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黛玉既病, 請大夫診脈煎藥吃藥一通忙,隔壁文昭公府早聽到靜,陳氏忙帶著兩個兒媳尹氏、王氏過來看黛玉。稍甘氏帶著舒頤等姊妹來。再是被陳氏留府裡幫忙答客謝禮的章舒眉, 聞訊就打發人從恩平侯府急取了溫養的藥材和藥酒來,攜了到黛玉這邊, 先按住黛玉不令從床起身, 再叫紫鵑取黛玉的脈案子對比了禁忌, 然吩咐紫鵑青禾青苗幾個:“這酒是養身的,定神助眠, 睡前吃小半盅就成。倘不喜歡酒氣,用玫瑰露兌成半碗也不妨。有一個,跟你們姑娘現吃的藥, 兩者須得隔半個時辰。”丫鬟們應了。舒眉轉向黛玉笑道:“你定定心心休養。想吃什麼,打發人告訴我一聲。我也不多擾你。好生睡著。”就要走, 外面吳絳雪至,也帶了藥材之類, 並有一瓶子藥油,說是:“表叔表嬸從雲南帶來,傷風畏寒、頭痛腦熱時擦一擦, 就有效果。就怕藥性相沖, 等明兒大夫過來, 給看過了再用。”黛玉一一謝過,舒眉和吳絳雪安慰兩句, 乃相攜而去。
黛玉病中倦怠,精難濟,少時迷糊入睡。夢中似聽得窗外淅淅瀝瀝,漸而風雨大作, 撲敲窗欞簾幕愈急,聲聲入耳,卻是睡不安穩了。然而眼皮彷彿有山嶽巨石覆壓,一時掙扎不開。旋即有人聲對答傳來,一清明沉靜,一溫厚斯文,聲量雖不甚高,卻自有鎮心寧神之效,將外頭的風雨肆恣都壓住了。黛玉安心,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見屋內昏暗,不知時辰。黛玉茫然片刻,從床坐起來,就聽外面窸窣足音,跟著紫鵑掀簾子進來,幾步前扶她起身,一邊笑道:“聽著靜,知道姑娘醒了。姑娘這一覺好睡。”
黛玉也笑著點頭,:“什麼時辰了?”紫鵑道:“申初將過,眼看申正時分了。姑娘是這就起來,還是再歇一會兒?”黛玉說起身。紫鵑便與黛玉更衣。
黛玉一邊穿衣服,一邊道:“前頭還聽見外頭雨聲,彷彿有人說話,來竟睡沉了。這會子覺著大好了。頭也不昏,身也舒坦許多。”抬眼瞥見紫鵑神色,心裡微,她:“怎麼?”
紫鵑就看一眼外面,抿嘴笑道:“是表少爺。老爺一起來看姑娘。見姑娘睡著,他不令驚擾,捨不得去,就外頭守著,已經小半天辰光了。”
黛玉頓時吃了一驚,攏了衣服急忙往外走,一邊嘴裡怪紫鵑:“你們也知道他如今正忙著預備殿試,倒這裡白白耗費。”幾步到了外,就見向南面窗坐著章回,手裡拿著一卷書正看得入神。黛玉就知道中了計,扭頭啐紫鵑一:“你這蹄子,也學會使壞!”
靜章回早抬頭望過來。見著黛玉,忙起身迎,嘴裡連:“妹妹起來了?身覺著好些?可還頭昏難受?”催黛玉坐,張羅吃水:“茶解藥性,有薑湯吃一杯。或者妹妹不愛那個味兒,放溫的白水含兩潤潤嗓子也成。”
黛玉道:“哥哥且安坐著,別忙。”就讓紫鵑拿一小盞溫水來,細細地含咽了。然才向章回道:“我已經礙了。勞煩哥哥這半天守著。可耽誤你用功?”
