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勾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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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離於羅,積弱尚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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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德寺是秣京城中香火最盛的寺廟,從山門到大殿,有一段很長的石階路,喚作千階臺。香客們要去進香,須徒步登上千階臺,以示心誠。

錦衣少年拾級而上,頗有些心急的樣子,常常兩階並作一步跨上。攀到一半,忽聽身後人聲嘈雜,少年回頭一望,訝然道:“嚯!好大的排場!”

約莫是哪個大戶人家,前呼後擁了數十人,浩浩蕩蕩地往千階臺上來。

少年聽到旁人議論,才知這是護國上將軍的家眷。前幾日上將軍華義雲出師北峪關,要與屢犯邊境的革朗開戰,其長子華世承也隨父出征。夫君和大兒子都赴了前線,華夫人心中牽掛不已,是以舉家前來天德寺禱祝祈福。

少年愣神之際,上將軍府的眾人已離得更近了些,他注意到隊伍中有一人,個頭十分出挑,走在幾名女眷中間,看衣著不像是護衛或家丁,但也沒有與上將軍的家人親近,總之站那兒就顯得格格不入。

那人皺著眉頭,一臉不耐煩的神情,不知是察覺到什麼,倏然抬眼四處張望,目光恰好與少年撞上。那眼神警惕而銳利,卻是一瞟即過,少年被這一眼瞟得醒過神來,撩起衣袍下襬,又噔噔噔地往上攀去。

在佛像前拜了三拜,少年往功德箱裡捐了幾文錢,接著便匆匆跑出大殿,繞去後院。

熟門熟路地敲進一間房,少年朗聲道:“先生,我來啦!”

“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年逾半百的長者冷言諷刺。

與此同時,破風之聲迎面而來,少年急忙側身,高束的長髮甩出一道弧線,右手凌空翻抓,堪堪接住飛到面前的木牌。

“嘿,先生莫生氣,弟子近來被看得緊,出來一趟可不容易呢。看到先生精神矍鑠,弟子就放心啦。”少年勾著木牌頂端的紅繩,又大大咧咧地從案上多拿了幾塊木牌拴上手腕,再奉上茶,笑嘻嘻道,“先生想我了不曾?”

老爺子喝了茶,仍繃著臉:“就知道胡鬧,半月未見你,功課都做了沒有?”

“都做完了!”少年恭恭敬敬呈上自己的習題簿,“先生請過目。”

老爺子接過來翻閱,臉色稍霽。

少年的老師,正是被世人譽為“算聖”的劉洪先生。老爺子學識淵博,博覽六藝群書,尤精於算術、天象、曆法,年輕時曾被授為長史官,後辭官歸隱,如今在此地住寺修行。

看完少年的習題簿,老爺子圈出兩個錯處,加上批語:“回去再仔細想想。”

少年諾諾:“知道了,多謝先生指點。”

老爺子撥弄著手邊的算珠:“看你方才進門就去拿題牌,想是等急了吧。去吧,你師兄弟們近來也進步頗多,你且去與他們切磋一下。”

少年早已坐不住了:“先生懂我,那我這就去啦!”

老爺子所說的題牌,便是那些用紅繩拴著的木牌。

天德寺後院有一處題牌架,題牌上寫的是算聖的弟子們各自出的算術題――出題人將題牌掛上,如果有誰能解出此題,便在背面寫上解法,並署上自己的名字。答對了,出題人便會批註“正解”,答錯了,便會批註“慎思”。

少年最喜歡來看這裡的題牌,他拿出筆墨,先找到自己之前出的題目,給答題者一一批注,之後再去找自己覺得有些難度的題目,開始解題挑戰。

家裡請的教書先生要他學習孔孟之道、治世之學,他學是學得不錯,可總有些心浮氣躁。他對周易頗感興趣,對算術、曆法之類的更是極為喜愛,可惜他父親把這些都歸為旁門左道,雖不多加攔阻,但也不太苟同。

少年挑著做了幾題,看到一塊新掛的題牌上寫著:今有木長二丈,圍之三尺。葛生其下,纏木七週,上與木齊。問葛長幾何?

他原本想著,葛長不就是七週乘圍麼,這有何難?再細一想,覺出不對來。

葛藤自下而上纏木,必是以螺旋之狀纏繞,其長度定然不止七週乘三尺的二丈一尺。或是再加上二丈的木長?不,不對,應該另有演算法……如此看來,此題確是有意思得很。

少年用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醉心演算,完全沒有察覺這天德寺中陡生異變。

此時前殿已是亂成一團,驚叫聲不絕於耳,香客們四散奔逃,慌亂中甚至有人從千階臺上滾落。僧人們想要保護佛堂,卻也力不從心,香案貢品被掀翻在地,那頭兵刃交接,他們不敢妄動,只能焦急勸阻,默唸佛號。

