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覺得,李昱東最近有些奇怪。
雖然他依舊表情缺乏,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但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對了,他竟然跟凡夫俗子似的學會發呆了,而且頻率變得相當的高。
有時候,他明明在翻檔案,但很久都看不了幾頁;吃飯的時候,他偶爾會盯著一盤食物出神,突兀的微笑接著又眉頭緊鎖;問他什麼時候回公寓,那雙滿是精光的眼睛會瞬間空白,往往過個幾分鐘才能等到答案。
如果是為了臘八的事,小王覺得大可不必。
李雲來李老先生是出了名的護短。他捨不得怪自己的孫子,乾脆到馬場閉關逍遙去了。即使費家已經炸鍋,揚言李家不給說法誓不罷休。
至於那位老爺,小王覺得就更沒必要在意。當爹當成他那樣,嘖嘖,還好意思來管?
那究竟是為什麼呢?
小王這麼想著的時候正在開車。
他情不自禁的從後視鏡裡覷了李昱東一眼。
哎,怎麼又是這種表情?
滿目蕭索,沉沉的沒有半點光亮——幾乎給人一種瞎子般的錯覺。
小王看得有點呆,而這時,那雙眼睛裡忽然起了疾風暴雨,飛快的在一片黑暗裡掠過。
小王悚然一驚。
儘管李昱東只是掃了他一眼,他背後的溫度就驟然下降,汗毛刷刷的站了起來。
小王連忙收回視線,手指緊緊的握住方向盤——手心竟然出汗了?
師傅說得沒錯,老闆這種動物,不能招惹不能關心不能八卦。他們這麼精明,保不準自己就吃不了兜著走。
李昱東收回視線,靠在車後座上苦笑。
他不在狀態得這麼明顯?連自己的司機都關心起來了,而那個人,卻半點也不關心。
那個人……
李昱東自嘲,什麼時候,連想起她的名字都這麼偷偷摸摸、需要勇氣了?
他深深吸氣:駱笑,你真是好樣的!
原來一個人,可以消失得這麼徹徹底底。她登出了手機號,篡改了航班信息,甚至神通廣大到透過公安的資料庫找她,結果都是查無此人——她像落入大海的雨滴辦,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而似乎有雙無形的手在操控著一切,一環銜著一環絲絲入扣,毫無破綻。
那雙操控一切的手,是不是叫做“命”?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不得,我命?
痛楚乍起,伴著濃濃的絕望和悲哀。
李昱東閉上眼睛,緩緩的、緩緩的彎起嘴角。
他努力了很久,才彎成一個淺淺的弧度。
一個人不能總寵著另一人,駱笑已經把李昱東所有的能量都消耗殆盡。
李昱東開啟皮夾內層,裡面夾著一張照片,是駱笑畢業的時候他替她照的。
那時她還有點嬰兒肥,劉海厚厚的堆在額頭,笑起來虎牙尖尖,有些孩子氣。
他的指肚在相片上作勢輕撫,目光流連。
照片後還夾著一封信,喬卓南之前給他的。這幾天來,他很多次想開啟最後還是作罷。
而現在……
李昱東深吸一口氣,把信紙抽了出來,再展開。
短短的幾行字,最普通的漢字組合,他卻看了彷彿一個世紀那麼長:
終於可以走了。看你自作多情,其實挺有意思的。
別傻了,我接近你,就是為了騙點錢順便再證明一下自己的魅力。
但願永不再見了,拜。
白紙在他手裡扭曲成一團,李昱東收攏雙手,手背上青筋凸起。
自作多情,是,他果然自作多情!
床笫之間的歡愛,他以為是愛;她偶爾的順從,他以為是愛;她回頭對他笑一笑,他就認定是愛——真是可笑,果然可笑!
離開前她總是笑,是不是看到自己自作多情的情狀,她才樂不可支?
