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黯月之翼_第十三章 通天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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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通天之木

這是伽藍帝都發生“劫火之變”後的第二個月,東澤十二郡局面平靜,百姓對那一場發生在萬里外雲荒心臟上的政變毫無知覺,依舊過著農耕漁牧、日出而作的生活。

南迦密林莽莽蒼蒼,連綿萬里,從神木郡一直向北延綿到北越郡的南部。在那裡,大片的闊葉常綠林木被落葉的針葉林取代,綠意在冬日杳然無蹤,只有雪松和飛蝶柏成了和常年積雪相伴的最後一道風景。和青水同源而出的青衣江蜿蜒北上,流出森林後依舊清澈如鏡,在北越郡河道的冰層下淙淙流淌。

河上,有一群孩子圍著一個敲破的小冰窟窿,熱鬧非凡。

“哎呀!他們在做什麼?”路上的一輛馬車裡探出了一顆小腦袋,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掀開棉簾子,看著河上的那群同齡孩子,“那麼冷的天,他們在玩雪人?”

“連這個都不懂!他們在釣魚呢。”旁邊一個略大一點兒的女孩撇嘴,揶揄道,“安康真是一個笨孩子。”

“都結冰了,還能釣魚?”虎頭虎腦的男孩愕然問。然而話音未落,只聽河面上爆發出一陣歡呼:“有動靜了!快!”當先的那個孩子用力往後扯線,小臉憋得通紅,卻幾次也提不上來。旁邊幾個孩子連忙撲過去幫忙,一把抱住他的腰往後拖。

只聽“嘩啦”一聲,從那個冰窟窿裡躍出了一條三尺多長的青魚,在冰上撲騰。

“大魚……大魚!”那群孩子沒料到能拉上那麼大的一條,個個狂喜不已,活蹦亂跳地嚷嚷,更有幾個膽大的立刻撲了上去,按住了那條魚不停搖擺的頭尾,想把它納入魚簍帶回去。

“哎呀……”那個小男孩在車裡看著,眼中露出了一絲羨慕,“我也想釣魚,娘。”

馬車裡傳出老婦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小女孩連忙扯下了棉簾子,責罵安康:“娘還在生病呢,你別亂掀簾子!外面那麼冷,寒氣進來娘怎麼受得了?”

安康垂下頭不敢反駁姐姐,耳邊聽到外面的熱鬧,眼中還是露出羨慕之情。馬車裡的老婦人咳嗽了半天,才抬起手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低聲道:“這一路……咳咳,日夜趕路,都在馬車上,難怪你會憋壞了。等到了地方……”

“我們要去什麼地方呀?”小女孩安心卻忽然插話,“娘,你知道不?”

老婦人遲疑了一下,終歸還是搖了搖頭。安心臉上露出了擔憂之色,小心翼翼地掀開前面的簾子,看了一眼趕車的男人。外面風大雪大,寒冷凜冽,握韁的手都被凍得蒼白皸裂,而那個背影卻挺拔得猶如標槍,毫無畏冷瑟縮之意。

這個男人駕著車從葉城一路北上,已經帶著他們一家驅馳了幾千裡,穿過了東澤整整五個郡。他從來沒有說過要去哪裡,只是說要代替姐姐照顧他們一家。一路上他也全部做到了,對他們,尤其是對安大娘的照顧無微不至。

可是……這個自稱是大元帥的叔叔,不,哥哥,到底要帶他們去哪裡?

“安心,外面冷,快回去。”雖然沒有回頭,但那個人不知怎麼居然知道了她在後面看,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一勒韁繩,馬匹嘚嘚地上了一座木橋,往河對岸走去。

“可是……哥哥,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小女孩縮回了腦袋躲避刺骨的風雪,卻還是忍不住嘀咕,“我們都走了整整大半個月啦!”

“回家。”駕車的男人淡淡說了一句,“就快到了。”

“啊?我家在葉城啊!怎麼會——”安心說到這裡,忽然間馬車劇烈地一震,整個人便往外倒了出去!原來是這座舊橋腐朽不堪,承載不住馬車驟然而來的重量,在過到一半的時候橋面忽然斷裂,將駿馬的前蹄陷了進去!

“小心!”白墨宸失聲,飛身下地,用力勒住馬。

駿馬的前半身已經“噗”的一聲陷入,後蹄跪在橋上,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然而越是掙扎,這座破舊的橋就震動得越是厲害,橋樁上接二連三發出斷裂的聲音。

“快出來!”白墨宸一手勒住馬,一手伸向了安心,厲叱,“快!”

小女孩嚇得一哆嗦,眼睛一閉跳了出來,然而橋面上的破裂處越來越大,那匹馬已經半身懸空,悲鳴不已,即將連帶著馬車跌入河裡——白墨宸只手拉住馬頭,以單臂的力量將馬匹和車輛懸在半空,對著安心厲叱:“快,跑回橋那頭!”

“可是,娘和安康……”小女孩卻不肯一個人走,哭泣著站在原地。

“有我在!”白墨宸低喝,“快走!”

安心抽泣著一路小跑回到了岸上。河邊所有的村民都被驚動了,那群在河上釣魚的孩子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她。然而,就在她跑到一半的時候,耳後傳來了更大的破裂聲,整座橋轟然散架。

“哥哥!”她大喊了一聲,掉頭不顧一切地往回奔。

就在那一刻,一隻手臂憑空伸過來,將她攔腰抱起,騰雲駕霧幾個起落。安心一時間頭暈目眩,等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被一個男子抱在懷裡,落回了岸上。河上那座橋已經四分五裂,白墨宸一手拉著安大娘,一手抱著安康正在往回奔,身後是一路延展來的裂痕。

然而,碎裂坍塌中的橋忽然停住了,搖搖欲墜。

“唰唰”幾聲,有十幾條飛索從岸上各處飛來,釘在了橋的各處關鍵部位,繃直。在岸上拉住那些飛索的是一群精壯如獵豹的男人,穿著一身勁裝,身後各自帶著披掛齊全的駿馬,舉動整齊劃一,訓練有素,只是從不同方向一起一拉,整座崩塌的橋樑便被固定住。

“北戰,”白墨宸看得來人,嘆了口氣,“又是你。”

那些騎士的首領翻身落馬,在橋頭單膝下跪:“屬下參見白帥!”