章回笑道:“不耽誤。左右書哪裡都看得。妹妹這兒,還更安心些。”
黛玉這才看清章回才看的並不是什麼四書五經,乃是手抄的字紙釘成一個厚厚的冊子,翻開的一頁文字疏散,有圖有注,倒像是自己林如海書房裡看到魚鱗冊似的。因好奇道:“哥哥看的什麼?倒不像是殿試文章。”
章回笑道:“不是殿試文章,但也是殿試文章。”便把冊子拿給黛玉看,解釋道:“殿試考題,多是軍國大事,談論君臣之道、治政之法,舉賢任能、撫養教化一類,美君王之德,刺朝廷之弊。行文用典,都有一定的法式。是這些論題多是大而籠統,想要做得平穩失,並不大難;但想要做得出色,能正道出關竅、見識風骨的,還是要聯絡時務,有的放矢,切中要害。譬如朝廷大政,至於鄉野村陌、關山邊境,於施行或難或易,於民生或弊或利,都要有實的瞭解。便是不能親身到達、親眼見識,也要藉著時人的筆記描述,對比史傳志諸般記錄,於自己胸中勾勒出大致的情景形狀,行文時才能說得出一。倘知道文章道德,便似空中樓閣,不接地。就是洋洋數千言,把聖人的言論反反覆覆說了萬遍,文章也許還是好文章,但究竟於世事益,更稱不得傳世的經典。”
黛玉笑道:“所哥哥看的,便是哪邊的鄉談小品、志雜說,還是哪些致仕官紳、閒養文人的書札遊記?”
章回道:“妹妹果然一猜便著——就是大姐夫從邊關回京,一路見到的山川風土人物;也有南京大伯父前些年攢的江水文記錄,走遍江淮、江浙海濱,測制的揚子江、錢塘江沿海精準的地形圖和潮汐圖,及歷年海水回灌、鹽侵區域變化的文稿記錄。象表弟跟我素來都喜歡看這些,他年前收拾了一大包使人送到常州,讓阿大一併帶京來給我。前些子忙著預備會試,不曾仔細看。這兩天看起來,倒益發有了許多新的想頭,於南京大伯父江南督造的新海塘工程,林伯父揚州時的運鹽河工程,都有另一番見識。”
章回說著,見黛玉似有所惑,卻不即道出,稍一思索就知她疑,笑道:“不是說就會考到這個。聖心不可測。就是林伯伯,求他臨陣押題也押不準的。這些不過是我常看了來,存腹裡,記心中,或者就觸類旁通,能援引例證,便是這一番益處了。”
黛玉聞言,才長舒一氣,笑道:“我想岔了。是這樣說來,哥哥到底不是用功,還是散心偷懶罷!”
章回也笑:“林伯伯有吩咐,不忙著看文、寫文。讀書學,幾年工夫都做前頭,也不是片刻就能加深。這兩天把殿試的文章格式反覆記熟背會,不至於臨場提筆忘字,惹出笑話就是了。”
黛玉不禁噗嗤一聲,道:“我看哥哥一貫從容,料想不至於此。”
章回笑道:“妹妹話音,倒像是不介意我丟這個醜。幸好我們讀聖賢書的,不怕說嘴應驗。”
黛玉頓時一縮,就想起前情形,章回說時節氣候不齊,讓仔細保養,自己不正心,果然有了這一病。低了頭,勉強笑道:“我說錯了。萬萬不會當。哥哥是正腹有詩書的人,到哪裡都是一樣的光華。”
章回見她情貌,就知道多心了,忖度一番,撂書冊,招呼丫鬟過來將東西都收拾了,重新黛玉近旁坐穩。黛玉眼睛看他行,嘴不言語,心卻自疑惑。就聽章回溫言道:“要論說嘴應驗,認評起來,還是我先錯了。前兩天就是我先說起了天氣時候,惹得妹妹病了一場。”
黛玉哪裡能聽這個,忙說:“怎麼是哥哥的錯?是我自己不當心。”
章回道:“你聽我說。妹妹這場病,追究起來,徵兆似乎早有顯現。紫鵑與我細細回想了,說三天前那晚,姑娘就睡得不分安穩,一多少短了精神,實就已經有些帶出來——那我明明也有看見,還妹妹跟前說了嘴,卻沒更心。故而是我的錯,也是妹妹不當心。是妹妹不當心,想來應該還有個不當心的緣故。”
黛玉聽到這一番,也回想起當情景,與吳絳雪說話的種種,那一時的心驚肉跳也被重新勾起來,臉就不免變色。章回看眼裡,知道果然猜中,也不催黛玉,坐著靜靜等她。就見黛玉長出一氣,幽幽說道:“這個話,說出來怕哥哥笑話。我也知道自己最是多心,總有些這樣那樣的想頭,一時剋制不住帶出來,每每就惹人惱。不過人多看我年紀小、不懂事,或就輕輕放過了。這一年來,我當自己長大了,也曉得了許多分寸,已經改了。不成想,遇到些許事情,一味往那些悽慘陰暗的路數奔去,生生把自己魘住,怎麼都拔不出念頭來。”
章回點頭道:“妹妹這話,就有道理了。這外頭的病果然是由心病而來。是聽情形還頗有些可怖,是我前頭給妹妹的子也不堪抵擋的麼?”