騷亂與上將軍府一行人有關,十幾名刺客正與護衛纏鬥,目標就是上將軍的家眷子嗣。刺客都穿著尋常百姓的衣服,原先潛藏在人群中無從察覺,如今突然暴起,武功俱是十分了得,眼看護衛們難以招架,華夫人等人連忙朝後院躲避。

華將軍有一妻二妾,還有三子一女,妻妾都是閨秀出身,手無縛雞之力,長子華世承隨他去了戰場,么子華世源生來體弱,長到十六歲,書讀得不少,武功卻不行,女兒年方五歲,什麼都不懂,已被這情景嚇得大哭不止。

倒是次子華蒼有點能耐,危急之時,幾個擒拿便卸了一名刺客的長劍,並回手給了那人一捅,硬是為眾人劈出後撤的道路。

此人便是那令錦衣少年覺得突兀之人。

華蒼從進山門就察覺出了不對,苦於一直找不到潛藏之人,這會兒對方全部殺將出來,反而讓他松了口氣。

刺客遲遲未能得手,也都急紅了眼,欲強行攻進後院。當先那人被華蒼一記迴旋踢中面門,尚未觸地便被割了喉,腥熱的鮮血噴灑出來,濺了華蒼半邊臉。

華蒼立在院門邊,抬起胳膊擦去眼瞼上的血滴,手腕翻轉,將長劍橫在身前。他眼神凶煞,闖進來的幾人被他駭得怔了怔,知道他這一關不好過,於是合力圍攻。

趁華蒼被纏得無暇分神之際,有一刺客在廊柱上借力,縱身翻過院牆,直奔著華夫人等人而去。華家老三雖是男子,奈何既不能打也不能扛,刺客見華夫人對他萬般寶貝的模樣,心知這定是華家受器重的么子,毫不猶豫地朝他下手。

華世源腳下想逃,卻被刺客幾步追上。

“世源!世源!”華夫人眼看著兒子要被刀尖所傷,急得大叫。

華蒼見狀,顧不得面前兩道刀光,轉身來救。

掙扎中華世源摔倒在地,刺客似乎是想活捉,沒有立時取他性命。華蒼飛掠過來,一聲清喝,將那刺客手掌刺了個對穿,同時一腳將地上的華世源踢了老遠,避開刺客的攻擊。

護衛們顯然已經支持不住了,又有兩名刺客進了後院。

華蒼緊抿著唇,執劍的手微微顫抖,方才趕來救人,後背生生受了一刀,血已經將他紺青色的衣衫染得更深。

少年正冥思解題,院子裡驟然呼啦啦衝進一群人,他一下子也懵了。

原本他在外圍觀戰,冷不防有一人哀嚎著滾到自己腳邊,少年伸手扶起他,茫然地看著眾人:“有話好說,別打架啊!”

眾人:“……”

刺客再度向華世源襲去。

少年見扶起的人還在發呆,趕緊拉著他左躲右閃,結果莫名其妙被捲進了戰局。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兩個侍衛,鏘鏘兩下接住了刺客的攻勢。

少年叫道:“哎?你們怎麼跟來了?之前躲哪兒的?”

侍衛:“……”

多了兩名侍衛的加入,局勢有了些許轉機。

華夫人哭喊著把兒子拉過來摟著,上上下下地察看,隨即帶著家眷們躲進了屋裡。自始至終她都沒看過華蒼一眼,對他的傷亦是視若無睹,連句感謝的話也沒有。其餘的人也只把華蒼當作普通護衛一般,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保護。

華蒼倒是不甚在意,他知道自己在這群人眼裡上不得檯面,這群人在他眼裡也沒什麼分量,說是華義雲的兒子,他連華家的族譜都沒入,出手相助,不過就是盡一份義務罷了。

院子裡的打鬥還在繼續,少年是懂一點武功的,他拿了柄小匕首,在兩個侍衛的幫襯下,自保尚可。反觀華蒼,身上帶傷,還被三個人圍攻,終究是有些吃力。

少年拍拍自己的一個侍衛:“去幫他!他好像不行了!”

侍衛為難道:“小主子……”那人跟他們沒什麼關係,只要那刺客不是衝著小主子來的,他們都沒必要出手。

少年瞪眼:“快去!”

侍衛不敢違令,只得去幫華蒼解了圍。

然而少年還是高估了自己,這下少了一個大助力,他自己也顧不過來了。

顧不過來他就跑,往混亂的地方跑。少年身形敏捷,左躲右閃地竄到戰團外繞圈圈,找著機會就作勢往刺客身上戳一下。

刺客被戳得煩了,回頭就要砍他,護著他的侍衛一時疏忽,竟來不及擋。

華蒼皺眉嘖了一聲,百忙中騰出手來,將刺客拉向自己,再以肘部擊其下頜。刺客後退一步,華蒼就勢拎起少年後領,長劍斜挑,與戰團隔開一段距離。

“有勞二位了,我先帶你們主子去安全的地方。”華蒼朝侍衛那邊打個招呼,也不管那兩人如何焦急,拉著少年撤出來,把爛攤子丟給了他們。

少年被華蒼挾在肋下,耳旁是呼呼風聲,他也辨不清他們在往哪兒跑。

少年問:“你跑什麼?”

