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一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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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主祭

壁爐裡炭火熊熊,桌上也排滿了鑲金燭臺,照得客廳一片通明。

方才還生死相搏的對手,卻像在瞬間成了毫無芥蒂的朋友,列席共餐。銀盤裡的食物冒著騰騰熱氣,紅袍金面的侍者隨時恭候差遣,輕柔樂曲混著酒香在夜色中飄蕩,一切都顯得如此寧靜與溫馨。

維魯特正襟危坐,默默享用著豐盛晚宴。他已卸去了沉重鎧甲,卻除不掉滿身的腥味,再加一路雨水混著汗水,黏得頭髮都快打結,實在算不上雅觀。

但這絲毫無法影響他此刻堪稱完美的貴族儀態。

明琪女士帶著諾爾德坐在他左手邊,同樣安靜地用著餐;右側沒擺座椅,只放著那依舊緊鎖的魔導箱,以便他能隨時確定同伴的狀況――有了食物香味的引誘,說不定那小子很快就能醒了。

他對面則坐著邪眼和鐵手。兩人都是一樣僵硬的表情,緊握著刀叉,盯著盤中食物卻又下不了口,就像要持著餐具奔赴戰場似的。

維魯特緩緩滑動手中餐刀,從面前那份灑滿不知名香料的烤羊排上切了一片,塞進嘴裡。入口鮮嫩,濃郁芬芳中帶著絲絲甜味,在這之後,便全是熱辣辣直衝到鼻腔的刺激感了。

他並不習慣如此濃重的辣,被嗆得雙頰都有些泛紅。但他依舊緊繃著臉,慢慢咀嚼著,不漏出一點聲音。他需要這辣味提醒自己:無論如何匪夷所思,眼前所見都並非幻象。

被稱為“梅璐妮”的女孩突然出現,將他僥倖贏得的大好局面清得一乾二淨。她就像個遲遲歸來的主人,柔柔地笑著,說著寒暄的話,卻毫不客氣地主導了屋內的一切。

她究竟是誰?又為什麼會如此“湊巧”地出現在孤兒院?

在他找出頭緒之前,隨行的紅袍眾便一擁而上,清理場地,鋪設餐桌裝飾,配上燭臺和最新款的留聲機,轉眼將孤兒院客廳打造成了貴族式的晚宴會場。

女孩非常自然地坐到了主位,更是貼心地開始為眾人安排坐席。為和平起見,兩方當然應該分開就座,但維魯特並不願輕易放棄到手的好牌。

他謹慎打量著那個女孩。她看上去和小諾爾德差不多大,細胳膊細腿的,明明如此年幼,卻能將如鐵手這般張狂強橫的高階力量者都嚇得噤若寒蟬,顯然絕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的……

“克洛諾閣下,請快入座吧。”明琪女士見他遲遲不動,低聲催促著,眼神中滿含警告意味。

女士反常的表現給了維魯特極大提示。他意識到那女孩的身份或許遠超自己想象,當機立斷鬆開了對邪眼的控制,並摘下頭盔,為自己的失禮再三致歉。

“不必這麼客氣啦,維魯特,我們可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喲。”女孩親暱叫著他的名字,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曾見過她嗎?完全沒有印象……維魯特翻檢過所有記憶片段,仍舊一無所獲,只能默默坐下,守著身旁的魔導箱,聽著明琪女士和梅璐妮貌似熟絡地拉起家常。

“您這次回南島,是為了參加新年祭嗎?”

“新年祭呀……人家大概又沒辦法去看了哦,還要快些回巖城去呢!”

“那真是太遺憾了。”女士也不追問緣由,轉開了話題,“說起巖城,我倒想起一件事。前陣子那場傭兵大賽,傳言竟有領主階的至尊強者到場,您聽說過這事嗎?”

“是真的喲!”梅璐妮一下興奮起來,海藍眼瞳中似乎都有波光在閃耀,“你不知道,當時和他對陣的啊,就是‘鬼翅’那幫不長眼的蠢蛋。聽說領域結界一出現,可把他們都給嚇傻了,哈哈哈!”