“我不是讓你回去嗎?”白墨宸攙扶著安大娘和安康回到岸上,對來人道,“西海戰局需要你們,堂堂的十二鐵衣衛不去海上殺敵,一路尾隨我做什麼?”

北戰沉默了半天,低頭道:“白帥是心如鐵石,可兄弟們跟隨了您十幾年,一時間說分就分,哪裡捨得?就讓屬下們護送到目的地再返回吧。”

白墨宸愣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怎麼說得那麼哀怨,像娘們兒似的?……好吧,的確還有兩百多裡就要到九里亭了,你們也別一路藏著躲著了,出來跟我一起走吧!我的馬傷了,就借用一下你們的。”

“是!”北戰面有喜色,一躍而起,“兄弟們,白帥同意了!我們上路!”

馬車換了一匹馬,繞著斷橋嘚嘚而去,只在大雪的道路上留下密密麻麻的馬蹄印。

固定的長索一收,破舊的橋轟然倒塌,壓垮了河下的冰面。那群孩子提著魚跑回到了岸上,大呼小叫。河邊的莊戶人家看著這一行人遠去,面面相覷,許久才從各自的茅屋裡出來,在橋邊聚在一起,低聲議論起來。

“看見了嗎?剛才那些人可不同尋常!”

“是啊!你看那個男人,穿得普普通通,可居然一隻手就把馬給拉住了!那手勁,那腕力,連咱們這兒最好的獵戶熊松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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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跟在他後面的那群人,我數了數,足足有十二個。個個剽悍,一色勁裝,簡直像是畫裡頭走下來的金剛一樣!”

“嘿,你別說,那些人眼神可鋒利呢!我猜絕不是善茬兒。所以你看,他們壓塌了橋,村長也不敢出來說句啥。”

“哎!我說,這橋一塌,冬天還好,可以從冰上過。日後開春雪化了,咱們可怎麼過河啊?……除非像前幾天那些人一樣飄過去!”

話說到這裡,忽然有個聲音插了進來:“請問,這裡能找到一碗熱湯喝嗎?”

所有人一起回頭,發現不知何時河邊又出現了一輛馬車。那輛馬車從旁邊山上一條偏僻的小路上下來,車輪上居然裹著厚厚的布,無聲無息。他不知道那輛車是不是看到了剛才的一幕,只見駕馬車的是一個披著黑斗篷的青年男子,風塵僕僕,雪帽拉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只看見嘴唇凍得蒼白,他右手上包著紗布,左手虛握成拳放在唇邊不住地咳嗽,顯然著了涼,病懨懨的。

然而他一開口,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有的,有的。”許久,村長才開口,語氣不自覺地謙卑,“您稍微等一下。”

雪越落越大,很快聚在外面的村民都因為寒冷而再次返回了房間裡。村長的妻子嘟囔著,從屋裡盛了一碗熱湯出來,遞給了那個陌生的旅人。那個旅人咳嗽著,從懷裡拿出一丸藥用熱湯送下,喘了口氣,低聲道:“多謝了。”

他將碗遞給了一邊的村長,道:“橋塌了,村裡肯定很不方便吧?應該早點修起來才是。”

“嗯……嗯。”村長訥訥地應著,下意識地放下了身段——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個人雖然滿身風塵,說話也很客氣,但不知不覺地令人恭謹起來,不敢小覷。在這個人面前,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天生的僕人,主人越發客氣,他就越發拘謹。

“咳咳。”他剛喝完藥,忽然間後面的車廂裡傳出了咳嗽聲,似是不耐煩地催促。駕車的年輕男子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後面,淡淡笑道:“那就不打擾了。多謝這一碗熱湯,些許小意思請收下。”

一物被塞入了他手裡,馬車隨即疾馳而去。

村長低頭,旋即嚇了一跳:那是一根小拇指粗細的金條,沉沉壓在自己的掌心。他連忙追了上去,揮舞著雙手:“哎!哎——”

“拿去修橋吧!”風雪裡遠遠送來一個聲音,漸漸消失。

聽著村長在後面千恩萬謝,馬車裡有人忽地冷笑了一聲,卻是一個有著淡金色頭髮的異族男人,眼神如鷹隼,冷冷道:“不愧是葉城的城主,出手好生大方——這些金條,還是我們滄流交給城主的那兩百石黃金的一部分吧?”

駕車的年輕男子臉色微微一沉,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道:“牧原少將莫非心疼?那麼說來,咳咳……如今堂堂的葉城城主在給你們駕車趕路,是否令閣下心裡滿意一些了?”

馬車裡的牧原少將冷然道:“是城主非要自己駕車。我們身為冰族,不方便在雲荒大地上拋頭露面,此行機密,才不得不暫時勞駕閣下。城主一路身體不適,等到了前面的鎮子上我們另外僱個車伕就是了,城主何必硬撐?”

“不必了,”慕容雋咳嗽了幾聲,喃喃道,“你們這些冰族人,為了保密行藏,一路上已經殺了六個車伕了……就別再造孽了,我來就是。”

“呵呵。城主真是個心軟的人,”馬車裡的冰族軍人笑了一聲,“幸虧這裡離目的地也應該不遠了,否則在下可真擔心城主的身體啊……”

“放心,”慕容雋咳嗽著,冷冷道,“白墨宸沒死,我還沒到死的時候呢!”

