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他們在斑鬣狗的叫聲中醒來。
按照規劃的路線,他們今天要去參觀馬賽人的村落。阮沅一直對這個古老的遊牧民族很感興趣,據說馬賽成年男人能夠殺死獅子,在馬賽人還居住在國家公園時代,獅子一度被馬賽人獵殺得只剩下幾百頭。後來坦尚尼亞政府痛下決心,把馬賽人遷出保護區,另外僻出一大塊領地給馬賽人居住,給他們的牛圈建護欄,防止獅子入侵,馬賽人才停止獵殺獅子,獅子的種群數量才慢慢恢復了元氣。
其實,隨著坦尚尼亞和肯亞旅遊業的開發和繁榮,馬賽人也開始被商業化所沾染,不復之前的淳樸。秦亦崢之前在肯亞那邊做任務,曾經親眼看見幾個亞洲裔遊客隨意拍攝馬賽人和他們放牧的動物,然後被馬賽人發現,七八個馬賽男人拿著他們隨身攜帶的木棍衝過來,討要小費。路過馬賽人的村莊,被馬賽小孩纏著過往車輛要糖要錢更是極為常見。秦亦崢不希望阮沅掃興,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管酒店租了輛路虎,朝馬賽人村落駛去。
馬賽人的村落遠遠看上去還不錯,已經有不少遊客在其間逡巡。秦亦崢主動塞了豐厚的小費,馬賽人就非常熱情地招徠他們參觀。
馬賽人還保持著原始狀態的生活方式,牛糞做屋,樹枝做門,阮沅看得很仔細。有幾個馬賽男人正在表演鑽木取火,周圍叫好聲不斷。馬賽女人則在兜售她們自己製作的一些手工飾品,其實就是把一些彩色的珠子和石頭串起來,很粗糙,阮沅也上前翻撿了幾下,但實在難以入目。不過她倒是對馬賽女人的造型很感興趣,馬賽女性剃光頭,穿“坎噶”,頸上還罩一個大圓披肩。她們的耳朵很大,有的甚至大耳垂肩,阮沅知道這是因為馬賽女孩生下來就扎耳朵眼,以後逐漸加大耳飾的重量,耳朵自然越拉越長。
她剛抬起相機,想給馬賽女人照幾張相,卻見那馬賽女人連連擺手,又拿起幾條項鍊,又指相機。
秦亦崢瞭然地塞過去幾張鈔票,女人欣賞接受,立刻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甚至很配合地朝阮沅做了一個“v”字的手勢。阮沅卻有些失去了興致,勉強給這位敬業的女模拍了幾張便怏怏地走開了。
“你說真的有命運存在嗎?”阮沅指著正在玩泥巴的馬賽小孩,男孩女孩就那麼光著下半截坐在地上,這種不衛生的生活方式是“文明人”根本無法想象的,“就像他們,投胎在這裡,這一輩子接觸的就是周圍這些原始落後的東西。21世紀的科技文化教育醫療不會捎帶上他們,而新世界的那些糟粕會腐蝕他們,他們慢慢長大,耳濡目染,變得市儈,男性找幾個老婆,再生一堆孩子,循環往復。”
秦亦崢看向青碧的天空,命運,他曾經也無數次叩問這個問題,是否有凌駕於一切之上的東西,也就是我們習慣稱之為為命運的那個東西存在?甚至因為不解與追尋,他轉向了宗教佛學。
還是無解。人只能學會與自己和解。
他微笑著攬住阮沅的肩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一天。紙醉金迷、歌舞昇平,也是一天。或許存在必然的命運,或許一切都是偶然,但屬於每一個人的每一天每一刻,在命運沒有降臨,偶然沒有發生的時候,過得開心就足夠了。現在玩泥巴的他們,很開心,不是嗎?”