相較於傳聞中的領主強者,女孩卻反倒對“鬼翅”傭兵眾踢到鐵板的狼狽模樣更在意。

她掩著嘴止不住地笑,頗為幸災樂禍,末了卻又長長嘆了口氣:“說起來,這麼好笑的事情,人家居然都沒在場……好氣哦!”

梅璐妮發洩般踢著桌腿,震得滿桌餐盤都在叮噹亂晃,這力氣可絕不像個柔弱的小女孩。

“您沒有參加大賽嗎?”明琪顯然有些意外。

“當然參加了啦!只不過,人家報的是個人賽啦,至於團體賽……”她轉頭看向維魯特,眯著眼睛似笑非笑,“那幫新來的傢伙太沒用了,根本不能打嘛……倒是運氣還不錯,居然一個都沒死呢。”

巖城、傭兵、新來的……少伯爵心頭一震。邪眼方才提起過,刺殺任務的參與者大都被派去巖城,在“那位”的手下……現在看來,指的應該就是這神秘女孩了。

“原來如此,他們也是託了您的庇護。”話題多少帶上了幾分血腥味,女士打了個哈哈,明智地住了嘴。

梅璐妮卻並不想就此停住。她靠在桌邊雙手託腮,觀察獵物一般盯著銀髮的貴族少年,忽然問道:“吶,維魯特,你去過巖城嗎?”

“實在慚愧,在下從未去過。”少伯爵不慌不忙放下刀叉,恭謹地低了低頭。

“那你想去嗎?人家可以帶你一起走喲!”

“不勝榮幸!只是,在下最近俗務繁忙,恐怕……”

“哈哈哈,人家開玩笑的啦!”女孩笑著打斷了他的客套話,“就算人家想帶你走啊,弗萊爾先生可不捨得讓你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喲。”

弗萊爾是老師的姓氏,顯然這女孩和老師的關係並不如明琪女士那麼親近……維魯特不敢失禮,起身再次道了句歉意,

他一站起來,女孩就瞄到他腰間彆著的魔導槍,眼睛一亮:“哎呀,這把槍好特別哦!你從哪兒買到的?”

光從外表上看,除了材質之外,銀色魔導槍和塔帕茲軍部制式手-槍並無太大差異。維魯特不知她從哪裡瞧出了特殊,如實答道:“說來有些奇怪,這把魔導槍,是在下三年前收到的生日禮物。可惜贈送者並未署名,一直無法答謝。”

“原來是神秘的禮物啊,好棒哦!能給人家看看嗎?”梅璐妮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是期待。

“……當然可以。”

這場面由不得他不給,維魯特毫不猶豫解下了槍,一名紅袍人即刻湊上前接過,遞給了女孩。

梅璐妮顯得極是喜愛,翻來覆去把玩了片刻,忽然驚叫:“人家好像見過這種工藝喲!巖城有家非常出名的魔導工坊,叫做‘卡羅’。你聽說過嗎?”

她竟似非常熟悉這槍的構造,點指往槍柄下方某處輕輕一敲。紅光閃過,銀白金屬表面立刻浮出個模糊的機械傀儡圖案――正是屬於“卡羅”的商標。

“果然沒錯呢……”女孩緊緊抓著魔導槍,就似終於找到了心念之物,頓了好半天才戀戀不捨地將它拋回。

克洛諾家精於船舶製造,同為魔導工業的競爭者,維魯特又豈能不識“卡羅”標記,接過槍一看便確定無疑。

只是,各大工坊但凡出品,必要在醒目處印刻上自家標記。這把槍卻反而將其隱藏了,似乎不像是用於售賣的成品……話又說回來,究竟是誰會遠赴千里之遙的巖城,只為給一個貴族公子送上這件“來歷不明”的生日禮物呢?

