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黯月之翼_第十二章 密林仙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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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密林仙蹤

從瘴氣裡衝出來的,居然是三花。

那只又瘸又禿的老狗不知道從哪裡跑了過來,前爪上血肉模糊,不顧一切地咬住了他的衣角,想把他往某個地方拖去,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嗚聲。溯光蹙了蹙眉,明白這只狗大概是想帶著他去尋找祁連鉞,當下便跟了過去。

三花用盡了全力,拖著他往前走,踉蹌著穿過整個村莊。

那一刻,溯光發現了一件反常的事:這個荒村裡沒有一個活人,充滿了飄浮的瘴氣,然而,這只狗卻能在其中穿行無礙!他驀然記起自己曾經問過祁連鉞,當年整個青木莊的人忽然消失後,村子裡的牲畜有沒有同時滅絕。

三花拉著他往前一直走,漸漸離開了村莊。

“要去哪裡?”溯光不由得站住了,有些疑慮地看著那條狗,眼前是一個石雕的牌樓,青木莊地界到此為止,再過去已經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森林。三花見他不肯跟來,回頭看著,用力搖著尾巴,嘴裡發出低鳴,似在苦苦哀求,忽然間鬆開了嘴,扭過頭,箭一般朝著一個地方衝了過去,一路狂吠。

溯光嘆了口氣,只能跟了過去。撥開了垂落的藤蔓和一人多高的長草,在林子裡艱難前行。然而剛走了幾步,忽然間他就停住了。

墓地!三花帶他來的地方,居然是一片墓地!

眼前是一片大約一裡見方的平整土地,上面散落著無數的墓碑和墳冢,湮沒在荒草藤蔓裡。然而奇怪的是,這片墓地裡沒有一棵樹,似在百年裡不曾被森林侵蝕,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

他隨手拉下最近的一塊碑上的藤,看了一眼日期,果然是一百零五年前本村人的墓,墓的主人是一個十五歲早夭的少女。看來,這裡就是村外的墓地了,所有青木莊人死後的歸宿。

一眼看去,非常空曠和陰森,除了林立的墓碑之外,並沒有一個活人。

“祁連鉞?”他試探著低呼了一聲,卻沒有聽到回答。

奇怪,村裡村外都找遍了,不過短短片刻,人到底去了哪裡?

“汪汪!”然而此刻,三花猛然狂叫了起來,衝到了一座墳塋前,拼命地用前爪刨著,彷彿裡面藏著什麼東西。溯光注意到它的前爪上早已血肉模糊,而墳頭的土也被刨開了一個大洞。

“怎麼?”溯光蹙眉走上去。

那一刻,他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座墓是坍塌已久的古墓,墓頂碎裂,爬滿了藤蔓。然而此刻那些墓上纏繞的藤蔓卻齊齊斷裂,似乎有一把刀剛剛將其一切為二。他定睛再看,發現墓碑底下果然有一道裂縫,在裂縫裡,赫然露出了一角葛布衣衫!

他認得,那正是祁連鉞身上的衣服。

“祁連鉞?!”他呼喊,然而墓裡沒有絲毫動靜。看到他注意到了這邊,三花叫得越發淒厲,不住地用身體去撞擊那座墓,前爪上的血塗抹在墓碑上,顯得觸目驚心。

溯光手指微微一動,闢天劍“唰”的一聲躍出,高懸在墓頂上。

“你退開一些。”溯光對狗側了側頭,三花彷彿聽得懂人話一般,立刻夾著尾巴退到了一邊,嗚嗚低叫。溯光低喝一聲,點足躍起,在半空中伸手握住了闢天劍,一劍斬落,便將腳下的墓居中剖為兩半!

“噗”的一聲輕響,一陣慘綠色的霧氣從中噴出,將他兜頭籠罩。

透過濃密的瘴氣,溯光一眼瞥見了墓裡的情況,不由得脫口低低叫了一聲——是的,在這座墓裡躺著的,果然是剛才忽然消失的祁連鉞!然而令人吃驚的是他彷彿失去了知覺,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下,身上卻纏繞著一雙蒼白的手臂。

怎麼回事?難道他被那些地縛靈纏住了?

“祁連鉞!”他試圖將這個人喚醒,“快出來!”

然而,就在他彎下腰去拉墓中的人,略微分心時,只聽“唰唰”無數聲輕響,從周圍的密林裡忽然射出了一道道雪亮的光芒!

那是箭風,凌厲逼人,一箭箭交織成網。

溯光驟然遇到伏擊,來不及回劍格擋,“噗”的一聲背心便中了一箭。那一箭的力量和角度令他身形一頓,跌落在了地上——箭從各個不同方位射來,天上地下,籠罩了全身的空門,然而奇怪的是箭頭都已經被折去了,雖然射中了人,卻也不致斃命。

他側身在箭網中躲閃,然而,卻快不過那些箭。

那些箭,甚至有些並不是瞄準了他射來的,相互之間有著微妙的呼應。溯光可以看到那些箭在空中交織出奇妙的圖形,以精妙絕倫的角度相互撞擊,然後兩支箭在一個轉折後重新轉向,雙雙激射而來,迅捷而詭異,令人歎為觀止。

那真是天下無雙的箭術,即便他走遍了天涯海角也從未見識過。

密林遇伏,在他掉落在地上的剎那間,身上已經密密地中了十三四支箭。雖然那些箭都折去了箭頭,卻接連擊中了他身上各處大穴,令落在地上的人瞬間四肢無力,再也無法行動。

三花發出了哀叫,撲過來圍在他身側嗅著,嗚嗚叫著抬起了頭,眼神又是畏懼又是憤怒,看著頭頂的濃密樹林。

只聽簌簌一聲輕響,四周樹梢上的枝葉忽地分開了,露出了幾張臉,靜靜地俯瞰著腳下的墓地,眼神冷靜,表情凝重,每個人的手裡都握著製作精巧的弓,肩後背著一壺箭。他們一共有十二個人,停在十二棵樹上,箭的射程覆蓋了整個墓園。

他們的臉上,都戴著青銅的面具。

這些出現在森林深處的人並不是片刻前村子裡看到的那些地縛靈,他們悄然而來,蟄伏良久,然後閃電般地出擊,將這個闖入者一舉制伏。

伏擊得手,那些人在樹梢上停了片刻,卻並沒有立刻下地檢視。

“方才敲響靈鼓的就是這個人嗎?”半晌,居中的一個人開口,卻是女子的聲音。和其他人不同,那個人臉上戴著銀質的面具,精美華麗。她低頭審視著地上的旅人,語氣裡有略微的驚詫:“怎麼會是一個鮫人?”

溯光側身匍匐在墓上,雖然臉部被豎起的衣領擋住,然而那一頭水藍色的長髮還是從風帽裡散了出來,柔亮如深海之波,令所有人注目。

“鮫人?就是碧落海里的那些魚人嗎?”她身邊有人忍不住低呼了起來,聲音清脆,“天啊……他、他的頭髮果然是藍色的!太神奇了!”

“別吵。”戴銀面具的首領不由得微微蹙眉,看了一眼這個活潑的下屬,忽然又張開了弓,唰地對地上的人補了一箭——那支箭精確地射中了地上人的後心,發出可怖的鈍響,地上的人卻一動也不動。

應該是所有穴道都被封鎖了吧?