牧原少將點了點頭,道:“本來以為這幾千裡的路上一定能找到機會下手,可十二鐵衣衛居然不聽白墨宸號令,一路護送前來,讓我們始終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可恨!”

“快了,”慕容雋凝望著前面的路,飄飛的大雪沾在了他的睫毛上,他喃喃道,“等他到了目的地安頓下來,我就不信十二鐵衣衛還會一直留在他身邊!西海戰事吃緊,駿音定然會召他們回戰場,他們不會停留多久。”

“希望如城主所言,”車廂裡,冰族軍人的眼神冷如匕首,“時間已經越來越迫近了,破軍即將甦醒,神之手也已經派出,只怕很快兩國就會爆發大決戰。元老院對你遲遲沒有除去白墨宸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城主好自為之。”

“咳咳……咳咳!”慕容雋在風雪裡咳嗽著,沒有回答。

在兩輛馬車前後奔過之後,這個北越郡最普通的村莊又陷入了平靜。雪花漫天飛舞著,令這一片一年有八個月是冰封的土地銀裝素裹,一望無際的白。

房間裡爐火熊熊,熬著湯,村長坐在火邊,用焦黑的牙齒咬著那根金條,一咬一個牙印,這才確認了自己不是在做夢,只歡喜得手舞足蹈。然而他的妻子看著窗外的道路,卻是憂心忡忡:“今年快到年底了,怪事特別多,實在是不吉利啊……”

“別胡說。”村長將那根金條在她眼前晃,“這豈不是天降的好事?”

“我說,老頭子,這一行人可透著古怪,只怕大有來歷,”村長妻子用長柄勺子攪拌著鍋裡的蘿蔔排骨湯,嘀咕,“還有前些天夜裡過河去的那一行人……真是活見鬼了!我說這世道啊,眼看就不太平了!”

聽到這個,村長也收斂了笑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是的……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夜裡的景象。夜裡沒有下雪,很冷,月亮卻很亮,照得屋子外一片明晃晃的白。他被一陣奇怪的震動震醒,外面的狗在拼命地叫,簷下的臘肉也在搖搖晃晃。迷迷糊糊中,他以為是地在震,下意識地推醒了睡在一邊的老婆,然而很快那陣震動就消失了,夜依然靜謐如常。

老婆被吵醒了,怒不可遏地喃喃咒罵著,然後想起白天忘記收的臘肉還在外頭晾著,便催促他連夜出去收。

他不情不願地裹了棉襖出來,然而剛一到院子裡,就被嚇了一跳。

月光很亮,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河上走過了一行人。那些人年紀都不大,身形瘦小,似乎只是些孩童,都穿著清一色的白衣,長袖廣襟,在大雪裡飄飛如神仙。外面是滴水成冰的酷寒天氣,然而那些孩子身上的衣衫很單薄,似是完全不覺得寒冷,就這樣輕飄飄地一個接著一個,列隊從結冰的河面上飄了過去。

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有一股刺骨的冷意。

是的。那些人,他們是從河面上“飄”過去的!

他擦了擦眼睛,在月光下清楚地看到那些人的足尖離開了地面,輕如無物地飄浮在風雪裡,宛如一串白色的風箏,輕飄飄地列成一隊往南方叢林裡飄去!

不是見鬼了吧?他愣在那裡半天合不上嘴,冷風凍得牙齒直哆嗦,直到老婆在房間裡叫才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回到屋子裡,半晌才說清了方才所見。老婆自然不相信,罵了他一句作怪,推開窗子往外看了一眼。

冷月下,雪原很亮,冰封的河面如同一條泛著光的白帶。河的那邊就是南迦密林的邊緣,是重重疊疊的山和無窮無盡的森林。就在這一眼之間,她也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衣的孩子飄在半空,回頭看了這邊一眼,施施然地隱沒於叢林中。

叢林的深處似乎蟄伏著一個龐然大物,冷月下折射出銀白色的光。只聽一聲低沉的呼嘯響起,樹林裡彷彿捲起一陣

狂風,樹木搖動不止,那些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地飄進了那裡,隨即消失不見。

她“呀”了一聲,跌倒在炕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見鬼了……真是見鬼了!”

第二日清晨,他們兩個一大早便壯著膽子出去檢視。果然,河邊的雪地上沒有留下任何孩子的腳印,只有一行女子纖細的足跡越過冰河,隱沒於林中。隱約地,可以看到林子深處有樹木折斷,似乎坍塌出了一個巨大的坑洞。

他還想過去看,被老婆阻攔:“不要命了?還要追到林子裡看?那些鬼說不定就在那兒等著你!”

然而畢竟是一村之長,出了這樣的事他心裡不安,覺得是妖邪入侵為禍村民,便在三日後召集了幾個村裡的壯丁,帶上了弓箭武器,過了河,去那樹木折斷的地方看看究竟。走了半日才尋到那地方,只看得一眼,所有人便齊齊驚呼了起來。

幾十棵合抱粗的樹木被奇怪的力量攔腰折斷,而森林的土地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坑洞,黑黝黝的看不到頭,一直通往地底而去!

“見鬼了……真的是見鬼了!”

回憶著這一個月內發生的一切,兩樁相互沒聯絡的事情反覆在腦海裡出現,都顯得詭異而突兀。村長坐在爐火前咬著金條,不停地嘀咕,一拍大腿:“這個地方看起來住不得了!遲早要出大事……老婆子,我們趕緊搬家吧!”

女人停住了攪拌的湯勺,抬起頭:“搬去哪裡?”

