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嘉魚發來的定位在肯亞安博塞利國家公園附近。
秦亦崢決定繞道阿魯沙進入肯亞。到了肯亞境內,再開到目標定位,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安博塞利是灰塵區域,阮沅帶著口罩跳下車,四處張望。在這兒可以清楚地看見非洲第一高峰——海拔5895米的乞力馬扎羅雪山。圓錐體的山體高聳入雲,峰頂終年積雪,彷彿給山戴上了一頂白帽子,所以在斯瓦希里語裡“乞力馬扎羅”意思就是“閃亮的山”。
南嘉魚和野生動物保護隊的隊員們駐紮在賽博利公園附近的度假村裡,條件不算好,人倒是不少。
南嘉魚看見風塵僕僕的兩個人,很傲嬌地哼了一聲。
“總算你們還有點良心。”
有相熟的隊員過來和秦亦崢打招呼:“嗨,秦。”看見阮沅時,那目光卻都有些複雜,尤其是一個扎馬尾的亞裔女生,連眼神都欠奉,彷彿阮沅是一團空氣。只有看起來更稚嫩些的隊員,大概不知道秦亦崢和謝靜蕙那段的,給了阮沅微笑。
阮沅心底覺得好笑,面上倒是沒什麼表情,只不冷不熱地喊了南嘉魚一聲“表哥。”馬尾辮這才高抬貴眼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南嘉魚,眼神晦暗難明。
南嘉魚對這個表妹不過分熱情也不過分冷淡,給雙方介紹了一下,阮沅才知道馬尾辮叫周如冰,是中國人,而且是謝靜蕙的直系學妹。
阮沅心道這才講得通嘛,學妹替學姐鳴不平,謝靜蕙死了,男友沒有殉情已是不該,起碼鰥寡孤獨一生,方才說得過去,枯樹爆新芽簡直是大逆不道罪該萬死。
“我們這次過來,本來是來參加象牙焚燒的,結果真是好運氣,居然遇到一夥盜獵集團,這些殺千刀的居然帶了氰/化/物過來,打算放進水塘裡毒殺象群,園方已經組織人手加強了巡邏。”南嘉魚神色闆闆,“校友會有人捐了一架小型飛行器,前幾天剛送到這邊,之前請的一個飛行員來實地看過之後,覺得薪水低,變卦了,現在我還在重新物色人選。他們想要投毒,肯定要在上游,所以大家覺得要去看一下河流的情況,但目前我們這兒沒有人能開這個飛行器,所以就想到了你。”
“飛行器在哪邊?”
南嘉魚帶著一行人來到營地後面一片開闊的土地上,那兒停著一架白色的小飛機,前段配有三葉螺旋槳,槳葉頂部塗成紅色。秦亦崢開啟藍色的頂艙蓋,坐進去檢查了一下儀表盤,這才跳下來說道:“沒問題,隨時可以起飛。”
南嘉魚這才露出一點笑意來,“那我們就抓緊時間吧。你先看一下地圖和路線。”一面示意一個戴哈利波特式眼鏡的男生把資料遞過去。
秦亦崢接過去倒是沒有急著看,反而先交代阮沅:“我待會兒去巡查水源,你就好好待在營地裡,現在你先幫我去後備箱裡把槍械盒拿過來。”
阮沅點點頭,想了想還是小聲說道:“你要注意安全。”
秦亦崢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頭,笑笑:“我知道的,你放心。”
周如冰冷哼了一聲,似乎想說什麼,然而瞥一眼南嘉魚,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南嘉魚則是一臉不耐煩的神氣:“好了,你趕緊看地圖吧。阮沅怎麼講也是我表妹,誰還能委屈了她不成。別秀恩愛了,做正事要緊。”
看地圖記路線對於秦亦崢而言,簡直是烙在骨頭裡的本能,他快速地翻了一遍,又閉著眼睛回想了一遍,便把資料還給了對方。這才提著槍械盒和南嘉魚一起坐進機艙。
大家自動散開,三角翼飛行器發出嗡鳴聲,螺旋槳越轉越快,機身朝前滑翔,然後逐漸升高,飛遠,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裡。
大概每個男人心底都潛藏著一個飛行夢,戴哈利波特式圓眼鏡的男生忍不住吹了個口哨,對阮沅笑道:“你男朋友是飛行員嗎?他真的好厲害。”
阮沅聽到有人誇獎秦亦崢,簡直比誇她自己還要舒坦開心,也笑著說道:“他經歷比較復雜,當過兵,現在算是一名商人吧。”