“小翎,下去看看。”終於,領頭的人開口,眼神卻是凝重的,叮囑道,“一個鮫人會出現在南迦密林,實在是一件反常的事情——最近黯月大祭已經臨近,族長有不祥的預感,要我們分外警惕。”

“是。”身側那棵樹上的人應了一聲,站起身收好弓箭,足尖一點,居然直接從樹梢輕捷地躍了下去!她在快跌落到地上時,才輕鬆地伸出手搭了一下垂落的枝條,身體輕輕飄起,便如同一片羽毛般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地上。

首領在樹上叮囑:“小心一些,他身上的那把劍不同尋常。”

“是這把黑色的劍嗎?”那個叫小翎的人已經走到了溯光的身側,看到了他手裡頹然垂落的劍,不由得道,“看上去果然不是普通東西……上面還鑲嵌著一顆紫色的夜明珠呢!不過,我聽說鮫人都長得很美啊,不知道他是什麼模樣。”

她拿起了那把劍,手指卻有點蠢蠢欲動,試圖拉下旅人口鼻處遮蓋的衣領。

“小翎!”樹上的首領有些哭笑不得,“別犯花痴,快把劍拿上來!”

“是。”小翎應了一聲,戀戀不捨地再看了一眼溯光的臉,拿過那把劍,轉身離開。然而就在那一瞬間,眼前一花,忽然間天翻地覆,她只覺得身體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量吸了過去,一下子便說不出一句話來。

“小翎!”樹上的人發出了驚呼,枝葉簌簌地響,撥開枝葉忍不住就要縱身躍下去解救同伴。

“不要下去!”首領低沉喝止,“小心!”

那一刻,那個陌生旅人從地上站起了身,一翻手就制伏了小翎,將那個驚叫的人鎖在臂彎裡,只是一用力,小翎就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方才中了十幾箭,這個人,居然還沒有被封住穴道?!他是故意設下陷阱,好讓他們中計的嗎?

那一刻,樹上的首領忽然動了。

她的身影忽然化成了看不清楚的一道光,迅速在墓地上空的樹梢上掠過——沒有人看清楚她的動作,她依次從每一個同伴所在的位置掠過,移形換位,每過一處就射出一支箭。只見到半空中有十一支箭呼嘯而落,呈圓心射向居中的闖入者。

在十一支箭落地的一瞬,首領又出現在了原來的位置上,似從未離開。

那些箭依次落地,然而,卻沒有射中那個旅人,而是在他腳邊釘出了一個奇特的形狀。每一支箭落地後都閃出奇異的光,相互之間連成了線,交織成了光網,將那個人困在了中間。三花似乎也知道事情不妙,前爪抓著地,齜牙發出低沉的吼聲,想要一躍而起。

“小心。”溯光卻一伸手抓住了三花的後頸,將那條老狗提了回來,扔回那座墓旁邊,低聲,“這東西厲害得很,你可別去送死。”一邊說,他一邊伸出腳尖踢出一塊石子。只聽“嗤”的一聲,那顆石子在越過光網的時候忽然憑空碎裂,頓時化成了一撮粉末,隨風飄散。

天羅陣?溯光不由得有些吃驚。天羅陣是極其高深的法術,據說九百年前那一場大戰後便已經從雲荒失傳,只怕如今連空桑一族的大神官都無法掌握。而這個林中出現的神秘人居然以一人之力,就在瞬間布好了這個大陣!

“你們究竟是誰?”他抬起頭,問樹梢上的那些神秘跟蹤者,眼神開始嚴肅,“那只混沌也是被你們指使的吧?從沼澤開始就一路設陷阱,想要困住我們,到底有什麼意圖?”

他剛一開口,樹梢上的人不由得齊齊一驚——這個人的聲音平靜而流暢,完全不像是受了傷的模樣!方才那十幾支箭,不但沒有封住他的穴道,而且絲毫沒有傷到他!怎麼可能……從來沒有一個雲荒人可以逃過方才那一輪疾風密雨之箭!

他們日夜防備的敵人,難道終於出現了?

“立刻去通知護法大人,有勁敵入侵!”首領的眼神也變了一變,悄然屈起了一根手指,對著剩下的十個同伴搖了一搖,“順便把‘那些’都放出來,或可拖一拖時間。”

“是。”彷彿心領神會,那些人迅速地重新藏入了濃密的枝葉背後,簌簌幾聲再也不見,在叢林中來去自如彷彿一隻飛鳥,動作迅捷令人歎為觀止。

“陌生人,你闖入這片森林,又有什麼意圖?”首領一個人留在了原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墓地上的陌生人,冷冷開口,“這是一片禁地,百年前已經被封鎖。我已經數次警告,你卻還要執意深入,那麼就不要怪我們不客氣了。”

一邊說著,她一邊探過手,從左肩後的另一個箭囊裡抽出了箭。不同於方才第一輪所射的折去了箭頭的箭,這一次,她手裡的箭鋒利無比,寒光凜冽。

“呵,”聽得那樣的口氣,溯光不由得笑了,“我不過是一個旅人,這片森林不屬於任何人,你們沒有權力阻攔。更何況一上來就下如此殺手,實在是——”

他說到這裡,話語忽地中斷。

只聽短促輕微的一聲,腳下的荒草無聲無息分開,似乎有無數東西在貼地迅速靠近。三花猛然咆哮起來,瘋了一樣地衝過去攔在他面前,對著面前狂叫不止。

蛇!那一刻,整個草地顏色都變了,綠色的草被完全壓住,顯露出無數重重疊疊的蜿蜒蛇類,那些褐色的巨蟒、黑色的毒蛇,彷彿波浪一樣湧來。它們安全地穿過了天羅陣,迅速地撲向了他!

首領看到那些蛇,微微松了一口氣:看來同伴們的動作還真是迅速,已經將消息傳遞到了護法大人那裡,後援那麼快就趕到了。

“三花,回來!”溯光低叱,手腕一轉,闢天劍劃出一道光弧,將當先衝來的蛇都斷為兩截。血汙四濺,腥臭撲鼻,然而令人吃驚的是那些被攔腰斬斷的蛇居然一時間還沒有立刻死去,拖著血淋淋的半截身子繼續飛速地爬行,只是速度逐漸緩慢,彷彿海浪在衝上沙灘後漸漸平息。

戴著銀面具的首領看到攻勢受阻,手引弓弦,一箭激射而去,只聽半空中電光一閃,溯光手腕一震,劍勢被帶偏了一尺多。防守一出現漏洞,那些蛇便立刻尋到了空隙,飛速地嗖嗖而來,頓時撲入了天羅陣中。

溯光眼神一沉,手指一彈,當先一條蛇頓時四分五裂。死蛇帶著血汙倒飛了出去,宛如一道黑電飛向那個首領,“唰”的一聲,居然硬生生將她的弓箭撞為兩段!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慘叫,他回過頭,看到三花奮勇地在和幾條大蛇搏鬥,然而畢竟年老體弱,很快它便被一條褐色的巨蟒纏住勒緊,肋骨咔咔作響。溯光低叱了一聲,一劍回削,將那條蛇攔腰截斷,三花立刻癱軟在地。

天羅陣內已經密佈毒蛇,劍光連續掠起,將所有撲來的蛇群都斬殺為兩段。然而,在那些半截的蛇都逐漸不動的時候,三花忽然警惕地叫了一聲,聲音尖利。同時,密林裡傳來一聲細細的呼哨,彷彿有人吹響了一片葉子。

一瞬間,只見血汙裡一道細如牛毛的光忽地騰起,撲面而來!

那一道光的速度快得驚人,甚至比箭更加來去無蹤,根本令人無從閃避。溯光頓時覺得手腕一痛,一低頭,只見一條細小的金色小蛇咬在自己的手上,一道黑線從傷口急速升起蔓延向心脈。

這條蛇的模樣好生熟悉,就像是……他不由得臉色微微一變。然而還沒來得及抬頭,眼前一暗,只聽撲簌簌一聲響,有什麼翩然而落,一股殺氣撲面而來。

一抬頭,一支金色的箭已經指在自己的雙目之間。

“參見護法大人。”原先那個戴著銀色面具的人從樹上落下來,對著另一個握著弓箭從天而降的人鞠躬,恭聲道,“此地發現了闖入者,很棘手,不得已驚動了您。”

“知道了。”後來者輕輕應了一聲,眼睛在面具後看過來,眼神凌厲。

這個人同樣是女子口音,同樣戴著面具,然而那個面具是純金的,比先前那個首領的更加精美貴重。令溯光吃驚的是,這個被稱為“護法”的人是握著弓箭浮在半空的——在她背後的肩胛處,赫然展開了一對銀灰色的翅膀!

