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各有心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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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裡是容不下尊嚴的,我老了,所以我不要愛情了,我只要尊嚴。可你還小。”

兩個人的對談已經到了尾聲,阮沅知道,她今天所獲得的已經是嚴諶在他所處的位置上能給出的極致了。只是她沒有想到嚴諶會忽突頭突腦地冒出這麼一句。扶著水杯的手不覺打了個頓,水面撞出小小的震盪。

她知道該說點什麼感謝他的善意,可又覺得滿腔的情緒如同一浪一浪的潮汐,擠上來,拍打得她胸口生疼。

“謝謝。”最終她只能竭力將眼底的霧氣吞嚥下去,真心實意地給嚴諶鞠了一躬,提著包挎上相機準備離開。

“等一等。”嚴諶忽然叫住了已經走到門口的阮沅。

阮沅有些愕然地回頭,只看見嚴諶站在他連排的書櫥前,正在扒拉著什麼。他個子高,但人瘦,站在一整胡桃木書櫃前,清淡的背影便顯得格外單薄,幾乎有種蕭索的感覺。

伴隨著一聲如釋重負的呼吸,嚴諶將一本薄薄的書冊遞給了阮沅:“這本書給你。”

是一本平淡無奇的小說集,《格雷厄姆格林的短篇小說集》。

阮沅雖然覺得莫名,但還是恭恭敬敬地雙手接了過來。

“你去看《可以借你的丈夫嗎》這篇。”

阮沅只覺得心臟如同失控的電梯,咯噔一個重跳,又彷彿毫無徵兆地被人迎面扇了一個耳光,難道她的心思嚴諶已經知道了嗎?可以借你的丈夫嗎?可以借你的丈夫嗎?謝靜蕙的臉似乎陡然浮現,她正笑微微地看著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以至於阮沅不得不一根根捏緊了手指,才能讓自己不渾身發抖。

嚴諶只覺得此刻的阮沅有些奇怪,她看起來好像在承受著什麼痛苦一般,以至於他忍不住又出了聲:“阮沅,你——”可話剛出口就被她打斷了:“我沒事。”似乎突然察覺自己語氣有些衝,阮沅輕呼一口氣,放緩了語氣:“嚴書記,今天謝謝你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嚴諶看著她將書急匆匆地塞進包裡,又步履匆忙地離開,她走得那麼急,彷彿有什麼野獸在後面追趕她似的。又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啊,嚴諶忍不住嘆了口氣。

地上已經薄薄地鋪上了一層雪花,阮沅緊緊揪住自己的大衣衣襟,她只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在喀喀作響,或許是冷的吧,上了車就好了。然而還未走到她的g55前頭,阮沅便看見了秦亦崢和他那個小姨子。他們兩個人就站在離她車不遠的地方。

秦亦崢也看見了阮沅,她苔綠的羊絨大衣下襬是只穿著透明絲襪的兩條長腿,在這樣的天氣裡,愈發顯得伶仃,他不覺蹙了蹙眉頭。

阮沅下頷微抬,脊背繃直,目不斜視地朝著自己的車走去,彷彿周遭一切都是空氣。

五步、四步、三步——上帝保佑,他千萬不要開口跟她說話,阮沅在心底默默祈禱。

“您好。”還是有人出聲了。

“可以把您的車開走嗎?我們的車出不來。”謝靜姝也說不上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多此一舉,或許是對面那個女人過於明豔的長相,或者是那個女人過於驕矜的神態,或許只是她被風吹起的大衣衣角和那兩條穿著絲襪的修長大腿,當然,她最不喜歡的是她下頜的弧線,像譏誚的嘴角。

阮沅只覺得“我們”這個詞格外刺耳。我們?她確實聽伍媚講過,中國有句粗話叫“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這兩人應該還沒睡過吧,倒“我們”起來了,這姑娘吃相是不是難看了點?