他就此陷入沉思,兩位女性也都不再說話,長桌邊又恢復了寂靜。

始終如囚徒般低垂著頭的邪眼自覺找到了機會,拿起餐巾擦擦滴酒未沾的嘴,起身向女孩致意:“梅璐妮閣下,多謝您的盛情款待。如今天色也晚了,我們兩人還得回外海……您看……”

他根本不敢提及此前發生的暴力衝突,裝得就像當真在參加一場久別重逢的晚宴。

女孩一轉過頭就瞥見他那張血跡斑斑的臉,噗嗤樂了:“怎麼啦,人家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就不能陪我多聊聊嗎?”

“哪裡,怎麼會,不敢……”邪眼無語倫次,連連搖頭。

“別怕別怕,人家和你開玩笑呢!說起來,這麼多年不見,人家都快忘記你長什麼樣子了。”梅璐妮忽然來了興趣,跳下座椅,兩三步就站到了他身側。

“讓我看看……哎呀,好可憐哦。”她招了招手,邪眼趕緊彎下腰,任那小手彈琴般在他鼻樑周圍的傷口上亂點,不敢吱聲。

旁邊的鐵手更是目不斜視,只顧揮動餐刀,將盤中烤肉切得如麵包屑一樣稀碎,卻一口都不吃。

“你不乖哦,偷偷做了壞事呢……”女孩如安慰寵物般撫著邪眼棕色的捲髮,輕聲責怪,似乎早已洞悉他暗中所做的一切。

“閣下,我……”邪眼繃緊了身體,顫著嘴唇試圖辯解。

“好啦好啦,人家不是在怪你啦,知道錯了就好。”梅璐妮根本不想聽,拍了拍手,轉頭便要回去。

“……閣下!”邪眼憋了口氣,突然一聲大吼,“您真的認為我做錯了嗎?”

女孩的腳步瞬間為之一頓。

鐵手驚得餐刀都掉了,藉著彎腰拾取的機會在桌底下直扯他胳膊。他卻不管不顧,豁出去了:“您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對教派一直盡忠盡職,從未有過半分懈怠。我也自知天賦不足,但凡尊上吩咐過的差事,髒活也好累活也罷,我都是搶著去做的!只想勤能補拙,終於是得到了尊上認可……但那小子!”

他揮起手杖指著維魯特,氣到渾身發抖:“那小子做了些什麼!什麼都沒有!他憑什麼能成為‘繼承者’,爬到我頭上,對我呼來喝去,趾高氣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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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控訴有理有據,就連維魯特自己都無法辯白――他也是剛剛才聽說了這事,更是從沒想過該如何“呼來喝去,趾高氣昂”。

“是哦,人家也覺得好奇怪。”梅璐妮轉回頭,看著那被嫉妒和憤怒衝昏了的傢伙,似乎並不生氣,反而甜甜一笑,“這世上吧,有的人一出生就能飛到雲端上;有的人活了一輩子,還趴在爛泥中打滾……誰又能想明白呢?

“或許,這只是來自海洋女神的意志喲。”她別有深意地看了維魯特一眼,“畢竟啊,女神殿下的心思,可不是人人都能隨便猜測的。”

“閣下……”邪眼當然無法接受這般託詞,不死心地要追問,終於惹得女孩生了氣。

“好啦!你還有完沒完,真不聽話。”她垂下了長長的睫毛,隨手拈起身邊的餐叉,用力敲著盤沿,藉此發洩不滿,“壞孩子可是要受到懲罰的喲!”

話音剛落,便有紅袍人從樓外捧著個密閉的金屬盒大步前來,停在她身側,也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女孩像看到了獨屬於自己的玩具,興奮地拉著裙襬原地轉了個圈,這才輕笑著將其開啟。就見個黑漆漆的圓球哧溜一下從盒中蹦到桌面,在盤碗間來回滾個不停。

那黑球蓬松松的,乍看像個棉花團,但顯然是個擁有自主意識的生物,卻不知什麼來歷。

維魯特正試圖從球體上找出類似五官的存在,梅璐妮已伸出手掌紅光一展。那怪東西瞬間尋到了方向,凌空一躍,趴在女孩掌心的神光中不動了。

“它叫‘煤煤’,人家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哦,你們都沒見過吧?”女孩翹著嘴角,高高舉起手掌,向眾人炫耀這新奇的玩具。

