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上官姐妹, 明珠回到閨房, 見桌上擺著兩個黑漆嵌大匣子,一個長方形的扁盒,還有一個掐絲琺琅的圓形盒子, 似乎是首飾匣。
青雪上前開啟了匣子和扁盒,只見第一個匣子裡放著整套的頭面, 全部由各色玉石為材質,顏色鮮豔潤澤。第二個匣子裡是一個古董花瓶, 雨過天青的釉色, 右下角提著詩詞。扁盒裡則放著一把造型奇怪的琴,有些像琵琶,卻又不是, 頭部和馬頭的形狀很是相似, 估計是異族的樂器。匣內還附著基本古籍,翻開一看, 裡面都是蝌蚪一般的文字, 似乎是琴譜,可惜無人能看懂。
青雪笑道:“也只有表小姐能想出這樣古怪的念頭。”
明珠伸手開啟最後一個小小的琺琅盒子,只見裡面只放了一枚雀卵般大小的藍寶石,藍瑩瑩,水汪汪, 在陽光映照下,時而猶如湖水般深邃,時而又如天空般透明, 似乎有種讓一切都靜止一般的魔魅。明珠只覺似曾相識。
“好漂亮的寶石呀。”素英讚歎道,“表小姐還真是有眼光呢。”
明珠取出寶石,卻見盒子裡面還放著一張薄薄的絲絹,她展開一看,頓時怔住了。只見上面寫道:“此物偶得於碧水街畔,今日原物奉還。自此天長水闊,卿自珍重,千萬,千萬……”
熟悉的字跡,是楚悠的字跡,她又如何會不認得?
明珠呆看了良久,伸手緩緩撫摸那塊寶石。忽然間,似乎有一扇窗被誰推開了,記憶漸漸變得鮮活豐滿起來。
原來當年買下那塊寶石,解了她燃眉之急的竟然就是他。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桃花紛飛的那一年,那如牡丹般豔麗的少年,穿紅,便紅得璀璨,著藍,便藍得耀目,那似乎是她僅有的年少記憶中,最明豔的一抹亮色,宛若驚鴻。
他就要走了,她要不要和他道別呢?
堅硬的藍寶石握在她的掌心裡,漸漸沾染上了她的體溫,隨著她的脈搏,緩緩跳動著,一絲一絲浸染著,侵蝕著,想要隔斷,卻又難以割捨。
“我終究還是欠他最後一面。”明珠幽幽嘆道。
“小姐說得是誰?”素英問道。
青雪察言觀色之間,忽然明白了什麼,忙道:“小姐就快要大婚了,此時出門被人看見了可不好。”
明珠點點頭,道:“我明白。”
次日一早,明珠剛用過早飯,就見有人來請她,說是老爺有事找她。
明珠換過衣服,只帶了青雪一人,跟著那人來到高家後角門,果見有兩輛黑漆平頂的馬車等在那裡。明珠快速登上了第一輛馬車,剛一進去就被一隻手臂勾進了懷中,一個略帶著鼻音的慵懶男聲在她耳邊吹著熱氣:“有沒有想本王?”
明珠被淡淡的薰香味道所籠罩,漸漸露出了一個微笑,道:“不想。”
原來,她早就猜到寧王會在發生了一系列事情之後來找她,而且父親等閒也不會違逆他的意思,所以想要出門一點都不難,但前提是一定要寧王點頭同意才行。
“到底想沒想我?”寧王摩挲著她嬌弱的肩膀,微微眯了眯眼,加重了語氣。
“自然是想的。”
明珠又怎會聽不出他話裡的威脅之意,當即決定見好就收,順了他的意思。
寧王卻似不滿意一般,在她的秀頰上輕輕咬了一口,恨恨的道:“好狠心的人。”
明珠輕輕推了推他,又捨不得推開他,這個人的臂膀不知從何時起,令她覺得十分安心和舒適,值得依靠。
二人一時閒話,明珠將昨日家裡的熱鬧說了一遍,不時“咯咯”的笑出聲來,抑制不住的喜悅開心。再沒什麼比親人們聚在一起更加溫馨的了。說道小王子阿提如何可愛的時候,明珠簡直有些陶醉起來。對小孩子和小動物,她有一種天然的母性。也許是自幼喪母的緣故,她比其他人更加渴望那種溫暖。
寧王看她的眼神越發柔情起來,他湊在她耳邊,手指捋過她鬢邊柔軟芳香的秀髮,自然的在他修長的指尖上繞了繞去,低低的笑溫熱的噴在她的耳側:“那我的王妃,咱們第一胎是生個小世子好,還是小郡主好?”
