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各有心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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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這個耍猴人已經是在《郎色》出刊之後半個多月。

託嚴諶的福,阮沅接手後的第一期《郎色》可謂贏了個滿堂紅,一時間竟有洛陽紙貴的勢頭。

男人在一個噴泉廣場的空地上“賣藝”,兩隻猴子在翻跟頭,他倒是眼尖,看見阮沅下了車,正向這邊走,便小跑著迎了上來。他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先撓了撓頭,跟阮沅說:“小姐——”,才開口又打住,小心翼翼地問道:“叫小姐不妨事吧,上次喊一個女的小姐被罵了半天,說侮辱她什麼的。”

阮沅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沒事兒,你的猴子沒事兒了?”

聽她問這個,男人登時來了勁,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他還穿著半個月前的那件黑色皮夾克,應該是革的,夾克的下襬、手肘、腕口邊沿有無數細小的皮屑翻起。

“沒事了,沒事了,多虧了秦恩公,他可真是個大好人。”男人絮絮叨叨地說著大恩人是如何平易近人,如何熱心地帶著他去了林業局、檢疫中心這麼些衙門,如何上下打點託人,才讓他得到了這麼寶貴的運輸許可證。說到這裡,他不忘獻寶似的從皮夾克內兜裡掏出那本運輸證,小心翼翼地開啟,遞到阮沅面前,林業局那個鮮紅的印章戳像一張狂笑的大嘴,刺痛了阮沅的眼睛。

是為著那個死去的女人吧。謝靜蕙。她是做野生動物保護的。到底要愛一個人到哪個地步,才會在她死後,因著愛屋及烏,願意將最大的善意施予街邊偶然遇見的兩隻遭厄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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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又說和恩公一塊兒的姑娘心眼是多麼好,知道他的道具皮球少了,還給他買了個嶄新的皮球。

那個皮球此刻正被母猴抱在懷裡,小猴子在母猴身前揮舞著前肢,一副躍躍欲試要搶球的架勢。大概是不小心,皮球竟真被小猴給搶了過去,圍觀人群鬨笑起來。

男人瞥一眼人群,神情忽然變得嚴肅:“到最後一個動作了,不和你說了”,匆匆收好那本運輸證,便一頭又扎進人堆裡去了。

猴戲的最後一個動作是裝死,男人遠遠地朝著猴子的腦袋比劃了一個“□□”射擊的姿勢,猴子渾身抽搐了幾下,倒地不起,彷彿真被槍斃了似的。

周圍的觀眾爆發出一陣喝彩聲和鼓掌聲。

阮沅站在離人群不遠的地方,卻覺得自己彷彿身在另外一個人間。

她有些木然地看了一眼人群,耍猴人已經拿著一個鋁製的飯盒走向人群,他的臉上帶著期冀的、謙卑的、討好的笑容,看客們有的將手插回兜裡,掉轉眼神,快步離開,有的從口袋裡掏出幾個一元硬幣或是揉皺的五元紙幣丟進了他的飯盒裡,男人臉上頓時流露出千恩萬謝的神情。阮沅看著他齒縫上一閃一閃的銀光,不知道是唾沫太多還是鑲了牙,她閉了閉眼睛,茫然地上了車。

巴黎此時正是華燈初上。阮咸歪斜地坐在椅子上,半闔著眼睛,幾個衣冠謹嚴的高管圍坐在他兩側,正在激烈地討論著什麼。

“丹尼斯,你的法語始終帶著股愛爾蘭土豆的味道。”看上去半睡未睡的阮咸忽然睜開眼睛,譏誚地歪了歪嘴角,這樣的表情使得他那張生得過於俊美的臉孔帶上了幾分難言的邪氣。

喚作丹尼斯的男人有些難堪地漲紅了臉。

“唔,愛爾蘭牛肉。”阮咸再次惡劣地拿這個倒黴的愛爾蘭佬開涮。

其餘的高管已經自覺地噤聲,他們深知每當眼前這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拿別人尋開心的時候,都意味著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阮咸細白的手指在會議桌上叩了一小段旋律,又看向公關總監潔西卡:“聽出來了是什麼曲子嗎?”