如此驕傲的模樣,立刻令維魯特想到了喜愛收集變種生物的同伴。賽科爾此刻若還醒著,多半已經打起那小東西的歪主意了……

他低頭往鐵箱裡掃了一眼,還是沒見動靜,暗歎了口氣。卻聽對面一聲輕呼,女孩已揮手將黑球扔到了邪眼肩頭。

“別動哦,小心它咬你。‘煤煤’可是從黑暗沼澤裡抓來的呢。”梅璐妮捉弄般擠了擠眼睛,輕拍手掌,幾道紅光如鎖鏈般從地下鑽出,將貴族男子牢牢固定在座椅上。

“閣下,您這是,做什麼……”邪眼整張臉都白得跟紙一樣,死死盯著肩頭的小怪物,生怕它一個暴起跳過來。

身旁的黃髮男子也是鐵青著臉,直往後退開數步,半點都不想讓那紅光沾上――至於同伴究竟會如何,真的愛莫能助了。

“別怕別怕,人家只是想拿你做個小小的實驗啦!”女孩緩步繞著他打轉,饒有趣味地看著那張駭然失色的臉,細聲細氣地解釋,“黑暗沼澤裡有什麼東西,大家都知道的。不過呢,‘煤煤’是很特別的,它啊,可是那些怪獸的幼崽喲!”

異獸幼崽?維魯特不是第一次接觸到來自黑暗沼澤的“特產品”,他的表兄弟朗尼?威斯特就極其熱衷於怪獸拍賣,每有所得必會同他顯擺一番。那些猙獰恐怖的巨獸,竟是從如此孱弱的小球轉化而成的嗎!?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說起來,人家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呢,真是多虧了……”女孩說到這裡不知想起了什麼,面色突變,皺著眉頭冷哼了一聲。邪眼身上的紅光也跟著暴漲,將他從頭到腳裹了起來,只留出鼻孔維持呼吸。

正說得好好的,誰都沒料到她會突然爆發。客廳內瞬間沒了聲響,沒人敢在這片暴起的紅光中插一句嘴。那觸了黴頭的催眠術師倒是想求饒,可惜為時已晚,如今也只餘下粗氣連連。

小黑球似乎毫無重量,在血芒中飄來蕩去。眾人的目光也隨著它轉動,最後停到了邪眼鼻孔前方,彷彿見到美食般整個球體顫個不停。

“讓我瞧瞧……這感覺,是恐懼吧?我就知道,每次都是這樣的!”女孩撅起了紅紅的嘴巴,顯然對實驗者的表現非常不滿,但配上她孩童的樣子,卻又顯得天然可愛。然而她手中的紅光可絕無半分稚嫩童心,稍加扭曲旋轉,頃刻就將邪眼整隻左手如麻花般卷了起來。

骨骼碎裂聲連番響過,聽得維魯特頭皮發麻。這女孩看著還挺好說話,怎麼動起手來如此狠辣,稍不如意就廢了對方一隻胳膊!

受刑者鼻翼撐得欲裂,苦於動彈不得。而唯一能幫助他的鐵手也同樣像是被無形神力束縛住了般,顫著雙手,眼中灰光亂閃,就是無法邁步上前。

那可以想見的徹骨劇痛讓人不寒而慄,小黑球卻異常興奮,來回彈了幾下,便像吹氣球般膨脹了起來。

“現在應該是……痛苦咯?不行不行,這也太普通了!”梅璐妮像是突然發起了呆,神神叨叨地嘀咕著,可沒人聽得懂她在說什麼。

黑色“氣球”不斷脹大,漸漸開始往長條方向發展。女孩更不高興,彷彿被人欺騙、受了委屈般跺著腳,用力揮了揮手。紅光將邪眼的右臂也輕鬆拗斷,疊了兩重,幾乎組成個回字。可那氣球變長的速度反而又快了幾分。

“真沒用!”她終於動了真怒,不再扭捏作態,直接跳到桌上,鼓著通紅雙頰衝對方大吼,“你還算不算個男人,就不能堅強一點嗎!”

