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生死陣(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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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遙莘看著默言一步步向自己走來,她抽出衛衣的帽繩,將頭髮束了起來。幾綹頭髮沒有被紮起來,垂落到肩頭,她知道默言正在看她,眼神複雜——可是,在那被無數眼影眼線雙眼皮貼假睫毛睫毛膏掩蓋的瞳孔之下,她還能明白什麼呢。

沒有幽冥令,彷佛是樂器演奏家沒有樂器,姬遙莘雙手揣在口袋裡,手心緊握。默言出現在這裡,說明蘇箬已經遭遇了不測。那個傻孩子一定是在黃泉路上回頭了。

姬遙莘也救不了蘇箬。

和姬默言一樣,姬遙莘終將也有面對慘敗和死亡的一天。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和謀劃,千載難逢的機會,都將付之東流。

該為蘇箬感覺到難過,還是感覺到對即將到來命運的恐懼?姬遙莘反而笑了起來,悲哀的笑容,因為這就是引路人的命運。

席少清看著默言一步步向姬遙莘走去。他努力地往前爬。碎裂的地板邊緣劃傷了他的皮膚,血流了這麼多,也不在意再多流一點,木劍磨損的劍柄嵌在手心中,被襯衫布條和手腕相固定。他莫名想起自己拜師那天,慈眉善目的師父衝自己彎下腰,仔細地打量著他;一轉眼,連自己都收徒了,穆安和穆蕖,這兩個徒弟,一直都是席少清的牽掛。

穆安是個很有天分的小孩,席少清以為這就是他一生最大的驕傲了,他沒有想到最大的驕傲也會成最大的恥辱。還要圖些什麼呢?資質平平,所以就這樣碌碌一生,什麼都祈求不到,最後被捲進引路人的恩怨裡,死在自己所擺下的陣中。席少清也苦笑起來,因為這就是修道人的命運。

霜雪融化,業火燃燒。對於席少清,或者對於姬遙莘而言,不過是從八寒地獄墮入八熱地獄當中,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地獄當中,逃不出去。

席少清依然艱難地向前挪著,他挪到了整個局中死門處,盤腿坐下來。衣襟都已被血浸透,席少清眼前黑暗一片。對於陣法熟悉的人可以輕易根據方位判斷出八門所在,但是只是大概方位,唯有佈局者,才能精準地找到每一個陣眼。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右手舉起桃木劍,向上擎去,左手掐起手訣。身體的疼痛讓靈魂彷佛浮動在半空當中,意識反倒變得清醒起來。他明白應該怎麼做,也明白這麼做的目的。擊敗一個比他更強的對手,僅此而已。

眼中的鮮血還在往下流淌。默言沒有對席少清下死手,因為席少清死,這個局就會破,而默言為了防止生出變故,在局中將困獸一般的姬遙莘擊殺,則是最為穩妥的,所以她要吊著席少清的命,卻也給了席少清最後的希望。他用嘶啞得不成樣子的嗓音低聲唸誦咒言。這是正統的清微雷法,正是要將引雷瞬間擊敗默言這個不速之客。在召雷之後,以身殉局,死門屆時便會開啟,局破人亡。

然而姬遙莘和默言卻都沒有注意到席少清的動作,她們的注意力在彼此身上,又各懷心情。

默言的腳步緩慢,高跟鞋叩在損壞的木地板上,每一聲,都像是定音鼓一般低沉,她那身過於誇張的時裝和妝容、髮型,讓她看起來宛若是跑錯地方的模特,不慌不忙走著屬於自己破舊的t臺。姬遙莘看著她,恍惚地想,很多年都沒有見到默言了,她甚至沒有認真地去回想,默言究竟長什麼樣子。

默言深綠色的長睫像蝴蝶翅膀般翕動了一下,她微笑著看姬遙莘:“那個女孩的計劃完全失敗了,姬遙莘,你徹底沒有希望了。”

姬遙莘站在屋子的中間,神色平靜。她側過頭看了看那具棺材,鎮棺的符紙已經破損,她知道這裡將會是她最終的歸宿。

“你以為我怕死嗎?”姬遙莘輕輕說,“我和你不一樣,在十年前就已經不吝惜所有應該付出的代價。”

“不,你沒有,”默言獰笑著,她鮮紅色的嘴唇向上彎起來,要吃人一般,“你如果真的有這樣的覺悟,在見到蘇箬的時候,就應該讓她殺了你。”

姬遙莘無言以對。兩人彼此沉默了一會兒,默言忽然低頭,流露出一些少女的神態,她說:“我的這件衣服,不比你喜歡的雜誌彩頁上面那個女人難看吧。”

姬遙莘也笑起來,搖了搖頭:“默言,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那個女人。”

默言抬頭,她死死地盯住姬遙莘,像是盯緊了獵物的蛇,不放過對方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或表情變化:“那麼,蘇箬呢?你愛她嗎?有了更漂亮更年輕的女孩,你還會愛她嗎?”