黛玉就笑起來,嘆道:“哥哥那四字良,本來是極有效驗的。是我自家胡思亂想,一時竟掙扎不脫。這一緩過來了,再回頭看看,卻也是自擾。”
章回笑道:“既這麼,妹妹把那時自擾的念頭告訴我,可有妨礙?我聽了,再與妹妹分解分解,或者竟能把病根再去一去?”
黛玉嘆道:“我說了,怕哥哥要笑。竟是個胡思亂想,毫由來的。”見章回管看著自己,情致切切,神色殷殷,心裡一發安定。於是從頭說起來:“那吳姐姐代壽家叔嬸邀請過府作客,說到壽姐姐的事。壽姐姐家裡的情形,原是哥哥最早說給我,自然知道。如今她有伯父母接去,為她各般作主,眼見著諸事皆諧,可謂否極泰來。由壽姐姐,想到常州家裡由大嫂子。範姐姐婚姻頭也是初時不遂,得虧了父母兄長疼愛護持,才有了如今這樣圓滿結果。可見生為子女,能得父母親長愛護的,是有多麼難得,何等幸事。便遇到多少艱難痛苦,終究雨過天晴,得見光明。”
章回點頭,笑道:“這話最是理。”
黛玉道:“由壽姐姐、範姐姐,不免想到別個兄弟姊妹。舅舅家的且不去說,寶姐姐也是有母親、有哥哥。偏有一個雲妹妹,自小見她有老太太疼愛,叔嬸那裡也並不聽聞有偏袒薄待,可這兩年姊妹私底說起來,雖是她自己家裡,漸漸的越發沒個自主。說一件事,針線活兒就常要做到半夜。更不論家常的花用,她正正經經一個姑娘小姐,竟一點兒作不得主,連出門的穿戴都眼可見的有人敷衍。我不提防多兩句,連眼圈兒都紅了,話雖含含糊糊,怎麼聽不出是從小沒爹孃的苦,叫我如何不為她傷心?”
章回嘆道:“見人見己,情心。妹妹這樣,正是仁者愛人的本性,是正君子的一片善意和良心。”
黛玉管搖頭:“哥哥誇我,卻不知道我的私心。倘我為雲妹妹傷心,或還是良心善意。然而我卻不止,竟深想一步。因人及己,我竟想……竟想要是去年,去年父親……倘沒有哥哥帶了關爺爺到揚州,我該如何?倘若應驗了萬一,此時此地,我自家竟能如何?!”說著聲色淒厲,眼淚汩汩而。
章回嚇了一跳,忙從袖裡翻出手帕塞與黛玉,嘴裡飛快說道:“並非如此,並非如此!妹妹莫怕,我這裡!”
黛玉扯了帕子,臉胡亂一擦,哽咽道:“我知道事非如此,是止不住想頭往那個向去。想到雲妹妹雖沒了父母,叔叔嬸嬸到底還是姓一家,常一處的也是一個祖父的兄弟姊妹。換做是我,卻並沒有這樣的兄弟姊妹,依靠,能還投奔到京裡這邊來。雖然外祖母、舅舅疼愛,吃穿起居一應都不必愁,但到底算不得是一家人。這高門大戶、深宅私院,來來往往的人,眼睛心思都最是厲害。但凡有什麼,外祖母、舅舅、寶玉、鳳姐姐他們便不多話,那些底的婆子丫頭們豈能沒個私心想頭,背地裡不言三語四的?倘我再跟從前兒一樣,凡事任性,不知進退,還不被人咒死?”
