之前,這糧,還是得接著放。

見薛大人並無親臨現場的意圖,來報兵卒唱了個喏便退出大堂,領命去了。

已快到響午,濮州城南門外此間早已聚集了大批難民,這些人扶老攜幼,面帶菜色,三五成群,或站或坐,人人手中皆握有各類尋常物什,有鎬有鋤,有棍有碗,俱是不發一言,黑壓壓一片。

舉目望去,其間所散發出的壓抑氣息儼然比即將奔赴戰場的兵卒們還強烈。

常年顛沛流離食不果腹的生活已是讓這些人的精神遊離於恍惚之間,但毫無疑問,他們恍惚的神經此時已是繃到了極致,若是城門處的將士敢一聲令下放他們入城,不消片刻,陳遙相信這些人便能將整座濮州城撕扯成屑,而後通通吞入腹中。

城門處的將士自是不敢如此為之,難民大軍的恐怖之處連陳遙這種從未感受過其真面目的現代人都能想象得出,作為常年與之打交道的大唐將士自然更是深有體會。

當下聽得城牆上一聲令下,城門緩緩開啟,一隊足有百人的大唐騎兵自城內揚塵而出,他們身披明光鎧,手持長柄銀槍,若非眼尖看到這些騎兵手中的銀槍全無槍頭,陳遙還以為他們這是準備衝陣殺敵來著。

騎兵出了城門旋即左右排開擺好陣勢,戰馬嘶鳴鐵蹄震地,清一色的鎧甲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陣勢一出倒也將場上難民悉數震住,陳遙發現,這些人原本呆滯恍惚的神情逐漸變為了驚恐與畏懼。

蹙了蹙眉,陳遙暗自嘀咕,不知這薛崇瑞此番是要做甚,眼下這批難民最經受不住嚇,稍有不慎,可能就會引發一系列難以挽回的惡劣局面,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怎會不知?

騎兵擺好陣勢,緊接著一隊步兵再度自城內結隊躦行而至。他們步伐整齊動作劃一,人人手中都攥有長弓背覆箭囊,其間插滿羽箭,看情形應是守城的弓弩手。

這幾百弓弩手出了城門也依照騎兵位置紛紛列隊而站,領頭將士一聲令下,數百射手當即抽出囊中羽箭搭弓拉弦做備戰狀,陳遙看得真切,那一支支不懷好意的羽箭全卸去了簇尖,不僅如此,頂端還全都裹了厚厚一圈麻布。

見此情形陳遙心中便明白了幾分,在他生活的年代,暴亂這種危害社會的事情也偶有發生,相關部門派出的防暴隊大抵也是此類套路,鎮壓,但不傷人,看來這薛節度使心思還挺活絡。

當然,這也說明想開倉放糧做點好事這種行為……也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

看著面前極俱諷刺的一幕,陳遙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能攥了攥手中的破布袋,耐心等著看薛大人要如何安全有效地將這一次賑災事宜安排好。

他還在考慮一會兒應該怎麼將利益最大化,便又有車輦自城門處緩緩駛出,車輦數量不多,不過陳遙卻是認出了前方策馬引領之人。

正是梁晃梁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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