她話音未落,伴隨轟隆的一聲巨響,賓館所有的窗子玻璃被炸開,碎片四濺,黃色的符紙紛紛揚起,燒成黑灰。姬遙莘被這陣氣流逼退數步,後背抵住了牆面。在爆炸的煙塵當中,她看到席少清召雷,剛才的聲響,正是怒雷擊中屋頂,噼到了猝不及防的默言身上,姬遙莘看到,在瀰漫的塵土和碎磚石之間,默言身體委頓地上。

有一秒鐘,姬遙莘驚訝地無法說話。席少清竟然用雷法擊中了默言,雖然無法消滅默言,更無法扭轉引路人的命運,但是席少清至少重創引路人的宿敵。

席少清的眼睛忽然又能看清楚眼前所有的事物了。他亦被雷擊的氣流所創,狼狽不堪地仰躺在地上,雙眼看著黑乎乎的天花板,幾張符咒堪堪飄落下來,落到他的身邊,像是出葬時隨風揮灑的紙錢。

他闔上眼睛,許許多多年前,穿著破舊百衲衣的師父的身影,彷佛出現在清晨的山嵐當中,在溪邊汲水。

師父說:“少清,你資質一般。”

他搖頭:“我不甘心。”

時間飛速流逝幾十年,穆安站在他面前,一臉桀驁不馴的神色:“我不甘心。”

席少清望著他,表面平靜,實則內心驚恐不已:“你不甘心什麼?”

穆安回答的每一個字,都似敲擊在席少清的心上:“我為什麼不能愛穆蕖?就因為她是我的姐姐?”

席少清忽然咳嗽起來,大口大口的血,混合烏黑的血塊從口中嘔出來,方才召雷已是傾盡他畢生所能,如今五臟六腑已受重創,回天無力。

姬遙莘大步走了過去,她經過倒伏在地上的默言時,默言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拉扯姬遙莘的衣角,姬遙莘沒有理她,徑自走到席少清身邊蹲下來。

席少清睜開眼,定定看著姬遙莘。

姬遙莘說:“你比我強,我很敬佩你。”

她應該還再說什麼的,比如讓他放心,他徒弟的魂魄肯定還能回到該去的地方,比如她認可席少清是比引路人強的,比如她應該感謝席少清在這個時候幫助她。可是來不及了,姬遙莘比任何人都清楚,席少清沒有時間再聽她的廢話。姬遙莘平靜地低頭看著這個男人死去的容顏。生死見得太多,連感慨的心情都沒了。

席少清稍微點了下頭,嘴角的肌肉抽動一下,那像是個微笑。他又閉上眼睛,不動了。這時候,賓館的走廊、支離破碎的木地板、玻璃窗之類忽然間完全消失,她身處在拆遷後工地的廢墟上,身邊是乳白色潮溼的冷霧。

席少清死,局破了。

姬遙莘側過頭,默言已經站起身了。席少清的雷法雖然燒盡他所有的生命之火,但不足以對引路人的宿敵造成致命傷害。默言這是看起來倒不像是盛裝打扮的模特了,更像是個搞行為藝術的,她臉上的妝花了,蹭上灰塵,黑一道灰一道的,綠色的假睫毛掉了一半,神情也是惡狠狠的。

姬遙莘站起來,攔到默言面前:“不要損壞他的遺體,我敬重他。”

默言咬著牙笑道:“他憑什麼?”

姬遙莘頓了一下,還是用那樣平靜的語氣說:“他比我強。”

身後的霧氣中傳來什麼聲音,姬遙莘微側過頭,但是她卻沒有回頭。她聽到了那兩個人的交談,是吳德和娜娜的聲音。

吳德說:“是到了地方嗎?那個會不會是姬遙莘?”

娜娜的音調聽起來悶悶不樂的:“就是她。”

而再也不會出現蘇箬的聲音了……

默言也注意到吳德和娜娜已經順著黃泉路趕來了這裡,她豔紅的嘴唇勾起一抹微笑。姬遙莘意識到了什麼,她的手在衣服口袋中攥緊,指甲陷入到掌心的皮膚當中,但是感覺不到痛楚,也不會有鮮血流出。

他們四個人聚首,他們都曾是引路人,這才是真正的生死陣,而蘇箬早已出局。

這是個死陣!