她那雙大眼睛簡直能變形一般,瞪到幾乎快佔了小半個臉,海藍色的瞳中不斷爆出血芒,如波濤洶洶。紅光也在她意識控制下一點點縮緊,無聲無息,卻像要把人整個擠成肉糰子――或許在她看來,活人也好,死人也好,和肉糰子都沒什麼分別。

畫面中沒有一絲反抗,沒有一點血腥,就如同一出殘酷的死亡默劇。維魯特緊皺著眉頭,不忍再看下去。即便雙方互為敵手,但如此不人道的折磨,也實在過分……或許,應該試著上前勸阻?

這念頭剛閃過,諾爾德便已擋到了身前,卻又不看他,直盯著那“黑氣球”,眼珠滴溜溜地亂轉,毫無懼色。明琪女士對女孩殘酷的手段似乎並無意外,一直冷眼旁觀,此刻顯然不願讓他多嘴惹來麻煩。他也只能壓下心頭的起伏,靜觀其變。

梅璐妮越是逼迫,黑球變長的速度反而越快,最後被拉成一條手指粗細的長蛇,眼瞧著都快斷了。

她惱怒至極,在桌上用力跺腳,踩碎了幾個餐盤,憋了好長一口氣,居然又耐著性子安撫起來:“小眼鏡,你要堅持住呀!我跟你說哦,‘煤煤’是可以吸取你心底最強烈的情緒的!恐懼呀痛苦呀什麼的,人家都試過很多次啦!現在只想要那種很厲害、很頑強的情緒哦!人家知道的,你辛苦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爬到第七主祭的位置。你捨得就這麼放棄嗎?”

她語氣輕柔,又恢復到了剛開始那種毫無殺傷力的軟萌。黑球為此突然頓住,顫了幾下,竟有往回縮的跡象。

“很好很好!”女孩喜出望外,又揚起了笑臉,止不住鼓掌加油,似乎全忘了她正是一切的禍首,“人家一直很看好你的哦!如果沒有你這麼賣力地工作,人家哪來這麼多玩具呀!你最棒了!只要你堅持住,人家一定會繼續支援你、幫助你的喲!”

邪眼似乎真被她鼓動,球體猛地爆裂成黑霧,漸漸凝作個似鹿非馬的形狀,更有兩點金光如眨眼般間歇閃爍,逗得女孩忍不住伸手想去觸碰。

金光愈盛,無形威懾隨著夜風激起,壓得室內寒意森森。所有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只看著那金光變幻,閃爍不定,猶如夜空中的星辰。

這駭人的折磨似乎馬上要到盡頭,連維魯特都忍不住要為對手松了口氣。卻聽一聲悲鳴,還未能成型的黑霧怪獸突然如遭錘擊,巨震了兩下,便如大廈傾塌,眨眼間就縮回煤球般的樣子,掉落桌面。

梅璐妮正往前伸出的手只觸到一團消散煙霧,便像碰到了極地寒冰般僵在空中,隨她面龐上的微笑一同定格。

不管這所謂“實驗”究竟是何目的,顯然都以失敗告終了。

“哎呀呀……廢物就是廢物,果然不值得人家期待呢。”女孩頗為嫌棄地嘖嘖兩聲,緩緩收回手,歪著頭看向那乾瘦得幾乎不成人形的木乃伊,斂起了最後一絲笑意。

她甩出條紅線將黑球收回掌心,瞧了幾眼,隨便扔給某個侍立著的紅袍人,懶洋洋地走向座位。血光自她腳下隆起,如激流旋渦在邪眼身上翻卷了一遍,呼吸間又全縮回了地下。

催眠術師軟癱在椅上,一張臉半青半白,雙目緊閉,不知生死。但他本該被折斷的雙手卻是完好的,身上也不見異樣,就連鼻樑周圍的傷口都已癒合,沒留疤痕――似乎剛才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場夢。

