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五十六章 鳳凰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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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欲摧。

周棠率領定北軍的前鋒直直切入秣城外圍, 振遠將軍徐睿似是反應不及,被逼退數里, 正當定北軍的將士們洋洋得意之時,周棠忽道“不妙”。

“他想引我們深入, 再切斷我們的後援。”

徐睿不愧是先皇大為讚賞的將領,即使敵人兵臨城下,猶自指揮若定。

皇城易守難攻,他誓要將越王截於外圍城外。

遠遠望著城樓上那個年輕將領的身影,周棠高舉長劍:“退路已封!不想死的都給我衝!拿下外城便有活路!殺!”

周棠壓根就沒有給自己準備後援,他以破釜沉舟的攻勢撕開外城的兵陣。

兩軍各有傷亡,但顯然定北軍的士氣愈戰愈強——他們想進城!

自己已經別無退路, 但他們的親人都在城內!三年多的大漠征戰, 他們對家人的思念日積月累,此刻在這場攻城戰中爆發出來,燃燒成熊熊的戰意!

他們是殺紅了眼的戍邊精兵,經歷過的每一場戰鬥都是豁出命的打法, 這是那些安逸的守城將士無法比擬的。所以, 他們必勝!

直到越王逼至眼前,徐睿也半步都沒有後退。

周棠揮退身邊要殺敵將的士兵,獨自走上前道:“徐將軍英雄膽色,本王很是敬佩。但大勢已定,還請徐將軍不要負隅頑抗了。”

徐睿臉上有著戰火帶來的的焦黑和血跡,但依然難掩他的英氣與傲然:“本將軍絕不向叛軍投降!要殺便殺罷!”

周棠為難道:“可是有人要我留你的命。”

“誰?”

周棠不答,只搖頭嘆息:“說起來, 你是當朝駙馬,是我的姐夫,我若殺你,我皇姐定要怨我……你自己要做英雄是無妨,但我皇姐要怎麼辦?你有想過她今後的生活嗎?做一個大英雄的遺孀,你覺得她會幸福嗎?”

徐睿愣了愣,目露悲切:“她……我對不起她……”

“你若執意不降,我亦不逼你。我答應了某人不會殺你,只得縛了你暫做俘虜,至少以後還能與我皇姐見上面,這樣可好?”

“……”徐睿思忖良久,垂首道,“隨便你吧。”

“多謝姐夫了。”

周棠欣然,不讓別人插手,親自去押他,同時暗中自嘲,自己堂堂越王、統領萬軍的大將軍,居然這樣聽小夫子的話,想想都覺得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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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綁縛徐睿雙手時,不料他突然暴起,從靴中抽出一柄利刃,直向周棠的咽喉刺去!

周棠未料到會有此變故,一時避讓不及,只能抬臂去擋。

可徐睿這一擊拼盡全力,若是落在身上,恐怕能生生削斷這只手臂!

周棠的手臂抵在兩人之間,然而預料中的劇痛卻沒有傳來。待他定神看去,只見徐睿的胸口穿透了一支銀色箭頭。

——巨弩射出的寒玄鐵箭。

鐵箭的後勁帶著徐睿的身體飛出丈遠,從城樓上墜下。周棠伸手想拉,卻是來不及了。

“徐睿!!!”

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從城下傳來。

周棠閉了閉眼,站起身來,立於高牆之上,俯視著底下的人群。

牆內,是廷廷率領的弩隊和騎兵。看來他已經按計劃把寧王逼入了內皇城,正回來向他請命。湊巧的是,他救了他。

牆外,是凜安王的援軍。千萬軍士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將領被釘死在地,凜安王身邊的一匹白馬上,一個絕色女子正滿眼是淚地望著他。

“皇姐……”周棠忽然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哽住了。

周嫣翻身下馬,走向黃土中自己丈夫的殘破身體。

她闔上他暴睜的雙眼,為他梳理著被血浸溼的長髮:“夫君,我來遲了。”

周棠直視著周嫣怨恨的雙眼,一言不發。

周嫣質問道:“周棠,你當真是要害死自己的手足至親嗎?

“二哥,六弟,衡兒,我……沒想到,你那個惡毒母親的遺願真的要應驗了。

“父皇說得沒錯,你是周家的詛咒,你就不該留在這個世上!

“周棠你站住!”

周棠轉身下了城樓,面對城內自己的將士們,神色冷峻。

廷廷見了他也不敢造次,具實稟報:“王爺,寧王已經逃入內城,即刻可以抓捕。”

周棠擺手:“不急,待他進宮再說。我們向小皇帝逼宮之時,再將他擒殺。到時他身負挾持皇上的罪名,我殺他殺得名正言順,也可以順便把周衡……”

——父皇說得沒錯,你是周家的詛咒,你就不該留在這個世上!

周棠忽然笑了:“……殺了。”

凜安王再來攻城,麝戰了一天一夜未能攻下。在巨弩的攻勢下,他們甚至無法靠近城門一裡之內。

正如周棠所說,大勢已定。

是夜,外面廝殺聲四起,周棠正在部署攻入內城的兵力,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他不滿道:“本王不是說了,任何人不得打擾。”

來人躬身認錯:“不知王爺正忙,還望贖罪。”

周棠走筆驟停。

他猛地抬頭,望著眼前的素衣人,不可置信道:“小夫子!”

