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匿於黑暗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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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火正燒得熱意燻然,房間的氣氛卻被兩聲突兀槍響凍結在了無法令人愉悅的緘默。

賽科爾盤腿坐在桌上,一手託著腮,一手拋弄著隨身的匕首,歪著頭眯著眼,看也不看對面那板著臉兇巴巴的傢伙,反而直盯著門外空蕩石階,就像認定寒冰能量彈是從地上渾濁的泥水中射出來似的。

桌上擺著三杯新沏好的茶,卻始終無人伸手去拿。

明琪女士背對著他們站在壁爐邊,低頭凝視著爐火,動也不動,像座快被烤化的蠟像。諾爾德跑前跑後收拾完茶具,趕緊一屁股坐到了賽科爾邊上,也學著樣子單手託腮,睜大眼睛,生怕錯過好戲。

維魯特收好了槍,瞧著那蠢貨還不認錯,反擺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在場的都可算是自己人了,他也不避諱,踢了踢邊上的空鐵箱,冷嘲一聲:“你不是厲害得很嗎,怎麼沒打兩下就被人抓到了?”

照理來說,他肯定是要先從這傢伙出門的緣由開始盤問的。只因方才明琪女士刻意隱瞞了這一點,他若當面問起,難免令女士尷尬,只能揪著這個“不該犯的錯誤”作為最先討伐的依據――這也是他親眼所見的,不容那小子耍賴。

誰知他不提也罷了,一提起這個,影刺客立馬炸了毛:“誰被抓到啦!就憑鐵手那兩下子也想抓住小爺!?呸!”

他把匕首狠狠往桌面一紮,指著地上的魔導箱,罵聲連連:“你知道什麼!小爺跑了一天的路,才剛回家,累得要死,又找不到你,正想睡個午覺呢!鐵手那不要臉的傢伙就打上門來了!打就打吧,那王八蛋,居然還敢騙小爺!說什麼把你關進箱子裡去了,小爺可不就得想著進去救你啊!結果呢?裡面啥都沒!一轉頭那家夥就把箱子給鎖了!還放了白光來曬我,熱死小爺了!”

他越說越氣,咬牙瞪著那鐵箱,恨不得用目光把它燒出兩個洞來。

“這箱子……是你自己鑽進去的?”維魯特猛吸了口氣,好容易才穩住微微抽搐的嘴角。在跟著黑甲武士大隊前往孤兒院的路上,他為同伴的失手被擒設想了無數個理由,卻絕沒料到,這小子竟是如此乾脆利落地“自投羅網”!

“不然呢?他可打不過我!”賽科爾昂著脖子不以為恥,反因這實力上的優勢,不自覺又顯出幾分笑意。

“……你怎麼就覺得,我會隨隨便便被人抓住?”

“不對嗎?你又打不過他。”影刺客愣了愣,自覺理所當然。

維魯特都快被他氣糊塗了,居然和這愣頭青辯起道理:“好,就算打不過,我不能提前撤退嗎!?我有真實之眼,隨時可以使用,他們誰能躲開我的探測?何況那麼一大幫重甲武士,就算是頭豬看到了,也該明白情況不對!”

賽科爾這一尋思也覺得在理,懊惱地抓了抓頭髮:“我這不是沒看到你,著急了嘛……再說了,你出去也不留個紙條,我怎麼知道你去哪兒了呀!我平時一個人出去,可都是有寫紙條的!”

他振振有詞,反把“貿然失蹤”的罪名扣到了對方身上,卻又意外地無懈可擊。

維魯特竟一時說不出話。長久以來,不管是在新教派內,還是國立軍事學院中,他都有著如眾星捧月般的地位。他太過習慣身為“頭腦”的指揮權力,總想著該如何妥帖地安排好身邊夥伴的一切,有時甚至……根本忽略了對方的知情權。

是呀,如果他在離開舊巷前能多留下一張紙,多留下一句話,恐怕現在也不該是這般局面了。

賽科爾從沒見過他啞口無言的樣子,怎會想到是自己駁倒了他,只覺奇怪,正要喚他一聲,壁爐邊又傳來了女士幽幽的質問:“我叫你帶好那些孩子……你一個人跑回來做什麼?”

