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大石被投入江水中，發出撲通一聲巨響。終陵棄站在岸邊拍掉了手上的泥沙，回頭朝站在長堤上的孟漁舟望去。
月明風清，駐足在上的少女長髮輕舞裙襬搖曳，恍如仙子臨凡。
孟漁舟感受到下方注視的目光，她收回了遠眺的視線，轉而也朝終陵棄看去。
“不練了就回去吧。”她朝下方招了招手。
終陵棄連蹦帶跳地爬上長堤來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說道：“今晚的月色好難得，一起走走吧？”
孟漁舟說了聲“好”，卻和他換了個位置，走到了他左邊，用右手牽了他的左手。
終陵棄不明白她這個舉動的用意，奇怪地問道：“你喜歡在左邊？”
“倒也不是。”她有些含糊其詞地說道：“現在先不說這個。”
他見孟漁舟不願意說明，雖然心中好奇，但也沒有再問下去。兩人牽著手沿著長堤往前緩緩走去，心中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一時無話。
這條江堤從龍壑鎮一直延伸到烏月城，是景仁時期為了防止雨季丹水泛濫成災而修建，至今已有近百年歷史。期間修繕數次，烏月城下的一段甚至修成了江防工事，堤上能夠跑馬。江堤的步道上隔百步便會有一道標尺牌，牌子上仍刻著景仁皇帝在位時的年號。
“景皇治世，武皇開疆，昭皇興廢。”終陵棄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被家裡逼著讀書時，在史書上看到的旁批。
如今在位的皇帝已經是昭皇帝子侄輩的人了，因為繡衣使和精鐵案的事情，終陵棄心中對這位皇帝是有相當的不滿的。興不過三代，廢不過三代，宸粼帝國自景皇以來已興三朝，他總覺得宸粼皇家的英明神武都在前三代皇帝身上用盡了，所以到了這一代皇帝便不行了。
別的不說，單單本朝所推行的繡衣使制度就大有問題，過度集中的權力到了個人手上，加以私慾便會釀成大禍。
孟漁舟聽到他忽然的一聲嘆息，停下來側臉看他，關心道：“怎麼啦？不是說月色難得嗎……又想不開心的事情了？”
“看到這景仁皇帝時修的長堤，不知不覺就想遠了。”他有些難過，“今不如古，當時內憂外患，尚能為民謀福祉，修這百里長堤。而今天下承平，身居高位的人反倒不知所謂起來了。”
孟漁舟吐了下舌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抱歉，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懂……不過與其無謂煩惱，不如珍惜當下。”
終陵棄愣了一下，隨即也明白了，孟漁舟從小在忘川被當成刺客培養，即使是被用來刺殺周仲德時用的身份也是普通漁家女兒，自然是沒有機會讀書也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東西的。
如果此時換做是向藤以寧抱怨，說不定接下來兩人便得辯論好一陣子了，他望向正仰頭微笑看著自己的孟漁舟，忽然心中覺得她不懂這些也是很好的。
“笑什麼？”孟漁舟看他望向自己，過了一陣忽然笑了起來，可又不像是嘲笑的樣子。她被終陵棄這看起來很幸福的笑意弄得有點不知所措，繼而害羞地臉紅了。
終陵棄覺得她現在的樣子真是好看，不再有刺客隨時準備殺人的鋒銳，也不像過去為了隱藏心意而時常帶著冷漠，這才是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有的樣子。
他想或許可以看她一輩子也看不厭。
可是那件事該怎麼告訴她呢？終陵棄心中始終有一根硬刺拔不去，當初他為了救曲深情，差一點就按照流鴉的指示對那戶人家痛下殺手了。也幸虧那天在城中被藤以寧撞見，否則他可能真的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但他清楚地知道，那天的結局雖然不是自己手染鮮血，對孟漁舟來說卻一樣是個悲劇。
