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 殿前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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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棠看著殿前爭論不休的兩人, 一個頭兩個大。

“陛下,兵部的經費已經連續撥了三筆, 難道大承沒有別的地方需要用錢麼,不能一味滿足他們無止境的要求啊。”

“洛卿……”

“洛丞相, 這是我軍方的事情,恐怕還輪不到你一介文官插手吧。陛下,日前得到北凌上供來的千斤寒玄鐵,總不能把它們收在庫房裡當黃金屯著,要把他們鑄造成更多的兵器,就需要經費來冶煉鍛造,單是鑄造師的聘請費用就耗盡了兵部的餘款, 臣不得已, 才上書再次懇請陛下批准撥款。”

“方卿……”

“胡扯!去年與今年的寒玄鐵數量相差無幾,為何今年超出預算這麼多?難道不是你們兵部將士自己私吞了麼!反之,吏部和戶部的經費一再縮減,已經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陛下您且看看, 新晉官員的俸祿實在太低, 補給旱區的銀兩也從十萬削減到七萬,軍事實力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拆東牆補西牆!”

“洛……”

“丞相大人,你十日未曾上朝,請你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陛下諫言!”

“方……”

“太尉大人,你趁我不在擅自呈上施壓兩部的摺子,實乃小人行徑!”

“夠了!都給我消停點!”周棠終於忍無可忍, “兵部撥款削減兩萬給戶部!吏部把近來的開支明細都交上來讓朕過目!就這樣,退朝!”

下了朝,周棠那個氣啊。

小夫子好些天稱病不肯上朝,不上就不上吧,他也不想他過於勞累,只要他過得快活就好,最好什麼也別煩神。誰知不來則已,一來就跟方晉吵得不可開交,他這是要做什麼!

本想把洛平叫過來好好問問,差了太監去門口堵人,結果回來稟報說洛大人出了殿門就不見蹤影了,周棠登時火冒三丈。

人呢!人呢!他這都三天半沒跟他獨處了!人呢!

跟人吵完架就跑,跑哪兒去了!有什麼委屈不滿找他來說啊!玩失蹤算怎麼回事!

御花園的半路上碰見襄妃,也就是襄挽公主,溫柔又關切地問他為何事動怒。

周棠皺眉回說沒事,想要繞過迴廊,忽而聞見襄妃袖裡清香,不由愣了一愣。這一愣,襄妃便跟了上來。

“皇上可是上朝時遇到什麼煩心事了?臣妾對政事一竅不通,也不知該怎麼給皇上排解憂愁……要不,臣妾給您歌舞一曲解解悶吧。”

“……不,不必了,朕還有事。”

周棠一愣後就回過神來。

方才他聞到的那陣清香,與在小夫子身上聞過的味道有些相像,想來是西昭香料的餘味,沒什麼奇怪的。

洛平不是出了宮門就憑空消失了,而是平時他都走西宮門,這日他走的是東宮門。

他先在東宮門處遇到了方晉的轎子,憋著朝堂上那股氣,他就是不肯給他讓路,在門口僵持了好一會兒,最後方晉無奈退步。

他不退不行,後面都堵了半條街了。不過退步之後,他在洛平的轎子經過自己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洛平回了禮——給了他一記不屑的扭頭。

方晉怔忡著關好簾子,隨著車駕晃悠了幾下,悶聲笑了起來。

好個洛慕權,這又是玩的哪一出?

洛平搶在最前頭出了東宮門,卻又不急著回府,反倒吩咐轎伕先行回去,自己在路邊等起了人。

一旁賣餅的老闆見他身著華麗官服杵在店門口,殷勤地上來招攬生意:“這位大人,小店剛出爐的老婆餅,香酥可口……”

“老婆餅?”洛平牽了牽嘴角,“挺有意思的,給我包上六個吧。”

“哎好嘞!”

老闆這廂剛包好,就見此人丟下銀錢抄起餅去攔了一頂小轎。

“賀大人,”洛平揖道,“還記得你欠我的人情債麼?那日說好要請我吃一頓香滿樓,怎可翻臉不認帳?”

賀予之臉都氣白了:“你不過是幫我打聽了下妹妹的訊息,我什麼時候應承過你香滿樓的!你、你這個人……”

洛平失望道:“當真不請?哎,枉我還特意給你備了禮。”

賀予之從未如此居高臨下地看過這人,見他垂目,睫毛投下一片陰影,面上一紅:“我也沒說不請,只是洛大人你太突然了……”

洛平展顏,笑得溫和:“那便好了,我們這就去吧。”

小轎子載不動兩人,洛平就跟他往香滿樓徒步走去。

賀予之支吾道:“那個,洛大人你給我備了什麼?”