“of course.”阮沅扯了扯嘴角,遙控開了車門,然後神色淡漠地坐進駕駛座位,砰地一聲關上車門,發動引擎,呼嘯而去,全程沒有看二人一眼。

“這女的可真j啊。”謝靜姝試探性地說了一句,一面小心去看秦亦崢的臉色。

“走吧。”秦亦崢依舊還是淡淡的。

他們之間一定有點什麼。謝靜姝絞緊了手指,心中越發篤定。

“姐夫,沒多久就過年了,今年,你還會來家裡的吧,爸爸說好久沒和你喝兩杯了。”謝靜姝覷著秦亦崢的臉色,用一種憂傷裡帶著期待的語氣說道。

秦亦崢沉默了片刻,他並不願意去謝家,畢竟無論如何,謝靜蕙的死都和他離不開干係,對於謝家二老,他的心底有著無限內疚,在可以的範圍內,他想盡力補償他們。可是就像沒有人喜歡日夜對著恩人一樣,他同樣不想面對他負疚的人。然而他能在春節這種特殊的日子裡缺席謝家的家宴嗎,若不是那次他國籍的問題,他和謝靜蕙已經領了結婚證了。縱然缺了法律上的那一張紙,可他並不能因此便把自己的過去抹了一乾二淨。

“會去的。”發動機的混響裡秦亦崢沉沉地給出了答案。

“謝謝你,姐夫。姐姐她一定很感激你。”謝靜姝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她並不願意去提已經離世的姐姐,可是現在她清楚地知道,她所有的籌碼,也不過就是謝靜蕙嫡親的妹妹而已。

阮沅車速很快,她知道等著她的又會是幾個超速罰單,可是她不在乎。車窗被她降下了大半,冷風和暖氣交雜在一起,她覺得自己□□在外的皮膚有種異常的麻木感。

秦亦崢知不知道他的那位小姨子對他情意綿綿?他那麼精悍的人,應該不會不知道。姐姐死了,姐夫依然記著帶小姨子出來拜碼頭,或許是謝靜蕙死前託孤?哦,不,臨終託嬌才對。嚴諶為什麼要給她那本書?格雷厄姆格林?她是學新聞的,不是學文學的,並不清楚這位是何方神聖。《可以借你的丈夫嗎》這又是什麼鬼名字?有什麼指代意義嗎?阮沅只覺得腦袋裡亂糟糟的,以至於連從岔路裡猛躥出的一輛改裝的機動小三輪車都沒有注意,即使她猛踩剎車,往右打方向盤,小三輪還是撞上了她的車頭。

藍色的小三輪劇烈地一震,然後阮沅看見了一大一小兩隻猴子從三輪車後頭的紅白藍條紋的帆布編織袋裡探出了身體,四下亂揮前肢,脖子上拴的鏈子簡直被它們扭成了麻花,彷彿在控訴它們受到的巨大驚嚇。

阮沅趕緊下了車,去看司機有沒有受傷。

司機是一個穿著破舊皮夾克的中年男人,他看都沒看阮沅,只是拼命想把撞歪的車龍頭弄正,因為用力,滿是風霜的褶子臉都掙紅了。

“師傅,你沒事吧?”阮沅心懷愧疚,所以聲音格外誠懇。

男人只是扭頭睃著後面,紅藍二色的警燈越來越近,他拿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架勢跨上三輪車,試圖再次發動走人。

阮沅就有些看不明白了,她剛來藺川之時,伍媚曾經繪聲繪色給她講過一次自己的經歷,說是在商場門口她不小心和一個拄柺杖的老太太擦了下肩,然後那位老太太眼見著就要丟柺杖“倒地不起”了,這種把戲顯然是想碰瓷訛醫藥費,可惜她碰上的是伍媚,絕對的演技派。伍媚當即捧住肚子,“我的肚子好痛,寶寶——”那娥眉輕蹙,彷彿下一秒就要梨花帶雨的神態嚇得老太太立馬握緊柺杖,腿腳生風生龍活虎地遁了。笑得打跌之後伍媚特地叮囑她,不要在路上隨便攙扶“被撞倒地”的老人,否則便是阮家偌大家產,也經不住她這麼今天攙一個明天扶一雙。

可這次事故顯然她起碼有一半的責任。於是阮沅繼續熱心建議:“師傅,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拍個x光片。”

猴子的吱吱亂叫裡,城管執法車已然到了眼前。

這種事故應該是公安來處理吧?不過她還沒有報警。阮沅有些傻眼地看著執法車上下來了幾個城管。

“喲,跑得還挺快。”為首的城管一把揪住小猴子的後頸,因為凌空,小猴子叫得愈發淒厲。另外一隻大概是母猴,見孩子叫得痛苦,齜牙咧嘴地撲了上去,結果被一腳踹到了一邊。

“吵死了。你的動物檢疫證呢?”

