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臘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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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後李昱東到了公寓。

從傍晚開始下的雨,愈發的大了。千萬條亮銀的絲線擦亮天際,瓢潑的淋了行人一身。李昱東走得有些急,司機小王舉著傘一路小跑。

李昱東的右肩溼了大半,深黑色連成一片,像暗得發黑的血跡。

他的視力極好,睜眼的瞬間他就發現頂樓一片漆黑。一種不妙的感覺衝擊著太陽穴,空氣冰冷從指縫漏過,什麼都抓不住。

李昱東不由握牢手裡的絨布盒,腳步越來越快。

小王舉著傘急急的追在後面,又要留心不能濺到自己的金主。他在心裡叫苦不迭。少爺還是第一次這樣,以前李家出再大的事似乎都入不了他的眼。而現在他衣服行色匆匆的樣子,和他和這些路人並沒差太多——總算有了點人味。

平時,真是太冷啦。

所以說,別管一個人多厲害,只要和家裡鬧翻,心裡肯定彆扭。小王蓋棺定論,打量李昱東的眼神微微有些改變。

——顯然,他想錯了。

李昱東步入大廳,風衣一甩扔在了小王懷裡。他解開袖釦,把襯衫半卷到肘部,大步流星的朝電梯走去。

叮咚一聲,電梯正好停在了一層。

光可鑑人的金屬面上,映著他過於凜冽的眉眼。

電梯門緩緩分開,他的倒影就此被一分為二,觸目驚心。

“四哥?!”電梯裡走出一個人。看見李昱東後他明顯愣了愣。

李昱東略一點頭就往裡走。

喬卓南的肩膀被李昱東帶了一下,一個踉蹌。

他如夢初醒般的攔住李昱東:“四哥……駱小姐已經走了。”

李昱東的動作依舊沒有停頓,他熟稔的刷卡按數關門。

門即將合上的剎那他忽然頓住。他單手撐開門邊厲聲:“什麼?!”

李昱東的目光冰冷如同劍鋒,迫得喬卓南往後退了一步。

喬卓南垂眸:“四哥,是我疏忽了。這是駱小姐的一封信……她確實已經離開了!”

他一口氣說完之後是長長的沉默。

走廊裡只有雨水從傘上滴答而下的聲音。喬卓南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這種節奏一上一下。他感到害怕,偏偏又很興奮。常年籠罩在眸子裡的水色褪去,有只獸在他的瞳孔裡張開眼睛。

李昱東提高聲音:“你、再、說、一、遍。”

小王不由的往後退了一步。

“四哥,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該走的還是得走——儘管你對駱小姐這麼情深意重,她還是走了。”

喬卓南微抬起頭,小心的打量著李昱東。

這個男人站在洋洋灑灑的白色燈光裡,身形挺拔,面目模糊。他下巴上有剛剛出生的胡茬,青色連成一片。

他帶著一身的戾氣,像張滿的弓,蓄勢待發。

喬卓南以為他要爆發的時候李昱東卻笑了。

李昱東略一側頭,滿是興味的盯著喬卓南。

喬卓南倏然一驚,囁嚅:“四哥,對不起。我……”

李昱東只是笑,帶著冬雨般清冽的寒氣。

“駱小姐的信,四哥還是看一下吧?”

“駱小姐?怎麼叫得這麼生分?”李昱東避開他的手,不接。

“叫……嫂子?四哥,為她,不值得。”

李昱東淺笑:“值不值得,什麼時候由你說得算?”

喬卓南辯解:“四哥,我……”

“放不放她走,什麼時候由你說得算?”

喬卓南的後背一下挺直。

“還有,什麼時候你膽子變得這麼大……”李昱東頓了一下,“大到敢背叛我?”

時空有一刻的凝滯。

喬卓南感到自己的心,被猛的扔上去又輕飄飄的落下。

李昱東的眼裡爆出狠色:“你應該知道,我最恨什麼。”

喬卓南倒退,飛快的道歉:“四哥,對不起……”

“對不起?”李昱東重複,笑容從喉嚨深處發出,讓人毛骨悚然。

“四哥——”他的聲音彷彿被掐斷脖子的貓,瞳孔驟然一縮,冷汗唰的就下來了。

李昱東正舉著喬卓南,把他整個的拎得離地。

他逼了上來,眼睛裡的紅色連成一線,滿目狠絕。

但他竟然笑了笑,他問:“對不起?那你準備用什麼來還?一條賤命?”