那一瞬,溯光眼裡露出了震驚的表情:“你們是隱族?!”

“放開小翎!”那個戴著黃金面具的首領厲聲低叱,“你已經中了金鱗的毒,聽我們的吩咐還有活著走出青木塬的可能,否則……”

“你們真的是傳說中的隱族人?”然而,溯光根本沒有聽她在說什麼,也沒有在意手腕上迅速擴散的劇毒,只是抬起一隻手摘下了小翎臉上的銀面具——面具下露出的是一張十五六歲的少女的臉,瞳孔是淡淡的紫色,正露出不安恐懼的表情,用清澈的眼睛看著他。那種眼神,和他曾經認識的某個女孩幾乎一模一樣。

琉璃?溯光心裡一震,手居然下意識地鬆開了。

那一瞬,小翎迅速掙脫了他的手,往前踉蹌了兩步,背後的衣衫忽然鼓了起來。溯光清楚地看到從她的肩胛骨裡伸出了兩片薄薄的東西,迅速擴充套件開,變成了一對小小的翅膀,然後,這個女孩就這樣拼命撲稜著背後的翅膀,跌跌撞撞地飛了回去。

“微雨護法!”她帶著哭音撲到了那個戴著黃金面具的人身側,指著溯光,“這個傢伙……這個傢伙好厲害!”

“別怕。”那個叫微雨的女子握著弓箭,冷冷地凝視著站在遍地屍骸中的闖入者,身後的翅膀徐徐展開,全身衣衫無風自動,一股凌厲的殺氣頓時充斥了這一片密林,“這裡是我們隱族的地盤,任何人都不能在這裡傷害你。”

“你們果然是隱族人?”溯光看著她,喃喃道,“難怪……”

“唰”的一聲,弓箭繃緊了,重新對準他的眉心。微雨護法語氣嚴厲:“陌生人!你是誰?從何處來?為什麼闖入這片密林?”

然而溯光只是微微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從身上將那些箭一支支拔下,扔到了地上,箭尖上沒有絲毫的血跡。每拔出一支,微雨和所有隱族人的臉色便變了一分。

“我穿了黃金甲,即便是隱族鑄造的利器也無法穿透。”溯光淡淡地說著,又揚起了手腕——那條金色的小蛇已經被他甩掉了,傷口上那一道黑氣還在蔓延,然而溯光只是從懷裡拿出一物壓在傷口上片刻,放開手腕時肌膚便已經完全恢復了原來的顏色。

“怎麼會!”微雨忍不住失聲,“金鱗是天下劇毒……”

“再怎麼樣的毒,在龍血面前也會失效。”溯光看著地上十二支箭組成的光陣,語氣淡漠,“天羅陣固然厲害,但對我而言也並不是太大的問題——只是破天羅陣需要消耗很多靈力,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因為……”

說到這裡,一道疾風割面而來,令他無法開口。

“隱族從不受人恐嚇威脅!”微雨低叱,猝然出手,一箭激射而來。與此同時,周圍密林裡悄然浮現了一群人。這些人與第一批圍攻他的人不同,每個人背後都展開了羽翼,手持弓箭,從四方發動了猝不及防的攻擊。

一時間,無數支箭如同流星一樣劃過,在整個密林裡都發出了可怖的呼嘯聲!

溯光已經沒有時間再說什麼,手裡的闢天劍劍芒暴漲,一前一後劃出光幕,將那些箭飛快地格擋開來。那些箭不同於普通的箭,隱隱帶著風雷聲,每一箭跌落,都帶著幾乎是爆炸般的力量,令闢天劍嗡嗡作響。

密雨一樣的攻擊,令人透不過氣來。

溯光在箭雨中閃避,然而剛一移動,觸及了地上的天羅陣,那個陣法猝然發動,陡然將他套在了一個三層的光幕之中!劇痛從腳踝處傳來,令他的眼神也冷了起來:這群人,是不是要逼自己下重手?

他看著眼前不斷逼來的這群人,忽然間劍勢一震,眼裡光芒凝聚。鮫人從密林間一躍而起,疾風閃電一樣地掠過,手中長劍縱橫,將擋在面前的一切劈開!

天羅陣在他劍下粉碎,所有射向他的箭都在半空折斷。然而,看到他即將脫陣而出,兩個戴著黃金白銀面具的人卻不進反退,朗聲叱了一聲,雙雙棄了弓箭,雙手放在背後脊椎處,忽地拔出了一根奇特的雪亮長刺來!

“住手!”就在這玉石俱焚的一瞬間,一個聲音大叫,“都給我住手!”

隨著那個清脆響亮的聲音,有巨大的黑影從天而降,彷彿一片烏雲壓頂而來,咔咔地壓斷了大片樹枝,強行降落到了地上,震得墓地整個顫了一下。

聽到那個聲音,溯光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劍勢立刻頓了一頓。然而對方兩個人卻收不住手,那道雪亮的刺已經“唰”的一聲從體內拔出,如閃電般疾刺而來,根本沒有來得及停頓!

那兩道光直射他的心口而來,凌厲無比。然而剎那間,一個嬌小的影子飛快地跳了過來,幾個起落,搶身擋在了溯光的面前!溯光吃了一驚,眼看著那兩道刺即將洞穿前面那個人的胸膛,來不及多想,連忙伸出手一把將那個人攬住,厲叱:“琉璃,

退開!”

他手裡的闢天劍忽然猛烈地一震,居然脫手飛出,凌空一個迴轉,在千鈞一髮之際自己格擋開了那兩道刺過來的光芒!

然而就在那一刻,林中有巨大的白色光芒綻放開來。所有人在這種光芒中戰慄,居然雙手一鬆,武器落地,屈膝跪了下去,齊聲高呼:

“參見神主!”

光芒漸漸暗淡,顯露出一個人的影子。闖入這裡的是一個少女,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戴著一個款式奇特的雙翼項圈,明麗活潑,臉上稚氣未脫,然而眼神過處,居然讓所有人都為之肅穆。

落在林間的是兩隻巨大的鳥,一朱一黑,比翼而落。鳥背上放著許多箱籠,還坐著一個男人——他是一個人類,然而半邊臉上同樣戴著青銅的面具,上面的花紋居然和密林裡的這些人一模一樣!

“廣漠王?”在第一眼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溯光忍不住低呼。

“說了讓你們給我住手的,笨蛋!”差點被刺中,戴著雙翼項圈的少女氣急敗壞,指著領頭兩個戴著金銀面具的人怒罵,“回頭我讓姑姑罵你們一頓!”

說到這裡,她忽然頓了頓,彷彿才想起什麼,“啊”了一聲,回過頭來問那個差點被族人殺死的旅人:“對了!奇怪……剛才你叫我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叫……”

“琉璃。”那個戴著風帽的人在身後看著她,露出一雙湛碧色的眼睛,帶著淡淡的笑意,溫暖、柔和,又帶著一點點的意外和喜悅。那雙眼睛是如此熟悉,令她不由得一瞬間有如墜夢中的感覺,只覺得喉嚨發緊,說不出一句話。

“不……不會吧?是你?”許久,她才喃喃道,“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溯光嘆了口氣,不自禁地也覺得有些驚喜,看著少女鬢邊戴著的那一朵海誓花——在離開葉城的時候,他曾經去向她道別,卻沒有碰上。看來沒有機會說再見,便預示著他們必然還會再見。

“真的是你?……哎呀!”琉璃忽然間大叫了一聲,嚇得旁邊的人都往前搶身走了一步。卻見她蹦了起來,一下撲過去抱住了對方的脖子,喜極忘形地歡呼:“你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會在這裡?我不是做夢吧?你來這裡做什麼?你……”

說到這裡,她忽然頓住了話頭,眼神變了一變,語氣瞬間低了下去:“算了,我還是不問了……只要能在這裡再碰見你,就已經很好啦!問那麼多幹什麼呢!”

