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生死陣(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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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洶湧地襲來,像是柔滑的絲緞,悄無聲息將蘇箬包裹起來,沒有任何出口。但是在這黑色的緞子當中,蘇箬敏銳地嗅到了危險。卷挾著傷心的殺意,默言的怒火正熾,她那種傷心的感覺同樣強烈。

蘇箬也聽見了蘇笠的低語。她聽不懂蘇笠在說什麼,只覺得蘇笠反覆呢喃同一個詞語,直覺告訴她,蘇笠是在幫她。

蘇箬勐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金碧輝煌的會所大堂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的亂葬崗,遠近密密麻麻滿是墳包和曝屍荒野的骨骸,在歪斜簡陋的碑墳中央,蹲著一個滿頭白發、相貌可怖的老太太,裹著破麻布一樣的衣服,她坐著凋刻華貴的椅子變成了死人骨頭支成的架子,上面掛滿了蛛網。老太太佝僂著身體,死死盯著蘇箬,眼中滿是怨毒。

這就是假姬遙莘的真面目。蘇箬心裡不由嘆息,姬遙莘如果當年沒有死去,她現在會不會也是這樣的面容。

吳德在蘇箬身後罵了一句國罵。蘇箬猜想無支祁在吳德心中一定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而這樣一個形容醜陋的鬼魅竟然也敢幻化出無支祁的模樣,讓吳德大為光火。隨後,一點火星從蘇箬身後飛過來,落到老太太身上,剎那之間就燒成了滔天大火。火光映亮了周遭一切,蘇箬感覺到恍惚。

蘇笠還在絮語著蘇箬聽不懂的詞句。但是這都不要緊,蘇笠的感覺忠實地把默言的一切行動都傳達給蘇箬。蘇箬將一個幽冥令捧在手裡,伸到前方,一隻灰白的手從蘇箬身後伸過來,抓住了幽冥令,蘇箬微笑起來。

與此同時,所有的墳包上,亮起了綠瑩瑩藍幽幽的鬼火。怨鬼在墳間嚎哭尖叫,蘇箬絲毫不覺得害怕,她知道默言已經現身,所有的這一切,都不過是默言最後的掙扎。

她的計劃成功了,她終於可以拯救姬遙莘。

一個身影從蘇箬身後繞出來,走到蘇箬前面——那就是蘇笠的,然而和蘇箬記憶中的蘇笠有些不一樣。蘇笠的長髮整齊地挽了起來,穿著一件淺粉色的長袖連衣長裙,衣服的模樣特別奇怪,偏又隔了一層白霧,看不清楚。蘇笠沒有回頭,也不需要回頭,她往前走得飛快,毋寧說是用“飄”更恰當一些,粉灰色的影子在墳地鬼火之間來回穿梭,蘇箬顧不上身後的娜娜和吳德,加快腳步跟著蘇笠。

蘇笠手中的幽冥令,閃著微弱的紅光,像是將滅未滅的燈火。蘇箬知道,她離默言已經越來越近了。

傷心的感覺……絕望,愛慕,嫉妒,憤怒,孤獨,暴烈……所有的滋味混合到一起,成為地獄變中的每一個筆觸。這就是默言,本來在怨懟和詛咒之中誕生,偏偏又在不可得的愛|欲之中死亡。她永遠都得不到解脫,因此一直在地獄中徘徊。但是現在這種情緒已經影響不了蘇箬,蘇箬勢在必得。今天如果默言不死在這裡,姬遙莘就會死,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就不會猶豫。

“蘇箬,你要幹什麼?”娜娜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跟上我!”蘇箬大聲說,“抄傢伙,準備開幹!”

