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陰鬱的年輕人離開了，永陵王府的總管李茂才目送他走出大門，直覺上感受到他身上的氣質與之前有些不同了。

牧芝儀待終陵棄離開之後才從後園走出來，她的臉上帶著一半期許一半隱憂的神色。終陵棄是一個給她帶來了太多意外和變數的人，儘管她無法預測這變數未來的走向，但仍然對那個結局抱有期待。

李茂才向自己的主子行禮，恭謹地詢問她是否有吩咐自己去做的事情。

牧芝儀沉吟了一下，開口道：“留心關注大理寺那邊的動向，等懸首示眾結束之後，打點關係將刺客的屍首弄出來安葬了吧。”

“這件事是殿下所希望的嗎？”

“何來此言？”牧芝儀問道。

“因為這件事恐怕潛藏著難以預知的風險，殿下是從不做徒勞無功又涉險之事的。”李茂才回答道，“所以我想確認一下……”

“這是涉險之事，但不是徒勞無功。”她輕輕嘆了口氣，“你就按照我的意思去辦吧。”

“明白。”李茂才點頭。

牧芝儀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似乎結交了一個奇怪的盟友啊，也不知道未來等著我的是驚喜還是憂愁。”

她搖了搖頭，拋開這些無意味的思緒，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帝都的形勢上來。如果終陵棄所說的一切是真的，那麼他們確實沒有多少時間了，四皇子牧芝昭正在緊鑼密鼓地實現他登上帝位的計劃。而她所支援的牧芝仁，至今還沒有做好走出這一步的準備。

如此想來，自己好像一直都不太擅長“選對”盟友啊。牧芝儀自嘲地笑了笑，轉身走回後園的水榭。

她出生在永陵王府，沒有別的兄弟姐妹，從小接受與世家子弟一樣的教育，讀書識字、經史策論，教授她學識的老師是一個富有盛名的大儒，而她也養成了非常成熟理智的決斷習慣。但幫助牧芝仁這個決定，對她來說是個意外。

七年前朔方大戰之後，她才第一次見到這個堂弟，並且在第一次見面時就看透了他的野心。

牧芝仁是皇帝的私生子，與他那位地位卑賤的母親一直生活在朔州邊境，直到朔方大戰結束他才被皇帝接回，跟著班師的大軍來到帝都。與如今玉樹臨風的“慕仁公子”不同，牧芝儀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的牧芝仁眼中被自卑、仇恨、桀驁不馴與固執所填滿，她第一眼與他的目光對視時，就能知道他心裡想要什麼。

那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成為這個龐大國家的主宰呢？這是牧芝儀第一次見到牧芝仁時的想法，她後來也聽說過一些關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皇子的傳聞，聽說他曾在朝堂上嘶吼咆哮，請求皇帝出兵匈奴為他死於戰爭的母親復仇，這件事私下裡被群臣們評議為“儀態盡失”。

皇帝當然沒有答應他的請求，而是將他的住處從宮中遷往了虎林苑。牧芝仁在宮中本就無親無故，對於被打發到虎林苑這件事他本身沒有什麼怨言。但七年前的虎林苑還沒有蕭彥勳率領的鐵騎，沒有如今的屋宇院落，只有一間廢置已久的破落草房。

牧芝儀第二次與他相見就是在那個荒涼的虎林苑看守者的小屋，那天她陪同永陵王出獵，路經那片高起的臺地時，發現上頭的小草屋似乎被人翻新過了，並且旁邊擴建了一個簡陋的馬棚，開墾了一小片種植著時蔬的菜地。

永陵王感到很意外，他想起自己幾個月前來此時還沒有這些變化，詢問左右才得知這片臺地上的簡陋小屋就是十六皇子的寓所。永陵王決定去看看這位名義上的侄兒，他將大隊的扈從們留在了原地，只帶著女兒牧芝儀和兩名隨從騎馬登上了臺地。

牧芝仁並不是獨居，還有一個青年書生與他作伴，永陵王和牧芝儀來到這裡時，他們兩人正在下棋打發時間。

牧芝儀發覺了他的變化，這一次他的眼中不再有那樣毫不掩飾的情緒，曾經那樣顯著的野心被小心地藏了起來，被掩飾在謙和與溫順的表象之下。

她猜想這些變化或許和那位自稱邵風揚的落榜書生有關，那一天生性不拘的永陵王邀請他們飲酒，她看出了那位書生不羈落拓的外表下實則胸有丘壑。而過去只是讓她除了同情之外沒有別的念頭的牧芝仁這一次也讓她產生了近一步接觸瞭解的願望。