這個少女般的軀殼裡,顯然住著一顆瞬息萬變、漂浮如雲的心,令人難以揣測。那一瞬間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明亮的眼眸裡又蒙上了一層灰色,不再有純粹的愉悅。

看到少女眼裡亮光的消失,溯光心裡也是微微一沉,只道:“我只是和人結伴路過此地而已,不料無意中衝撞到了你們的族人,差點鬧出誤會。”

他說得客氣,然而微雨等人眼神略帶尷尬。

“哦,真奇怪……微雨姐姐從來不亂殺人的。”琉璃點了點頭,回頭看著護法和那些人,皺眉道,“到底出什麼事情了?你不是應該在三棵樹那一帶遴選新生的族人嗎?為什麼來到了這個荒村裡?”

微雨遲疑了一下,看了看溯光,不知道是否應該回答。

“沒事,說吧,他不是壞人。”看出了對方的猶豫,琉璃揮了揮手,“我就覺得奇怪——這次回來,比翼鳥盤旋了那麼久居然都找不到雲夢城……連回家的門都摸不著,這太不正常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稟神主,雲夢城已經被族長用咒術封閉隱藏,所以比翼鳥一時間無法找到。”微雨嘆了口氣,稟告,“同時,族長她也下令所有人枕戈待旦,時刻做好戰鬥的準備。所有新生的族人都被喚回了城裡,不在三棵樹接受遴選和訓練了。”

“戰鬥準備?”琉璃詫異,“為什麼?”

微雨道:“族長前日傳達了口諭,說隨著黯月祭典的臨近,可能會有極厲害的敵人潛入雲夢城,將給全族帶來覆滅的大難,讓我們務必嚴密警惕——一旦發現有威脅,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姑姑不是隨便殺人的脾氣啊……”琉璃打了個冷戰,喃喃道,“到底出了什麼大事?會有什麼大難?”

“這個就非屬下能知道的了。”微雨低下頭去,恭謹地道,“不過幸虧在這裡遇到了您。族長還有一道命令:一旦看到神主返回,立刻讓您去神廟見她!”

她的語氣峻急,令琉璃怔了一怔。

“琉璃,走吧。”黑鳥背上的廣漠王一直沉默地看著這一切,此刻也忍不住開了口,“既然族長催促你歸去,定然是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耽誤不得。”

“知道了。”琉璃應著,知道他心裡定然是惦記著若衣的情況,恨不得能立刻插翅飛到城裡去。她卻戀戀不捨地側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溯光——對方此刻正走到那個破裂的墓穴旁邊,俯下身檢視著什麼,背對著自己。

她心裡不由得有點微微的黯然:畢竟只有這一面的緣分啊……很快,他們又要各奔東西了。而且這一次分別,將是絕對的永無再見之日。

然而當她那麼想的時候,溯光忽然直起了身,開口:“等一下,先不要走!”

怎麼?琉璃心頭一跳,覺得臉頰似乎都熱了一熱。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再走,隱族的各位,”然而溯光的目光並沒有落在她身上,他抬頭看著她身側的微雨,眼神肅然地開口,“你們到底對祁連鉞做了些什麼?還有,這個青木莊是不是被你們弄成這樣的?”

琉璃松了一口氣,然而心裡被一陣淡淡的失落覆蓋。

“祁連鉞?”微雨愕然,看著墓裡,“你說的是這個男人?”

那座墓已經被一劍劈開,一剖兩半,裡面的情景卻觸目驚心:墓室簡陋,早已破敗不堪,墓頂碎裂坍塌,棺木顯露了出來。祁連鉞跌落在墓坑裡,側著身體,右臂展開,一動也不動地躺著,似是已經沒有了知覺。

然而,在他的臂彎裡,卻擁抱著一個美麗的女人。

那個女人顯然也並非是這個墓室的最初主人。她趴在一座腐朽的棺木上,保持著半側身的姿態,臉色有些蒼白,臉頰帶著一些淡淡的青色,眼睛緊閉著,沒有血色的嘴唇半閉半合,有一枚奇特的靈芝從舌尖探出。而祁連鉞跌落在她的身側,伸出雙手緊緊擁著這個不知道死去了多久的女人,親吻著她的嘴唇,滿臉的狂喜和滿足。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在墓室裡相擁,都已經沒有了知覺,臉色枯槁蒼白,呈現出一種奇特的淡淡黃斑。

琉璃看到這等詭異的景象,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詢問似的轉頭看向微雨等人。

“是你殺了他們嗎?”溯光霍地轉頭看著微雨,眼裡有怒意,“這個青木莊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整個村子裡的人都是你們殺的嗎?!”

微雨一震,在那樣雪亮的目光裡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握住了箭。

“喂,別那麼兇好不好?”琉璃連忙上去打圓場,護住了自己的族人,肅然對溯光道,“屠殺?滅族?我們隱族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來?別開玩笑了!”

“那麼,這是怎麼一回事?”溯光指著墓裡的一對男女,又指了指墓地一側荒蕪的村落,“這裡遍佈著冤魂!這些人絕對不是自然死亡的,是誰殺了他們,又在這個地界上設下了如此多的禁錮和封印,不讓外人進來?”

琉璃答不出,只能轉頭看向微雨,滿懷懇求,“告訴他,這些不可能是我們做的!”

隱族的四大護法之一遲疑了一下,終於嘆了口氣,道:“這的確不是我們做的。”

“喏!”她一開口,琉璃立刻挺直了腰桿,“我說過我們絕不會做這種事吧!”

“神主,千萬年來,我們隱族一直隱身於雲荒的歷史,埋首於自己的秘密,絕不會干涉人類的任何事,更何況一個小小的青木莊?”微雨苦笑著搖了搖頭,望著眼前的一切,“導致這一切後果的,其實是他們自己的貪婪和慾望。”

貪婪和慾望?溯光微微一驚。

“這裡本來是一片肥沃的良田……足夠讓村子裡的所有人豐衣足食,讓西荒貧瘠沙漠上的牧民羨慕嫉妒,”微雨看著這個荒蕪的村莊,喃喃地說道,“只可惜人心無厭足——從他們第一次發現肉芝能賣出十倍於黃金的價格開始,就再也不甘心種地了。”

“肉芝?”溯光心裡忽然湧起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是的,肉芝。”微雨點了點頭,解釋,“先是有人無意間從青木塬深處採摘到了一棵拇指大小的肉芝,被路過的識貨商人用重金買走。然後更多的村民聽說了此事,放下了鋤頭,紛紛湧入森林瘋狂尋找——不到三個月,原本蔥鬱茂盛的青木塬幾乎被他們糟蹋殆盡。”

“可是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沒有出面干涉,只是默默地退回森林的更深處,把更多的地方讓給人類。”微雨嘆息一聲,“可是,肉芝十年才長一寸,就算整個南迦密林裡又能找到多少?但面對著葉城商人們開出的天價,這些原本淳樸的農家瘋狂了。”

琉璃也聽得入神,不由得問:“我怎麼都不知道?”

微雨笑了一笑,恭謹地道:“神主從小一直居住在最高的神廟裡,這些俗事怎能傳入您的耳朵,打擾您的清淨呢?”

琉璃忍不住追問:“那後來怎麼了?”

