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臘八(中)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離開時駱笑走得不疾不徐,步子邁得緩緩的。她挺直脊背走了出去,黑漆大門一度一度的開啟,陽光越過單薄的身影普照進來。

——光芒萬丈,當真是光芒萬丈。

李赫不適的眯起眼睛。眼睛彷彿被千萬根針一起扎著,刺痛得無法睜開。他蓋住眼睛,嘴角頹然一翹:今天是怎麼回事?天生夜行動物的他,忽然很想在陽光下走走。

駱笑打車去了機場。

下午五六點,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期。車燈一盞盞的照過來,又飛快掠過,光影交錯,蓋在駱笑臉上,彷彿一層浮紗。

駱笑膝蓋上平攤著一份雜誌。大開本的雜誌單是照片就佔了一半篇幅。

照片裡的男子正在微笑,眼裡波光粼粼。他把左手擱在光可鑑人的櫃檯上,銀黑的袖釘耀人眼目。櫃檯裡是一排復一排的戒指,晶亮剔透的鑽石,從各個角度閃光。照片的一隅,高挑的女子微側著身,光影在她臉上分界,襯得她嘴角的笑,異常嬌美。

照片下有一行大大的標題:“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李費兩家今日訂婚……”

駱笑把手指按在雜誌上,緩緩打圈。

一行字走了過去,接著再來一遍。

慢慢的眼睛就有些澀,她往後仰去,把雜誌蓋在自己的臉上。

鼻間充盈著印刷品特有的氣味,她深吸一口氣,溼冷的空氣就衝了進來。她不適的嗆了出來,連累著眼淚鼻涕也被逼出。雜誌應聲滑落,砸在厚實的地毯上,悄沒聲息。

只有書頁飛速翻過,沙沙如同急雨。從她看的那頁,走馬燈似的跳到第一頁,再合上,漫長如同一生。

封面上,還是那張照片,還是那句“金風玉露”。駱笑呆了一下,眼淚終於放肆的決堤。

不想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放棄,逃避是個蠢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

她猶記得當年參加的畢業舞會。學生講究少,租了會議室再拉線裝了彩燈,就算舞廳。一群年輕人穿得雜七雜八,很多人像自己那樣綁了馬尾穿著仔褲。李昱東從招聘會回來就直接來了舞會,進場的時候引發了小小的轟動。

駱笑也呆了呆,一身正裝的李昱東讓人浮想聯翩,她腦子裡頓時蹦出許多形容詞:豐神俊朗,坦蕩疏闊……她回神時已經被李昱東執著轉圈,一個又一個。她笑嘻嘻的問:“how are you?”

她接著錯開舞步,從他手臂下轉過去,回眸:“how old are you?”

——這真是個老笑話。

how are you?——怎麼是你?

how old are you?——怎麼老是你?

阿昱,怎麼是你?

怎麼老是你?

五年之後,怎麼還是你?!

她那時候多麼的自以為是,以為他們就是彼此的起點和終點,一如腳下踏著的舞步。

駱笑微微一哂。與此同時計程車一記急剎,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尖利的嘯音。她如夢初醒的抬起頭,眼前就是熙熙攘攘的機場,人來人往,一刻不息——每個人和每個人,正在馬不停蹄的錯過。

觸景,傷情。

駱笑扶著車門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

怎麼辦啊阿昱?

我們走過路過,仍然錯過。

駱笑列印了登機牌,過了安檢,在候機室稍作停駐就登了機。

外面正在下雨,雨滴滑落如同流星。

飛機起飛的剎那,駱笑眼裡有一刻的空白。機身抬起衝入雲端,再睜眼時,暮光薄薄,暗藍的天幕上閃著一顆星,既無風雨也無晴。

就像某年某月某日我們經歷的離別。那天我們用盡全力的哭泣,以致於再回憶起這個日期,都會覺得溼漉漉的。

那時,我們以為,這樣的深愛,再不會有了。

那時,我們以為,這樣的絕望,再不會有了。

那時,我們以為,這樣的痛哭流涕,再也、再也不會有了。

而命運比我們冷情太多。所有過往都被掩埋在歲月之下,多年後的夜晚再想起來,連嘆息也只能揉碎在風裡,慢慢消散。

我們的生命,再無風雨再無晴。

她告訴自己,她可以。

李昱東走出李宅的時候回望了一下。這裡依舊是燈火通明,高門大院,二十年前二十年後幾乎沒什麼變化。

晚風吹過帶來淡淡的檀木香,味道熟悉。他在這裡出生,這種氣味陪伴了他的童年少年,幾乎讓他錯覺天下所有的家庭都是這樣。

其實,不是這樣的。

當年他們的租房,最多的是油煙和沐浴乳混雜的味道,不算好聞,卻格外讓人留戀。

對,就是留戀。李昱東這麼解釋著自己對駱笑的感情。當初她小獸般的闖入他的領地,眼神狡黠而無辜。

那一刻的砰然心動,註定了一輩子的鍾情。

她有什麼好呢?偏偏他覺得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總是能第一眼看到她,然後人來人往都與他無關,他只能看見她在那裡,歪頭對他嘻嘻的笑。心在一瞬間飽滿。