明琪依舊望著熊熊爐火,並未回頭。賽科爾歷經磨難終能醒來,她卻表現得異常冷漠,不但沒有任何關切之語,甚至連笑容都欠奉,和方才焦急的模樣大相徑庭。

影刺客偷偷瞄了瞄她略顯彎曲的背影,又低下了頭,摳著光溜溜的桌面,答得毫無底氣:“我這不是想著,反正有時間,順便能帶維魯特一起去野營嘛!我瞧他這幾天怪累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還總是不高興……”

他撇了撇嘴,眼珠往同伴那兒一掃,覺得自己好心沒好報,嘟嘟囔囔:“本來想得好好的,等天黑了帶他回山裡去,那不都是分分鐘的事啊!誰知道他會不在家……”

“所以,你就這麼回來了?你就這麼,把那四十二個智力不全、毫無防衛能力的孩子,都扔在深山裡?”女士猛地轉過身,小麥色的面頰被爐火燙得緋紅,眼中卻是寒潭一樣,不見半點波動。

“他們……他們都乖乖在營地待著呢。”賽科爾又一愣,弱弱地反駁,“那附近被我掃蕩過,用柵欄圈起來了,連野豬都沒有的……”

明琪卻不想聽,隨口打斷:“你就不想想,邪眼會不會帶人找進山裡,抓住他們?”

“他敢!”影刺客驚得從桌上跳了起來。他並不覺得女士在虛言恫嚇,一想到本該被自己看護住的孩子們會被那幫不要臉的傢伙抓到,急得腦門上都起了汗。

“我去看看……”他立刻想要去補救,卻被同伴一把拽住了。

“坐好,還沒問完呢!”維魯特手下一使勁,不由分說地將他押到了木椅上,轉頭對上女士銳利如刀的目光,嘆了口氣,“您就別嚇唬他了,免得他亂跑一氣,又鬧出什麼麻煩。”

憑著剛才這番對話,他多少能拼出個大概。女士肯定是以“送孩子們去深山中野營”為名,把那小子哄了出去,而後更有可能是要帶諾爾德一同進山拖住他的,卻沒想到自己會突然到訪,打亂了計劃。

“……你騙我!?”賽科爾這才反應過來,又瞥到小少年正趴在桌上偷笑,氣得一巴掌拍得桌板嗡嗡作響。

“騙你?呵呵……邪眼那種人,一旦被逼急了,什麼事情做不出來!”明琪還不肯罷休,揹著光緩緩走來,眸子裡血芒閃爍,陰氣森森,“你知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他已經找上門來威脅我了,要我幫他抓到維魯特……”

“什麼!?你沒答應他吧!”影刺客慌忙拉住同伴的衣袖,硬是將他塞到了椅子後面。

“我當然沒答應!”女士停在諾爾德身邊,用力按著小少年為了憋笑而蠢蠢欲動的肩膀,“就算某個自大無知蠢貨的命攥在他手裡,跟我又有什麼關係!死就死了吧,免得總在我眼前晃悠,招人心煩!”

賽科爾琢磨出點譏諷的味道來了,訕訕回不了嘴。她反而愈發生氣,厲聲斥道:“你跟人動手打架前,有沒有想過一旦失手,我該怎麼辦!有沒有想過,你最好的朋友會不會受你連累!還有那些無人照料的孩子,會不會在山裡丟了性命!”

斥責聲如暴雨臨頭,打得影刺客都快把腦袋壓到了地上。

“沒有!你連一丁點都沒想過!只要能打個過癮,有什麼好在乎的!?堂堂‘影殺’,新教派第一刺客,這天底下還有誰能擋住你!?”

賽科爾被罵得一個字都不敢冒,垂頭悶坐著,也不知到底聽進去幾分。

維魯特很清楚女士想要趁機敲打敲打那冒失鬼,憋著氣不吭聲。現在瞧著火候也該差不多了,他也無心再去審問,先開口勸道:“好了好了,事情都已平安過去,萬幸沒出什麼大亂子,您就別生氣了。他就是這麼個沒腦子的傢伙,這次知道錯了,下次不再犯就好。”

明琪並不理睬他,還是盯著賽科爾,緊捏住小少年的肩膀一聲冷笑:“喲,我說錯了,你可沒那麼厲害。八年前那場丟人現眼的刺殺,你該不會忘了吧?”