“後來?”微雨張開翅膀飛上了林梢,浮在空中,俯視著這個荒涼的村莊,“為了十倍於黃金的利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地尋找肉芝。當整個青木塬都被踐踏過後,他們甚至找到了另一種方法來滿足他們的慾望——他們聽信了一個遊方和尚的詭言,居然開始用某種見不得光的方法‘孕育’肉芝!”

“孕育?”溯光有些吃驚,“肉芝是天地靈氣才能孕育的異草,怎能由人力來培育?”

“呵,話雖如此。但是人類一旦動了心思,無論怎樣不可能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微雨低聲苦笑起來,“按照那個遊方和尚的方法,他們居然真的培育出了肉芝!而且,那種肉芝生長非常迅速,一年即可長得有野外百年那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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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琉璃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那他們豈不是發財了?”

“是啊……肉芝的利潤,比種田高百倍千倍!只是,神主不知道一件事——”說到這裡,她身體也微微顫了一下,轉過頭來看著他們,“為了培育那種肉芝,需要一種極其特別的‘容器’。”

琉璃更是好奇:“什麼容器?很貴嗎?玉的,還是木的?”

“當然無比珍貴。”微雨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回答,“因為那種培育肉芝的‘容器’,就是人的血肉之軀!而且,必須是種植在活著的人身上!”說到這裡,她霍然回頭,指著眼前這一片荒村,“看吧!這� ��個村莊都成了魔的領地!”

那一刻,彷彿是聽到了這裡的對話,整個村莊都發出了淒厲的尖叫!無數張臉浮凸出來,在樹上、牆壁上、路旁……扭曲著、嘶喊著,痛苦和怨恨。

那種聲勢令溯光也不禁一驚,低聲:“這裡的所有人,難道都是……”

“是的。”微雨在村莊上空盤旋了一圈,俯視著這個人間地獄,“最初,是村裡一個膽子最大也最貪婪的富人忍不住按照那個遊方和尚的話,偷偷地將一些肉芝的孢子放到家裡奴僕的鼻息底下——那些孢子隨著呼吸深入人腦,停留在那裡,開始生長。然而被寄生的人類卻不會死去,甚至不會感到痛苦。只是腦部會逐漸麻木,變得遲鈍和緩慢。”

“不出一個月,那個奴僕一覺醒來,忽然覺得口中似有異物,嗯嗯地說不出話來。一張開口,居然真的從舌尖上生長出一棵肉芝來!”

“那個富人狂喜之下,試圖將肉芝採下賣錢。然而那肉芝生長在人的舌尖之上,非常牢固,竟是怎麼也無法分開。地主一個心急,居然將肉芝連著奴僕的舌頭生生扯出!”

“那一棵連著舌頭的肉芝顯得分外碩大鮮嫩,賣了一百兩黃金的高價,驚動了整個青木莊。於是,更多的葉城商人湧向這個偏僻的村子,攜帶著成箱的黃金。在金錢的刺激下,惡行開始難以遏制地迅速蔓延。”

聽到這裡,連見多識廣的廣漠王都忍不住嘆息了一聲,搖頭。這些東澤富庶農戶的貪婪,居然比貧瘠苦寒之地的盜寶者都不遑多讓!

“你不知道一百年前這裡發生過怎樣可怕的事情,又有多少人死於非命、多少家庭骨肉相殘……他們後來甚至成批地從外地秘密買來奴隸,家家戶戶建起了地窖,專門用活人來培養肉芝!”微雨回憶著往昔,眼裡滿是厭惡和悲憫,看著這一片被詛咒過的土地,“這個村子達到了繁榮的巔峰,富甲天下,幾乎每一家都藏有萬兩黃金——可是,這個村子裡的人再也不是活人了,一個個都變成了披著人皮的野獸!”

溯光蹙眉:“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你們難道還是選擇袖手旁觀?”

“人類是貪婪的野獸,他們在自己吞噬著自己,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微雨收斂了翅膀,翩然落回了墓地上,面具後的眼睛是冷酷的,淡淡一笑,“族長沒有令我們出手……最後懲罰他們的,將會是他們自己。”

琉璃不解:“他們自己?”

“是的。或者說,是天意。”微雨冷笑起來,“某一年秋天,當一年一度肉芝‘採摘’季節到來,葉城商賈富豪前來採購之前,忽然出了一個意外——有一戶人家在採摘肉芝的時候,那個已經快要成為行屍走肉的‘容器’忽然動了,咬了主人一口!”

“當夜,那個主人的舌苔上也出現了菌斑。主人在恐懼之下居然拿著剪刀將自己的舌頭剪下了一截。然而,還是沒有用……他也成了‘容器’!”

聽到這裡,溯光明白過來了。

是的……一百多年前,降臨在這片土地上的,是一場無可避免的災難。當整個村莊的人放棄了農耕的傳統,轉而尋求一夜暴富的肉芝時,可怕的慾望便已經將他們集體變成了獸。於是,在一次意外中,那些劇毒的孢子失控了,他們終究毀滅在了自己的貪婪之下。

“那一場災難毀滅了整個村子,沒有一個倖存者。”微雨嘆息,“然而,更大的災難馬上就要跟隨而來——秋天到了,雲荒各地來收購肉芝的商人即將雲集此地。而這個村子的每一寸空氣裡都充滿了劇毒的孢子,每一個房子裡都有行屍走肉!”

“那會是什麼樣的結果?那些客商會將孢子傳播到整個雲荒大地!”

聽到這裡,琉璃忍不住吸了一口氣:“什麼?到了這時候,姑姑還不肯出手?這樣就有點太過分了……”

“神主說對了——在這樣的時候,族長終於開了口。”微雨微笑著看了琉璃一眼,“於是,在那些客商到來之前,我們一夜之間清理了整個村子:房間被清掃,劇毒的空氣和水源被淨化,所有被感染了的活死人都被就近封印在了地下或者樹木裡,用咒術束縛住,設下了封印,不令他們逃逸傷人。”

“第二日,當那些外地商人來到青木莊的時候,這裡一夜之間沒有了任何人。”說到這裡,她輕聲苦笑了一下,“那些人以為這個村子被人滅族,出於恐懼紛紛遠離。而我們也擔心這裡還會殘留一些孢子,會感染後來闖入的人,所以用種種方法將這個村子隔絕開來——譬如在外圍設定了佈滿了飛魅的沼澤,並讓混沌看守著。”

“原來如此,”溯光點了點頭,又問,“但是為什麼這些年來,卻還陸續有附近的村民在此失蹤?”

“難道你認為那些人是被我們召喚過來送死的嗎?”銀色面具背後,那一雙眼睛露出了一絲譏諷,“我們要這些人類的性命有什麼用?他們是主動前來的,為了傳說中比黃金還貴十倍的肉芝!”