李昱東正要轉身,卻感到一種火爆的怒氣透過後背傳來。

他略一垂眸,旋即眼風一掃,對上那雙充血的眼睛。

“回去!”李隼虛張聲勢的命令道。吼完之後李隼的心也空了。他說話向來喜歡反問和隱喻,太久沒有這麼直白過,太久沒有這麼慌張過。

真的是太久啦。

李昱東忽的一笑,把他的手拂開。李昱東還保持著作為兒子的直覺,動作稱得上客氣。但他真的是老啦,手沒有任何反抗就輕飄飄的滑落,彷彿行將就木的枯葉。

無力感一下擠上心頭。李隼不自覺的和李昱東拉開距離,陰晴不定的看著他。

李昱東只是微笑,臉上沒有半點波瀾。他甚至握住他的手按了按:“小心。”

火氣騰的一下躥上來,李隼吼:“好小子,能耐了你!”

李昱東還是笑。

李隼忽然發現,這個兒子,他看不懂。他的兒子,在眾目睽睽下撕毀了婚約,接著又拿出收購費氏的合同。

他說:“費伯伯可以答應,也可以不答應,但費氏我要定了。至於您的女兒,您非要留下也行——這裡總是缺傭人。”

說完他從容不迫的環顧四周,手指有些無聊的玩著袖釘。他走出去的時候一群人還維持著面面相覷的狀態。

可笑!他連夜從加州飛回來,不是為了看這麼出精彩的反轉劇。

有這麼強勢的兒子,他該不該老懷安慰。

李昱東語調平平的說:“虎父無犬子,應該的。”

“虎父?兒子,你可真會諷刺我。”李隼自嘲的笑,“兒子,爸爸已經老了,想為李家做點什麼,也是心有餘力不足了。我現在只希望能早點含飴弄孫,平時打打球旅旅遊,下半輩子就這麼過去了——我的心願,不過分吧?可你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麼?!是,費家家業確實不大。我們想拿下他,易如反掌。只是,費家大兒子現在仕途正順,保不準會管到我們頭上來。老爺子快八十了,你忍心看著他再奔波勞碌?你忍心麼?!”

李隼吐出“老爺子”三個字的時候,李昱東不由的握緊了手。李隼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耳邊卻傳來李昱東譏諷的聲音:“您是怎麼忍心的,我就是怎麼忍心的。”

李隼頓時語塞。這孩子句句捏住他的七寸。是是是,他李隼是敗家子。但那又怎樣?投胎也是門技術。好不容易生到大富大貴之家,不及時行樂,豈不是很蠢?

李昱東掏出打火機把玩,幽藍的火光舔著他的眼睛,他眼裡的墨色,越來越濃。

過了很久李隼聽見他嘆了口氣,平靜無波的臉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

“含飴弄孫?”李昱東譏諷一笑,“如果不是你,五年前……我就該當爸爸了。”

李昱東凝視著他,目光銳利如同一把尖刀,一刀刀的凌遲著他。李隼難以置信的後退:“你……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李昱東冷笑,“你以為我不知道麼?自己的女人差點被自己的‘父親’□□,因為這個流產,現在能不能懷孕還要看天意。李隼,你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遠遠的山頭驟然爆出一朵煙花,逆著光的李昱東臉色森然,恍如羅剎。

李隼背後騰的冒出一片冷汗,他心驚膽跳之際聽到李昱東淡淡道:“嘖嘖,這種題材不上報紙社會版頭條,真是可惜了。”

他又衝他笑,笑完之後一輛車恰好滑到他身邊。李昱東轉身上車拉門,動作流暢,一氣呵成。

李隼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車子已經滑出很遠。

一種不妙的感覺盤亙在心裡,呼之欲出。

李隼忽然垂下雙肩——

原來,他剛才對自己的謙恭有禮,是因為他已經厭惡到不屑於計較。

他的兒子避他如瘟疫?

他的兒子避他如瘟疫!

寒意席捲而來,瞬間吞沒全身。李隼不知所謂的喃喃,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

黑色的車裡,李昱東的眼光閃了閃,又錯開眼去。

李宅離市區很遠,李昱東不久就倦了。他安靜的闔著眼睛,呼吸聲很輕,嘴角猶有一絲淡笑。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駱笑搭乘的班機已經落地,她於他,成了千里之外的存在——大約命運最弄人的時刻,便是你已經離開,但我猶在原地,幻想著幸福。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