維魯特一聽這話便知要糟。那小子生平就僅有這一次完敗於他人之手,最是忌諱,絕不許聽到旁人議論的,又何況當面的譏諷!再說下去,只怕就要鬧起來了……

他正打算強行扯開話題,卻發現情況不對勁。賽科爾非但沒半點氣急的模樣,反而束手束腳地縮了起來,緊咬著唇,一聲不吭。

這是突然開竅,知道要忍讓了?不可能!維魯特暗暗搖頭,明琪可不管他在想什麼,不客氣地繼續揭著賽科爾的老底:“怎麼不說話了?八年前那個差點殺了你的人是誰?不記得了?可真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啊!”

“女士,當年……”她越說越難聽,維魯特想要勸和,反遭一聲呵斥。

“閉嘴,不關你的事!”明琪朝他瞪了一眼,眸子裡又浮起了血光,氣勢洶洶。

可少伯爵哪裡會怕,耐著性子勸道:“當年他不過十歲,打架打輸了再正常不過,您何必揪著這點舊事不放呢?”

女士聽罷不住冷笑:“我揪著這點舊事不放?到頭來,我這受害者反倒成了惡人!?你去問問他……”她點手一指那縮在椅上的少年:“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怎麼?他不就是和那“盡遠?斯諾克”打了一場嗎?還有什麼內情不成?維魯特聽出不對,轉頭看向同伴。影刺客曲著雙臂,把臉都邁了進去,不讓人瞧見,只是這心虛的樣子反倒更坐實了對方的話。

他不肯出聲反駁,維魯特所知不詳,如何替他辯解,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勸說:“女士,不管怎樣,都是那麼多年前的事了……”

“他害死了我父親!”

厲喝聲彷彿霹靂,劃斷了他尚未說完的話,也打得賽科爾渾身一震,抬起頭來一聲大吼:“我沒有!梵特老爹不是我害死的!”

這話像是早就扎在他心中,不知存了多久,瞬間脫口而出,說完卻又啞住了。

明琪女士的父親……梵特老爹?害死!?維魯特心頭一跳,飛快在腦海搜檢起這個名字。

女士卻根本不給他思考的時間,同樣還以怒喝:“你還敢否認!?你以為當年那點醜事沒人知道了嗎!”

她氣憤已極,兩個大步回到壁爐邊,從角落夾縫裡摸出一張幾經摺疊的舊紙。諾爾德一直老老實實趴在桌上,被這莫名轉向衝突的場面驚得大氣不敢喘,瞧見她找出了那張舊紙,突然一個激靈站起身來。

“明琪媽媽……”他指著那張紙似乎想說什麼,一道紅光頃刻飛來,在他額前一紮。他便如中了麻藥,兩眼一翻,暈倒在椅上。

“這是我父親留下的最後一封信,就在那場刺殺發生前,送到了我手裡。”明琪甩著那張紙,尖利地笑著,活像個拿到處決名單的行刑者,“他告訴了我所有安排好的計劃,還有關於你的一切!那場刺殺根本不該出差錯,就是因為你任性胡為,最後……才害死了他!”

“我……我……”賽科爾似被抓到把柄,再無法反駁,一點點低下頭,重又埋進了蜷起的身體。

維魯特遠遠打量著那封信,紙面泛黃發黑,散亂著幾點焦痕,似乎還被燒去了一塊,心有疑惑:這信顯然意義非凡,為何竟儲存得如此隨便?放在那壁爐夾縫,一個不小心,只怕就被燒沒了。

“說話啊!你不是覺得自己很委屈嗎!?”女士得理不饒人,恨不得把按捺至今的怨恨盡數傾瀉出來,“八年了,這件事我忍了八年了!你居然跟沒事人一樣,到現在還不知悔改!呵呵……他死的可真是冤枉!”

聲聲指責重若千鈞,壓得賽科爾不住急喘,仿如快窒息一般。

維魯特始終找不到有關“梵特老爹”的任何情報,但他知道賽科爾是從來不會說謊的,既然說了沒有,那就是沒有。只是這小子此刻窩窩囊囊地認了慫,看上去卻又顯得明琪女士的話格外可信了……真叫他無法判斷!

房間內一時靜得死沉,連風都停住了,不敢出聲。

明琪似乎也罵累了,背過身去,惡狠狠地下了最後詛咒:“你儘管這麼鬧下去吧,我無所謂了,我也不想再管你!我只等看著,總有一天,你會把我,把你的好朋友,把所有和你有關的人,全都害死!”