她展開翅膀,在荒村上空飛了一圈,指著幾處:“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這幾個人都是後來闖入森林的。他們目的明確,一到村子就到處尋找肉芝。結果在樹林裡找到了被我們封印的那些村民,狂喜之下根本沒有發現危險的逼近,就動手挖掘。”

她轉過頭,冷冷一笑:“結果可想而知。”

溯光想起自己看見的路上第一具屍體,的確是保持著一種趴在樹根下挖掘、滿臉狂喜的姿態,心裡不由得微微一悶。

“原來是這樣,”琉璃聽到這裡,也忍不住喃喃,“真是罪有應得。”

“不,並不都是這樣的。”溯光開口打斷了她,嘆了一口氣,“至少有一個人並不是為了黃金而冒險闖入這裡的——而她的丈夫也不是。”

琉璃愣了一下,隨著他轉過身,一起看著那個被一劍劈開的墳冢。

墳墓裡那兩個人還緊緊擁抱著,女子的臉非常蒼白,唇邊吐出了一朵肉色的靈芝,玲瓏剔透,異香撲鼻。而她身邊的祁連鉞側過頭去,將臉輕輕靠在她的頰旁,滿臉都是欣喜的表情,伸出手固定著一個姿態擁抱著這個女子,閉著眼睛,似乎沉睡在一個長久的美夢裡,沒有對外界的一切做出任何反應。

這種凝固的姿態令琉璃發了一會兒呆,眼裡露出一種淡淡的哀傷。

生不得同衾,死則同穴。在雲荒數年,她也曾經聽聞過流傳在人類世界裡的這個說法,此刻才算是真正見到了例子,不由得心裡微微一痛——和他們這一族比,這些生命短暫、力量微薄的人類似乎擁有更多的“永恆”。

“你說的是這個女人?”微雨看到墳墓裡的這一幕,也有些意外,“她在這裡已經快十年了……我沒有親眼見到她是如何闖進來的,又是如何進入這座墳墓,中了毒,但是她無疑也是為了肉芝來的,並無例外。”

說到這裡,她指了指那一具棺木:“那裡應該本來有一具屍體。這個墓裡是最早一批下葬的‘容器’,足足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屍體上長有一棵巨大的肉芝。但是這個女人將肉芝從屍體上摘走了,於是屍體也就化為了塵土。”

溯光反問:“如果是這樣,那麼原本棺木裡的那枚肉芝去了哪裡?”

“肉芝?”這回輪到了微雨一怔。

是的,那個女人身上的肉芝還存在著,但是棺木裡已經空空如也——如果這個女人在這片墓地裡感染而沒能離開,那麼,她採下的那枚棺木裡的肉芝又去了哪裡?

那一刻,三花狂叫起來,再也忍不住地跳下了墓穴,在兩個主人面前嗅來嗅去。然而,這一對夫妻都還有著微弱的鼻息,似乎只是睡去了,卻怎麼也叫不醒。

溯光看著這只垂垂老矣的獵犬,嘆了口氣:“這種孢子只寄生在人體內,對牲畜並沒有任何作用,不是嗎?”

“是。”微雨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

“你知道嗎?她是為了讓殘廢的丈夫重新站起來才不惜冒死進入森林的——因為只有肉芝才能治他的傷病。”溯光看著那個躺在墓穴裡的蒼白女人,眼裡閃過了一絲哀傷,“一個沒有讀過書也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女人,心裡得有多少愛,才能有勇氣做出這種事啊。”

微雨沉默下去,面具後的眼睛閃過一絲波動。

“只可惜,在這一片墓園裡找到肉芝的時候,空氣中的孢子就已經令她全身僵硬石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返回,她便讓唯一伴隨她的忠犬銜著自己拼了命採到的肉芝返回村子裡,救了丈夫的命。”溯光低聲說,若有所思,“難怪我那時候就覺得這肉芝不祥,原來這靈芝並非天地精華,而是人的血肉。

“而那個殘廢的丈夫原本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對妻子並不好,年輕

時曾拋棄她遠走高飛,直到身受重傷才垂死返家。但是她那種捨身的舉動終於震醒了他,令他追悔莫及——在妻子消失在密林裡的幾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找回她。”他說著,輕輕嘆了口氣,“你們說,這是不是可笑呢?她拼了命才讓他重新站起來,可他站起來後,一心想著的卻是為她去送命?”

他的敘述到此為止,森林裡沉默了下去,沒有一個人說話。

琉璃痴痴地凝望著墓穴裡的兩個人,良久才嘆了口氣,低聲對一邊的微雨道:“微雨,你設法救救這兩個人吧!”

“神主,不是我不肯出手救人,只是肉芝之毒並無法可解。”微雨嘆了一口氣,再細細看了一眼沉睡的男人和女人,喃喃道,“或許你不相信,其實這個村子裡的所有人都還活著,只是已經無法表達自己——他們都已經被寄生了。”

“還活著?”琉璃有些吃驚。

“是啊!”微雨嘆了口氣,“肉芝寄生在人體上後,人並不會死去,而只會呈麻痺狀地一動不動,宛如休眠。一直到最後肉芝枯萎,人才會一起歸於腐朽。據我所知,最長壽的一枚肉芝在七百多年後才枯萎。你看——”

一邊說著,她一邊拿起箭鏃頂開了祁連鉞的牙關。果然,在昏睡男人的舌尖上,赫然出現了一點兒淡淡的黃斑!

“這就是肉芝的孢子。”微雨道,“在他找到妻子、不顧一切地跳入這個墓穴的時候,便已經寄生其上。”說到這裡,她的目光在溯光臉上一轉,“你倒是與眾不同……在村子裡轉了大半天,居然一點兒事都沒有?”

“或許是因為我身上帶著龍血吧,”溯光搖了搖頭,看著墓室裡相擁而眠的兩個人,“那麼說來,他們就要永遠留在這裡不死不活地存在下去了?有什麼方法能解肉芝的毒嗎?龍血?或者瑤草?”

“都不能。而且,確切地說,這並非一種毒。”微雨搖頭,解釋,“這種肉芝的孢子細小如微塵,一旦被吸入,立刻便會在顱腦裡播種生根,以血肉為容器,生長速度驚人。在沒有吸入之前,我倒是有方法阻止被感染,可一旦軀體被寄生,即便是神仙也沒有辦法了。”

溯光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低頭看著墓穴中相擁而眠的一對伉儷。

這麼說來,他們將會永遠擁抱著彼此,感知到對方微弱的呼吸和心跳,一直幾百年?在那之前,他撇下她遠走天涯,一去數年,不曾好好地陪伴在妻子的左右;而到了如今,他們居然可以有如此漫長的時間來彼此陪伴,直到雙雙化為塵土。

這樣的結局,不正是祁連鉞心裡所想的嗎?

溯光長久地沉默,輕撫著劍柄上的那顆明珠,就如眼前的男人輕撫著妻子的臉一樣,喃喃道:“看啊,紫煙……無論如何,他們終於還是相見了。而且,再也不會分離。”

闢天劍在他掌心微微一震,明珠流轉出一道光芒,宛如淚痕。

在一旁的琉璃聽到了他這一句低語,也不由得微微顫了一下,咬住牙不說話。

這邊三花在墓坑裡嗅來嗅去,發現無論如何也無法喚醒兩位主人,發出了一聲悲慘的低鳴,趴在了地上,將下巴擱在祁連鉞的肩膀上,一動不動。

“三花!”溯光躍下墓坑,試圖將那只老狗帶出來,三花狂吠起來,拼命掙扎著想逃脫他的手。然而,就在他即將拎著這只狗躍出的那一刻,眼角餘光瞥過,他忽然愣了一愣——祁連鉞居然動了一下!

是的,墓坑裡沉睡的人真的動了!他的左手原本是擁在妻子肩上的,居然不知何時伸了出來,握住了自己的腳踝!

看到主人動了,三花立刻激動起來,拼命地叫,然而祁連鉞卻再無動靜。溯光回望著微雨,問:“你不是說被孢子寄生後的人是無法動彈的嗎?”

“肉芝孢子的毒性非常大,一旦被寄生,一刻鍾內便全身麻痺,的確無法再移動。”微雨搖了搖頭,看著墓裡的男子,喃喃道,“看起來,他的意志力非常強,應該是在竭盡全力表達自己的意思吧。”

溯光的視線落在虛握著他腳踝的那只手上,低聲問:“祁連鉞,你是想對我說什麼嗎?還有什麼事情放不下?”