“去九里亭!”村長想了想,脫口道,“我兄弟住在那兒,房子大,分我們一間應該沒問題。那兒好歹人丁旺,鬼氣也少一些,住著安全多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頓住了口。

門口居然又出現了一位陌生人。那個穿著青衣的中年人滿身是雪,瘦骨伶仃,宛如一隻青色的鶴。他不知道走了多少路,風塵僕僕,疲憊地靠在門框上看著房間裡的這一對夫妻,有氣無力地問:“請問,能讓在下進來烤一下火嗎?”

村長夫妻吃了一驚,連忙將金條收入懷裡,看了一眼那個陌生中年人。正想驅趕對方離開,卻發現他雖然看起來落魄,然而身上的衣衫做工卻是精良,那種布料也不像是鄉下地方有的,不由得客氣了幾分:“你從哪兒來?”

“我姓穆,從帝都來。”那個中年人凍得哆嗦著,嘴唇蒼白,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枚金銖,“我想要去九里亭,路過此地……實在是太冷了,能進來暖和一下嗎?”

村長老婆看到金子就眼睛發光,連忙站起來將客人迎了進來,道:“來來,外頭真是天寒地凍,像您這樣一個人可真走不到九里亭去——還是先進來喝一杯茶暖暖身體吧。”

中年人一身疲憊地走進來,村長卻擋在火爐前,默不作聲地將那一枚金銖先收了,放在嘴裡咬了一下,才點了點頭,道:“不瞞您說,我們正準備出發去九里亭,也願意帶上人同行——只是……”

中年人何等精明,立刻從懷裡又摸出了幾個金銖,微笑著掂著。

“嘿,那好說!”村長立刻擱下了菸斗,轉頭道,“老婆子,多準備一個人的乾糧,這位客官要和我們一起上路!”

當白墨宸慕容雋一行往北而去的時候,南迦密林裡也有人在跋涉。

溯光離開了青木莊,跟隨著小翎在茂密的雨林裡穿行,已經整整走了兩天一夜。眼前的綠色似乎無邊無際,那些樹木、絞殺藤、蕨類似乎都一模一樣,重複地出現在前進的路上。有時候他都覺得小翎故意在帶著自己繞圈子,然而他暗自在樹上做的那些記號卻從未再次出現,證明他們一直在往不同的方向走。

這一片密林,到底有多大?怎能如同大海一樣廣袤無垠?

越往密林深處走去,掌心的灼熱感越來越強烈,命輪在加速旋轉,指引著方向。他幾乎每走一段路便要將手掌浸沒在溪流裡,以便於冷卻那種痛苦。

他知道是星主在不停地催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召喚著他儘快前去。

然而……他又怎能就這樣放棄紫煙,將她留在這一片密林裡從此再也不見?無論如何,他都要先找到闢天劍!溯光忍受著刺骨的灼熱和內心的掙扎,一言不發地押著小翎日夜兼程往前趕,想要早日趕到隱族人的城池裡去尋回闢天劍和紫煙。

幸虧,這一路上他發現命輪指引的方向和他們走過的路徑保持了大概的一致,一直指向東方。

小翎一開始還很懼怕他,到後來發現他毫無惡意,便也漸漸放鬆了警惕。或許出於同情和憐憫,或許為了早點擺脫麻煩,她開始反覆地勸他放棄,告誡他擅闖雲夢城的外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這樣強迫她帶路,到了三棵樹那邊他會被隱族族人抓住嚴懲的。

然而溯光根本不為所動。最後她沒有辦法了,說得口乾舌燥,便只能飛上枝頭採摘野漿果來充飢。溯光並沒有阻攔,彷彿並不擔心她能從自己手裡逃脫。

小翎熟練地在枝葉間找到了成熟的珍珠藍莓,坐在樹上吃得飽了,便用衣襟兜著帶下來一些,然而這個鮫人卻搖了搖頭,並不肯吃。

奇怪……鮫人難道可以幾天不吃東西嗎?還是他們只吃魚蝦水草?

小翎奇怪地想著,發現對方坐在溪流邊,面容寧靜俊美,眼神低沉而哀傷。那一刻她心裡一跳,再度感覺到了鮫人那種凌駕於一切種族之上的美。

她注意到他雖然在出神,但是手下意識地撫摸著空蕩蕩的腰際,那原來是佩劍所在的地方——或許,他丟掉的那把劍對他來說很重要吧,如果那把劍真的能在城裡找回來的話,說不定她可以替他向微雨護法求個情,讓族長別為難他。

一邊想著,小翎一邊用弓箭撥開幾棵兩人高的龍葵,奮力開出一條路來。

這片人跡罕至的密林已經上百年沒有人類的蹤影,陽光無法穿透濃密的葉子射下來,滿地都是苔蘚、菌類和蕨類,一腳踩下去腳底會沁出細密的溼意。而隱族習慣了在林中飛翔穿行,只記住了一些空中來去的線路,此刻要帶著一個人從地面上返回三棵樹的所在,卻還是頗為費力。

她在前面走著,那個鮫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頭,不遠也不近。

一直走了兩天,看到眼前的蕨類植物漸漸減少,苔蘚的厚度也在變薄,小翎才開始興奮起來,撥開了枝葉大步向前,忽地回過頭,大聲道:

“哎,快點,到了!”

溯光下意識地隨著小翎的手看去,發現面前遮天蔽日的密林豁然開朗,多日不見的陽光瀑布般地迎頭直射而下,令他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

等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終於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

在不足一箭之遠的遠處,那些樹木忽然消失了,彷彿森林在一個無形界限外卻步不前,居然空出了一片三里方圓的空地來!那個區域內草木不生,只生長著三棵不知是何種類的高大樹木——這三棵樹錯落有致地呈三角形排列,居中那一棵最高,左右次之,樹幹挺拔,極少有旁逸斜出的枝條,樹葉呈現出美麗纖細無比的羽狀。

他抬頭想看清這些樹有多高,然而,直到風帽從頭上落下,也沒有看清樹梢在哪裡。“天啊……”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驚呼。

是的,走遍了天地七海,他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樹,彷彿是夢境裡的神話。那些樹每一棵直徑都有上百丈,氣勢磅礴,直衝雲霄,在三分之一不到處便已經超出了周圍森林裡任何一棵千年古樹的高度,而三分之一以上都沒在浮雲之中。

這,就是《往世書》裡提到過的“通天之木”吧?