章回見她語氣激烈,眉眼帶赤,哭得一發令人傷心;忍不住跟著她言語,想象那等情形,自覺一股子冷意直衝心底,連身子都僵住了。不禁想,我猶如此,何怪林妹妹驚惶失措,難敵夢魘?心裡難受異常,一時竟想不出開解安慰的話,好叫她頓時愁雲消去、復開顏。能一面恨罵自己嘴拙,一面反覆說道:“萬不至此!萬不至此!”站起身來,地連磨了兩圈,見黛玉已經將身伏几案,雙肩顫顫,嗚咽仍舊,聲息漸低,惟恐她這樣傷心傷到了身子,不及多想,就將手搭到黛玉肩,輕輕拍撫著安慰。
這邊黛玉一場哭,倒把積壓的那些驚慌恐懼傾倒出來,隨著眼淚兒流出去,心裡面倒是鬆快了許多。也想起來自己管哭,竟是章回跟前失態了,不免有些羞慚害臊,不好意思起來,就想要說幾句話和緩。正待開,就覺肩有什麼微微一觸,隨即輕輕拍撫,極盡關懷溫存。黛玉心知是章回安撫自己,待要抬頭,猛然覺察章回就站身前,自己稍有作,怕是一頭撞進他懷裡去了;便是略轉頭臉,也怕不留神就把臉送到掌心底。想到這裡,頓時羞得臉飛紅,更不敢抬頭,把身子伏幾咳個不住。
章回聽她咳嗽,心裡愈急,一邊手她背拍著順氣,一邊拼命想著開解言語,片刻腦門就有汗出來。忽的念頭一,說道:“妹妹說怕那等俗世小人,原也可奇怪。冷眼如刀、鋒似劍,自古惡言語傷人,堪比三秋寒冷。是人情自有冷暖,世態也分炎涼。雖然家大族大,人繁雜起來,難免有一起子小人作怪。但妹妹知文識禮、心明眼亮,待人接物非止從失禮,還能心存細緻,從小處關懷體貼人,這才是能得到底人信服,能凡事心替你考量——別的人不提,單看跟你的紫鵑,她原是賈家的家生奴婢,不是林家的人,因服侍你幾年,知道你正的心思品性,與你情投意合,千難捨、萬難離,死心塌地跟過來。這樣的人,原也不止她一個。”
一番話說得黛玉慢慢抬頭。章回就轉到黛玉身邊挨著坐,溫言道:“我也幾次去榮府了。雖不與內宅裡的人多接觸,外頭聽僕從小廝偶然說起來,也都知道妹妹雖體弱,長輩們面前嬌慣些,卻從不刻意為難、委屈底的人。常隨身的嬤嬤丫鬟們,也從不扛著妹妹的名號做張做勢、拿腔拿調,把著話頭就尋別人的麻煩。要知道就是那府裡幾個有名的溫和慈善主子,周圍都不見得能遮掩了驕矜,更別提別的跟前身的人了。人都是有眼睛的,況高門大戶裡的這些?一個個眼看得最,心裡也明白。各人都是有數的。妹妹才幾歲,約束得身邊的人妥帖,從不生事,這就是極大的能耐。”
黛玉聽他說得懇切,到來更是滿懷驕傲,一股子與有榮焉的味道,實忍不住,笑起來:“哥哥管稱讚,我都不敢認是自家了。”
章回見她這一笑,心裡一塊大石才落地,忙笑道:“稱讚不稱讚的,我並沒有刻意。是想告訴妹妹,雖這世有風刀與霜劍,卻也有堅壁與厚盾。妹妹見著夢魘,是猝不及防,也是被出不意、攻不備,一時驚心想岔了,自己把自己嚇住;但正定心來,世事豈能如夢魘之中一片黑暗,全生機活路?善有善應,德將德報。妹妹這樣清淨純善的人,就算遭遇波折,也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再不濟,還有林伯伯,還有我呢!必定護著妹妹,不使有失。盼妹妹不嫌我一擾了清夢才是。”
黛玉聽著他一路說,覺安心寬慰,個輕快自起來,及至末一句,故意扭出這等輕浮氣來,忍不住呸一聲:“油嘴滑舌,也不知道說的什麼!等我告訴爹爹去,看你——”
一語未了,手已經叫章回握住,滿面笑道:“讓妹妹惱了,是我的不是。我這裡給妹妹賠禮了。是千萬別告訴伯伯。”
結果面就有林如海聲音響起來:“什麼事情不能告訴我?”嚇得章回僵當地。黛玉滿面羞紅,慌得要將手抽回,急切反而不能扯脫,竟還跟章回手擰一起。章回這時倒回過神來,卻也不急著放手,刻意再握了一握,給黛玉整一整衣袖,才向林如海行禮,說道:“我說故事給妹妹聽,故意設了兩個埋伏,逗得哭了笑,妹妹怪我呢。”
林如海哪料想他還敢當面扯謊,當時氣笑了,罵道:“必定是從哪裡看來的異談雜書,就知道你用功不夠專注!還不把這些亂糟糟的收拾了,乖乖滾去書房,等我回頭來你的話!”