烏雲在他眼裡積聚,越來越濃,最後卻像洩氣的氣球般,噗的一聲,消失了。
李昱東仰起頭,嘴角微微動了動。
真是可悲,即使她絕情如此,他對她還是恨不起來。
他總覺得,駱笑是隨水漂流而來的嬰兒,而自己不過是順手撿到了她。他看著她任性她放肆她蠻不講理卻毫無辦法。
——每個孩子都是這樣;每個戀人,也是這樣。
而你不會跟一個孩子計較,更不會跟自己的戀人計較。
可是,總有一天他也會累。
現在,他累了。
太陽高懸,蒸煮著喧囂的塵世,人潮湧動,一刻不息。
黑色的車子在馬路上飛馳,把一切遠遠的拋在後面,變成一道黑色的光。
他幾乎產生這樣的錯覺:似乎他可以藉此回到過去。
如果回到過去,他決然不準自己遇見她。
得之,對他而言,也是一種不幸。
車子最後滑入九江。
九江是城中頗為著名的會所。至於為什麼會取這麼個地名,眾說紛紜。李昱東覺得沒什麼討論的必要。
或者是噱頭或者是紀念,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他倒真的很想蓋棟叫駱笑的樓。建築比人好太多,它至少不會離開;離開的那天,即是毀滅。
想想他又覺得不捨,如果離開他讓她毀滅,他大概會難過。
愛她,幾乎成了一種習慣。
推門而進的時候,一股濃重的燻香味撲面而來。
下午兩三點而已,九江的室內就一片昏暗,只點綴著曖昧不明的燈光。
沉重的窗簾一層覆蓋一層,經年不見天日。
嫋嫋的煙,誘惑的味道,再加上曼妙柔軟的身體,一切都在黑暗裡靜靜綻放,待君採擷。
迎賓小姐款款搖擺而來,把手滑進李昱東的臂彎:“李少,包廂在七水,請跟我來。”
李昱東蹙眉,側身避開。
小王斂眸,識趣的看向一邊。他有些幸災樂禍: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除了那位,哪個女人有能耐佔這個位置?
說起來,少爺把那位保護得真夠好的。作為貼身司機的他,也才遠遠的見過一次。
那是一個傍晚,他奉老爺子之命去接少爺,不巧就撞見了他們的激情一刻。從他的角度看過去,他們正在擁吻,微光從天穹灑下,在他們身上投射出恰如其分的陰影。只是,少爺的表情過於沉迷,那位的表情過於清冷,說不出的感覺。
這麼說起來,那位小姐最近好麼?
三個人上了二樓,再直走到底,就是七水。
李昱東進去的時候略低了一下頭,坐在沙發上的人正好抬眸,立刻迎了上來:“李少。”他身後的鶯鶯燕燕跟著巧笑倩兮。
“於叔。”
被叫做於叔的人轉了轉眼睛,嘿嘿笑了笑。
“李少專程找於某,於某真是受寵若驚。不知李少有何貴幹?”
“於叔這話,未免把李昱東說得太功利了吧?”
於叔拍了拍腦袋:“哎哎,李少說得是。瞧我這話說得,該罰該罰。”說完他就走到幾邊拎了一瓶酒,二話不說悶了進去。
李昱東把手搭在胯邊,微微一笑。黑暗裡他的眼睛燦若辰星,有著雄性生物最原始的興奮。
他找老於,不過是為了讓他支援收購費氏的提案。現在董事會的一幫老頭子正在血淚控訴,李赫蠢蠢欲動的四處遊說,再加上喬卓南的臨陣倒戈——他終於四面楚歌。
這種感覺點燃了他四肢百骸的嗜血因子,駱笑的離開更讓他有種自我毀滅的衝動。
他的愛情已死,他需要他們一起陪葬。再加上他自己。
“李少,咱們玩點什麼吧?”
“您說。”
“blak jack怎麼樣?”
李昱東眉毛微微一挑,苦笑。
black jack?真是一個適合懷念的遊戲。他用這個遊戲把駱笑騙回來,給她戲耍自己的最好機會。
他默許,接著問:“賭本呢?”
於叔笑:“這次我們玩點不一樣的。”
他揚手輕輕擊掌,從側門走出兩個女人。
李昱東眼神一跳,高點的那個已經坐在他對面,衝他羞澀一笑。
於叔摟過另外一個:“這樣,我們的賭本就是這兩個娘們身上的衣服。輸一局,她們就脫一件,怎麼樣?”