鐵手憋著氣不敢動,瞧著女孩走遠,才湊上前往同伴心臟處一按,感覺到尚存虛弱跳動,終於舒了口長氣。

“真掃興,今天的聚餐就到此為止吧。”梅璐妮完全無視他的小動作,仿如打掃完垃圾般拿餐巾擦了擦手,踏著一名侍者的背脊走下長桌,自顧自地就往大門去了。紅袍眾即刻從樓外魚躍而入,分工打包,片刻間就將這宴會場撤得一乾二淨。

明琪女士作為主人,自當起身送別。維魯特緊跟著站起,女孩卻忽然停住腳,回頭望了他一眼。

“吶,維魯特,你見過一個紅頭髮紅眼睛的小男孩嗎?和人家差不多高,就像這樣……”她踮起腳來伸手往頭頂比了比,又揮出團血光凝出個人形,“血紅血紅的頭髮,血紅血紅的眼睛……”

女孩看著銀髮少年那同樣鮮紅的眼眸,再次揚起唇角,笑得一派純真。

一瞬間,所有紅袍人關注的焦點都聚在了維魯特身上,他幾乎能感受到那股無形重壓。他直面著女孩熱切的目光,認真想了許久,終是肅然搖了搖頭:“抱歉,閣下,我從未見過符合您描述的孩子。”

“是嗎……好可惜呢。”梅璐妮盯著他的臉瞧了半晌,終於相信他並未說謊,像風一樣攜著笑聲消失在門外。

紅袍眾隨之一湧而去,連帶著原本屬於邪眼麾下的黑甲武士,轟轟隆隆,走得一個不剩。

整齊腳步聲漸遠,背後又傳來咣噹一下撞擊。沒等維魯特回過頭,一道灰光就從前方竄了出去。長桌對面歪倒著一把木椅,鐵手趁人不備,已攜著昏迷的同伴逃之夭夭了。

明琪女士顯然無意阻攔,維魯特自然更不會孤身追擊。他在桌旁靜立片刻,瞳中銀光一閃,確定周圍再無人潛伏之後,重重落回到座椅。

那女孩千里迢迢從巖城而來,難道真只是為了一場聚餐?那群隨行侍者也著實奇怪,始終不言不語,如機械一般,難不成也是傀儡怪物?但拿他們與黑甲武士一比,未免顯得太聰慧靈活了……

他揉著昏沉的額頭,真覺得有些疲憊。今天這連番風波攪得他腦中胡思亂想沸騰個不停,都快要熬成一鍋粥了!

偌大的孤兒院裡又只剩了他們幾人。明琪上前關好大門,回頭朝小少年比了比手:“再去泡些熱茶來吧。”

諾爾德低頭瞅瞅那依然毫無動靜的魔導箱,乖乖跑到內屋去了。

女士此刻支開那孩子,多半是有話要說。維魯特心知肚明,也不點破,先往箱子裡瞥了一眼。沒了燭臺照耀,室內光線昏暗,箱中更是烏糟糟的一團黑,什麼都看不清。

明琪重新坐回他身旁,也盯著鐵箱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我必須向你道歉,維魯特。實話實說,剛才那樣的局勢,我真有過要拿你去換回賽科爾的心思。”

“您不必如此自責。”少伯爵很能理解她的難處,反而柔聲安慰。

“虧得你救下了他,要不然,等賽科爾醒來我真不知該怎麼去解釋了。”女士頓了一頓,又轉開話題,“那女孩……梅璐妮閣下也是教派主祭之一,或者應該說,她是第一位主祭。”

第一主祭?也就是說,她比明琪女士加入教派的時間更早了。可她這年紀……

明琪能猜到他的困惑:“別被她的外表所欺騙。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就是這般模樣的……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提到過去的回憶,女士顯得有些感傷,起身緩緩走到壁爐前,給那黯淡的火堆添了幾根新炭:“可以說,她是我的半個老師,因為我是從她手中才得到這……秘法的。事實上,鐵手和邪眼也曾在她那兒學習過一段時間,嚴格來說,我們都能算是同一批的學生。”

原來還有這層關係,難怪他們都表現出相當的敬畏……維魯特總算對女孩的來歷有了大概認識,繼續追問:“是您邀請她來的嗎?”