沉睡的人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卻沒有睜開眼睛。

“那就只好冒犯了。”溯光想了一想,俯下身輕輕將手指覆蓋在了對方的額頭上,似乎在透過顱骨直接讀取對方的意識——只是短短一瞬,他臉上閃過愕然的神色,直起身體。

“怎麼?”琉璃忍不住問。

“三花,過來。”溯光沒有理她,低喚那只老狗上前,輕輕抬手捏住了祁連鉞妻子的下巴,令她的口唇張開。

“你要做什麼?!”琉璃吃了一驚。

溯光從地上撿起了一支箭鏃,一手扶住素馨的下頜,一手迅捷地一剜,將她舌上寄生的那棵碩大肉芝摘了下來!

肉芝一離開寄主,折斷的莖稈裡沁出淡紅色的汁液,異香撲鼻。溯光只覺得反胃,然而一直懨懨的三花聞到了這種香味陡然興奮起來,一躍而起,對著溯光狂吠不止。

“拿去吧,”他將那棵肉芝遞給三花,“你的主人要你帶著它回家。”

原本已經老朽蹣跚的狗居然一個飛身,撲過來準確地叼住了那棵肉芝,對著溯光拼命地搖尾巴,然後又湊過去對著祁連鉞拼命地嗚嗚叫。

“去吧。這是他最後的願望——”溯光嘆了口氣,輕拍它的腦袋,“帶著這棵肉芝回家給嘉木治病。”

聽到他的話,就在那一瞬,那只握著溯光腳踝的手鬆開了,頹然垂落在地上。琉璃順著溯光的視線看去,果然發現墓穴裡男人的臉色起了微妙的變化,似乎是完全恢復了平靜,有一種心滿意足的安詳。

“如今,他再無牽念,”溯光輕撫著劍柄,低聲說,“就讓他在這裡陪著妻子吧!一百年,兩百年,終有一天,他們會一起化為塵土。”

他屈膝蹲下去,輕輕抬起祁連鉞那只垂落的手,重新擱在了女人的肩膀上,讓他們兩個人呈現相擁的姿態,親密溫暖地依靠在一起。雖然在他們身後,墓地陰森詭異,瘴氣四散瀰漫,厲鬼叫聲響徹林中。

三花叼著肉芝,繞著主人嗚嗚了幾聲後跳出了墓坑,繞了幾圈,戀戀不捨。

“去吧!”溯光低聲說,揮了揮手,示意它離開,“回到長山村去,就像是十年前做過的一樣——那裡還有人等著你拿肉芝回去。”

三花搖著尾巴,對著溯光點了一下頭,終於轉過身箭一般地奔跑,消失在密林裡。

許久,微雨輕聲嘆了口氣,看著相擁躺在地下的兩個人,低聲道:“如此說來,我對人類總算還保留了一絲敬意。”

“人類很好的,真的!”琉璃忍不住在旁邊插嘴,“你要是出去一趟就知道了!”

“可是,人類畢竟和我們不是一類……神主,請跟隨我們回雲夢城吧!”微雨轉過身,再度躬身請求,“族長大人說過了,如果一見到您歸來,就立刻請您回城裡去見她!”

“恭請神主即刻回城!”所有人齊刷刷地屈膝下跪,對著琉璃道。一邊比翼鳥上的廣漠王拍了拍鳥背,道:“走吧,阿九。”

在所有人的催促下,琉璃無可奈何地回過頭看了一眼溯光。然而他只是彎下腰,用術法催動土石將那個破碎的墓重新封好,讓那兩個人在地下能夠安眠,似乎沒有聽到這邊的談話,甚至沒有向這邊看上一眼。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好。”

彷彿看出了什麼,微雨轉過身去吩咐:“小翎,你先不用和我們一起回去。這位旅人要穿過密林遠行,你就留下做一下他的嚮導,將他帶出南迦密林後再返回城裡——這一帶地形復雜多變,外來人只怕容易迷路。”

“啊?”那個少女愣了一下,有些懼怕地看著眼前的人,“讓我……留下來帶他?”

微雨眉梢微微蹙起:“這位是神主的朋友,他不會傷害你的。”

“神主的朋友?”小翎看了看溯光,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咽喉,有些畏縮。然而抵不過護法的威嚴,只能嘀咕了一聲:“好吧……”

微雨點了點頭,回頭看著琉璃:“這下神主是不是放心了?”

琉璃勉強笑了一笑,知道再無理由可以拖延,便轉過身走向了比翼鳥。朱鳥俯下巨大的喙子,讓她攀了上來,穩穩坐在背上,開始撲扇翅膀。這時候溯光已經封好了墓,回過身看著鳥背上的她,神色淡淡的,喜怒莫測。

在比翼鳥即將起飛的那一刻,看到了溯光的眼神,琉璃忽地從五丈高的鳥背上跳了下來,飛一樣向著他奔了過去!

“神主!”微雨嚇了一跳,連忙追上來,“你要做什麼?”

一邊的廣漠王也躍下了地,一把拉住了隱族的護法,低聲說:“讓她去!”

在離開的那一刻,琉璃忽然掉頭飛奔回來,眼裡含著淚水。似是被這種不顧一切的氣息震住了,溯光下意識地往後微微退了一步。然而琉璃不管不顧地飛奔而來,一頭撞入他懷裡,緊緊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起頭看著他——她的眼眸是淡紫色的,睫毛很長很黑,此刻蓄滿了淚水,灼熱而明亮,彷彿兩團火焰。

“抱抱我,”琉璃看著他,忽然道,“親我一下吧!”

她的聲音傳入耳中,殷切而期盼,帶著緊張羞怯的微微顫抖,令他心裡忽然一震。人卻是下意識地後退,似乎是想要離開某種迫近的危險。他的手握緊了闢天劍,劍上那一粒紫色的明珠散發著淡淡的幽光,宛如一道禁忌的封印。

就如在鳳凰臨死之前,他也被過去束縛著,甚至不能完成她那個小小卑微的願望一樣。

然而彷彿知道他想要躲避,琉璃忽地上前一步,踮起了腳尖,用力抱住他的肩膀,攀上來,在他嘴唇上用力地親了一下!

“你!”溯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只喜歡那個叫紫煙的人……可是,這一回我真的要走了!”少女的眼神明亮而潔淨,沒有絲毫羞怯和退縮,抬頭看著他,“在離開葉城的時候,我本來以為從此再也不能見面了,可是,如今又在這裡見了你一面!我知道是神給我機會來和你告別……那麼,就讓我稍微貪心一點兒吧!”

她明亮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有著不加掩飾地眷戀和悲傷。

那種眼神是有熱度的,幾乎灼烤著人的心肺。

“從認識你開始,從沒有見你開心過……就是在睡著了、昏迷的時候,眉毛都是皺著的,”琉璃看著他,眼裡滿是難過,“你知道嗎?你這個樣子,如果紫煙看到了,她也不會開心的。”

“紫煙”兩個字令他震了一下,忽地推開了她。

他推得很用力,令猝不及防的少女猛地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周圍的同族驚呼著,想要上來扶住她,卻被斷然拒絕。

琉璃倔強地站穩了身子,臉色蒼白地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低聲道:“我、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不要老想著那些不開心的事。鮫人一生也不過一千年,總不能永遠活在回憶和夢境裡吧?你……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呢?”

說到後來,她的眼眶微紅,聲音也有些哽咽。

“永不。”他卻是淡淡地回答,“把我忘了吧。”

琉璃猛地哭出了聲音:“我……我才不會忘了呢!我會把你送給我的海誓花一起帶上天去,我活多久,就會記著多久,永遠不會忘記!”