章回急忙應是,收拾了書冊,忙忙地走了。林如海向黛玉,故意罵道:“你也是,還沒大好,就陪著他胡鬧!你不知道這小子骨子裡就是皮塌子,常裝得穩重,得人一縱容就現了形?”:“這會子覺得怎樣?可比午好些?”
黛玉答道:“睡了一覺,已經好多了,才有氣跟表哥說笑的。表哥也是守了許久,拿話寬我的心,並沒有胡鬧。”
林如海見她忙著迴護,氣笑,搖頭道:“我還不知道你們兩個?”黛玉要分辯,林如海搖搖手,她身邊坐,仔細端詳打量一番,卻是和顏悅色起來,笑道:“果然氣色如常了。回小子到底是有些用處。你兩個這樣,我也放心。畢竟他再伶俐穩當,也是第一次殿前文章,身揹著偌大的干係期望,我也怕一個不好,幾天失了手去,裡裡外外許多人臉不好看還罷了,要他自家種了什麼心病,可就把多少年苦功都辜負了。”
黛玉就有些不解,如海:“哥哥到底怎麼了?近我聽父親還有那邊舅老爺舅太太的話,怎麼一會子說必定前列、毋庸擔心,一會子千憂萬慮,就想著要失手?”
林如海聞言一怔,旋即笑起來,嘆道:“如此竟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患得患失,倒你們小人兒家跟前失態了。你也知道顧塘一脈,因文昭公遺訓,三代讀書自守。這件事,要說半點不存心思念頭,那是假話。也不獨為了個人的前程,一家一族的運數都這面。世家大族,必須要門庭裡才智輩出,還得功名顯要,且能代代相繼,如此才算得世家。這件事是一點都弄不得虛的。有學官身,有名望轄掌,就是有名實。就好比那大樹表皮皆,內裡空虛,長得再高再大,外頭看著再好,一者經不得風雨雷霆,來也必然不能長久。故而他們兄弟幾個此番科考,最是家道命途之關鍵,由不得不再三慎重。而他三兄弟之中,你這回表哥最不。”
黛玉:“是因為表哥是大舅老爺嫡系麼?”
林如海笑道:“常人或就認為是如此。長房嫡系,細追究起來,正的長房長子長孫,天生該要擔起這一家一姓的重擔來。哪怕他堂房兄弟多,排行不靠前,法理正統就這裡,別個人逾越不過去。況他是輩裡中舉最早、學最佳之人,天然一舉一都被眼不錯地看著,但凡有什麼不妥,便要落人實。仔細想想,這樣幾年長來,也頗有些不容易。”
黛玉笑道:“我看表哥一向自,倒不像父親說的那般拘束。”
林如海嘆道:“這便是你叔叔嬸嬸的苦心功勞,教導得他開闊,也是他自己天生就比別人更開闊些。所雖有重任身,也明明白白知道重任身,看他言行,一點沒有尋常人的苦相、累相、自得相、傲慢相。是論性情,是人就不會知覺,受了磨礪重壓,就要開導紓解。他正該要活潑的年紀,時不時跳脫幾、任性一也是自然。要不這麼著,反才叫人擔心。”
黛玉琢磨父親的話,暗暗比對章回常言行:“既穩重,輕浮;既辦事老成,時時處處透出少年人脾性……”忽聽林如海噗嗤笑出聲來,才知道竟說溜了嘴,慌得拿手掩住,嬌聲喊一句:“爹爹!”林如海大悅,笑著起身,說道:“不逗你了。玉兒且再歇著,把身子養好。爹爹我自去書房。別讓回小子等久了,有不安。”不許黛玉相送,背著手走出去。
黛玉站簷,好一會兒猶聽見有笑聲傳來,呆了片刻,才含笑回房,催紫鵑佈置筆墨。少頃皆備,乃援筆揮毫,寫的卻是前朝半首舊詩:
“丹墀對策三千字,金榜題名五色春。
聖喜迎新進士,民應得好官人。”
欲知事如何,且聽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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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送王克敏之安豐錄事》
元·王冕
丹墀對策三千字,金榜題名五色春。
聖喜迎新進士,民應得好官人。
江花繞屋廳事近,煙樹連城野趣。
所願堂堂盡忠孝,毋勞滾滾役風塵。
王冕詩詞,大家更熟悉的一首大概是《墨梅》,就是那個“不要人誇顏色好,留清氣滿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