那三棵位於南迦密林最深處的神樹,據說是雲荒三女神從九天雲浮城降落在大地上時的棲息之處,是神的王座,每一棵都有萬古的樹齡。雖然有幸能深入密林見過這奇蹟的人很少,但是關於它的傳說流傳於大地,被列為雲荒的四大奇觀之一,和“雪浪之湖”“仲夏之雪”“葉城之潮”並稱。

紫煙……如果你能和我一起看到這個奇蹟就好了。

溯光定定地看著,直到一陣微風將溼潤的雨意帶到他臉上。

他在陽光下抬起頭,發現那並不是雨。這三棵樹上都開滿了一種奇特的花,非常細小,潔白如雪,在日光下閃著淡淡的光芒,一陣風來便紛揚而起,宛如從雲端裡下了一場無邊無際的雪。然而,地面上卻沒有一朵落花——那些花在飄落的過程中逐漸消融,在落到地面上時已經無影無蹤,只在地面上留下一點兒溼潤的痕跡。

那種景象宛如夢幻,令人恍然生出不在人世的錯覺。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那些花在風裡旋轉著落下,在掉到他手指上時卻瞬間消失,只留下微微的涼意和一點兒閃光。那是一枚薄薄晶亮的花萼,呈四分狀,彷彿蜻蜓的翅膀,輕輕沾在他的指尖,在陽光下折射出淡淡絢爛的光澤。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紫煙曾經唱過的那首《仲夏之雪》。

原來不僅僅是北越郡雪城,在這炎熱的南迦密林裡也有同樣的景象……這些雪一樣的花朵從雲霄裡飄落,無邊無際,卻觸手即碎,化為煙塵,美得宛如虛幻。

“這是什麼花啊……”他發出了嘆息般的低語。

“美吧?”小翎分外自豪,“我們都叫它‘飛煙’。神樹每年這個時候都會開花,但是花期很短。那些花從枝頭落下的時候已經開始凋謝,在飄落的過程中相互傳播花粉,結籽,然後化為飛灰。”

她伸出手指,在風裡劃過,笑道:“它們的種子微小無比,你甚至看不見,然而正是它們把綠色的生機帶到了這個森林的各處,幻化出叢林萬物——要知道這三棵樹,可是這一片南迦密林的始祖呢!”

她帶著他往樹下走。當走到離樹只有十丈左右的時候,溯光的眉梢忽然跳了一下。

那幾棵樹的體量遠看已經非常巨大,在接近大地的部分更顯得令人匪夷所思的巨大,樹幹直徑足足有上百丈,彷彿一座城堡。然而令人吃驚的是樹的底下有一層白色的東西,密密麻麻地堆疊著,足有十丈多高,從遠處看去彷彿是有人用白色石塊砌成了某種奇特的圖騰。

然而,那一刻,溯光忽然停下,一把拉住小翎往後退了一步:“小心!”

是的,他看清楚了:樹腳下堆砌成圖騰的並不是白石,而是累累白骨!一層疊著一層,新舊交疊,累累高達十丈,彷彿骷髏堆疊的高臺,觸目驚心。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大屠殺?

溯光眼裡凝聚起了警惕的殺意,然而旁邊的小翎卻笑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哎,被嚇到了?我就知道!”她掙脫了他的手,回過頭看著他,笑道,“沒事的,這些都是我們自己擺上去的。”

溯光怔了一下,不敢相信地反問:“什麼?”

“我說,這些都是我們自己擺上去的啦!別緊張,”小翎輕快地奔向那一堆巨大的白骨,在骨牆下轉過身,微笑,“看,這一排還是我去年親手壘的呢!”

她站在森然支離的白骨下,笑容開朗而璀璨,有強烈而詭異的反差。溯光上前了一步,觀察著那些骨骼,不由得脫口:“這些……都是隱族人?”

是的,那些骨骼不同於一般人類,每一具的肩胛骨上都有分支的翼骨,輕巧纖細,延展開來長達一丈,彷彿是鳥類的翅膀。然而,那些翅膀上無一例外都有折斷的痕跡,顱骨粉碎,胸腔坍塌,顯然死得極其慘烈。

“是啊!”小翎輕鬆地回答,“都是我們的族人。”

溯光不由得愕然。這個生活在密林裡的族群與世隔絕,難道曾經發生過什麼慘烈的災難或者入侵?

“這些都是沒有透過試練的‘雛兒’,”小翎嘆了口氣,輕撫著那些白骨,“所以,他們都摔下來,死了。”

“從哪裡摔下來?”溯光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隱沒在雲端的樹梢,“樹上?”

“是啊,”小翎抬起頭,一起看著天空,在陽光裡眯起了眼睛,“三年前,我也從中間那棵最高的樹頂上跳下來,不過我比他們幸運,在離地面不足十丈的地方終於完成了‘展翼’,一下子飛了起來!唉,想想都後怕,差一點兒就摔死了。”

她說得輕鬆,溯光卻不作聲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那麼說來,眼前這無數的白骨,都是在隱族人的祭典裡從樹上躍下,活生生摔死的?光看這一圈,層層疊疊多達上萬具,前後經歷了數百年!

他忍不住問:“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是一種活祭?”

“活祭?”小翎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當然不是啦……我們是為了飛起來啊!你以為所有隱族人都是在出生的時候就有翅膀的嗎?”

溯光蹙眉:“飛起來?”