“她男朋友過去是我們隊裡犧牲的謝靜蕙學姐的男朋友,嚴格說起來,也算是我們的學長呢,是我們學校臨床醫學系肄業的。”周如冰倚在一棵樹上,涼涼地說道:“這男人啊,就沒有一個靠得住的。這青梅竹馬的戀人去世了,流幾滴眼淚,轉頭又琵琶別抱了,呵呵,這樣的渣男還有女人上趕著要呢,我也是服氣了。”
“周小姐是中國人嗎?”阮沅還是笑微微的。
“你什麼意思?我當然是中國人。”周如冰停下了剔指甲的動作,蹬住阮沅。
“哦哦,是中國人啊。”阮沅的笑容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不過周小姐的中文似乎不太地道,連我這個假洋鬼子都知道青梅竹馬是說男女兒童兩小無猜,琵琶別抱是指婦女改嫁,用在周小姐剛才那些話裡,怎麼都不太合適呢。”
周圍傳來輕微的嗤笑聲,周如冰雙頰通紅,氣鼓鼓地走了。
阮沅一臉無辜地聳聳肩,看向周圍的隊員,語氣溫和禮貌:“哪位可以帶我回營地。”
圓眼鏡自告奮勇領著她往回去,甚至在路上低聲跟她說,周如冰雖然專業技能很不錯,但說話一向尖酸刻薄,仗著自己資歷老,經常對他們這些新來的頤指氣使,剛才阮沅挖苦她的那番話實在是太解氣了。
兩個人一路說說笑笑,到了營地已經非常熟絡,圓眼鏡還把和自己相熟的小夥伴一一介紹給阮沅。這些年輕人也都是剛做野生動物保護不久,有鳥類學碩士,有學地質勘探的,有靈長目研究的。阮沅一聽有這麼多專業人士,趕緊把之前做的手記拿出來,將她拍到卻不認識的動物植物逐一詢問請教,並作好記錄。
她明豔大方,舉止灑脫,請教的態度也十分謙虛真誠,沒有絲毫美女的驕矜忸怩,這一幫平素泡慣了研究所實驗室的大男生其實骨子裡都是很真很純的人,大家很快摒棄了生疏客套,就差稱兄道弟了。
出於職業習慣,阮沅忍不住問起了他們在各地做野保工作的經歷,看能不能做個深度報道。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來,阮沅則飛快地拿筆做著記錄。
“白天如果不開啟紗簾,帳篷裡的溫度能夠達到50攝氏度;晚上總有各種野獸的腳步聲和吠叫聲在耳邊徘徊,聽得人渾身發毛;而一旦變得安靜,就更嚇人了,因為這意味著獅子就在附近。”
“狒狒和疣豬每天早上會因為爭食而打鬧,他們鬧騰的聲音是我們的定點鬧鐘。”
“即使是睡覺時,我們都會把手放在睡袋外,枕邊放著□□,強光手電筒和砍刀。因為危險無處不在。”
“野芒果樹結果的一段時間裡,我們早上起床經常出不了帳篷,因為大象會在帳篷外面撿果子,堵住了我們的門。”
他們還帶著阮沅進了自己住的帳篷,裡面連一張床都沒有,只能睡在窄得翻身都得小心翼翼的充氣床上。空氣裡有一股土地和塑膠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氣味。小拇指指甲蓋那麼大的蚊蟲毫不畏人地飛來飛去,據說夜晚更多,不掛上蚊帳根本沒法睡。地上還鋪著塑料布,用來防止突如其來的雨水,一旦下雨,經常需要反覆掃水。如果遇上氣候不好,補給沒跟上,隊員們甚至只能把發黴的面□□揭開吃裡頭的芯兒。
阮沅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輕聲說道:“你們真的很了不起。”她突如其來的讚美讓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圓眼鏡摸了摸後腦勺,嘿嘿笑道:“也沒有啦,大家本來就是學相關專業的。南學長是真了不起,堅持了這麼多年,他明明有那麼好的出身背景和那麼牛的學術成果,完全可以舒舒服服的當個教授,教教書,做做科研。偏偏要來吃這些苦,還要到處拉贊助,這些年隊裡的反盜獵巡邏的交通裝備,還有藥品、槍支、帳篷等物資都是靠他拉回來的。”
這些是阮沅所不瞭解的南嘉魚。或許每個人都有很多面,那些不為人知的我們,才是真實的我們。
天色全黑的時候,秦亦崢和南嘉魚才回來。南嘉魚臉上的神情不太好看。正在說話的眾人自覺噤聲,周如冰倒是第一個開了口:“學長,怎麼了?不順利?”
