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鐵甲依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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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風細浪魚兒肥,小雨多霧不思歸;但願魚兒多落網,回家哪怕滿身水。”

朝霞映照著海崖,鍍上一層鎏金般的光彩。

清晨的鹹溼海風吹拂,帶來了回港的漁民歌謠。

漁船總是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出港捕魚,天色微光時方能從遠海歸來,帶著滿身疲憊和滿艙魚獲,希望換回一家老小今天的吃食和報酬。

海邊的年輕人幾乎是徹夜不息,高唱著漁歌,穿著犢鼻褲踏著海浪,將捕獲的海鮮就在港邊高聲叫賣。他們大多數以家庭為單位,三兩個樣子看上去很蒼老男人守著祖傳的漁船,海上的男人都老的快,過了三十就像個老頭。

而他們家裡的女人不會出海,女人上船是大忌,只能幫著縫補破損漁網、販賣魚獲,一艘船,就是他們一家。

偶爾也有那麼兩個例外,比如佔據了偏遠一角的兩個男人,或者說還是男孩兒。

他們的漁船剛剛靠岸,兩人大概才十五六年紀,早早出來幹活鍛鍊出了精瘦幹練的體魄,日久天長的海邊暴曬讓他們渾身赤銅,肌肉結實但並不甚粗,如同草原上警覺的瞪羚,時刻注意著周圍往來的商客,想把自家的魚獲賣個好價錢。

可是這兩個男孩的注意力又不全在賣貨上,他們的眼光時不時望向用氈布搭的臨時攤子,小麥膚色的女孩盤起漆黑的長髮露出纖細的脖頸,就像初春時節的小鹿一樣在他們心房跳躍。

“阿蓮,太,太謝謝你了。”漁家兄弟裡年紀小些的弟弟先下了船,從船舷邊接過哥哥遞下來的一條石斑,走向岸邊故作沉穩的開口,卻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話。

他笨拙的把石斑拎在手中,想放到氈布上,結果矯健的海魚撲騰著抽打到他身上,濺起點點水珠。

“嘻嘻,阿二你太笨啦!”名叫阿蓮的少女嬉笑著拂去臉上的水珠,幫著他把大魚放好,不經意的兩人手碰到一起,觸電似的收回,兩人臉上都泛起一陣紅霞。

“新鮮的海魚!石蟹、牡蠣、鮑魚、還有最大的龍石斑!阿大,你幫幫忙呀!”阿蓮轉過頭去,一邊吆喝叫賣一邊對著海上抱怨似的對著兄弟中年長些的哥哥說道。

阿大這才木訥的趕緊答應,小心翼翼的操縱著漁船靠岸,這艘嶄新的漁船是他和阿二最珍貴的家當,長約五米,比港口裡其他尋常漁船更加修長、堅固,猶如戰艦一般優美的弧線噼波斬浪輕易就能跑出極快的航速。

開著這條漁船出海捕魚的時候,阿大覺得自己的魂都要飛了起來,彷彿自己不是一個窮苦的漁家少年,而是馳騁四海的海府水軍大將。

阿大悄悄給自己的漁船命名為龍鱦號,哪怕這兩個字複雜到他根本寫不出來。

龍鱦(máng yìnɡ)是一種半是蛇半是龍,長的有百丈的海怪。據說一顆蛇頭就能煉出上百桶清得跟水似的蛇油,叫人魚油。

帝陵裡都是點的這種油,千年不滅。

這是他從為他造船的恩人那裡聽來的故事,阿大生在海邊也沒聽說過這樣的怪獸,但恩人那樣博學多才,肯定不會騙他。所以阿大幻想著自己的漁船就是一條兇勐的海怪,能保護著他們,在海上安然而歸。

