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八百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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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她懷抱裝銀子的大木匣,手握馬鞭,站在了姜家門外。這條巷子挨著大街,布衣百姓們端簸籮、挑擔子,往來不絕。更有果品買賣人趕著平板車吆喝著老牛,一徑進了巷子,大約要往姜家庫房去進貨結賬。石榴讓大空將馬拴好,左右看了看,選定離門七八步遠的地方,挺直腰板站穩腳跟,拉開了架勢。

“敲門。”石榴深呼吸一口氣。

大空不明所以然,拖著卸下來的一條粗壯桌腿走到門前,伸手扣門:“有人在家嗎?客人拜訪。有人嗎?”

門裡有人應了一聲,“吱呀”,開啟半扇。一位笑容可掬的小夥子從門裡走出來。這是被賜給折衝都尉的宮人之一。他見門外站著個胡人,拱手作揖道:“您訂櫻桃?不巧,這個月都賣光啦,下個月才有貨。我們老當家的在城外,您要訂大櫻桃得去莊子裡找他。”

大空扭頭望向石榴。石榴揚鞭子往空中狠狠抽了一下:“六福,叫小槐子。”

鞭尾帶著嗖嗖的風聲打在地上,騰起一溜浮塵。

“石榴?這就給您叫去。”應門的六福忙不迭地關了門,說曹操,曹操就到,剛才家主還在廊子底下聚著他們千叮嚀萬囑咐呢,一眨眼,得,正主打上門來了。

聽到小槐子三字,大空總算弄明白這裡是二空的家。主人臉色看上去似乎很生氣啊。他跑到石榴身邊問:“主人,您要抓二空回去當男奴嗎?算了吧,天竺那麼遠,他住在中原更好。”好不容易才趕走二空,可不能再接回去越了他的位。

“少說話,多辦事!一會兒我叫你打哪個你就打那個,看仔細了,別打到腦袋上。”石榴陰著臉,根本不搭理大空的問題。

小槐子正坐在屋中靜候大駕。這會兒聽到六福報“那位已經在門外頭啦,還帶著一個胡人打手”,他亦深呼吸一口氣,將手裡攥著的一疊紙朝屋中諸人晃了晃,一字一句警告他們:“一切按先前演練過的來。別怪我給諸位先撂下狠話!如有出錯,軍法處置。”

六福戰戰兢兢地看著小槐子把他們的身契折好收進懷中。身契啊……雖然住在姜家自由又快樂,是真正的一大家子人在過生活,但從律令上來說,奴婢賤人,律比畜產,那疊子紙意味著他們的勞動和性命都完全歸姜槐所有。

“都聽清楚了嗎?”姜槐沒笑,神色嚴峻,一如在軍中。

外頭是桃紅柳綠的春天,他這話一說出來,屋裡頓時變作了冰霜刺骨寒的冬天。十幾個留在宅中的宮人們諾諾,一迭聲答應著聽清楚了。

“備馬。”姜槐伸手捏了捏臉,盡力往嘴角兩邊堆出笑容來。

一直在等這一天,也一直在預備這一天。該來的總算要來了,石榴……姐姐。

姜家大門再次開啟,四五個穿戴整齊的原太監們先走了出來,有手捧食盒的,有提著銀瓶的。其中認識石榴的人便點頭笑笑算作打招呼,石榴沒動,老同事敘舊先擱到一旁。她是守在這裡狩獵的母獅子,只對姜家那對新夫婦感興趣。

她想問問新婦,長安這麼多男人,為何要將庚帖遞到姜家。一個五品都尉,長安城裡扔朵花兒都能砸中十來個。非得下手去釣姜槐來當金龜婿?!不要臉的,若非使了見不得人的齷齪手段,怎能撼動她的小槐樹!

她想問問羅公公,明明已經同意娶她進門,為何換成了別人。哪怕她清楚將來若無所出時,羅公公必會為兒子別宅置妾好延續香火。可是尚未成親,也許我也能養出個大胖小子啊。羅公公,您是老人家了,為何出爾反爾……

她想問問七娘,問問陳皮,一大幫子人守在小槐子身邊,就由著外人把她這個自己人給推出門外?二十個人,就算三人一排站成牆也有六層厚,擋不住一個小三?

她想問問小槐子,翰海邊兒上說的話被大風刮跑了?洞房完還沒滿一年呢,就被小三洗腦了?我刁蠻霸道?很好,我刁蠻霸道!今天就揮鞭子刁蠻霸道一回,先鞭你那“溫良恭順”勾引了你的新婦,再鞭你這“會對我好一輩子”薄情寡義的負心郎。姐姐我有的是銀子交罰款,不怕聚眾鬥毆鬧上公堂!

姐姐我除了銀子多,護身符也比你多。鞭完了看看心情,心情好呢就了事;心情不好呢,天女牒一亮,“二空”這個逃奴,扔回紇勞動改造去。

除非你被皇上或者公主看中選進了控鶴府,我奈何不得。否則,門前受我八百鞭!