南嘉魚甕聲甕氣地說道:“沒什麼。”頓了一下,他看向提著相機的阮沅,蹙眉問道:“你怎麼會來這邊?這地方可不像是你會來的地方。”
阮沅敏感地覺得南嘉魚此刻情緒不太對勁,而這不對勁和秦亦崢有關。她便留了個心眼,沒有把話說全,“我過來拍動物遷徙的。要做個專題片。”
南嘉魚還是發怒了:“什麼專題片,還不是商業用途的!你們這些人什麼都不懂,這裡的生態環境並沒有那麼大的承載能力,根本不適合太多人來safari,人類活動要麼會讓很多野生動物進入應激狀態,要麼更要命的,讓他們鈍化和退化,對人類喪失警覺之心。你們就是為了錢——”
“南學長,你有火朝我發,不要遷怒其他人。”秦亦崢沉沉地發了聲。
南嘉魚重重地一哼聲,寒著聲音開了口:“好,那我就直說了。秦亦崢,你什麼時候這麼心慈手軟了?那兩個當地人,為了二三百美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實在是可惡。他們今天可以去捕獵大象,明天,後天,只要有錢,他們還是會去,為什麼要留他們的性命,為什麼不直接把他們殺掉!你不是不知道,象牙有三分之一是長在大象的臉裡面的,他們為了獲得象牙,是要把大象的臉給削掉的,被割臉的時候,很多大象都是活著的!對偷獵者的仁慈就是對我們自己人的殘忍,你不要忘了謝靜蕙是怎麼死的!”
周遭是一片死寂,只有各人的呼吸聲和蟲鳴聲。
“學長,你殺過人嗎?”秦亦崢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是不是在你心裡,因為我殺過人,所以就理所當然應該習慣殺人了嗎?”說完,他便轉身朝外走去,他的背分明挺得直直的,可是那個背影卻帶著一股難以名狀的蕭索,彷彿正在竭力抵禦著肩上扛著的什麼負擔。
阮沅覺得自己眼睛有些酸澀,她用力閉了閉眼睛,睜開時,眼睛有些泛紅,她逐一掃過每一個人,彷彿要把他們的臉一一記住,她的眼睛那麼亮,和她對視的隊員們莫名的都覺得心底發虛,不敢與她對視。
她的視線最後才落在南嘉魚臉上,那目光,彷彿一頭被人傷了幼崽的母獅:“南嘉魚,南家中堂裡掛著的匾額你還記得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秦亦崢他不是你們僱傭的殺手,他是被你們喊來幫忙的,他不欠你們任何人!謝靜蕙又不是他殺的,不要整天拿一個死人來綁架他!”說完便大步追了出去。
秦亦崢並沒有走遠,他站在夜色裡,正在吸菸。
阮沅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走上前去,大力擁抱住他。她抱得非常用力,彷彿要把自己的體溫和力量全部送進他的身體裡去。
秦亦崢掐了煙,伸手回抱住她,輕聲說道:“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謝謝你,這個世界上最在意我的人,就只有你了。”
“我不喜歡殺人,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對於他們來說,可能殺十個和殺一百個沒什麼區別,反正這雙手沾了血,也無所謂多沾一些。可是我自己知道,九十九和一百是不一樣的。我以前想過,可能是我造的殺孽太多,所以才遭受到了報應。和你在一起以後,天知道我心底有多感激和害怕,好像這幸福是偷來的一樣,小心翼翼,不敢張揚,生怕被老天爺收回。我甚至不敢讓你懷孕,我不能承受失去你們當中任何一個的可能,我真的承受不了。”
阮沅一瞬間明白了當年母親跟她說的,你愛一個男人越深,越是會發現他的疲憊、畏怯、孩子氣。此刻的秦亦崢讓她的心尖兒都在疼,她竭力忍住正想拼命湧出來的眼淚,拍拍秦亦崢的背,用一種愉悅的調子說道:“不會的,我小時候大師給我算過命,我的命可好了,旺夫、長命百歲,還有什麼來著,金玉滿堂……”阮沅憋著勁兒在想那些武俠小說裡驚鴻一瞥的算命專業詞彙。
秦亦崢哪裡不知道,她連十二個時辰都弄不清楚,還算命,說出來的這些詞沒有一個專業的,可是他卻奇異的被這些荒唐話給安慰了。
星光下,兩個人就這麼安安靜靜地相擁,彷彿這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其餘的一切都成了遙遠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