“不會的,我……不會的!”賽科爾終於被這話給刺激到了,硬生生從急喘的間歇憋出一句反抗。他幾乎快把身體團成了個球,雙臂緊勒著膝蓋,裹住了低垂的頭,顯得格外無助。

維魯特瞧著他頹喪的模樣,深感無奈。原本只打算審問一番,好好教訓教訓這傻小子,怎想到會牽扯出這麼一件讓人揪心的陳年往事……

局面發展到現在,他已無法肯定女士到底是否在借題發揮,敲打賽科爾了――畢竟再怎麼說,應該不會有人拿自己父親的死開玩笑的。眼看明琪似乎就此罷手,不再多言,他決定趁機收拾殘局,總得先想個辦法讓那傻小子重新振作起來。

“賽科爾?”他在同伴肩頭輕拍了兩下,影刺客卻並無反應,還是埋著頭胡亂呢喃:“不是,不是我……不會的……”

維魯特暗嘆了口氣,手上又加了幾分力,想把他扶起來再說。這走了神的傢伙或將此當做了攻擊,閃電般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不再被刻意收斂的巨力隨便一扯,就將他摔倒在地。

“是我……”手臂上傳來撕裂的疼痛感,他也不惱怒,撐著手肘抬頭看去,卻似被一桶冰水迎面澆下,連呼吸都僵住了。

藍髮的少年圓睜著眼,呲著虎牙,像碰見生死仇敵般惡狠狠地瞪著他。血絲如紅色蛛網在少年眼中盤結著,幾乎要蓋住那片墨藍的瞳。而在那藍色之下湧動的,那是……

冰涼涼的眼淚掉了下來,落在他被緊緊攥住的手臂上,一滴,兩滴……

“我不會害死他們的!”賽科爾似乎完全沒察覺到自己在哭,竭力嘶吼著,像只受了傷的困獸,一旦咬住就絕不放開。

維魯特見過他笑,見過他鬧;見過他得意炫耀,也見過他垂首懊惱;見過他如何在強敵環視下昂然闊步,也見過他在被自己嘲諷後專用來反抗的鬼臉,卻從沒有一次,見過他哭……

這是……怎麼了?他真的懵了,腦袋裡嗡的一聲,只覺點點涼意從手臂直透到後背,簡直要把他整個人都凍在地板上。

賽科爾一聲吼罷,卻漸漸回過了神,轉轉眼珠,終於看到了被他摔在地上的同伴。

那鮮紅的眸子映在他瞳中,像烈焰一樣灼燙,竟似刺痛了他。他怔怔地鬆開了手,一點一點轉過頭,再機械地扳過身體,帶著猝然騰起的黑霧,如飄飛幽靈一樣衝出了房間。

“賽科爾!”維魯特慌忙追到門前,眼中銀光一湛,在一片空白的視野內,只捕捉到那團黑光像箭一樣筆直劃了出去,蹤跡全無。

這小子……跑什麼!他起身太急,此刻只覺頭暈目眩,扶著門框喘了幾口氣,想要追又不可能追的上,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身後卻傳來了女士輕柔的安慰:“別擔心,我知道他在哪兒。”

愕然回頭,明琪已站到桌邊,輕輕撫著諾爾德的頭髮,臉上一派平和,哪裡還有半點惱恨。

她居然真的是在演戲!維魯特瞧著那張若無其事的臉,胸口憋住的氣猶如噴油點火,蹭的一下燃了起來,激得他一聲怒喝:“你未免太過分了吧!”

明琪也不反駁,看著那沉沉熟睡的小少年,悠悠嘆了口氣:“我能信任你嗎?維魯特……”

她似有許多內情藏於幕後,只是維魯特正在盛怒之中,差點就要跟她撕破臉了,哪還有心情去聽什麼解釋。

女士見他不回答,又抬起手來,掌中託著一點紅光,輕聲說道:“我的神力名為‘血裔’。只需一滴血,我就能知道對方究竟身處何處,是生是死,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過我的追蹤。”