言語彷彿淬毒的箭,從前胸沒入後背,毫不遲疑。

他不仁,我不義。

喬卓南這麼想著,氣血上湧就衝李昱東比了個中指。

李昱東手上的力氣驟然增大,缺氧的暈眩感撲面而來。

奇怪的是,感覺還不賴:真是不錯。他第一次能居高臨下的俯視他,他第一次能從他臉上看到絕望的表情——快感如電遍襲全身,喬卓南用盡力氣笑了出來。

“她走了,她這次真的走了!李昱東,這次我保證你找不到她!我告訴你,你們李家多行不義必自斃,每個人活該下地獄,每個人活該永失所愛!”

李昱東眼裡一片急痛,手已經緊緊扼住他的咽喉!

他的雙目赤紅,猙獰如同羅剎。

喬卓南解脫的微笑,紅線繞著一枚戒指跳了出來。

淡淡的煙色,純粹如同淚滴。

李昱東的手忽然頓住。他愴然一笑,手慢慢開啟。

接著響起了他疲憊不堪的聲音。他問:“為什麼?”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被人放了冷箭,要一個答案,不算過分。

喬卓南眉間豁然移送。

他忽然覺得,這麼多年的苟活,不過等得就是一個為什麼。

保守一個秘密,策劃一場報復?這種日子太累了,他早就厭倦。終於有人可以傾訴,他幾乎是迫不及待。

“為什麼?”喬卓南冷嘲,“李家害得我家破人亡你還問我為什麼?!”

“你們差得逼得我舉家南遷還問為什麼?!”

“我的姑母被你父親害得身敗名裂,你還有臉問為什麼?!”

“李昱東,我倒很想問問你為什麼,你為什麼蠢到讓我做你的心腹?!”

喬卓南吼完之後身心一空,一種叫愧疚的感覺正在反撲。

喬卓南只好告訴自己,他恨李家,非常非常的恨。

原本,他策劃的報復正被他無限期的推後。但半個月前,尹紅找他幫忙,要他向李昱東“瞞報”一些駱笑的行蹤。

那天尹紅裹著黑色的貂皮大衣,嘴唇嫣紅如滴血。她含笑問他:“錙銖必較的喬經理,這可不是你的風格啊。李家把你害得這麼慘,你真的不想報復?”

她望著霧氣繚繞的江面,無聊的彈了彈菸灰:“你覺得,除了駱笑,還有誰能讓他痛不欲生?報仇?喬卓南,你該不是說著玩兒的吧?”

人和玉一樣,都是越通透越好。他喜歡尹紅,正是因為她的聰明。

可彼時之良藥,卻成了此時之□□。

她三言兩語就戳穿了他的所有藉口。除了順水推舟,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喬卓南發現,李昱東的表情又變得古井無波。

他淡淡道:“沒有為什麼。也許真是蠢吧。”說完他就揮手讓他走,神色疲憊。

自始至終,李昱東都沒再看他一眼。

他看起來彷彿一隻孤雁,離群蕭索。這是他第一次賭輸了。他拿最珍視的感情豪賭他的真心,確實是收買人的好辦法。

喬卓南感到抱歉。可惜這個仇,他不得不報。

他想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傍晚的深屋大院裡,光線昏暗。他的外祖母穿著銀紅相間的豔麗旗袍,手指上有一顆碩大的煙色戒指。她枯槁的雙手穿過他的頭髮,絮絮重複:“這個家,終究還是敗了……敗了啊。”

庭院裡捉來的子規,這時候尖利的叫了三聲。她眼神渙散的微笑,喃喃:“子規泣血,哈,子規泣血。”說完一抹嫣紅,就從她的嘴角緩緩落下,落在他心上,成了一道難以癒合的疤。

這幾年,他一直告訴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而今時今日,他終於做到。

但預想中的快意持續得如此的短,他現在只有滿心滿眼的疲憊。

冷然的人傷情起來格外讓人不忍,何況他還是他這麼多年的好兄弟和好老闆。

喬卓南不由的上前一步,又忽的頓住。

喬卓南,你以為你是誰呢?明明知道,只有她才能讓他展顏。

他蜷起手指,終於抬腳離開。

快到轉彎處的時候,他不由的回頭看了一眼。

白得發冷的燈光和牆壁,李昱東渾身脫力般的靠著牆壁。他的面容模糊依舊,身下半個影子都沒有——李昱東真真正正的,只剩他自己。

喬卓南離開後回了一趟喬家老宅。

為李昱東做事的這麼幾年,他早就賺得盆滿缽滿。

在四年前,他就把房子贖了回來,延聘了原先的傭人。吃穿用度一切照常,只是以前的貴公子變成了現在的暴發戶。

管家孟嫂五十幾歲,做派老氣,人又有點嘮叨。

她看見喬卓南回來高興得不行,讓人掌燈做了宵夜,絮絮的叨著幾個下人的不是。

喬卓南配合著微笑,偶爾插一兩句。他喜歡老人家開心的樣子。下意識裡,他已經把孟嫂當成了自己的外祖母。

孟嫂說到一半就打住了:“少爺,您不愛聽老人家嘮叨就直說,我不勉強的。”

喬卓南聞言失笑。還說孟嫂做派老氣,她現在這麼直言不諱哪有下人的樣子?