蘇笠還在低低說著什麼,像是遙遠的呼喚。蘇箬聽不懂,也聽不清。可是蘇笠的指示,卻又如此明確而清晰。

繞過墳堆,繞過已經露出地面,半截還掩藏在土中的腐朽棺材,繞過草蓆包裹的枯骨,繞過傾頹的石碑……她跟著蘇笠一直走,感受著默言的傷心。

她看到一個戴著老式闊簷帽的黑衣女人站在不遠處一個墳頭上,帽簷上裝飾著稻草,她舉起早已調成拍照模式的手機,按下快門,閃光燈驟亮,女人如一陣黑煙般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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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一個穿著早已過時三十年的衣服的小女孩站在離她很近的土埂上,她再度舉起手機,小女孩又消失了。

蘇笠還在喃喃著什麼,蘇箬左右環顧,卻不敢回頭去看。娜娜和吳德跟上來與否,蘇箬不知道,此時看起來,又不甚重要。蘇笠還在指引著她向前追去,她的背影像是霧氣所組成的,朦朧不清。默言越來越虛弱,她懼怕蘇箬的手機。

蘇箬發現有哪裡不對勁。可是哪裡出錯了呢?她又想不明白,分明已經到了這一步了。

分明已經到了這一步了。

席少清看著姬遙莘心煩意亂地在走廊裡來回疾走。然而他卻注意到,離他最近的,牆上貼上的一張符紙,邊緣正在發黑捲曲,就像正在被火焰灼燒一樣。席少清走過去,伸出手指探了探,沒有半絲熱度。他抬頭又看了看,房頂角線部分貼著的一排符紙在同時燃燒,好像有無數鬼手正在舉著看不見的蠟燭,將火苗湊近符紙。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符紙燃燒,有人破局,而且是從外部破局。一滴冷汗從席少清的鬢角滑落下來,這人的道行,恐怕不遜於姬遙莘。

姬遙莘也注意到了符紙的變化,她拂開遮擋在眼前的頭髮,神情很不好看。

“怎麼會……你的局怎麼能被人從外面破了……”她輕輕地說。

席少清也在思忖著同樣的問題。他回轉身,從棺材底下抽出木劍,快步地繞著走廊和賓館的樓梯走了一圈,四處逡巡著,姬遙莘跟在他身後,席少清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姬遙莘在害怕。可是她到底害怕什麼?她能輕易脫局,對於這個從外部破局的對手,也應該有足夠的信心才對。

走廊中氣溫上升,霜雪盡數融化,符紙都變得溼漉漉的,有的地方丹砂已經被化開,但席少清顧不上去管。

他快步走到二樓走廊的另外一端,這是整個局中的傷門,席少清發現貼在窗戶上的符紙已經燃燒殆盡,部分符紙還剩一點發黑的紙頭,在窗戶上形成一幅詭異的圖桉。

傷門易見血光,吉事皆不宜。

“地獄變。”姬遙莘低聲道。

“什麼?”席少清皺起眉頭,他又咳嗽起來。他察覺到一股殺氣從窗子外面,透過這副圖桉一點點滲進來,甚至連玻璃都抖動起來,發出咯吱的聲響;不過姬遙莘對這種殺氣毫無感覺一般,她只是咬著牙,盯著窗戶,像是要把牆壁看穿。

“地獄變。”她又說了一遍,“她來了。”

“什麼變?誰來了?”席少清回頭去看姬遙莘,卻見姬遙莘已經回轉過身,向放著棺材的那個房間跑去了。

席少清再度去看窗子的時候,他驚愕地發現窗臺上站著一個女孩。席少清看著這女孩,嘴巴張大了,這倒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他差點以為,這女孩是剛剛從時裝展上走下來的模特。她穿著時髦誇張且不合身的衣服,化著即使是參加晚宴也太過誇張的濃妝,神情卻猙獰瘮人。她那大約保守估計有五釐米長,貼上了水鑽和亮片的綠色長睫抖動一下,席少清便仰面向後倒去。

他躺在骯髒的地面上,看到天花板上一塊灰黑的汙漬像是浸水的黴斑,正在緩緩蔓延開來。

女孩從窗框下跳下來,席少清本能地感覺到危險。他奮力地坐起身,舉起木劍向女孩的小腿刺過去。劍尖徑直穿過了女孩的脛骨,但是她的腳步卻絲毫沒有減緩,她只是眼睛向下,輕蔑地瞟了席少清一眼。