“怎麼可能,我們都有多少年沒聯絡過了。”女士不由失笑,“自從傭兵公會籌建以後,那位閣下幾乎就住在了巖城。而我又從不離島,只是在新年祭上偶爾能碰個面。”

所以她方才故作熟絡,只是想要藉此給邪眼施壓吧……維魯特恍然,卻仍想不通女孩究竟為何而來,再次提問。

“是因為邪眼。”女士毫不猶豫下了斷言,“你有所不知,邪眼帶來的那些傀儡怪物全都是梅璐妮閣下親手創造的,施加過專屬於她的秘法印記。我猜,她應該是藉此發現了某些不該有的小動作,特意來敲打一番吧。”

這似乎說得過去,但其實若非邪眼幾次三番的頂撞惹火了那位閣下,她一開始也並沒有要教訓對方的意思……維魯特總覺得梅璐妮自進門後就對自己有種格外的關注,想著她問過的幾句莫名其妙的話,依舊捉摸不透。

算了,雖然第一主祭閣下渾身都包裹著謎團,但畢竟沒有表現出敵意,要弄清因果緣由也不必急於一時……

他正準備再問問女士關於邪眼的情報,就聽腳邊撲騰一聲輕響,緊跟著黑光一閃,就炸出了賽科爾怒氣衝衝的喝罵:“該死的鐵手,居然敢騙我,太不要臉了!來啊,有種再和小爺……”

話音戛然而止。影刺客套了身殘破的黑斗篷,傻站在長桌上,大張著嘴,高舉雙刃,瞪著前方那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活像個被凍僵的猩猩。

“……維魯特?大姐頭?”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終於確定這一切不是幻覺,趕緊從桌上跳了下來,不住撓頭,“我又做夢了嗎?真奇怪,感覺完全不像嘛……”

他獨自在那兒嘟嘟囔囔,少伯爵和明琪女士卻都僵著臉,冷冷看著他,一言不發。

內屋傳來一陣乒乓亂響,小少年提著剛煮沸的銅壺,火箭一樣躥了過來,直往賽科爾懷裡鑽:“賽奇大哥,你可總算醒了!”

“臭小子,你想燙死我啊!”影刺客急忙往邊上一閃,躲過了那霧氣升騰的茶壺,一把揪住小少年的脖領,將他按到了椅子上。

諾爾德順勢放下銅壺,瞪大眼睛,認認真真將他從頭到腳都看了個遍,沒尋著傷口跡象,才展顏笑道:“賽奇大哥,你醒得太晚啦!剛才有這麼大一桌好吃的,現在連屁都沒啦!”

孩子的世界裡沒有太多紛爭和考量,平安的親人和足以飽腹的食物,或許就是最重要的全部了。

小少年在賽科爾面前顯得毫無防備。他極力誇張地揮著手臂,想要描繪那場貴族式的盛宴,得意洋洋的表情卻更惹得對方氣不打一處來。

“好你個臭小子!我都忙了一天了,你就不知道給我留一口嗎!”影刺客雙手扯著小少年的臉頰,故意拉得老長,忿忿不平,“都吃了什麼?給我吐出來,吐出來!”

諾爾德吐出舌頭以鬼臉回敬,更遭一陣使勁揉捏。

兩人正打鬧著,背後傳來了一聲冰涼涼的輕哼:“肚子餓了?”

“對啊對啊,都快餓死了!”賽科爾完全沒聽出同伴的聲調中有什麼不對,開開心心地回過頭,就覺兩道藍光擦著耳邊飛了過去,寒意凍得他鬢角都快起了白霜。

“夠不夠?我這兒還有很多,你可以慢慢吃……”少伯爵舉槍斜睨著那瞬間呆若木雞的同伴,從牙縫裡掉出幾聲冷笑。

很好,醒的正是時候!若非因這肆意妄為的傻瓜,又何至於掀起如此一番波瀾!賽科爾,今天這前前後後所有的一切,你都得給我一字不落地,老實交待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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