“是啊!”小翎指著樹梢,繪聲繪色地描述,“每一個從‘池’裡誕生的孩子,女孩十五歲,男孩十八歲的時候,都要參加黯月祭典——那時候,族長會讓所有孩子來到三棵樹的樹梢,一個接著一個跳下去!”

“死亡會激發我們的力量,天風會吹開我們的羽翼,展露我們血脈裡來自上古的潛因,這樣才能找到具有真正隱族血統的人……嘻嘻,比如,我。”小翎笑著眨了眨眼睛,“而你看到的這些白骨都是沒有透過試練的,他們沒能完成‘展翅’,直接摔到了樹下,死了。”

她在描述著盛大慘烈的死亡,然而神色卻像是在講述一個輕鬆的故事。那種表情令溯光忍不住震了一下,開口道:“你們……為了保證血統的純正,不惜年復一年地大批屠殺同胞?而且用他們的屍骸來祭祀?”

“屠殺?”小翎愕然,“物競天擇,他們都沒能展開雙翼!只有展開了雙翼的人才算是我們真正的族人,否則,還不如早點回到蘊靈池裡等下一次出生呢!”

溯光看著這個年輕的隱族少女,忽然覺得根本無法和她繼續談下去:“你們真是一群瘋子……”

“可你還不是非要來瘋子的地盤?”小翎撇了撇嘴,向著這三棵神話般的樹揮了揮手,發出了一聲奇特的呼哨,聲音清脆而綿長,猶如一聲鶴唳。然而,樹林寂靜,風拂過林梢,只帶下更多的花朵,在日光下晶瑩如霧。

小翎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嘀咕:“奇怪……怎麼沒人在?”

她嗅了嗅風裡的氣息,心裡忽然一跳,對著溯光說了一聲“我上去看看”,就展開了雙翅迴翔而上。她急促地飛,穿過那一片片落下的晶瑩的雪花,一直往樹的中腰飛去,一路上大呼:“小羽、霏兒、柊郎……你們去哪裡了?

“等我一下。”溯光從地上掠起,沿著樹幹輕捷而上,迅速追了上去。

小翎飛得很快,在茂密的枝葉間像輕巧的燕子一樣穿行,輕靈轉折,一瞬間就消失在遮天蔽日的綠色裡。他只能循著神樹巨大的枝幹往上掠,閃電般地追逐著那只燕子。

這棵樹直入雲端。足足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他的眼前始終只有大同小異的樹枝、葉子、白色的花……一重又一重,彷彿永無盡頭。他在那些花和葉裡穿行,身側不停地有落花飄下,融化、消失,彷彿置身於一場永遠下不完的雪裡。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想起了一百多年前在北越郡雪城和紫煙度過的最後一個冬季。那一首歌彷彿又在耳邊響起,伴隨著一場永生下不完的雪。

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放緩了速度,停了下來,默默地凝視著身周這無邊無際落下的白色的花,那種夢幻般的場景牽動了心靈深處的某種觸動。

已經一百二十年了啊……紫煙!

世事滄海桑田,你連夢裡都不肯和我相見,然而我始終記得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如今,我終於來到了你以前曾經嚮往過的地方,看到了傳說中的三棵樹,也看到了足以和北越郡“仲夏之� ��”媲美的奇景——然而,你卻不在我身邊。

一朵細碎的花從高處落下,在風裡旋轉,輕靈地飛舞,最後如同蝴蝶一般落在他手指上,迅速地消融,留下一點兒冰涼的溼潤。然而那一刻,溯光卻吸了一口氣——那朵花在他手指上消失,留下的痕跡卻是殷紅色的!

他抬起頭看上去,頭頂都是茂密的枝葉,甚至看不到天空。然而他注意到在成千上萬不停落下的雪白花朵裡,間或有一兩朵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紅色,在風裡匆匆地消融。

這是怎麼回事?血紅色的花?

他回過神來,再也不停留,迅速地朝著小翎消失的方向急速追了上去。

手掌按著粗糙的樹皮,一次次借力,飛快掠去。然而溯光注意到越往上走,樹幹上就出現越多奇怪的符號:那是用硃砂和銀粉刻在樹上的,繁複精美,卻晦澀難解。那些圖案裡有圓、三角、波浪以及雙翼……密密麻麻,連成一條一丈寬的帶,纏繞著樹幹一圈一圈往上伸展,連綿不斷,似乎要一直將符號圖騰送入雲霄。

他下意識地分辨著眼前的那些圖形,發現那些有的在描繪祭司場景、有的畫著上古三女神,有的卻是描繪著一顆巨大的卵,從裡面飛出無數長著雙翼的人……溯光的速度不知不覺地放慢,忽然間,他停住了。

血!從這一段往上,樹身的那些圖騰上都流滿了血!

他抬起染滿鮮血的手往上看去,發現那些血是順著樹幹流下來的,殷紅刺目。那些雕刻滿圖案的圖騰成了樹身上天然的血槽,讓那些不知來自何處的血一圈圈地繞著巨大的樹身蜿蜒流下,彷彿給神樹纏上了紅色的絲帶。身邊那些白色的花還在不停落下,然而,一眼看過去,那些花已經越來越多地沾染了血跡,宛如白雪裡夾雜著殷紅的梅花。

那些瘋狂的隱族人,難道是在用血祭祀神樹?

溯光伸出手去觸碰了一下,發現血液尚未凝結,顯然剛從身體裡流出不久。就在那一刻,他忽然聽到頭頂上方傳來了一聲尖叫:“天啊!誰?”

那是小翎的聲音,恐懼莫名,近乎瘋狂。

果然出事了?!溯光猛然一驚,身形迅速掠起,化作一道閃電急速上升,向著聲音的來處飛身而去!