在深綠色和亮藍色交錯的眼影之下,是席少清平生所見,最為怨毒的眼神。

他愣在原地,僵硬地舉著劍,忘了放下手臂,忘了從潮溼凌亂的地板上爬起來,甚至忘了呼吸。血紅的顏色在眼前綻放開來,像是從眼窩裡怒放的紅色花朵。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淌下去,他嚐到嘴裡鹹腥的味道,才意識到,原來眼中已經開始往下淌血。他的生命正在流失。

女孩徑直走到了走廊盡頭,在彌留的恍惚之中,席少清聽到姬遙莘的聲音遠遠傳過來,語氣依然平靜:“你過來了,你把蘇箬怎麼樣了?”

女孩的聲音沙啞:“這是她自找的。我什麼都沒有做。”

姬遙莘笑了一聲,聲音淒涼。席少清能夠體會到姬遙莘的絕望,就像他本身的絕望一樣。還能活多久?五分鐘,十五分鍾?他只知道,他終究還是死在自己所佈下的局裡。

席少清吃力地握住手中劍柄,血滴到劍刃上面。他捂住眼睛,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能循聲和憑藉感覺,向走廊那頭一點點挪過去。他眼睛疼得厲害,連同大腦都像是被千萬根燒紅的鋼針翻攪,他吸著氣,依然向著聲音的方向靠近。

手指脫力,握不住劍了。席少清俯下|身體,他費力撕下襯衫的一截布條——襯衫由於陳舊,下襬已經磨毛,所以尚能做到,用布條將木劍劍柄牢牢纏繞的手腕上。

這個女孩比姬遙莘還要厲害,在她面前,席少清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可是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已經想不明白,四肢百骸全都感覺到疼痛,血管破裂,血從七竅中流淌出來,來不及了,他知道,只能在這個地方倒下,儘管不甘心,所以在生命最後一刻,要拼命地去做點什麼,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

要拼命地去做點什麼,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

蘇箬兀自陷入惶恐的思考當中。

默言的身影不再出現了,四下裡一片安靜。她的姐姐,她的半身,蘇笠,終於也不再行走,而是靜靜地站在離她一兩步遠的地方。蘇箬看著她,不停地發抖。

默言被消滅了嗎?她終於拯救了姬遙莘。可是為什麼在這歷史性的勝利之後,迎接她的,卻是這樣詭異的空虛?

“娜娜?吳德?姐姐?”蘇箬小聲喚著這一個個的名字,沒有任何回應,連迴音都沒有。

籠罩面前這個女人的薄紗一樣的水霧已經緩緩散去,蘇箬也終於看清楚,她長髮挽成整齊的髮髻,身穿粉紅色的和服。蘇笠是不會穿和服的,這人不是蘇笠。

“這一路上,你是不是忘了什麼?”眼前的女人開口說話,語氣冰冷,音調古怪,帶股東北味,似乎中文並非她的母語。

蘇箬渾身如篩糠般哆嗦起來。所有的記憶都湧上來,與眼前的現實交疊混雜,蘇箬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境,是夢還是醒,是生還是死,是此還是彼,是黑還是白,是夜還是日,是過去還是將來。

……女人緩緩轉身,懷中抱著一把武|士|刀,黑色的刀鞘沉默,如她所有的秘密……

……女人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和服,能把如此少女的顏色穿出凜冽刺骨的感覺,也真是奇觀……

石川沙羅的語氣很溫和:“忘れたのですか?”

蘇箬沒有忘,她想起來了。

在汽車拋錨的地方,吳德下車去抽菸,石川夕顏偷襲了吳德,又偷襲了蘇箬,那時候生死陣就已經開啟,他們都走在黃泉路上。在吳德放出業火之後,蘇箬回頭了。

在黃泉路上,蘇箬回頭了。

如今,她已經成了徘徊陰陽路上,永遠出不去的魂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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