“你最近都在做什麼呢？”永陵王半酣之際問道。

“養馬，修房子，照顧我的菜圃。跟邵先生讀書，學下棋。”

“真辛苦啊，要不要本王去陛下那裡替你說情，讓陛下準你回宮？”

“王叔千萬不要，我在這裡，遠比在宮裡開心。”

這樣的生活真的讓他覺得開心嗎？牧芝儀覺得不可思議，第二天她獨自來到虎林苑，帶來了一副精緻的玉石棋子作為禮物。

“若是哪天窘迫得揭不開鍋，拿一粒棋子去換幾日飯錢還是不成問題的。”她開了一個玩笑，邀請牧芝仁與自己下棋。

他的棋藝遠說不上好，還帶著初學者的稚氣，當然不是牧芝儀的對手，一共對弈了三局，都以牧芝仁落敗而告終。但最後一局棋，牧芝儀贏得並不輕鬆，牧芝仁現學現用，模仿了她在前兩局中用過的定式佈局和殺法，水平有了突飛猛進的躍升。

“我以後不會再和你下棋啦，因為可能會輸給你。”

“儀姐也不是為了下棋來找我的吧？”

他很聰明，懂得依附實力強大的永陵王府，只不過還有那麼一點急功近利，所以牧芝儀能夠感覺出他討好自己時沒有太真心。但她不介意這些，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去教他改掉這些小毛病，並且學會融入皇家這個新環境。

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彼此都沒有挑明野心，也沒有敞開心扉，至於為何能變成如今鐵板一塊的盟友，那是之後的事情了。

京畿西道的驛站，終陵棄如約與藤以寧匯合，他換上了那身雲中劍的衣服，彷彿是在表明自己的決心。

兩人一同離開驛站，踏上西行雲州的路。一黑一白兩匹駿馬在京畿西道上疾馳，與一架紅色的大馬車擦肩而過。

馬車裡分兩排坐著七個人，一個年輕人聽到了迎面而來的馬蹄聲，掀起窗簾往外看去，肩膀不由得顫抖起來，輕聲驚呼道：“是兩個雲中劍！”

“淡定，不可能是衝我們來的。”蜘蛛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將他推到一旁，自己探頭朝外頭看去。

那兩騎人馬已經過去了，蜘蛛回望那兩人的背影，愣了一下，沉默地坐了下來。

“怎麼了？”孟漁舟發覺了他的怪異。

蜘蛛搖了搖頭：“興許是看錯了？我怎麼覺得，剛剛過去的那兩人裡，有一個很像渡司啊。”

“終陵棄？”孟漁舟差點跳起來。

“冷靜，即便現在停車掉頭也追不上，他們是快馬。”蜘蛛制止她道，“況且我們還有重要的任務。”

“另一個雲中劍一定是藤以寧。”孟漁舟喃喃說道。

“或許吧。”蜘蛛說，“這樣不是更好嗎？那個寧右使身手很好，有她在不用擔心渡司會有危險。”

孟漁舟皺眉：“才不好呢……”

蜘蛛笑了笑：“你擔心渡司心猿意馬嗎？我想起幾個月前，你和銀麟渡司去南霽時，可沒有多麼依依不捨呢。”

“閉嘴。”孟漁舟瞪他，“現在我是代理渡司了。”

蜘蛛忍著笑低下頭去表示順服，孟漁舟是渡主認可的代理渡司，這一點在龍津的忘川集會上已經確認了。

在龍津他們終於見到了忘川渡主，儘管早有一些心理準備，但那個人的身份還是讓一眾渡司們感到很是震撼，有種如在夢中的不真實感。接到趕赴京畿的命令後，孟漁舟就迫不及待想要和終陵棄見面，她覺得他們分開已經太久了，聽到蜘蛛說策馬過去的人像終陵棄時她真的想立刻停車去追。

“離帝都很近了吧？”她問道。

“嗯，很近了。”蜘蛛點頭，補充了一句：“掙扎的日子快要到盡頭了。”

“真的有盡頭嗎？”孟漁舟冷笑。

“很不錯的覺悟。”蜘蛛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