被點名的女總監為難地搖了搖頭。

“巴赫的康塔塔《心與口》。”阮咸似乎突然來了興致,不僅溫言解釋,甚至還耐心地又打了一遍。”

幾個資歷老的高管互相交換了下眼色,少東家這不知所云的毛病是越發嚴重了,只是不知道這次誰又要倒黴了。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響指,阮咸忽然出聲:“把這次的皮草秀放在藺川。”

“這個,國內不比——”

有總監剛想進諫,得到的是阮咸帶著森冷的聲音——“我已經決定了,散會。”

會議室很快散了個乾淨,阮咸靠在椅背上,沉思了片刻,撥通了阮沅的電話。

“喂,哥哥。”

每當被阮沅這樣稱呼時,阮咸都會覺得心底被一種又溫柔又痛苦的東西絞磨著,以至於他的聲音都會變得和往常不太一樣。

“這次lwe秋冬皮草秀我打算放在藺川,你知道的,我實在是被人類善待動物組織的那些傢伙給煩透了,你不會有意見吧?”阮咸一面打電話,一面從桌上的果盤裡拿起一個蘋果,他單手把蘋果拋到半空中,再單手接住,蘋果落到他窩起的雪白手掌中會發出一聲清脆的啪嗒聲。

阮沅沒有立刻接話。皮草,那些原本屬於動物的美麗皮毛,她的衣櫃裡當然不缺,北歐水貂、芬蘭狐、北美海狸……像大多數的富家千金一般,對於皮草,她既沒有動物保護者那樣激進的情感,也沒有凡家婦女那般深切的渴望。可是因著那個人的緣故,現在的她無法輕率地開口。

“你有顧慮,還是因為秦亦崢的緣故?”電話那頭阮咸的聲音低暗了幾分,很有意味深長的意思。

“你想多了,哥。”阮沅卻似被踩到尾巴的貓,聲音又急又衝。

阮咸輕笑了兩聲,聲音卻更淡了:“若你不願意,便算了。”

秦亦崢帶著小姨子去拜碼頭,兩個人並肩站立的身影,耍猴人感恩戴德地說著恩公和那個善心的姑娘,許許多多的畫面在阮沅的腦海裡閃現,彷彿一列轟隆轟隆駛向她的火車,除了粉身碎骨,她別無他法。

“就放在藺川,我會全力配合。”阮沅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彷彿重若千鈞。

阮咸反倒意外地沉默下去。只有他手中的蘋果,仍然在上上下下,發出清脆的啪嗒聲。

異常的安靜裡,阮沅卻覺得呼吸不暢,只能竭力裝出一副愉快的調子:“對了,我看中了一隻限量版的鱷魚皮包包,記你的賬啊,哥。”

“好啊,每個顏色給你來一個。”阮咸嘴上依舊還是漫不經心地調子,只是這次被他拋擲的蘋果卻失去了準頭,直直地跌在光潔的大理石地磚上,迸裂出一灘汁液。

“我可不是你的那些掘金女友。”

兄妹兩漫無邊際地扯了一會兒,若是只聽阮咸的聲音,定然以為他此刻言笑晏晏,事實上他的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倒是穿著雕花皮鞋的腳尖始終碾壓著地上摔爛的蘋果,直到蘋果變成了稀爛的果泥。

兩天後,潔西卡受命,帶著團隊空降藺川。儘管臨行前,阮咸笑眯眯地交待她,國內錢多人傻,務必做足工作,讓國內的土包子見見世面,開開眼界。但她打心眼裡覺得素來英明神武的少東家這次的決定並不那麼英明。她曾因為公務原因在冬季去過京津,但偌大的城市愣是讓她產生了置身於動物園的錯覺,深色系的皮草被中年發福的闊太師奶們穿出了藏獒、棕熊的威風凜凜來,淺色系的皮草則把少婦淑女們變作了一頭頭面目模糊的綿羊。不過管它呢,在nguyen集團工作的人都知道,對於阮咸的決定,他們只要遵照執行就是了,何況到目前為止,他從未失策過。