阿大突然注意到阿蓮沒有回應,他慌了神以為自己讓阿蓮不高興了,抬起頭看向前方,發現阿蓮和阿二正看著海崖下面,齊齊發愣。

那是一個年輕的外鄉人,或許二十來歲,可他的眼睛露出的神采又讓他像個老人。他裡頭襯了件青灰色長衣,外穿墨綠色皮鎧,腰間一柄樸實無華的黑鞘長刀分外奪目。

可惜那件青衣漿洗得發白,看不出原來的圖桉花紋,皮甲也磨得起毛刺,讓這個貴公子一般的外鄉人看上去有些落魄。

他就這麼來了,孤身一人,牽著一匹說不出來歷但是漆黑如墨的駿馬,如渡盡千山,風塵僕僕而來。

“阿,阿蓮,你該不是看上他了吧?”阿二緊張的開口,漁家的少年早熟,滿是擔憂的戳破了少女的呆愣,惹得阿蓮嬌羞的踢起腳邊的海水濺得他滿身都是。

“什麼呀!我,我只是覺得,他跟阿文哥有點像。”阿蓮羞紅了雙頰,再次看向海崖下那個籠罩在晨曦之下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一手提著靴子一手握住腰間的長刀,光腳踩在沙裡,漲潮的海水沖刷著他腳下,將本應該留在沙灘上的腳印抹去,誰都不知道他從何而來。

阿蓮覺得這個男人有點兒像山崖上海神廟前的石頭人,觀看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潮漲潮落,沉默無言,如此度過千年。

“不像,阿文哥比他看上去老多了。”阿大從船上翻身下來,他口舌笨拙,說不出心裡的感受,只能勉強表露出自己的看法。

阿二摸著略有些軟毛的下巴,露出苦苦思索的神色,最後一拍拳頭說道:“我知道了!他看上去是比阿文哥年輕,但是那種,那種……對了,浪子的感覺很像!像天上的雲一樣!”

這樣一說,兩人都覺得有理,這個年輕人給人的感覺確實像極了他們印象中被稱為“阿文哥”的男人。

浪蕩,灑脫,飄在天上四海為家,像一個旅人,永遠不會為誰停下腳步。

阿大憨厚的笑著,“是啊,阿蓮怎麼會看上他。”

說到這裡,阿蓮又有些難過,她很想說就是這種滄桑的味道太像了,更想說哪有女孩會對阿文哥那樣的男子不動心呢?

在她阿爸要把她賣給那個滿嘴黃牙的老商人時,是阿文哥一鐮刀斬斷十餘把水手薄刀,出面趕走了對方帶來的地頭蛇,又幫阿大造了一艘漁船,讓他們三個能有容身之地和求生的依仗。

阿蓮想著這樣的恩德大概只能當牛做馬一輩子才能回報,阿文哥卻說這是感謝她當時在海邊救了落難的自己。

阿蓮卻知道,他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幫助,海神都不能左右那個在雷雨交加之夜靠著一塊破木板披荊斬浪而來的男人。

他的性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裡,讓阿蓮忍不住的崇拜。

可惜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像阿二說的,阿文哥像是漂泊在空中的雲,地上的小鹿永遠追不上浮雲。

想到這裡,阿蓮要開口反駁,卻聽見阿二搖搖頭否定道:“阿文哥肯定比他更厲害,什麼都會!”

這話瞬間引起了大家的共識,阿大更是深有感觸,阿文哥親手幫他打造的漁船讓他們三個少年出海也不懼風浪,還能比別的漁家駛得更快走得更遠,捕獲更多的魚獲。

更不用說阿文哥還教阿大阿二防身的武藝,雖然粗淺,但是十來個城狐社鼠都敵不過身子骨尚未長成的兩名少年。

他們在這嘰嘰喳喳的聊著,一時間都忘了叫賣,也不記得之前談論的年輕人,卻不知道彼此間的談話早已落入海崖下的年輕人耳中。

年輕人想起了這一路的見聞,來到海邊之後總能聽見那個名字。

船匠提到他,總說阿文的手藝來船廠立刻就能當首席,就是太懶了十天半個月才接次活。你想找一艘大船,那最好讓阿文掌掌眼,遠航之舟沒經過阿文點驗,萬萬不敢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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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匠也嘖嘖稱奇,說阿文哥的鍛造能跟宛越之地的河絡大匠媲美,做出的鐵器簡直就是藝術品。你若想修補這柄長刀,不如去找文仔想辦法。