李昱東垂眸,手指一勾拿起酒杯。
橙色的液體下白色的粉末若隱若現,像一顆顆細碎的星子。
他忽然想念那種瘋狂忘我的感覺。只有這樣,他才不至於過於清醒,才不至於一想到她,胸口就狠狠抽痛。
他抬手喝下整杯,緩緩點頭。
兩個人勢均力敵,李昱東稍稍領先。
男人之間的博弈,有的時候很有趣。一筆高達數億的買賣,往往只肖一場球或者一次賭局就能決定。
他們骨子裡崇拜強力,只要你足夠強大,就可以接受臣服。
所以,這次賭局,他必須要贏。
遊戲到了後半段,一群人都興奮起來。小王已經退了出去,女人們正在放浪形骸,撅起粉嫩的嘴唇互相喂酒。只有被當做賭本的兩個,還維持著正襟危坐的狀態,雖然她們身上清涼,只剩下兩塊薄布,雪白的胸口暈開淺淺的汗漬。
在酒精和藥物的作用下,李昱東漸漸的也有些熱。狹長的雙目微微眯起,慵懶如同豹子。他扯開領帶露出胸口泰半的肌膚,女伴的手滑了進來,在他胸口輕輕一掐。
李昱東配合著挑起嘴角,不快一掠而過。女伴放大了膽子,勾住他的脖子往後帶。李昱東吹了一聲口哨,一群人開始喝彩,一群人開始喝彩,聲音掀翻了屋頂,群魔亂舞。
李昱東的眸子裡一片冷色。
他抬起牌看了看,開啟推到於叔面前:“black jack。”
於叔感慨:“長江後浪推前浪,老於真的老了。”
李昱東睨著高個女子不語。
於叔的眼睛在兩人之間打轉,又轉到李昱東身上,笑得意味不明。
李昱東淺笑:“於叔,願賭服輸。”
“好好好,願賭服輸,願賭服輸!”於叔拍拍大腿站起來,領著一班女人走到門口:“李少,have a good night。”
李昱東把右手舉到太陽穴,向斜前方微微一側:“yes,sir。”
他身旁的女子楞了楞。
李昱東笑。
李昱東漫不經心的攬過她的腰肢,觸感滑膩,出乎意料的柔軟。
高個女子順從的傾身,貓似的伏在他身上。鑲著水鑽的胸衣上下輕蹭,鑽石烙在胸口,李昱東感到疼。
“叫什麼?”
“emma。”怯怯的聲音,雙眸剪水。
李昱東的手在她腰上來回:“沒記錯的話,最後一局的賭本,於叔還沒兌現吧?”
emma臉上飄起紅暈,咬唇不語。接著她把右手放在左肩上,慢慢的往下褪。她整個人貼了上來,在他頸側輕吻。
李昱東微揚起脖子,上面覆著薄薄的一層汗,小麥色的肌膚隱藏在水霧裡,肌理分明。
emma吻著吻著就開始輕喘,抬睫盯著他,貓似的瞳孔。
李昱東的心被輕輕一撞,手指撫上她的眉骨,低喃著一個名字。
對面的女子沒有說話,只是勾住他的頭往胸口帶。那裡馥郁柔軟,有著淺淺的香。很像她。
那杯酒的效用在這時開始發作,李昱東的眼睛裡籠上一片薄霧,笑容微醺。
他眼裡是一個女人的倒影,清瘦高挑,臉有些嬰兒肥,嘴角微微翹起,虎牙尖尖。
emma輕輕的嗯了一聲,手開始生澀的解開他的襯衣釦子。他抬眼看她,她移開眼睛,把羞赧的神色表演得非常到位。
就此放縱,似乎也不錯。
李昱東開始回應她的吻,體溫灼熱,燙得燒人。報復般的快意遍襲全身,李昱東把她更深的帶進懷裡。
emma的眼睛裡已經一片空鰨崆岬泥拋擰
她發現自己喜歡這位金主,喜歡極了。
雖然他只是把她當成替身,但那雙眼睛真是叫人沉迷——黑如漩渦的雙眸,似乎要把人整個的吸入、困住、幽禁,再不準她全身而退。
她胸口慕的一酸。她發現自己竟然在妒忌,妒忌那個佔據他所有視線的女人。
他剛才叫的名字,是“駱笑”麼?