她擺出一副談判架勢,卻率先坦白了自己的底線,顯得很有誠意。

這豈不就是單方面的歃血之約?維魯特對於談判再拿手不過,下意識地就開始斟酌起利弊。只是藍髮少年那張落淚嘶吼的臉總在眼前晃悠,幾乎是不容反抗地推著他來到了女士面前。

罷了!他沒有猶豫,一把抽出被賽科爾扎在桌面的匕首,正要往指尖上刺。女士忽然探手過來,在短匕鋒刃上輕輕一彈,將它蕩了開去,刺了一空。

“永遠別輕信教派中的任何人,維魯特,包括我在內。”她似乎僅僅只是想做個測驗,反掌收掉神力,抱起昏睡中的小少年,一步一頓往壁爐邊走,“搬把椅子過來吧,我慢慢和你說……”

維魯特真有些摸不透這位女士究竟在想什麼,運起真實之眼又往門外瞧了瞧,還是沒動靜,只能沉住氣,拎著兩把木椅排到了壁爐邊。

兩人對面坐定。女士知道他會問什麼,也不拖泥帶水,將懷中那封舊信遞給了他:“我這麼做也是逼不得已,你應該能理解。那孩子這次……實在太讓我失望了,不把他藏在心裡的那點東西挖出來,他又怎麼會知道痛,怎麼能記住這教訓。”

維魯特悶聲不答,翻開皺巴巴的舊紙,快速掃了兩眼。那是封未署名的家書,說了些京城風物,還有些柴米油鹽的開銷,絮絮叨叨,卻透著格外親切的溫暖。只是,沒有一句話,提到過賽科爾……

這真是那位“梵特老爹”的信?他還在揣測,女士不等他追問,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八年前那場刺殺,你是知道一些的。老實說,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莫雷迪亞非要大動干戈,去殺了那個根本毫不相干的‘妖女公主’?還偏偏選了賽科爾這麼個十歲不到的孩子……簡直是瘋了。

“他也知道把這事交給一個孩子太不靠譜,為了說服大家,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條巨型異種蛇送給了賽科爾,盤起來都有牛那麼大。我覺得那東西太危險,賽科爾反倒喜歡的不行。我也沒辦法,只能幫他做好掩飾,找了個熟人,送他乘船出海。而在京城負責和他碰頭的,就是我父親,梵特……”

明琪停在此處沒說下去,合上眼睛,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小少年的背,像要睡著了一般。

巨蛇?一個被當中斬斷的蛇形木雕突然浮現在維魯特腦海,那是他初次造訪孤兒院時,在樓上賽科爾臥室裡發現的。當時他也沒在意,現在想來,賽科爾那小子居然會把這種殘破物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本身就大有問題!

“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他迫切地想得到答案,忍不住問了出來。

“我不知道。”女士自嘲地搖了搖頭,“那孩子回來時,什麼東西都沒帶,衣服也破了,巨蛇也弄丟了,簡直像個逃荒的乞丐……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他死也不肯說……我也是過後才知道,父親在任務中出了意外……”

話題就此終止,女士盯著面前金紅的爐火,不再多說一個字。

所以,她方才的確是在說謊嚇唬賽科爾了,可那小子為什麼會……哭?維魯特越想越覺得頭疼,忍不住扶額長嘆,又聽到一聲輕問:“如果邪眼說的是真的,你打算怎麼辦?”

明琪竟轉眼就從對往事的感傷中恢復過來,他卻慢了一拍,下意識跟著重複:“邪眼說的……”話到一半,維魯特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沒再說下去。

明琪還生怕他聽不懂,又追問了一句:“如果莫雷迪亞真要殺那孩子……”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他平靜地打斷了女士的話,將手中舊信重新摺好,放回了桌面。

明琪顯然並不滿意他的答案,緩緩搖頭,卻沒再繼續糾纏下去,抬手指了指堆放在牆角的那副黑鐵鎧甲:“你知不知道,那些傀儡怪物是怎麼來的?”

維魯特很有些疲憊了,其實並不想再聊,但又不能太失禮,跟著瞥了一眼,隨口反問:“您不是說,它們是被第一主祭閣下親手創造出來的嗎?”

“在那之前呢?你有沒有想過……”女士頓了一頓,留給他思考的時間,“要製造它們,需要怎樣的材料?”

她這話說得又低又慢,就像受傷之後難耐的□□,夾雜著說不出的苦痛。

材料?維魯特覺出點不同尋常的意味,還沒開口問,女士已給了答案:“他們原本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凡人,只是運氣不好,抗不過那個實驗,最後……就成了這幅樣子。”

凡人?實驗……神力藥劑!?維魯特幾乎不假思索地想到了這個詞。照她話中的意思,這些怪物……全是用神力實驗的參與者改造而成的!?