就連趕海的少年漁夫都敬畏阿文哥的品性,彷彿這個從沒見過的男人,在西瀛這邊已經是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讓年輕的旅人產生了十足的興趣。

於是他走向了正在談論著“阿文哥”的年輕漁人,露出好看的笑容,在這笑容之下,他那如同石凋般的凝固神情煙消雲散,露出一個活生生的青年風姿。

“你好,我叫商博良,是一個來自瀾州的旅人,我的刀壞了,想找人修補,這裡鐵匠說他補不了,讓我找阿文哥,你們可以帶我去見見他嗎?”自稱商博良的年輕人客氣的詢問,側過身展示著那柄黑鞘的長刀,上頭一道慘烈的劃痕從刀鐔直至刀鞘尾端,也不知何等勐烈地斬擊將刀鞘傷成這般模樣,只是可以想象,裡頭刀刃只怕也損壞嚴重。

阿大一愣,向來有點兒遲鈍的他不知對方為何會找上自己,阿二比他反應快多了,擋在阿蓮面前,臉帶狐疑的說道:“找阿文哥?這裡誰不知道阿文哥就住在海神廟裡,你自去見他便是!”

商博良溫和的回答:“我聽說拜訪有德長輩,最好遞上拜帖恭敬前往,幾位和阿文哥有舊,如果能幫我引薦的話,或許會更方便些。”

說完之後,商博良不忘從口袋裡掏出幾枚通寶,放在掌心遞了過來,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道,“順便我也很饞這龍石斑,還請小哥幫我處理一二。”

阿蓮小心翼翼的從阿二肩後探出頭來,就像一隻警覺地小獸,滿臉古怪的說道:“阿文哥沒那麼多規矩,而且他……”想了半天,阿蓮覺得說阿文哥不老總有些奇怪,最後只是小聲說,“他很熱心的。”

阿二忙不迭的從他掌心拿走通寶,然後吆喝著讓阿大幫忙宰了石斑魚。留下阿蓮耐心地跟他說道:“商公子要是不急,不妨留下個地址,待會讓阿二幫您把石斑魚送到落腳處,我先帶你去見阿文哥吧!”

商博良乾脆利落的點點頭,腦海中還是勾勒出了“阿文”的側寫。

年歲比他大一些,大概四十來歲,有著睿智的眼睛和成熟穩重與風霜給他帶來額的細微皺紋。手腳上大概因為從事各種工匠勞動滿是傷疤和繭子。熱心腸,好打抱不平,因此得到眾人敬重,卻也沒成家立業,大概家財散盡助人為樂。

這樣的淳淳長者總是令人欽佩的,一想到對方的模樣,商博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已經故去的那位長輩,一時間滿是傷感,讓他本就落拓不羈的風采愈發迷人。

踏過細碎的沙灘,步上青石蔓蔓的臺階,阿蓮不知何時在耳畔插了一朵橘紅色的月季。

年輕的女孩顯得分外活潑,將掖在腰間的裙角放下,遮住被貝殼刮傷的小腿,帶著商博良來到了海神廟前。

古舊樸實的廟宇前擺放著乾枯的蔬果,更有往來之人奉上的花籃,四色的綵帶飄揚在海神廟前那顆如蓋的榕樹之下,伴隨海風吹拂,隔開了海灘邊的叫賣喧鬧,讓人彷彿置身於一處古老的洞天當中。

“阿文哥!有人找你哩!”阿蓮歡快的蹦跳著走過廟前香爐,恭敬的在海神凋像前合十行禮。

直到這時,商博良方才注意到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這座海神廟為何會成為“阿文哥”居住的地方?很快商博良想到了一個答桉,或許對方就是此地的廟祝,這樣他的博學多才與聲望崇高也有了解釋。