這一路上還能聽到小翎一聲接一聲的驚叫,機械地重複,彷彿她除了尖叫已經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他靠著聲音判斷著她的方位,不停地在枝葉間飛躍。

不知道又往上攀了幾百丈,終於看到頭頂出現了一座房子。

那是一座架在樹上的閣樓,用一種奇特的植物稈子搭建,非草非木,中空,輕巧,每一根都粗達一丈,彷彿放大了無數倍的蘆葦,相互交疊著,用一種奇特的手法架在橫出來的樹枝上,精巧地構成了一座八角形的樓閣,乍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鳥巢。樓閣下有平臺,向四方挑出數十丈,輕盈如飛翼,上面同樣用硃砂和銀粉畫滿了符咒圖騰。這樣一座精美的建築出現在人跡罕至的南迦密林裡,彷彿是世外桃源。

那,應該就是隱族人在三棵樹上的落腳點吧?

然而,血和尖叫就是從那個地方傳出的。溯光落到平臺上時,清楚地看到了那些“蘆葦”的間隙裡有大量血沁出,中空的“葦稈”更是成了輸血的管道,那些血透過稈子流出,然後沿著樹幹不停地往樹下流去。

在那座樓閣的門檻上坐著一個少女,背後的翅膀還沒有徹底收斂,垂落在那兒,宛如折翼的天使。那是小翎,正捂著臉對著門裡不停尖叫,一聲接著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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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無法進去了,因為房間裡堆滿了屍體,堵住了整個大門。

連他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一座隱族人的落腳點,已經完全成了一個殘忍無比的修羅場。房間裡橫七豎八都是死去的人,那些人和小翎一樣背生雙翼,骨骼輕巧,有著比雲荒人略微凸顯的高額頭。

然而,他們的額頭全部爆裂,血從裡面不停流出來,染紅了背後的羽翼。那些羽翼也被一種殘忍的力量從身體上撕扯了下來,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膚相連,垂落在背後,撕裂後的背部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到肋骨。

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他粗略地估計了一下,這裡死去的隱族人估計有一百多個,每個人的死法都一模一樣。

小翎已經嚇呆了,只是癱坐在門檻上,除了尖叫說不出一句話。

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卻聽那個少女忽然喃喃說了一句:“惡魔……真的是惡魔來了!神啊……神啊!”

“什麼惡魔?”溯光蹙眉。

“族長早就預言過在黯月祭典之前會有惡魔入侵,要我們一定嚴密防範……那時候我還以為是誇大其詞……”小翎喃喃道,臉色漸漸變得憤怒而悲痛,“果然來了……果然來了!”

溯光一怔:是的,在長山村初次遇到她們這一行人的時候,他也曾經聽微雨護法說過奉了族長的命令要防止外敵入侵,所以派出人手封鎖整個密林。

然而,厄運還是如期而至。

他走過小翎身側,跨過門檻,走到室內細細檢視著那些屍體,眼神越來越嚴肅。是的,那些人都是在同一個瞬間被殺死的。而且,在死的時候每個人身上的弓箭、刀劍、暗器全部都沒有出鞘,顯然根本沒有來得及抵抗。

這裡足足有上百人,又是什麼樣可怕的力量能在一瞬間從各個方位將房子裡所有人一起殺死?!這天地間哪裡來的這樣強大的力量!

就算是整個命輪組織的七位成員全部到齊,只怕也難做到吧?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在一堆屍體裡直起身,眼角忽然瞥見了這座建築中心刻著的一個圖騰,身體猛然一震,臉色大變。那是這座八角形樓閣的中心柱,也是神木的軀幹,然而,上面刻著一個他萬分熟悉的符號!

這個奇特的符號,他不久前在那個荒廢的青木莊的鼓上曾經見到過。

這是……他一個箭步走過去,細細端詳,忽然覺得掌心又是刺骨地灼熱。那種灼熱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一瞬間居然痛得他失聲彎下了腰。

“你……你怎麼了?”小翎終於回過神來,看到他忽然倒地,以為他在房間裡受到了什麼伏擊,立刻驚叫著撲了過來,“出了什麼事?!”

“沒事。”溯光捧著劇痛的右手,嘶啞著開口,一手推開她走上前去。他踉蹌著扶住了那道牆,吃力地抬起手,將灼熱的手覆蓋在了那個圖騰上。

嚴絲合縫。

他感覺到掌心的命輪在加速旋轉,發出幾乎可以穿透他手背的強烈光芒,和神木上雕刻的那個圖騰絲絲入扣,相互呼應!

“順著命輪的指向來找我!”

“儘快!否則,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見到活著的我。”

那一刻,星主的聲音在耳邊再度清晰響起,急促而微弱,彷彿垂死之人的耳語。那個聲音,似乎是從這棵通天神木裡透出來的。

“難道就是這裡?不可能……怎麼會這樣?”溯光不敢相信地低喃,忽然轉過身,一把抓住了小翎,“快!帶我去你們的城池!快去!”

這一次小翎沒有害怕,只是看著滿地的屍體,失聲痛哭:“不可能了!他們……他們都死了!三棵樹是我們回城的階梯,全靠這裡的人聯絡天上的城池。如今聯絡一斷,就再也回不去了……除非是城裡的人下來接我們,我們再也回不去雲夢城了!”

溯光確信她沒有說謊,沉默了一瞬。

“不可能。一定有其他辦法!”他放開了小翎,回頭衝出這個房間,抬頭向上看去——這座空中樓閣位於三棵樹的中部,已經遠遠高出南迦密林所有的樹木。舉目看上去一片青碧,宛如在綠色的海洋上方。然而站在這裡抬頭看去,樹梢卻還遠在看不到頂的地方,高高地升入了雲層,彷彿通往天國的階梯。

如果順著這三棵樹上去,到了頂部,會看到那個隱藏的世界嗎?