黑皮膚的小孩子還不懂得膚色、人種這些“天然”存在的階級鴻溝,他們只是無憂無慮地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閃著銀光,有飛蟲停歇在他們胳膊上、腿上,毫不在意地用沾著泥的手掌拍死,笑容沒有半分消減。
“但願他們可以永遠都這般快樂。”阮沅喃喃自語,抬起相機給這些毫無陰翳的笑容拍了幾張特寫。
之後幾日他們又去了恩戈羅恩戈羅保護區,那兒地貌非常豐富,集中了草原、森林、丘陵、湖泊、沼澤等等,逐漸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生態鏈系統。樹木蔥鬱、花叢繁盛,觸目所及的都是極為濃潤的綠色,彷彿是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在恩戈羅恩戈羅,阮沅終於集齊了“非洲五霸”——把犀牛、非洲水牛、獅子、非洲象、花豹拍了個遍。
在恩戈羅恩戈羅的晚上他們住在simba campsite ,住的是帳篷。各色的帳篷在營地上支開,如同一個個彩色的蘑菇。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三三兩兩地在一起談天說地,打牌玩骰子,開篝火晚會。
秦亦崢也終於實現了之前的承諾,借了廚房,給阮沅做了幾個菜。其實調料不全,食材也不夠好,然而喜愛重口味的阮沅吃到暌違已久的藤椒雞,簡直想幸福地嗷嗷直叫。麻和辣的氣味混在一起,帶著熱油香,雞肉吸滿了汁水,連皮帶肉含汁的吸進嘴裡,味蕾好像一個個被點燃了一樣,阮沅一面吸溜著鼻子,一面含混地表揚秦亦崢:“好吃,好好吃。”
秦亦崢在她對面坐著,開了罐啤酒,慢條斯理地一面啜飲,一面欣賞著對面吃得酣暢淋漓的阮沅。他真的極其喜歡看她吃東西的樣子,尤其是吃他做的東西。那樣的元氣充沛,每一個五官好像都會陶醉,真是對食物最高的禮讚。
阮沅感受到對面的目光,被辣椒刺激得有些發燙的臉頰熱度又升高了一度,哎,不是她自戀,每回吃東西,秦亦崢看她的目光,都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也在被吃一樣。用筷子搛起一塊麻婆豆腐放到他碗裡,阮沅語帶雙關地說道:“吃豆腐吧你。”
秦亦崢微微一笑,“嗯,吃豆腐。”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阮沅,這才優雅地把豆腐送入口中。
兩個人直吃到快九點。收拾完了回帳篷,兩個人還在水池旁遇見一頭堂而皇之來找水喝的大象,在廁所門口又見到一隻來偷食物殘渣的禿鸛,非常有趣。
夜晚溫度很低,進了帳篷,秦亦崢再次將帳篷的四角和拉鍊處檢查了一遍,兩個人才各自鑽到自己的羽絨睡袋裡。
“我們好像兩條肉蟲啊。”阮沅笑嘻嘻地朝對面的秦亦崢說道,一面調皮地在睡袋裡縮了縮腿,模仿蟲子蠕動的樣子。
她一拱一拱的樣子讓秦亦崢想起了某些個夜晚,那些讓春風都要沉醉的夜晚,他不甚自在的換了換姿勢,輕聲道:“睡吧。”
阮沅想,沒有誰可以在秦亦崢那樣漂亮的、充滿情意的眼光的注視下說“不”,起碼她做不到。乖順的閉上眼睛,阮沅很快睡著了。
外面的喧囂聲逐漸消失,時不時傳來鬣狗的叫聲,秦亦崢注視了片刻阮沅寧靜的睡顏,也閉上了眼睛。
帳篷裡睡睡袋終究比不得酒店的大床,阮沅睡得並不算踏實。夜裡,她隱隱聽見外面有的聲音,似乎還能看見綠色的熒光印在帳篷上。汗毛立刻就豎起來了。她小心翼翼地朝秦亦崢那邊挪了挪,然而她才一動彈,秦亦崢眼睛就睜開了,眼神清明,彷彿根本沒睡。
“啊,你沒睡?”