石榴握馬鞭的右手因憤怒而微抖著,手心沁出細汗。

大門裡又走出來幾個舊宮女,都是熟悉的面孔。六福牽著馬跟在後面,還衝石榴笑了笑。石榴抬頭,目光越過六福的肩膀,直勾勾盯向馬背上的那個人。

那人衣裳簇新,面色紅潤,笑容標準。

石榴仍舊沒動。她在等小槐子先說話,喏,先給你機會陳述和辯解,省得怨我。

姜槐滿面春風,在馬背上朝石榴作揖:“姐姐,槐正要攜內人遊春去,同朋友約了申時相聚。姐姐遠道而來,本該為姐姐整治一桌酒菜接風洗塵,只是今日有約在先,恐不能夠了,改天吧。鋪子可還滿意?”

小槐子一口一個姐姐叫得親切,石榴一聲一句聽得咬牙。大空站著,目光閃躲不定。

“不解釋嗎?”石榴聽來聽去沒聽到重點,直接問。管你遊春還是游水,少廢話。

“姐姐,槐已經解釋過了啊……槐遇到了更值得喜歡和珍惜的人。就像爹的果園子所種櫻桃那樣,姐姐是最先紅了的小櫻桃。槐年少不更事,摘了小櫻桃嘗時,覺得酸甜可口,便以為這是春天裡唯一好吃的果子。”

“後來槐發現林子裡還長著大櫻桃,更美好,甘甜異常。因此不再迷戀舊日滋味了,稟過爹爹,將她明媒正娶抬進門來。僅此而已。”他騎在馬背上,微笑注視幾步外的石榴。

“小槐子,你被狐狸精勾引了,醒醒吧。她是不是偷偷給你下過藥?我們生死交情,豈是說搶走就能搶走的。你不必拿這些話來搪塞我。”石榴壓根不信。

小槐子一口咬定是他先看上的對方,石榴直搖頭。出鞭子也要先鞭罪魁禍首。

一匹灰毛驢踢踢踏踏跨過門檻,載著一位戴帷帽的華衣婦人走了出來,緊緊貼在姜槐的棗紅馬旁。那婦人低著頭,似不勝嬌羞。

這就是新婦?好,獵物齊全了。石榴轉眼珠掃掃巷中漸漸圍聚到一旁看熱鬧的過路人,毫不客氣地揚胳膊在空中又揮了一鞭。

“啪!”鞭音砸在土地上,驚了門前那一眾老熟人。

“兀那騎驢小三,戴帷帽遮住醜貌看唱本呢?甭看了,今天這巷子裡不唱‘妲己亂宮’,要唱就上一出‘三鞭回兩鐧’。哦,不對,是三鞭回太監,餘下七百九十七鞭便宜了剩下那一鐧(音同賤)。老實交待,你給他用了什麼邪物。”

“啪——!”石榴手起鞭落,照舊往空中抽去。這是第三鞭,戰鼓敲過三遍後,戰士便要揮著刀向前衝鋒了。事不過三,趁我還在揮空鞭子,有什麼要說的就解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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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個華服婦人除了往姜槐身後躲閃外,一聲也沒吭。

呦,偽裝小白兔博同情?石榴嗤之以鼻:“你夫君說你是大櫻桃、我是小櫻桃。可惜啊,姑娘我姓石名榴,皮韌籽多忒實在,沉甸甸的實在。拳頭大的石榴砸櫻桃,那是一砸一個準!”

“姐姐,我們要遊春去了,您多保重。”姜槐拱拱手,打算帶著他的新婦離開。

石榴左手一鬆,錢匣子落在地上,滾出一地白花花的銀子。旁邊圍觀的路人雖有那貪心的想佔便宜,但這姑娘正在盛怒罵街,旁邊又站著打手,唯有袖了手繼續看熱鬧。

“父老鄉親們,我男人被她搶了。這些銀子,買今日八百鞭。您愛報官衙就報去,若肯留下來喝聲彩呢,一人三百錢,街上倒碗好茶喝,決不虧待諸位。”石榴伸手指了指地上的錢,令大空將銀錠裝好,銅板散於眾人。她不但要行賄官,還要行賄民來壯聲勢。

那些熟識羅公公的鄰里意欲站出來為姜家說句話,但清官難斷家務事,姜家又常閉著門,這妮子連當官兒的小姜都敢惹,也許她家官更大……他們也都接過銅板噤了聲。

“姐姐,您該祝福我們。”小槐子挽著韁繩,很誠懇地望向石榴。

石榴別過頭去,叫大空:“誰攔我就掄棍子上去砸誰,砸死了算我的。”

同為宮人,她深知這些宮中的人一個比一個精,沒人嫌自己命太長。瞧,精壯的回紇打手擺著呢,誰不怕死就來攔吧!

幾個收下銅板的閒漢開始為石榴賣力起鬨:“好——哦哦!”