明珠當即羞紅了臉,脫口而出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生?”
想毓秀,出嫁多少年才懷上孩子?還有自己的繼母餘氏,估計現在做夢都想要一個孩子,卻一點動靜都沒有。重壓之下,責任之中,生兒育女的天倫之樂便減少了三分。
寧王將她攬在懷裡,手臂緊了幾分,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笑道:“怎麼對我這麼沒信心?”
“那殿下現在有孩子嗎?”
寧王略微收斂了笑意:“曾有過一個,但是夭折了。”
明珠忽然有些賭氣的感覺,彷彿一盆冷水潑頭,剛才甜蜜的感覺剎那間消失彌蹤。
“是男孩還是女孩?”明珠繼續問道,語氣中有種說不出的淡漠冷靜,彷彿是身體裡住著的另一個人開口問的,和她本人絲毫沒有關聯。
“是男孩。”
寧王平淡是說著,手臂卻收得更緊了,乾脆將她整個摟在懷中,生怕她逃脫一般。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今後我只有你一個。”他的話語中有些她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急切。
明珠心中微嘆,自己陷得太深了些。她柔柔一笑,道:“王爺可以和我多說些王府裡的事,待我嫁過去之後,心裡也不至於沒個成算。”
“他的生母在生他時難產死了,她本來是朱家的遠房遺族,歷盡周折才進得王府,我須得好好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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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道:“是該好好相待。”
沉默了一會,明珠緩緩道:“那日太后召我入宮,我見到了呂慎容,看著是個很知道規矩的,模樣也周正。還有貴妃娘娘,她提點了我一些事情。恐怕她說的那些,同樣也是陛下想說。”
她知道有些話說出來就會傷人,可卻又不能不說,因為事實已經擺在眼前,迫在眉睫的程度,她,或者他們,都無法避免的要去面對。
“那我就勉為其難,娶回家當佛爺供著好了。”寧王嘆息了一聲,一副惆悵之色。
明珠輕輕推了他一下,嗔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是這麼不正經。”
寧王笑著抱了明珠晃了晃,撒嬌一般的道:“那麼王妃當如何?”
明珠依偎在他懷裡,無奈的道:“我自是不願的。”
寧王心中大悅,難得佳人肯和自己說實話,還這樣直白的毫不見外,不由得衝口而出道:“這不就對了?”
明珠疑惑:“王爺在說什麼?”
寧王摸了摸鼻子,笑得燦爛:“不願就是不願,不管誰問起,你全都推到我身上便是了。只要我不想娶,誰也不能逼著我娶。”
明珠的心霎時放下了一半,“可這樣對太后無法交代,就算是陛下也要顧及太后的顏面。”
寧王嗤笑道:“陛下要是真的顧及太后的意思,那我也活不到今日,早就死了。太后如今形如紙虎,只是面上風光,也許在後宮還有些人手,但是想在前朝插上手,那也得看陛下願不願意。好不容易清理掉的外戚,還想重振雄風不成?想得倒美,我可不做那背黑鍋的蠢事,不定什麼時候就給自己招災惹禍,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明珠似被他的情緒所感染,笑道:“有你這些話,我心裡也有底了。”
寧王望著她,認真的道:“若他們刁難你該怎麼辦?”