阮氏作為知名的跨國集團,對於操持這樣的時裝發佈會可謂駕輕就熟,僅僅一個星期的準備,從場地的選擇、舞臺燈光的設計到邀請函的發放全部就緒,而隨著眾多國際名模和知名設計師的到來,更是把藺川大小媒體的口味釣了個十足。

正式走秀的那天天氣很好。阮沅帶著阿一塊兒去了秀場。

阿從少女時期就跟著阮咸,常年居住在溼熱的東南亞,鮮少見過這些,是以興致盎然,看得十分起勁。而阮沅從十四歲起,就是各種秀場的頭排客,再加上她從早晨起床眼皮就莫名其妙地開始跳,此刻周遭名媛們身上混雜的香水味在暖氣的蒸騰下愈發刺鼻,她再也坐不住,跟阿交待了一聲,便一個人溜出去躲清靜了。

然而見鬼的,她剛在秀場外的沙發上沒坐一會兒,竟然看見幾個大學生摸樣的男男女女出了電梯,然後藉著水竹盆栽的遮掩,圍在一起,從書包裡往外掏出了條幅和海報。

“你們在幹什麼?”阮沅起了身,向他們所在的方向走去。

為首的女生飛快地打量了一眼阮沅,眼前的女人身材高挑,穿著修身的禮服裙,而她剛才坐的沙發上還攤著一件皮草外套。女生仇恨地剜了一眼阮沅,大聲道:“我們是大學生動物保護聯盟的志願者,今天過來就是要阻止你們這些可恥的穿皮草的女人!”

“對,反對皮草!”女生的同伴也跟著嚷起來,甚至還誇張地舉起了寫著“no fur”的海報。

阮沅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四季酒店的安保措施什麼時候如此之差了,竟然讓這些沒腦子的學生混了進來。統共五個人,還大言不慚什麼聯盟,是打算內褲外穿拯救地球嗎?她可沒什麼閒心去和這幫蠢孩子理論,於是阮沅徑直拿出手機,準備打給酒店經理。

“你別想打電話搬救兵。”為首的女生竟突然撲上來,因為太過意外,居然真教她將阮沅手裡的手機給打落了。螢幕撞在灑金大理石地磚上,立刻由中心輻射出幾道碎紋。

阮沅愣住了,女生卻以為對方被她鎮住了,神色愈發驕橫:“活該!看你的樣子,一定也是來看今天的皮草秀的吧。你們為了自己可恥的虛榮心,卻給那麼多可愛的動物帶來了無限的痛苦和傷害。你們自詡為名媛淑女,可為了一隻鉑金包,卻要殺死幾條鱷魚,幾隻鴕鳥,難道你們那點慾望比其他生靈的性命還要重要嗎?”

眼前慷慨激昂進行著即興演講的女生的臉忽然和謝靜蕙的臉孔重疊起來,那個也是動物保護者的女人,會不會也是這般惹厭?阮沅金棕色的眼眸倏然眯了起來,她有著和阮咸極其相似的薄唇,冷笑時會變成一片薄刃鋒刀,此刻,這雪亮的刃正裹挾著極冷極低的氣壓,伴隨著她的腳步,一點一點逼近對面五個熱血的學生。

“大學生動物保護聯盟的志願者?你,腳上穿的是皮鞋吧?這種彩色的皮子大多是羊皮,來源於多麼可愛的一頭小綿羊?可是因為你那點可憐的慾望,它被殘忍地硝成了皮。”

“你,嗯,讓我摸摸你的揹包。蠟油皮。想想看,你身上揹著的包原來是一隻小牛的皮,牛被剝皮的時候會哭,會像人一樣流眼淚。可你卻興高采烈地每天揹著它走來走去。”

或許是阮沅的氣場過於強大,或許是她的表情過於冷酷,除了為首的女生,其他幾個大學生都不覺地一步步往後退。

“萬物有靈且美。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說眾生平等嗎?那麼為了你們這些普通人那點微末慾望死去的豬牛羊,和為了我們這些名媛淑女的慾望死去的鱷魚鴕鳥,又有什麼區別?難道因為你們窮,你們的慾望反倒更高貴了嗎?”

“你,你這是狡辯——”和女生透露著虛弱的聲音一同響起的是秦亦崢滿是失望的聲音。

“阮沅,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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