“莫雷迪亞從沒告訴過你這些吧?”明琪抱緊了小少年,眯著眼睛冷笑,“你知道孤兒院裡的孩子究竟是怎麼來的,現在,你也看到那些成年人都去了哪裡。呵呵……”

她一聲接一聲地笑著,連迴音都似帶著怨恨,在房中久久不散。

這……不可能!老師明明說過,那實驗的失敗者們都被以“殉道”之名隆重厚葬了,怎麼會……雖然安坐火爐前,維魯特卻依舊覺得遍體生寒。這些天總是糾纏在他腦海中的那個龐然黑影,竟在此刻露出了一點端倪,但卻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答案。

路易斯管家送來的血腥實驗記錄又在腦海中翻滾,令他有種說不出的噁心。他奮力撐著那根理智的弦,冷靜質問:“你有什麼證據?”

“沒有。”女士回答得非常坦然,“我要是有證據,早就拿出來了,何必在這兒跟你費口舌。”

維魯特被她嗆得說不出話,女士反倒意味深長地又來了一句:“你想知道真相,就要親眼去看看,看看那人間的地獄究竟是什麼模樣的……”她轉過頭,直視著那雙因為雜念蒙生了幾許灰暗的紅瞳,面無表情:“你知道那地方的。你正式加入教派後,莫雷迪亞曾帶你去過一次……我相信你能記起來。”

說罷她又拍著諾爾德的背陷入沉默,留下一個啞謎般的疑團。

我曾去過?在什麼時候?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她又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問題一環套著一環,重重疊疊不知有幾,鬧騰得維魯特腦門子都快要炸裂了。這一天下來,他得到了太多訊息,真真假假亂七八糟,此刻又如何能夠梳理清楚。

“你該走了。”

低沉的催促聲傳來。明琪女士閉著雙眼靠在椅上,懷中是早已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少年,那寧靜的畫面,就像是晚餐後,母親抱著孩子在悄悄打盹。

走……去哪兒?他尚覺昏昏沉沉,不明所以。

“下了山往南走,靠近海邊,有座荒廢的小鎮。”明琪夢囈般說著,細弱嗓音融在爐火的噼啪響聲中,幾乎聽不清,“早年間,那裡失過一場大火,幾乎燒了半個鎮子,又有人傳言是鬧了鬼、糟了詛咒……總之,漸漸地就沒人住了。賽科爾從前就常喜歡往那兒跑,後來院裡人多了,熱鬧了,也去得少了。只有我每次訓他訓得狠了,他才會跑去那鎮子裡待上幾天,和我鬥氣……”

賽科爾……對,該去找賽科爾了!維魯特瞬間回過神,彈簧般站了起來,連聲告辭也沒來得及說就想往外走。然而他僵坐太久,這一起身邁開步,便覺腳下如萬針刺骨,又疼又麻,說不出的難受,只能暫且扶著椅子站著。

這刺痛感反倒令他渾渾噩噩的思緒一下清晰了起來。他轉過頭,看著那沉靜在金紅火光中的身影,張了張嘴,卻也說不出什麼。

不管那位“梵特老爹”究竟是出了怎樣的意外,明琪女士都沒將它怪罪在賽科爾身上,以此發洩悲痛。她是把那長不大的小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不求回報,發自真心地愛護著……

他忽然覺得胸口發堵,不由想到了永遠愛為他操心的母親,想到了總是能看穿他心思的父親,想到那座樸實無華的石頭古堡――那是獨屬於他的,可以放下一切戒備和算計的天地。

“走吧……”

催促聲再次傳來。此情此景,還要說句“再見”未免做作。他悶聲點了點頭,邁開微微發麻的雙腿,走到門口,又收到了一聲叮嚀:“邪眼說的那些話,就別告訴他了,他也聽不懂。不管今後如何,那孩子……總是不會說謊騙你的,相信他。”

遠方是烏蒙蒙的天,雨雲又開始聚集,找不到一顆星星。在這荒僻的東山,天上地下都是一般的黑,只有他身後燃著灼熱的光,為他照開了一條明亮通路。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在光下漸漸固定的影子,恍恍惚惚,好像又看到了那張總是如孩童般天真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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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銀髮的少年沉默了片刻,輕輕地應了一聲,再不回頭,朝著那條泥濘的漆黑石路,大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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