姬遙莘輕嘆了一口氣。難怪那時候在雪山上這麼容易就得到了默言的幽冥令,看來也是她有意為之的,默言是最希望蘇箬去擺生死陣的,這樣,她就能將這個陣法變成死陣。姬遙莘布了局,默言又反利用了這個局。

直到此時,姬遙莘才強烈地感受到那種沒有任何可能,所有的道路都指向死亡的絕望。

娜娜和吳德從身後走過來,在姬遙莘的兩邊站定。他們不需要說什麼,姬遙莘知道蘇箬已經永遠都徘徊在了黃泉路上。

“對不起。”吳德率先開口,卻不知道是對誰說著這話。

“蘇箬帶著幽冥令,她已經……”吳德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把話說完。

“你們過來了。”姬遙莘的聲音輕輕的,語氣十分平靜,“謝謝你們。”

“你是葉蓮娜,我見過你的,就在雪山上,還有在你的家鄉。”默言看著娜娜,點了下頭,像是致意;她又把臉轉向吳德,“我也見過你。”

娜娜和吳德都沒有應聲,他們的神情嚴肅。

默言的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她朝娜娜這邊丟過來——一個閃著銀光的小玩意兒,彷佛是一枚小小的釘子,在黑色的廢墟上跳躍了一下,娜娜默然地蹲下來,撿起這個東西,是一枚戒指,指圈裡刻著葉蓮娜的名字。

“你父親的東西,還留在雪山上。我還給你。”默言說著,笑起來,“你應該知道你鬥不過我的,如果你現在離開生死陣,以後我不會再去打擾你。你覺得呢?”

“不要聽她的,”姬遙莘說,“你要是離開,生死陣就會破陣,你會受重傷。”

娜娜依然沒有出聲,她將雙臂伸開,那樣的動作像是受難的基督,一陣交響樂聲由遠及近,卻破碎凌亂得不成樣子,彷佛是一群初學者在排練艱難的樂譜。

周遭的殘垣斷壁中發出沙沙的聲音,彷佛是其中藏了許多不安分的怪物,隨著復調的樂聲漸漸融合和諧,人聲歌唱與節拍相合,一雙雙枯黃的手破土而出,像是渴望吞噬和破壞的怨靈,向著暗黑的天空求索著。人聲唱鳴的歌聲當中,所有的歌詞都在呼喚,都在禱告:“eлeha!eлeha!”

她召出了來自家鄉的鬼魂,儘管一言不發,回答卻已經明確。

默言臉上的笑消失了,她怨毒地看了娜娜一眼,又轉而望著吳德:“你知道,姬遙莘曾經騙了你,她答應你的事情,沒有做到,是不是?”

吳德站在原地,低頭思索,彷佛是躊躇。

姬遙莘搖了搖頭,語氣虛弱:“吳德,我們都在生死陣中,誰要是中途退出,我們就全會死……默言和我都不介意同歸於盡,可是你不一樣……你還要等無支祁……”

那些從地下伸出的鬼手,沿著地面蜿蜒,去抓默言的腳踝,然而一陣業火忽然從地面縫隙中熊熊燃燒起來。火光照亮了娜娜的臉,她緊閉雙眼,頭髮散亂,臉色蒼白,雙臂還是保持著伸開的姿勢,顯然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默言憐憫且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又溫柔地對吳德說:“你難道沒發現嗎?姬遙莘騙了你,蘇箬騙了你,葉蓮娜騙了你,只有我,從未騙過你。”

遙遠的交響樂聲越來越亂,越來越微弱,娜娜的身體在搖晃著,彷佛隨時都會支持不住而倒下,她那張美麗的混血的面容逐漸呈現出青灰色的衰老和頹唐。

“我到底該相信誰,你們答應我的事,誰都沒有做到,我到底該他媽的相信誰。”吳德的目光依次從三個女人的臉上掠過去。

姬遙莘沒有說話。絕望像是黑夜,沒有盡頭,逃不出去,也躲不開。哪裡都是黑暗,哪裡都要面對最為殘酷的將來。她的絕望如此強烈,默言一定是感受到了,所以默言妝花了的臉上,才會露出勝利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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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姬遙莘的死陣,而且將吳德和娜娜也都有搭進去了。

從默言身後遙遠的黑暗之中,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不管你選擇相信誰,都不要相信你的敵人。”

不是多麼優美的音色,但確實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這聲音穿過層層的黑暗,如同發出聲音的女人身影,從黑暗的彼端走過來,業火還在地面燃燒,女人從默言身後的黑霧中步步走來。

她穿過光和影,穿過廢墟和將要熄滅的火,腳底踩過從地獄中伸向天空,掙扎著的枯手。

四人俱大吃一驚,尤其是默言,幾乎要按捺不住回頭檢視了。

女人越走越近,姬遙莘看到這人懷裡抱著一把武|士刀,刀鋒藏在黑色的刀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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