他茫然地看著她,只覺得心裡刺痛。何苦呢?都執著於永久,都執著於不忘,到最後,卻是什麼都無可奈何。

“走吧!”微雨等了片刻,在身後低聲催促,“族長等著您。”

琉璃點點頭,一步一回頭地離開。溯光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她——她的話語、她的眼神、她灼熱而明亮的淚水,彷彿燙傷似的落在他心底,那種感覺令他無法言表。他知道她最後的眼神的意思,那是在期待著自己能開口說些什麼。然而,他還是什麼都無法說出來。

那道禁忌的封印還在那裡,百年來不曾鬆動。

最終,她還是一步一回頭地回到了族人那裡,遠遠地凝望著他,然後伸手拍了拍比翼鳥的額頭。巨大的比翼鳥得到了主人的許可,長鳴了一聲,雙雙振翅飛起衝上了林梢。

在比翼鳥飛舞而起的瞬間,她最後回望了一次大地,眼神悲傷而留戀。

然而,他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隱族人“唰”的一聲展開了雙翅,也一個接著一個地從這個荒村裡飛起,列隊有條不紊地撤走。只留下溯光站在荒涼的墓地裡,看著逐漸遠去的一行人,沉默著,沒有說話。是的,他有一種預感,這次的離開,恐怕是真正的永別。從此後,這個愛笑愛鬧、眼神明亮、單純直接又深遠莫測的異族少女,他恐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就如他再也見不到紫煙一樣。

在一生中,到底要經歷過多少次分離,才能逐漸地習慣失去?是否一生再也不去接受新的擁有,便能隔絕這種恐懼?一念及此,他心裡忽然有一種深而隱秘的失落,彷彿有一根細細的線從心臟裡被急速抽走,牽起了莫名的入骨的刺痛。

那一刻,他忽然想叫她的名字,期待她能回過頭來。

然而,就當比翼鳥飛離林梢,即將消失在天宇中時,手腕忽然劇烈地一震!溯光只覺得手心猝不及防地一陣灼熱,有一道光從手中掠起——他來不及握緊,那把闢天劍居然活了一樣躍出,主動離開了他身側,化作一道電光飛向天空,追隨著比翼鳥而去!

“紫煙!”那一瞬,溯光失聲驚呼。

“紫煙!”他飛身掠起,幾個起落躍上了林梢,然而眼前只有一片空茫的林海,以及飄浮的雲層,什麼也看不見了,那些隱族人已經飛入了南迦密林上空低垂著的雲層裡,隱身不見。連同那一把忽然消失的黑色長劍。

“紫煙!……紫煙!”他大聲喊著紫煙的名字,一遍遍地尋覓,然而天地之間沒有任何迴音。那把有靈性的劍,再也不曾回應他的呼喊,回到他的身側。

那一刻,他頹然四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麼?紫煙離開了?她居然離開了!自從用鎮魂術將她的靈魂封印在那顆明珠裡之後,他們就這樣沉默著相伴了一百多年——她一直默默地寄居在劍上,除非遇到一些危急情況,即便他魂牽夢縈也很少顯出自己的存在。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覺得心滿意足。

可今天,毫無預兆地,她忽然離開了他!

這是為什麼?難道她感覺出了自己內心方才那一絲動搖?……是的,是的!她定然是感知到了!這一百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被別的人牽絆,為另一個人的離開感到苦痛——這一道細微的裂痕和瑕疵出現的時候,她離開了。

因為,他已經背叛了昔日許下的諾言。

“紫煙……紫煙!”他站在茫茫林海上空,腳下是一片望不到邊的碧色,頭頂是白茫茫滾動的雲層,天地悠悠,不見任何人,只有自己呼喊的聲音在天地間一聲聲迴響。彷彿面對著無邊無際空茫的時空,在做著徒勞無益的尋覓。

她離開了……再也不回來了嗎?溯光無法思考,頹然抬手捂住了臉,腳下一滑,從高達幾百尺的林梢向下墜落。

天風呼嘯著從耳邊掠過,失重的瞬間令腦海有短暫的空白。他直線墜落,穿過一重又一重青色,沒有採取任何法術保護自己。他無法思考,也無法動彈,只是等待著身體從高空撞擊到地面的那一瞬——那樣劇烈的痛苦,或許能將自己從這種狀態裡撞清醒。

然而,離地還有數丈,他卻忽然撞到了某種柔軟的東西。

“哎喲!”那個東西發出了一聲痛呼。眼前晃動著一張清新稚嫩的臉,正痛得齜牙咧嘴,背後的雙翅慌亂地撲騰,卻怎麼也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跌跌撞撞地下墜,一路不停地撞到枝幹樹丫,發出連續的“咔嚓”斷裂聲,最後“噗”的一聲栽倒在一大叢鳳尾蕨裡。

小翎正準備飛上去看看那個古怪的鮫人到底去了哪裡,卻冷不防被高空墜物砸了一個正著,只覺得全身骨頭都要斷了,不由得尖叫:“你……你幹什麼呀?”

溯光怔怔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女孩,一時間居然想不起她是誰。

“我早就知道護法大人讓我留下來帶路準沒好事……準沒好事!”小翎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翅膀上沾滿了泥土和樹葉,手臂上佈滿了刮擦的痕跡,痛得皺起了眉頭,“還說讓我給你帶路……你還要我帶路?不把我弄死就算不錯了!”

話還沒說完,她忽然覺得眼前一花,呼吸頓時又急促了起來。一隻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衣領,將她拉了起來。溯光看著她,眼神裡忽然閃出了光來,急促地道:“對,還有你在!來,為我帶路!”

他的目光有些兇狠,把小翎嚇了一跳,訥訥地說:“好……好啊。原本護法就讓我來帶路的,你先放開我嘛,你要去哪裡?”

“帶我去雲夢城!”溯光厲聲說,“我要去那裡找回紫煙!”

小翎吃了一驚,失聲:“什麼?你要去我們的城池?那可不行!沒有族長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許帶外人進去,否則會被嚴懲的。我可不想落得那個下場。”

“必須去。”溯光看著這個隱族的女孩,眼神漸漸凌厲,“我要去找紫煙……她跟著你們的人走了。我必須找回她!你如果不肯帶路,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的語氣森冷,讓小翎下意識地顫了一下,喃喃道:“你……你嚇唬我也沒用啊。我也不知道現在我們的城池到了哪裡!怎麼帶你去?”

“什麼?”溯光蹙眉,冷冷看著她,“你不知道?”

“是啊!我們的雲夢城是仿照天上的雲浮城建造的,雖然不能真的在天上飄,但也能隨風在林梢上移動。”小翎可憐兮兮地解釋,指著頭頂的樹林,“它被風吹著,飄浮不定,我們一離開就不知道它接著會飄到哪裡,何況現在族長又把它隱藏了起來!”

“不要騙我,”她的瞳子澄澈無邪,溯光卻冷然反問,“如果你無法知道它的確切所在,那麼,你們每次出來巡邏後又是怎麼返回去的?”

“我跟著護法啊!”小翎指了指頭頂的天空,怯生生地解釋,“只有四護法知道怎麼回去。我……我才剛學會‘展翼’,什麼都不知道。真的!”

“是嗎?那她讓你留下來給我帶路,就沒想過你一個人會回不去嗎?”溯光眼裡的懷疑更深,甚至露出了一點點不耐煩,“不要再騙我了,否則我真的會對你不客氣!”

說到這裡,他抬起了手,猛然斜向一削。只聽轟然一聲響,他們身後那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樹彷彿被利刃劃過,斜切成兩段,向頭頂壓了下來。小翎看著他越來越嚴厲的表情,畢竟年紀還小,心裡一慌,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抽泣著:“我……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回去!嗚嗚……給你帶完了路後,我自然會回到三……三棵樹那兒去啊!”

“三棵樹?”溯光喃喃,臉色微微一變。

是的,在一百多年前,他從紫煙的嘴裡聽到過這個名字!那一年冬天,她曾經對他說起過想去南迦密林,跟他說那裡有一個地方叫三棵樹,是通往神靈世界的門戶。那時候她眼裡有無限嚮往。然而自己卻終究不曾答應和他一起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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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棵樹……”溯光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抓起了那個哭泣的隱族少女,“那麼,就帶我去三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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