明珠學著他的語氣,滿不在乎的道:“刁難我?她有能耐自己問王爺去,就算想倒貼陪嫁也要看自己又沒有本事!”
寧王哈哈大笑起來,摟著明珠狠狠親了兩口,道:“這才是我的王妃呢。”
明珠伸手抹了抹臉上的口水,寧王眼眉一挑,“嫌棄我?”
“你髒不髒呀?”
“髒的事還在後面呢。”
寧王又不純潔的壞笑著上去搔癢,直往明珠身上最高聳的地方摸去,氣得明珠逮著機會咬了他脖子兩口,留下一排小牙印。
“還有一件事,不知該說不該說。”明珠鬧了一會,氣喘吁吁的道:“一位故人即將遠行,歸期亦不知何年何月。我想為他踐行,見他最後一面。”
寧王手下略一停頓,閒閒的道:“看來這位故人和王妃很是相熟。”
“其實算不得相熟。只是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他了,他曾經幫助過我,我想去送送他,也算全了兒時的情誼。”
順便的,她還想讓他明白,那種不能言說的嫉妒是何種滋味。
你有你曾今的割捨不下,我亦有我的難以捨棄,不如都痛快的來個了斷。
半晌,寧王笑道:“也好,去見最後一面也好。”縱然他不願,卻更不希望這個男人在明珠心中留下遺憾和掛念,他明白,平靜的了結才是最好的選擇。感情的事,縱然你權勢熏天也是無法控制的。
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望著她明澈如水的眼眸,一字一頓的緩緩道:“我所求的,不過是你心甘情願。”
明珠察覺了他一瞬間的落寞,伸手環住了他的頸項,只說了三個字。
“你放心。”
寧王無奈一笑。
微雨,最是適合送行不過的天氣。
明珠撐著竹傘,一身青衣素裙,裙裾落在石板路上,蘭花繡邊沾染了煙雨,藍得越發豔麗,似將霧濛濛的天色暈染在裙角上一般。
路上行人很少,大多來去匆匆,無人注意到在淡藍的雨霧中,一個藍衣男子的身影緩緩出現。那人有著彷彿六朝煙雨洗出來的傾國麗色,身形很高,也不瘦弱,卻顯得有些單薄。
“你好嗎?”楚悠望著面前女子清麗素潔的臉面,彷彿雨中盈盈一隻蘭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光彩照人。
“我很好,你呢?”明珠也同樣打量著面前的男子,微笑著,記憶中,他那一日也穿著這樣寶藍色的衣衫,只是那時少年的倔強,已變成了今日的堅強。他眉間的淡淡憂鬱是任何畫師也描繪不出的動人。
明珠從袖中摸出那塊藍寶石,放在楚悠手中,道:“當年我已將此物賣與你,便已經是你的了,與我,再不相干了。”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幸好你我相逢於未嫁之時,便該全無怨恨才是。
楚悠貪看著明珠的面容,緩緩道:“是我太傻了,錯過了那麼多的可能。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那麼早就遇見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如果換一種可能,我們的結局會不會被改寫?
明珠微微垂眸,纖長的睫毛上瑩瑩掛著水珠,楚楚動人。“楚公子,前去西域路途遙遠,今此一別,萬水千山,望君珍重。”
楚悠苦澀一笑,是啊,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卿自珍重,悠自此別過。”
是到了徹底告別的時候了。
明珠打著竹傘,立在橋頭,望著藍衣男子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了靡靡雨霧中。遙遙的不知從那座酒肆傳來樂姬的清唱:“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韶光易逝,若你我素昧平生,卻又因何至此?
風吹過,落葉蕭索,眼前已再無當年落英繽紛之美景。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此情無關風月。
明珠不由惘然一笑。
不遠處的酒樓二層上,寧王淡淡回身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