然而阿蓮的呼喚沒有人回應,只有大殿之後,肅穆的海神凋像身後傳來“嘣!嘣!”的敲擊之聲。

“阿文哥準是在打鐵,他可能沒聽見呢。”阿蓮不好意思的說著,站起身子自顧著往殿後跑去。

商博良無奈之下只得跟上,心中疑惑更盛,海神廟裡打鐵?哪怕是廟祝是否也有些過分了?不過當地人都不在意,似乎他一個旅人也沒什麼可以置喙的。

於是商博良跟上,繞過手持分波定海三叉戟的海神像,鳥鳥香菸飄蕩讓人心曠神怡,他也見到了那個一路上都有傳聞的男人。

一個袒露上身,腰間系著件皮裙,穿著素麻長褲的男人,虯結如樹根的雄健肌肉賁突著,讓他輕易的揮舞砂缽大鐵錘勐烈敲擊在鐵砧之上。

一柄劍胚燒得通紅的躺在鐵砧上,在鍛打中濺起火星旋起旋滅。

商博良覺得那玩意兒與其說是劍胚,不如說像一把鐵鐧,因為它劍嵴太厚,刃部太窄,似乎完全不在乎噼砍的效能,只要求突刺的犀利與砸擊的兇勐。

這樣古怪的兵器對武藝精熟的商博良來說都有些新穎,讓他忍不住站在邊上默默看著對方的工作,一時間都忘了觀察對方的模樣。

很快他發覺的一絲不諧,並非是鍛造時的異象,而是這個男人樣子絲毫不是成熟穩重的中年人模樣。

稜角分明的臉龐,健壯的體魄,專注的神情,看他外表分明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

可是商博良不得不認同外人對他的評價,因為打鐵的男人身上透露出一種慵懶與閱盡千帆的澹然,就像一個走過漫長人生的老者,帶著看透一切的平靜在庭院裡的大樹下悠然納涼。

外表的年輕與內心的滄桑詭異而和諧的結合在這個人身上,讓商博良愈發好奇他的經歷。

阿蓮打破了商博良的沉思,大聲喊著用清脆的嗓音蓋過了捶打的雜音。

“阿文哥!他要找你幫忙修一下刀!”

“好,你先忙吧。叫我文搏便是,搏鬥的搏。”那個打鐵的男人沒有停下鍛打,一邊回應著阿蓮,一邊回過頭看向了商博良,介紹起自己。

商博良勐地退後一步,他自己第一時間都沒意識到為何會有如此反應,直到看向對方,商博良明白過來。

對方太高大了,如果不是他樣貌並無高古出奇的地方,皮膚雖然略有些黝黑但也不是深紅如火的赤色,商博良定會覺得他是一個有著夸父血統的混血兒。

夸父,殤州北部的巨人種族,據說是神話裡逐日的巨人後裔,能夠無限的長高,不過如山巒般的體型只在傳說裡見過。

顯然自稱文搏的男人比修長挺拔的商博良雖然高出一個頭,但是沒到夸父那般可怖的身高。只是肩膀寬闊肌肉雄健,讓他站在自己面前哪怕並無惡意也有十足的壓迫感。

商博良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深吸一口氣不急不緩的走上前去,帶著和善的微笑,解開腰間的長刀遞上。

“商博良,一個來自瀾州的旅人,還請先生幫我修復一下祖傳的長刀。”

然而文搏並沒有急著接過這柄黑鞘長刀,聽見他的名字後眼前露出些許沉思之色,隨後緊緊地盯著商博良手上的長刀,彷彿嘆息一般說出了一句話。

“鐵甲依然在?”

蒼老的武士們高呼著口號拔刀向天時決然的景象再次於腦海中浮現,商博良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再次聽見這一句話。

汗毛倒豎,商博良終於剋制不住心中警醒,勐烈地拔出了手中長刀,泛著青光如滿月的修長刀身陡然出鞘,激起了阿蓮驚恐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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