洛平將手裡的紙包遞給他:“剛出爐的老婆餅。”

賀予之瞠目結舌:“老老老老婆餅?”

……

不遠處的大理寺官員碰巧見了這一幕,忍俊不禁。

少卿問:“原大人,洛丞相這是要做什麼?巴結一個小都司?不至於吧。”

原序搖頭苦笑:“他?他這是要審犯人了啊。”

*******

秣城天街第一家,五味珍饈香滿樓。

洛平讓小二上了壇三白酒,給賀予之和自己滿上:“我曾與你父輩同朝為官,算是比你虛長一輩,叫你一聲予之可好?”

賀予之抿唇:“洛大人想怎麼叫就怎麼叫,下官哪敢有異議。”

酒水入杯,散發出一陣甜香,洛平沒有在意他的刻意疏遠,哂然道:“不愧是賀家人,要博得你們的好臉色真是不簡單。”

“賀家沒落,洛大人貴為丞相,要我們的好臉色做什麼,秣城裡誰不知道當今最有權勢的人是你洛慕權,何必跟我在這兒惺惺作態。”

洛平淡淡笑著,執杯敬他酒。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是大自己好幾級的官,賀予之不好推辭,負氣咕咚一口全喝了。

“賀家雖然被皇上有意削了權,但是並沒有徹底脫離朝政。予之,你的父親在寧王叛亂時受了牽連,伯父也因此而被罷官,可是皇上並沒有趕盡殺絕不是麼,依然讓你在朝為官,還把你的妹妹接進了宮裡,可以說,大承並不想完全失去賀家的扶持。”

“聽洛大人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們賀家攀關係?”賀予之哼了一聲,“皇上對你言聽計從,我妹妹進宮的事就是你一手安排的,恕我愚鈍,實在不知道你有什麼必要拉攏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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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平夾菜飲酒:“我知道賀家人骨頭硬,都不太看得起我,但我促成皇上納賀家之女為妃,又在宮門口約你同行共飲,就表明你我是拴在一起的螞蚱。今日朝堂上方太尉與我的爭執你也見到了,他為武將我為文官,皇上尚武,我爭不過他,所以我需要賀家在京城武將中的人脈,不讓他方晉一家獨大。”

“哎?你這是……”

“這麼跟你說吧,我想要知道曾經與賀家交好的武官中,有哪些中途叛離了你們。”

“你要剷除他們?”

“我只是要提防他們,如果能把他們重新收為己用是最好……”洛平斟上酒,“罷了罷了,不說這些了,今日我就是來蹭吃蹭喝的,說這些未免太無趣了。來,予之,你再陪我喝幾杯,早上真是讓人氣悶。”

賀予之有些動容,一口悶了那杯酒,話匣子就開了:“其實要說那幾個忘恩負義之人,大伯是跟我提過的。伯父說,真正害得賀家敗落的罪魁禍首就是那些人,但我還要在朝中安身,伯父囑咐我不要明著與他們作對。”

“唔,你伯父很是明智,當初他託我為你妹妹說話時,對此事也頗為感慨。”

“芝兒入宮,果然是伯父拜託你的?”

洛平與他碰杯:“所以說我早已是你們賀家的同僚了。說吧,是哪幾個人害了你們?”

賀予之喝了酒,望著對面人眼中氤氳的暖意,愣愣道:“當時我父親是領侍衛內大臣,結交的人不少,後來牆倒眾人推,其中尤以現任的王宗復提督、趙英總兵、呂如江都統,還有兵部李建侍郎……”

酒過三巡,洛平吃飽喝足,拍了拍賀予之說:“時辰還早,不如予之你陪我去南夢園聽聽戲?嗝,咱邊看戲邊吃餅,你看你不吃都浪費了。”

賀予之滿臉不豫,忿忿道:“洛大人,這才剛到未時,你食君之祿,沒有公事要忙麼!整日花天酒地成何體統!”

他已經開始後悔了,把那些賀家的事告訴這個打著酒嗝的人,怎麼看都不靠譜!可是這個人以前不像這樣啊,雖然在他心裡這人一直是個佞臣,但也不曾做過這麼有傷風化的事……什麼老婆餅什麼南夢園的,真是……真是……

“予之你臉紅什麼?還是喝得高了?”洛平笑看他,“好了,你忙你的去吧。你與我不同,這麼年輕還有的拼,我卻要抓緊享樂去了。”

賀予之嘀咕:“你又不是很老。”

洛平晃著步子下樓,醉醺醺地說:“人不老,死得早啊……”

洛平去了南夢園,臺上正唱著一首《殿前歡》。

戲子水袖一揮,唱到“白雲來往青山在,對酒開懷”,洛平跟在後面悠悠哼著:“二十年多少風流怪,花落花開……”