好在自己從沒把她當成下人。

喬卓南辯白:“沒有沒有,怎麼可能。”

孟嫂嗔道:“還說沒有。粥都快撒出去了,還說沒在發呆?”

喬卓南只好告饒:“是是是,孟嫂我錯了。”

“少爺,您該不是和李少爺鬧不愉快了吧?”

喬卓南面色一凜。

“難道是真的?!我就知道,李家那群人良心被狗吃了。當初小姐還託他照顧您呢,現在他敢擺臉色給少爺您看?”

孟嫂接著說:“少爺,原來有副鐲子和您戴著的戒指是一對的。小姐把那給李家那小崽子了,就指著他好好照顧您。想不到,想不到……”

喬卓南微微心驚,接著被忽略的細節如同病毒般蔓延成片。

他想起整個家族離鄉背井之時,是李昱東幫他們在b城找了一處容身之所。面對族人的感激和自己的憤怒,李昱東無動於衷。他有些不耐的解釋:“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他想起,李家諸多的珠寶裡,有一款鐲子,造型別緻漂亮,鑲著煙色的細小鑽石。

他最終想起,李昱東書房裡的檀木鳥籠。那裡曾經困著一隻杜鵑鳥,春深夜夜啼。

——一切在這一刻有了答案。李昱東受了他外祖母之託,保全了整個喬家。而他,卻導演了一場可笑的報復。

面前的粥液沉浮,熱氣燻得人睜不開眼睛。

可憐,可笑!

李昱東最終還是技高一籌。他的寬恕,成全了自己跳樑小醜般的角色。

擺鐘聲音沉悶單調,緩緩的響在他耳際,提醒喬卓南,後悔已晚。

不由得他就想起那個長著桃花眼、笑容微涼的男人。他和尹紅抽同一款煙,臉在煙霧嫋嫋裡顯得模糊:“我只是好奇,為什麼你們都找他下手?”接著他緩緩的笑起來:“他果然是十惡不赦,人人得而誅之?”

喬卓南想,現在他終於有了答案。

他不過是認定李昱東的不忍心,才遷怒他施展了所謂的報復。

喬卓南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的小人。李家那麼大,為什麼他獨獨要對他下手?

喬卓南轉頭看向窗外。

窗外是滔滔的雨幕,漫天漫地的沖刷著一切。

在孟嫂詫異的眼光裡,喬卓南忽然大笑出聲:駱笑啊駱笑,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觸怒四哥,是不是有恃無恐,是不是也早認定了他的不忍?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許多匪夷所思的詭異邏輯,犯賤就是其中一條。

為什麼我們能對陌生人謙恭有禮,卻對自己的朋友、親人或愛人最大程度的殘忍著?

對你好,果真是欠了你麼?

——何其荒謬的邏輯!

城市的另一邊,李昱東正盤腿坐在地板上,端詳著小几上的一幅拼圖。

拼圖的花紋是一隻巨大的蝴蝶,在翅膀上少了一塊。

駱笑總是想找到最後一塊,但總是失望。她告訴他:“少一塊就不一樣了。”

是不是缺席了五年,一切也都不一樣了?

心募的抽痛,所有的神經都糾結在一起的感覺。

瑩白的燈光蕭蕭的從頭頂上瀉了下來,落了他一肩。他明明坐在中央,卻好像置身最偏僻的角落,怎麼都映不暖似地,孤單如同獨角戲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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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昱東的指尖撫摸著拼圖,一塊又一塊。

他覺得自己其實也沒多痛。被親人背叛,被朋友背叛,被愛人背叛——五年前已經上演過一次,現在不過是重演一遍。他早就沒了想法。

拼圖上的蝴蝶色彩斑斕,鮮豔欲飛。

李昱東凝神看了很久,眼裡有東西在飛快的破碎和重生。他想,是不是只有折斷她的翅膀才能徹底的擁有她?

真可憐。

李昱東眼裡掠過一絲急痛,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踢翻小几,五彩的拼圖洋洋灑灑的落下,濺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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