就算看到了,能觸及到那個天上的城池嗎?

或許,如今是北方的廣漠風吹來的時候,雲夢城會隨著季風在森林上空往南移?可是,既然小翎說族長用秘術隱藏了他們的城池,那麼,無論如何是肉眼無法看到的了……他站在那裡仰首望著天上的流雲,默默地思考著,手深深地摳入了平臺的欄杆。

“神啊!”身側忽然傳來了一陣驚呼,把他從沉思裡驚醒。

又是小翎。溯光不由得有些不耐煩地蹙眉,看著這個趴在欄杆上尖叫的女孩——這個隱族女孩實在是太年輕太稚嫩,受到猛烈的驚嚇後,尖叫不斷,未免令人有些受不了。

小翎逃離了那個堆滿了族人屍體的房間,在平臺上深深地喘息,不知道忽地注意到了什麼,一把抓住了欄杆,伸出手拼命指著底下的一處,對著溯光驚叫:“快看!那是什麼……那是什麼?!神啊!”

溯光一怔,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也脫口低低“啊”了一聲。

從這裡看去,這三棵通天神樹在大地上呈三角形分佈:中間最高,兩側次之,錯落有致。三棵樹木中間圍合出了一個大約三里的區域,被濃密的樹陰遮擋,幾乎見不到陽光。然而此刻,在這個黑色的三角形地帶裡,驟然出現了一個奇特的銀白色光點!

那個光點陷在地層深處大約十丈之處,在深井一般的暗影裡隱隱生輝,彷彿地底下張開了一隻詭異的眼睛,秘密偷窺著這個密林中的神奇世界。如果不是他們攀到樹上再從高處俯視下去,在平地上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它的存在。

那一刻,溯光忽然覺得全身掠過了一陣寒意,彷彿直覺到潛在地底的是某種極其可怕的東西,帶著不可言喻的殺戮血腥氣息。

“那是什麼東西?!”小翎尖叫起來,展開翅膀便要直撲出去。

“等一下!”溯光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硬生生將她拖了回去,“這個東西很怪異……不要輕易靠近!”

話音未落,忽然間整個天地猛地顫了一下!

是的……那是“顫抖”!那一刻,大地在顫抖,天空也在顫抖。燦爛的陽光忽然消失了,整個南迦密林上空旋起了一陣奇異的颶風,所有樹木在一瞬間劇烈搖擺,呼嘯,在獵獵的風裡發出巨大的聲音。雲層在頭頂急劇流動,陰沉沉地壓下來,彷彿即將迎頭墜落。

小翎正要奮不顧身地飛下地底去檢視,一瞬間卻被這突如其來的異象驚呆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

“火流星!”忽然間,她驚叫起來,指著天空——低沉陰鬱的密雲深處,忽然亮起了一點兒隱約的紅光,急速劃過天際,身後拖曳著一道熾熱的光。它劃過之處,整個天地都在顫抖,南迦密林上空刮過巨大的旋風,所有樹木都發出哭泣般的呼嘯。

這,就是隱族傳說裡萬古才出現一次的火流星嗎?!古捲上說過,當黯月之夜來臨之前,如果天空裡出現火流星,那麼,隱族便將在一夕間覆滅!

族長的預言……要成真了?!

她站在空蕩蕩的平臺上,怔怔地看著劃過的火流星,忽然聽到耳邊一聲大喝。“小心!”溯光看著天空,臉色大變,驟然伸出手將身邊的少女抓住,想也不想地往前一躍,整個人從欄杆上凌空翻了出去!

他們兩人從萬丈高空跌落,飛速地下墜,疾風灌入耳鼻,獵獵割面,幾乎令人窒息。“你……你做什麼?!”小翎在半空中才回過神來。

話音未落,耳邊傳來“咔嚓”一聲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折斷了,帶著凌厲的風聲落下來,直逼她的後腦。那一瞬,溯光的身形忽然凌空往右側一移,一個巨大的物體擦著他們的衣角墜落,有灼熱的氣息烈烈逼來,

一瞬間,小翎似乎感覺到了雙翼被焚燒的劇痛,不由得驚怒交加,想要扭過頭看上空到底發生了什麼鉅變。

“快展翅!”溯光卻按住了她的頭,厲喝,“飛!不要回頭看!”

來不及多想,在那一瞬間小翎用盡全部力氣展開了翅膀!

溯光一手抓著她,在失重中下墜,另外一隻手騰了出來,凌空急速地畫著,指尖在空氣裡牽起一道道流光,書寫著她所不懂的符咒。虛空裡忽然出現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一股柔軟的氣流憑空湧現,在他們身周張開一個淡淡的光圈。

她聽到頭頂傳來劇烈的“哧哧”聲,似是熾熱的鋼鐵墜入冷水發出的聲音,短促、密集、劇烈,令人不寒而慄。是什麼東西不停地衝擊著溯光剛佈下的結界,發出如此可怕的聲音?

“從三棵樹之間穿出去!”溯光的聲音再度傳來,“快!”

那一刻,他們身周的光芒破裂了。頭頂似乎傳來巨大的轟隆聲,黑暗壓頂而來,一瞬間耳邊都是呼嘯聲,震耳欲聾。小翎來不及去想到底出了什麼事,只是下意識地按照他的吩咐箭一般飛出,迅捷地穿行在一棵棵樹木之間,上下翻飛,彷彿一隻暴風雨來臨前的燕子。

只是用了短短的時間,他們就穿出了神樹所在的範圍。當兩個人從樹木陰影的覆蓋下掠出,振翅飛上天空的那一刻,小翎感覺到溯光抓著自己的手有略微的放鬆,才喘了一口氣,得以有空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景象。

那……那是什麼?!她睜大了眼睛,翅膀忽然停止飛舞,頓在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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