門前的舊宮人們果然往後退了小半步,惶恐地望著小槐子:演練時可沒這一幕,咋辦?正主大姐火氣沖天,要動真格拼命,咋辦咋辦,您倒是給個命令啊,別回頭還沒等到您上軍法,石榴早把俺們給就地處置嘍,沒處喊冤吶。

“都給我讓開!”石榴右手握鞭,左手y直鞭梢,高聲喝路,一步一步往前走。

小槐子伸出胳膊護住身後人,苦苦相求:“姐姐,您何必呢?強扭的瓜不甜,弟已是有婦之夫了,非要動鞭子傷了和氣麼?”

“讓開!下一鞭子才是你的!”石榴怒吼,舉起馬鞭蓄力要向那偽白兔小三抽去。

鞭子嗖嗖割裂空氣,眼看就要落在皮肉上開開葷腥,忽然打了個卷兒,被橫插進來的阻力震反,在半空折回。“啪”,噬咬在石榴胳膊上。

火辣辣的痛意瞬間激得石榴眼裡含了淚。她懵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仰起頭,讓淚水悉數倒流,不願滾落一滴。抬手抹盡,眼角中看到的是小槐子的馬鞭正停於她面前。

他為他身後的人出手阻擋了她的鞭子。不但擋了,還反作用了她的鞭子。

敢擋我的馬鞭?石榴抹淨淚水,怒氣又騰起幾分,再次y直鞭梢。

“姐姐,您不能打她,她有身孕,驚不得。”馬背上的人亦紅了眼眶。

“你……”石榴臉上刷地失了血色。

小三有身孕小三有身孕……這才剛過三月初而已,上元節成親,這麼快就有了……小槐子從回紇趕回長安算著日子也不過在上元左右時候,這會兒診出喜脈,身形也不臃腫,那便不是奉子成婚,是名正言順的婚後珠胎。

自己天天祈求的小寶寶,卻被別人懷上……好吧,孩子是無辜的,我可以不打她。石榴定神,復又揚鞭朝小槐子掄去。

“替她受過吧。”啞然聲嘶,用足了全身力氣,雙手握鞭,高高舉起。

“石榴,別打他!”那婦人掀開了帷帽,連聲叫著。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面龐,熟悉到化成灰也能認出彼此的——老閨蜜。

陳皮、毛驢灰姬、小槐子、大櫻桃、身孕……一系列熟悉的不熟悉的字眼在石榴眼前飛來舞去,“嗡”的一聲,急火攻心,她耳鳴了。

馬鞭頹然脫手,鞭身扭曲著,無力地跌到地上黃土褐塵中。

是呵,他們也是一個宮裡青梅竹馬從小混到大的男女,小槐子以前就愛給陳皮跑腿買這個買那個,還從來不收辛苦錢。她確實比我更聽話更豐腴,又有一手好廚藝。

石榴耳中嗡嗡響著,腳下發虛。她指著小槐子腰間繫著的藍田玉,問陳皮為何要挖她的牆角:“陳皮,難道你不認識他身上的玉鐲麼?我的東西。”

“石榴,我沒主動勾搭小槐子,真的沒有。”陳皮慌慌地對石榴說。“石榴你要相信我啊,她們都可以為我作證,我不是那種賤人,石榴,信我!”

“我信你。”石榴轉向姜槐,指著他問:“那麼是你禽獸了我的閨蜜?”

他在馬背上握住陳皮的手,緩緩答道:“不錯。我們日久生情、兩情相悅、如魚得水。她……照顧我很周到,心思也細。你所給我的,她都能給我,你不能給我的,她也給了我。姐姐,我在沙場出生入死這些年,累了,也倦了,只想要現在和和美美的生活。”

“你負了我。”石榴伸平胳膊:“大空,牒。”

大空忙從懷裡掏出綢緞包裹著的天女牒,展開放在石榴手心,在她耳邊小聲說:“主人,您別生氣了,空奴會一直在您身邊好好服侍您的。回紇那麼多男奴,您何必計較這個二空。賜福給他們吧,主人,您是整個翰海最慈悲的人。”

石榴展開天女牒,這是她在回紇辛辛苦苦築好的燕巢。也是她在中原最強有力的護身符。耳中仍在轟鳴,大空的餘音不斷迴響著徘徊在耳膜上:“您是整個翰海最慈悲的人……整個翰海最慈悲的人……最慈悲的人……”

細究起來,她從未有機會對陳皮說起過自己跟小槐子的不正當關系,也許陳皮只當他們是感情很好的宮女姐姐和都尉弟弟吧。何必拆散這一對小燕巢,孩子沒了爹多可憐。

“陳皮,我祝福你。謹防下一個櫻桃,前車之鑑。”石榴收起天女牒,走到灰姬前面,拍了拍它的腦袋,踮起腳,輕輕擁抱她的老閨蜜。

陳皮哆嗦著接受了石榴的擁抱,握著她的手不停叮囑:“石榴,找個更好的郎君。你是我的親人,我希望你好,要好好的!”

耳中回響起“要好好的……好好的……”

石榴笑笑,抽出手往後退了兩步,望著高高在上的小槐子,淡淡說道:“姜槐,你負了我,我不會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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