華蒼道:“打不動了,不跑等死麼。”

上將軍府的救兵應該快到了,他不知道刺客還有沒有別的埋伏,想暫且躲著歇會兒,他也不想真的為那群人賣命。

“哦,那你幹嘛帶著我?”

“你那兩個護衛都是高手,拖住幾個刺客肯定不成問題,你在我手上,他們便不會袖手旁觀。再說就你那點本事,還是不要在那兒給他們添亂了。”

少年贊同地點頭:“也對。”

華蒼瞟他一眼,暗忖這小子是不是缺根筋,被他挾持利用了還不自知。

“哎?這、這是哪兒?”

說話間沒留神,等少年意識到的時候,發現他們到了一個黑乎乎的地方。四周都沒有窗戶,大門關上之後,整個屋子都昏暗下來。

華蒼道:“戒律堂,犯了戒的和尚受罰的地方。”

少年緊緊跟在華蒼身邊,手裡揪著他的衣袖。華蒼想甩開他,奈何他捏得太緊,扯了幾次衣袖都扯不開。

“那個……犯了戒的和尚,他們在這裡怎麼受罰?”

“誦經思過,柱子上不是都刻著經文麼。”

“柱子?哎喲!”正說著少年就撞上了柱子。

“你瞎嗎!”華蒼罵道,這裡暗是暗了點,還不至於一點光亮都沒有,至少他還是能看到近處東西的輪廓的,這人居然直直撞上了柱子。

少年蹲下來捂著額頭呼痛,手裡還是緊緊攥著華蒼的衣袖。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柱子,上面果然刻滿了經文,而且是繞著柱子刻的,自上而下,一圈又一圈。

華蒼見少年遲遲不起,不耐道:“你怎麼了?”

“如果把曲線拉直……”少年兀自喃喃,突然興奮道,“我知道了!跟圓周沒關係,是勾股弦!以七週乘圍為股,木長為勾,為之求弦,弦長便是葛藤之長!”

華蒼:“……”什麼玩意兒?

少年從自己手腕上解下一塊空白的題牌,筆墨早就在打鬥中遺失了,他拿出匕首,摸索著在題牌上刻畫。

華蒼看他刻得艱難,這才發現少年的眼睛是沒有焦點的,他空睜著一雙靈動的眼睛,卻是什麼也看不見。

好像從進了這間屋子開始,他就不能正常視物了。

華蒼蹲下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果然毫無反應。

剛才在外面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看不見了?華蒼心中納悶,卻沒說破,只想著難怪這人進來後一直拉著他的袖子。

少年刻畫好了,準備出去後掛那個出題人牌子的背面。此時他反應過來,自己太過激動,拽著那人衣袖的手鬆了,這下他慌了神,結結巴巴道:“喂,你、你在哪兒?”

華蒼看到他驚懼的臉,覺得他怪可憐的,故意把袖子蹭到他手邊:“你幹嘛呢?”

少年明顯松了口氣,立刻牢牢抓住他的衣袖:“沒事沒事。”摸到布料上有潮溼的觸感,少年想起這人受了傷,“我幫你包紮一下吧,你好像流了不少血。”

華蒼心說你一個小瞎子就別亂折騰了,不過看他笨手笨腳地把自己衣角撕成布條,又不忍心拒絕。罷了,念在他一片好心,包就包吧,總比血流幹了好。

少年摸到華蒼後肩的傷,不甚熟練地替他纏了幾圈。少年的手掌溫熱,指腹柔軟,小心翼翼地探尋著華蒼的傷處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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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華蒼後背的肌肉緊緊繃著,之後習慣了他的觸碰,逐漸放鬆下來。

半晌少年收了手:“喂,你好點了嗎?”

華蒼籲了口氣。

少年笑道:“我叫邵威,召耳邵,威風凜凜的威,你叫什麼?”

華蒼望著他呆愣愣的眼:“……華蒼。”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天德寺這場風波終於平息。然而十幾名刺客或被殺或自盡,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少年被侍衛護著走了。

華蒼離開戒律堂的時候,從外衫裡掉出一塊木牌。他低頭看了下,覺得有些眼熟,似乎是那小瞎子不小心弄丟的。

華蒼撿起木牌,只見上面畫了小圖,又是圓圈又是線條,最後還寫了個“二丈九尺”,於他而言就像鬼畫符一般,完全看不懂是什麼意思。

要還給那人麼?

身邊有護衛,想來不是出身尋常人家,姓邵……秣京有哪個官家姓邵?

華蒼一時猜不出少年的身份。

不過是萍水相逢,或許今後都不會再見面了。

華蒼將木牌在手上掂了掂,最終還是收進了懷中。

也罷,先替他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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