一旁有個女侍給他斟酒,洛平伸手去接,一杯飲盡,手裡便多了一顆念珠。

半塊白絹團在裡面,洛平展開看了,收好,又往裡面重新填了半塊,遞給那名女侍。

芝妃在信中說,襄妃並未有什麼特別的舉動,只有一次去見國師,許是思念家鄉,那日哭得厲害,是被侍衛扶回來的。國師不忍,懇請皇上讓他多留幾日,也好勸著遠嫁的襄妃。

洛平回的是,留意襄妃和國師都跟什麼人接觸,特別是與王提督、趙總兵、呂都統和李侍郎有關的人。

臺上唱道:“望雲霄拜將臺……”

洛平接道:“袖星斗安邦策,破煙月迷魂寨。”

當年那個處心積慮害死他的人,這一世,他定要找出來。那一出殿前歡,那一出迷魂寨,他再不會身陷其中。

與此同時,國師拜訪方晉。

第二盞茶飲罷,國師試探著問:“方大人今日似乎心情欠佳,是否是因為那洛丞相的緣故?聽聞今早你二人在殿前……”

方晉嘆道:“那個洛慕權,當真小家子氣,我跟他本是各司其職,他偏要與我爭,也不知要爭什麼!”

“這幾日我留在京城勸慰襄妃,平日無所事事,在市井裡聽了些閒言碎語,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國師欲言又止。

“但說無妨。”

“那洛丞相行事詭譎,似乎與賀家武將牽扯頗深,方太尉還要多加留意啊。”

“真有這事?”

……

一席話下來,國師言語不多,卻把太尉和丞相之間的嫌隙一點點挑了出來,說得方晉大動肝火,他才適時告辭。

待他走後,方晉笑了起來。

“慕權啊,我總算知道你要玩什麼了。只等你把蛇引出洞,我們再來個將相和吧。”

洛平在南夢園廝混到傍晚,滿身的酒味粉香往回走,嘴裡猶自哼哼著:“穿花徑,穿花徑,十二闌干憑……”

半道上迷迷糊糊地被一個人提回了家。

那人見他一副軟泥樣,怒道:“穿花|徑?你一整天不見人影,跑去哪裡穿花|徑了!”

洛平睜開一雙明潤的眼瞅他,湊上去喃喃:“信不信,好一片海棠花|徑……”

周棠一愣,哭笑不得,環著他的腰拖他進屋:“海棠花|徑?你膽子倒不小。”

這一夜洛小安跑到爹爹門口,剛望了一眼就又跑回去了。他已經明白了,只有壞人哥哥不在的時候,他才能要爹爹抱著睡。

周棠親了親洛平汗溼的後背:“小夫子,我們去洗洗。”

“唔……”洛平顯然不想動,他快要給折騰散了。

周棠無奈,乾脆抱他起來沐浴。這些事他倒是做慣了,這些日子裡洛平過得放蕩,完全是當官當過癮的模樣,整天玩樂犯懶不肯動,他只好親自伺候著。

不過他覺得相當滿足,小夫子對他任性,這沒什麼不好。所有事情都不需要小夫子擔心,他只要待在他身邊就可以了。

洗去那一身亂七八糟的味道,周棠從後面抱著洛平準備入睡。鼻尖忽然飄入一股幽幽的香氣,很熟悉的味道,以前不覺得,今天讓他格外在意。

四下嗅了嗅,發現洛平的床幃懸著一隻香囊,味道與今日襄妃袖裡的味道很像,周棠定下心神琢磨半晌,總算回過味來。

數年前在勾涼,洛平的孃親給了洛平一隻保平安的香囊,洛平與他說過,那香囊出自西昭國師之手,香氣獨特。但他似乎不大喜歡,一直不願意佩戴。

是了,大概這香味有西昭王族的特徵,他是為了避嫌吧。小夫子也真是太多心了,他怎麼會疑他呢,怎麼會……

不知怎麼的,周棠胸口驀地一痛。

他聽見腦海裡反問的聲音:你真的不會疑他嗎?如果你不知道那些事呢?

若不是洛平那天夜裡跟他說過自己的身世和香囊的來歷,恐怕他還會懷疑他是否跟襄挽公主有什麼來往。

越是讓自己掏心掏肺去對待的人,越是無法忍受他的背叛。

他記得洛平當時的戰戰兢兢——他在怕他,從那時起就在怕他的懷疑。

想到這裡,周棠忽然有些無措。

“小夫子……”他緊緊擁著洛平,勒得他幾乎有點喘不過氣。洛平難受地動了動,他才稍微放鬆手勁:“你別怕我,別怕。我會對你好的,一輩子都對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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