emma扭著身體,試探似的握住他的頭髮。
髮絲從雪白的指間傾瀉而出,手指與髮梢,糾結纏綿的感覺。
結髮當百年。
結髮當百年。
李昱東猛然頓住,表情有些怔忡,悲哀和絕望的神色在他眼裡交替上演。
他呆了很久,最終撤身。
他想起那個凌亂邋遢的寢室裡,駱笑無助的在他身下起伏,眼睛卻始終倔強的望住他;他想起她在最痛的那刻,眼睛裡一劃而過的純白,但她和他十指緊緊相扣;他想起結束之後,她抵在他胸口輕喘,手指繞著他的頭髮和她的系在一起。她咬著他的耳朵低語:“阿昱,你明白麼?”
他想他明白那個古老秘辛的咒語。
它是這麼說的:
連就連,
我倆結髮定百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下等三年。
——他和她約好的一百年,即使在酒精和藥物肆意凌虐的時刻,他還是沒法忘記。
甚至清晰到刻骨,連帶著靈魂一併顫抖。
憤怒在他眼裡卷席,他遷怒的摔碎了每一個杯子酒瓶。
脆響繼而連三的響起,emma眼眶一紅,掩著衣服低低抽泣。
李昱東感到前所未有的厭惡。
他捲起唇角吐出一個字:“滾!”他看著身上的痕跡,嫌惡的閉上眼睛。
接下來幾天李昱東都很忙,董事會有半數已經表示了對他的支援。
畢竟費氏做為原料供應商,這幾年油水賺得太足了。他只要陳以厲害,那群唯利是圖的商人多數都會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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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有少數冥頑不靈的,在他面前叫嚷著一死以謝天下。
李昱東只肖一眼,那些忠臣就會立即噤聲。本來就是來討好處的,惹惱了自己的老闆,他們也吃不了兜著走。
就這樣,收購案順利的推進著,幾乎順利得匪夷所思。
四天後,費氏跌停。
五天後,費氏董事會,沉重的大門被開啟,李昱東款款走來,對著面面相覷的人們微笑,接著坐下。
坐在他左手邊第三個的費然臉色頓變,她騰的站起來,幾乎是衝到他面前。
李昱東一成不變的微笑:“你好。”
費然臉色慘白,整個人都在顫抖,她歇斯底里的喊著:“為什麼,李昱東,為什麼?!”
李昱東略一側頭,目光越到她身後。
“費小姐,不知你讀不讀《聖經》?”
費然先是搖頭,再是點頭,接著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眼神空洞的看著李昱東。
李昱東安撫的碰了碰她的頭髮。
他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殺該隱,遭報七倍。”
“不要以為,你對駱笑做的事,我不知道。”
“你這麼對我的該隱,我該拿你怎麼辦?”
費然的表情變得無比瘋狂,她喃喃的重複:“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啊?!”
李昱東還在逼近,陰影撲面而來。費然眼裡爆出巨大的恐懼,慌亂中她掏出了藏著的槍支。
她顫抖的握著槍身:“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在一片抽氣聲中,李昱東不慌不忙的靠近。
費然怕得全身都開始抽搐,銀白色的槍從她手裡掉落,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滑到了李昱東腳下。
李昱東略一挑眉,腳尖一踢,銀白的亮芒到了他手裡。他把□□放在費然手裡,扣住她的手往他的胸口帶。
他眼裡笑意積聚,聲音低沉如同蠱惑。
“費然,我不介意教你一個方法。”
“你想不想,弒神?”
費然猛然抬頭,李昱東不以為意的微笑,陽光從他身後穿行而來,風華絕代。
費然意識到,他是真的想死!她想抽回手,卻被李昱東握住。
他帶動她的手毫不猶豫的推進。
扳機扣動,短促的一記嘯音,破空而出。
空氣裡的灰塵紛紛揚揚的落下,玻璃幕牆外,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