“睡了,睡得淺而已。”早年的習慣使得秦亦崢宿在野外時很難入睡,一有風吹草動,立刻警醒。
秦亦崢醒了,阮沅覺得心底的害怕一下子散了個乾淨。
她把手從睡袋裡伸出來,指指外面,問道:“是狼嗎?我好像聽見了狼叫聲。”正說著,那的聲音卻陡然靠近了,而且變大了。
秦亦崢一把握住阮沅的手,小聲道:“別怕,應該是黑背豺。來翻垃圾找吃的。”
阮沅知道黑背豺,長得和狗有點像,乍一看還挺可愛的。白天她還拍到了黑背豺和金背豺等在斑鬣狗後面吃殘羹冷炙的鏡頭。她才要說話,卻聽見外面一個女人尖利的嗓音:“噢,上帝,這是什麼玩意兒,太可怕了。”
然後是男人安撫的聲音:“寶貝兒,別怕,它把食物叼走了。別打擾別人。”
女人似乎還在不依不饒地說著什麼,但聲音卻低了下去。
有橡膠靴和地面快速摩擦的聲音傳來。秦亦崢索性坐起來,拉開帳篷拉鍊朝外看去。
是扛著槍的安保人員正在和這兩個外國遊客交涉著什麼。
阮沅也好奇地鑽出睡袋,湊過去看。
“他們在帳篷裡還吃了東西,沒有按照規定,把食物垃圾統一放到垃圾處理箱那兒。大概是什麼動物聞到味兒,把頭鑽進帳篷,把人嚇著了。”他目力出眾,又示意阮沅看某處:“呶,那兒,應該就是肇事的黑背豺。”
阮沅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見黑色塑料袋被撕開,後面一隻黑背豺正在翻撿其中可以裹腹的東西。
早晚溫差極大,阮沅看著那孤苦伶仃的一隻豺在冷風裡撿垃圾吃,又想起之前看見的黑背豺和金背豺一左一右站在斑鬣狗身後,彷彿兩個小太監,塌腰縮背地等著斑鬣狗從牙縫裡漏點食物給它們,跟得太遠怕被別的動物截胡,跟的緊了斑鬣狗又會轉頭哈它們,看上去真真是可憐極了。
“唉,生活真是不容易啊。”阮大小姐嘆了口氣,又鑽回了睡袋。
秦亦崢苦笑著看了眼闔目安眠的阮沅,唉,本來還想著醒都醒了,不如“夜練”一番的,如今她又睡著了,他偏偏又不忍心“夜襲”她,只得認命的將帳篷重新理好,躺了回去。
第二天,兩個人本來準備去納特龍湖拍火烈鳥。然而行進過程中,秦亦崢卻接到了南嘉魚的電話。
“亦崢,你是不是在坦尚尼亞這邊?”
“是的。我和阮沅在一起。”
那頭南嘉魚似乎笑了一聲,但很短,“我聽我姑媽說了,我也是看見阮沅發的朋友圈,雖然她沒有標註地點,那植被和物種太明顯了。我們在肯亞這邊救助大象,遇到盜獵團隊了,我們需要你的支援。”
秦亦崢遲疑了一下,“我要和阮沅商量一下——”
話音未落,那頭暴炭脾氣的南嘉魚已經語氣急促地吼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和女人商量?有什麼好商量的,我這邊十萬火急的事情比不上你們遊山玩水——”
“你等我回電。”秦亦崢幹淨利落地結束通話了電話。
阮沅將兩個人的對話聽得分明。她和這個表哥關係並不親近,一來是南芷清和阮正義在她很小的時候便離婚了,她的撫養權在阮家,又和父兄關係親厚;,二來南嘉魚是學術狂人,性格過於自我,還有嚴重的大男子主義,實在和她聊不到一塊兒去。此刻秦亦崢這般結束通話他的電話,還不知道那頭這位表兄會跳腳成什麼樣子。不過他能為了她做出這樣的事,阮沅心底還是被一種微妙的滿足感所充斥,她的脾性是別人對她五分好,她願意回饋八分的那種,當下也不矯情,徑直對秦亦崢笑道:“回電話給我的南表哥吧,我們一起過去。”
秦亦崢定定地看她一眼,給南嘉魚回撥了過去。
果不其然,那頭南嘉魚一接電話便大罵道:“你竟然掛我電話,你為了阮沅竟然掛我電話——”
聽上去彷彿被負心漢玩弄的失足少女,阮沅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是不是阮沅在笑我?是不是?”南嘉魚簡直暴跳如雷。
“地址定位發給我。我們儘快趕過去。”
然後,南嘉魚又一次被秦亦崢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