“警官,警官,我的猴子有證的,有證的。”男人吸溜了下鼻涕,趕緊下了車,粗糙皸裂的大手伸到皮夾克兜裡,摸出了一張皺巴巴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畢恭畢敬地雙手遞了過去,只是兩隻眼睛,卻不住地往自己的兩隻猴子身上溜,裡面是不加掩飾的心疼。

一個容長臉的城管用兩根手指接過這張許可證,瞄了瞄許可證又看了一眼猴子,用一種蓋棺定論的語調說道:“這兩隻是獼猴,獼猴是國家二級重點野生保護動物,你沒有運輸證,涉嫌非法運輸珍貴、瀕危野生動物。你和你的猴子都得跟我們走。”其餘的城管已經上前開始抓猴子的抓猴子,扣三輪車的扣三輪車。

男人眼睛裡已經帶上了淚花,他一把扯住容長臉的袖口:“警官,我的猴子是有證的啊。您不是看見了嗎?我就趁著這快過年了,帶兩隻猴子出來耍猴戲掙點錢,家裡的娃兒明年的學費可還指望著這兩隻猴子…”

容長臉嫌惡地甩開袖子,不耐煩地說道:“你沒有運輸證,這猴子也沒有檢疫,萬一有傳染病怎麼辦。”

男人茫然地瞪著眼睛,看著自己的猴子和三輪車都被塞進了執法車,只有玩猴戲時的道具——一隻彩色皮球倖免於難,孤零零地躺在一灘髒雪裡。不遠處,有幾個繫著紅領巾的小學生打鬧著跑過來,當先的一個小胖墩看見了皮球,飛起一腳,大叫一聲“射門!”便徑直將皮球踢進了垃圾堆裡。那點鮮豔的色彩在爛白菜幫子、泡沫塑料飯盒裡閃了下,便不見了。男人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這麼大年紀的人哭起來實在有些難堪,阮沅看不下去了,“這位警官,缺什麼證件讓他補辦就是了,能不能就不要計較了。”

容長臉臉上有驚豔之色閃過,但嘴上還是公事公辦的調子:“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位小姐,我們也是秉公辦事的呀。”

“都賴你!都賴你!你這個大洋馬,掃把星。”絕望之中,男人將怨氣發洩到了阮沅身上,不停地啐罵著。

阮沅有些哭笑不得,她還沒說話,那容長臉把臉一沉:“你嘴巴裡不乾不淨地說什麼?!把嘴巴放乾淨點。”

男人不敢再罵,只是一邊抹眼淚,一邊嗚咽著:“出來之前拜了猴王的啊,在猴王廟上了香的啊,咋就這麼倒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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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這兒不是巴黎,阮咸也不在她身邊。她只能從包裡拿出一疊鈔票,滿懷歉意地遞給男人:“師傅,這錢給您修車。今天實在是對不住了。”

“這裡我來處理。”卻有一隻帶著一串108顆的沉香木佛珠手串的手攔住了她。

是秦亦崢。他怎麼會出現?可能他們剛才同路,甚至他的車就一直在她後面。她和別人撞車時他沒有出現,現在這個耍猴人就要被帶走的時候,他出現了。

“謝靜蕙畢業後一直在野生動物基金會工作,做野生動物保護。”真相大白的那個夜晚,阮咸的話又在她的耳畔迴響。

原來是見不得這些動物落難遭罪。對啊,莫要說她和別的車相撞,便是她當場橫屍街頭,他也沒有義務給她收屍。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他不是她的任何人。越過秦亦崢的手,阮沅執拗地將錢塞到男人手裡,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的車上,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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