然而他的驚喜很快在洛平的注目中消失了。

洛平眼裡盡是疲憊:“王爺,徐睿不能殺,為何你不聽勸……”

“我沒有殺他!”周棠終於爆發了。

被誰罵都好,罵他是詛咒也好,罵他是雜種也好,他都可以不管不顧,可是小夫子不行,他是唯一不能誤解他的人!

洛平怔了怔:“不是你殺的?”

上一世,他親眼看著徐睿被周棠斬於城前馬下,難道不是麼?

“不是我要殺他!是他要殺我!”周棠怒而砸了桌上的硯臺。

墨汁濺到了洛平的衣袖和額角,洛平本能地閉了閉眼,也就這一瞬間,感覺到一個懷抱擁住自己。

“小夫子,我沒有殺他。他要暗算我,廷廷的弩隊不得已射殺了他。”周棠悶悶地說著,邊給他擦拭著額角的墨汁。

“是廷廷嗎……”那又有何不同呢。

周棠見墨汁擦不掉,一時興起便要去舔,洛平回神連忙推開他:“不用,我自己去清洗一下就好。”

周棠默然,半晌道:“小夫子,你為何要阻止我殺他?你在袒護他們?你可知他們都是想殺了我的敵人?”

“不是的……”洛平見不得他眼中的哀慼,忍不住抬手要去撫他的臉,不料衣袖上的墨汁也沾在了周棠臉上,他哭笑不得,只得牽著他去井邊洗臉。

“王爺,你乾乾淨淨的臉上,留下墨點怎麼行?”洛平道,“你得到的江山,不該是沾染至親之血和千古罵名的,我也不希望你成為一個冷情冷性的君王……”

“小夫子,想不到你也有如此天真的時候。”周棠慘笑著,“自古以來,哪有乾乾淨淨的篡位。墨跡沾上了,拭去就是了。”

“是啊,大概我太天真了。”

“王爺!昭容公主要登城樓!我們要不要……要不要……”

急急忙忙找王爺找到井邊的守城小兵,看見王爺與身邊那人親密地互相擦著臉,一下子舌頭打結。

周棠皺眉道:“她是本王的皇姐,當然不準動她,不過,只她一人不用攔阻,其他要接近城樓的人,一律射殺!”

“是!”

周棠感覺到洛平的手在抖,疑惑道:“小夫子,怎麼了?”

洛平抬頭,眼裡映著遠處的火光:“還是……這樣嗎?”

“小夫子?”

“王爺,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落凰嗎?”

“我記得。你說那是你心中最美的女子,用生命獻祭的舞。”

“我以為我這一生,不會再看見第二次了,我以為……”

這場悲劇,不會再重演了。

昭容公主一身霓裳,如同洛平初次見她時一樣。

周棠帶著洛平趕到時,她已登上了城樓的最高處,在一輪紅月之中起舞。

她步履翩躚,宛如來自九天的鳳凰,棲息在一片斷壁殘垣中。

紅月將她的影子投在地上,一步一步,似踏著滿地血光。

因為戰火而躲避到郊外的百姓們也都看見了這般美麗的景象,有小孩子大聲叫道:“快看呀,那個姐姐好美哦,小笙兒你跳的舞完全不能跟人家比呀。”

“那是神女姐姐吧,我哪裡能和神女姐姐比呢?”

“你聽,神女姐姐在唱歌!”

周嫣的歌聲亦從夜空中傳來,降臨到下面的火海與人群中。

……

鳳凰兒,鳳凰兒。

一場繁華夢,催得雛羽爭。

君不見,

當年晏晏晴光好,

杯酒話相知。

君不見,

目下灼灼梧桐老,

落凰來棲遲。

……

她俯視著城下的兩個人。

洛平,我這一曲落凰,比之你心中那名女子如何?

不會不如她吧?至少我在你眼裡,從開始到最後,都是美麗的吧。

周棠,你得到天下又如何?你總會有得不到的東西。

我今日以此舞殉夫殉城,便是你無論如何洗不清的孽債。

風中她的舞袖展如羽翼,從空中翩然而下。

洛平眼中迷離。

當年晏晏晴光好,杯酒話相知。

——啊對,你就是那個色鬼狀元郎!迴廊中有個淺翠裙裳的少女明媚地笑著。

目下灼灼梧桐老,落凰來棲遲。

——洛平,你是站在哪一邊的?牢獄裡有個雍容肅穆的女子遲疑地問著。

俱往矣。

兩世的光影交疊,殊途同歸,不過是在告訴他:

即使窮盡力氣,也有他改變不了的事。

洛平輕輕掰開周棠與自己相扣的手指。

周棠從周嫣的屍體上收回目光:“你要去哪裡?”

洛平平靜地望著他的臉:“去為你擦掉墨跡。”

周棠盯著他,確認道:“你會回到我身邊吧?你答應過我的。”

“我會的。”

我答應過,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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