唯一活下來的那個男孩，應該就是孟漁舟的弟弟了，他想這個孩子很可能就被帶進了荒蕪，人生軌跡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他的餘生可能就從一個漁人變成了一個信仰崇高心懷大義的荒蕪遊俠。
終陵棄有時候一空下來就會想起這件事，他不知道該不該讓孟漁舟知道，說了也許會讓她傷心難過，不說他又覺得自己良心不安。
“小孟。”
“嗯？怎……怎麼了？”孟漁舟見終陵棄忽然慎重起來的表情，警覺地緊張起來。
“要是……”
孟漁舟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雖然被好奇心折磨得難受，但出於直覺她還是抬起手制止了他：“要是不是什麼好話就別說了。”
終陵棄愣了一下，看見她肯定的雙眼，便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我真的相信，有些事情不知道比較好。”她的語氣有些耿耿於懷。
終陵棄不知道她其實指的是那晚上他和曲深情睡覺的事情，他只是覺得她這句話挺有道理的，既然如此，那些事還是不要告訴她了。
“我們回去吧。”她提議道，“已經走得很遠了。”
終陵棄答應了一聲，兩人掉頭折返，他發現孟漁舟還是走在左邊。
“小孟，如果我要去帝都的話，你會和我一起去嗎？”
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問了一句：“你希望我一起去嗎？”
“我當然希望啊！”
“可是你去帝都要做的事情我幫不上忙。”她說，“查案子有藤以寧和荒蕪就夠了吧。”
終陵棄被她說得無法反駁。
“這樣吧，要是動身前，你的武功還是爛得一塌糊塗，我就和你一起去吧。”她笑了笑，“免得你在翻案的中途就被人給滅口了。”
“啊……”終陵棄覺得這句話怎麼聽怎麼不對。
“畢竟藤以寧只會打明著來的架，背後算計人的手段她防不了。”孟漁舟淡淡地說道，“而且我忽然覺得如果我不和你們一起去帝都可能會錯過什麼好戲。”
終陵棄不明所以：“好戲？”
“打架的好戲。”她刻意咬重了“打架”兩個字的音。
終陵棄過了很久才明白她是在吃曲深情的醋，他尷尬又心虛地轉開目光，扯了扯她的手：“說起來我們很久沒有打……”
“別出聲。”她猛地握緊了終陵棄的手。
終陵棄立刻就噤聲了，他緊張地站著，手心漸漸冒汗。
四下寂靜，唯有風聲。
“風向變了，你聞到了嗎？”
“風向是用聞的嗎？你……”他這句話答得沒有過腦子，但很快就頓住了。
在忘川待了這一陣時日後，他對血的氣味反倒不是那麼敏感了，要很仔細地去嗅才能嗅到那一絲摻在風中的血腥味。
味道是下邊飄上來的……終陵棄的目光往長堤下望去，而比他更敏感的孟漁舟早就在這麼做了。
“下去看看？”他壯著膽子問道。
孟漁舟之前一直在搜尋周圍人的氣息，但並沒有什麼收穫，她的五感已經磨練得十分靈敏，除非對方擁有不輸給流鴉那種高手的藏氣本領，否則是逃不過她的搜尋的。
她覺得這種高手遍地走的可能性還是太低了，便同意了終陵棄下去看看的提議。
兩人攜手走下長堤，下到底下時忽然同時看到一個黑影在面前掠起。
終陵棄被嚇了一跳，但面上還是很鎮定，而他身邊的孟漁舟卻飛快地從左手甩出了流星錘。
終陵棄記得她的流星錘自從在客棧被斬斷了繩索後就一直沒再用過了，現在忽然看她用出來還覺得有些意外。
“這就是你一直走左邊和牽右手的原因吧……”
“沒帶劍出來，就這麼一個防身的武器。”
“剛剛飛起的……是只大鳥吧？”
“嗯……”孟漁舟指向前方石堆中的那具屍體，“我們驚擾它用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