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闖遼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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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載錦衣衛詔獄“水火不入,疫癘之氣充斥令圄”。

不同於尋常監獄建在地面上,詔獄是一種半地下室的監獄,四面不設窗戶,陰暗潮溼,隔絕了外界一切,身處其中僅能看到微弱的燭光,僅聽能到用刑時慘叫聲與冤枉的哀嚎。

此時詔獄卻跟時人想象不同,甚至稱得上人聲鼎沸,許多獄卒圍成一團正在嬉鬧賭鬥,沒參與其中的也各自倚著桌面條凳胡亂往嘴裡塞吃食。

“哎,舒坦。”一名滿嘴油光的獄卒吐出個雞骨頭,也不嫌髒就把手在衣服上擦拭,奉承著說道:“多虧裴總旗這些日子照看,兄弟們才有這般享受啊。”

“好說,我也是沒辦法。”裴倫敷衍一句,他正匆忙的啃著一隻烤雞,這會兒不忘撕下一條雞腿遞進靠著的牢籠當中,“我說老沉啊,別光吃飯,肉也得吃。”

裡頭那人披散著頭髮露出冷厲面容,倒是不顯得狼狽反而自有一番風度,若是讓京城裡霜居的婦人看見了定要問他家世。

這人自然就是沉煉了,他如今身居錦衣衛詔獄,看管他的竟是昔日屬下裴倫。因此也得了些方便,不但沒人拷打他,還時常有酒有肉,這會兒裴倫正陪著他說話呢。

順手接過雞腿,沉煉也不嫌裴倫手髒,大口嚼著不忘問道:“你就這樣履職,不怕駱大人責怪?”

“嗨,我要是三天一夾棍,五天一梳洗,老沉你不是早就完蛋了?咋不謝我還怪我辦事不力呢?”裴倫又撕下一塊烤雞,最近日子對他來說屬實有些無聊,但是回想起沉煉下獄時他惶惶不可終日,生怕遭到牽連的心態,又覺得這樣過日子也挺不錯。

“再說了,駱大人把你下獄,又讓我來看管,這裡頭分明是有門道的。”裴倫從嘴裡扯出塊雞骨頭,看著不大又塞進去狠狠咀嚼兩下發出碎裂聲響,含混的說道:“雖然說進了詔獄就沒囫圇出來過的,但是你這不同,估計還是有出去的機會,否則不是這待遇。就是你那倆兄弟不地道,在遼東搞事也不通知你一聲,悄悄潛逃了誰能抓著你?”

沉煉聽聞先是點點頭,又冷笑一聲說道:“你不懂,他們定然是有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了。再說了,之前文兄也跟我說了,頂多熬一兩年便能出來,無須擔心。”

說罷,沉煉起身,在監牢之中開始打熬筋骨,哪怕身處獄中他也沒有絲毫頹唐,不斷提升自己武藝,以待天時。

裴倫見狀,無奈的搖搖頭,他其實挺想打聽那兩個鬧出偌大事端的人詳情,奈何沉煉守口如瓶,一提起此事就緘口不言。

“那老沉你先練著吧,我去睡會啊。”裴倫站起身子,隨手拿著監牢裡的稻草擦擦手,就要轉進詔獄上邊的小房子睡個午覺。

可他剛躺下不久,就聽見下面一陣混亂,許多獄卒驚恐之下似乎收拾不及,當時就跪下磕頭求饒。

裴倫心中一跳,知道這是來了大人物。

而如今錦衣衛詔獄當中沒什麼值得人家檢視的,除了沉煉。

於是他立刻起身,抄起床邊一根包銅短棍就貼著牆出去,只見正有兩人在沉煉牢門前背對著他,其中一人縮肩塌背顯然是個中老年宦官,另一人高大粗壯扶著腰帶,裴綸一眼認出這不是都指揮使駱思恭嗎?

“裴總旗?來得到快。”駱思恭耳朵一動便發現裴綸,轉過身看見他還拎著根短棍,笑道:“有心了啊。”

裴綸下意識的把短棍想藏到身後,最終還是憨笑著摸摸腦袋,裝作無事發生。

駱思恭也懶得理他,掏出把鑰匙往裡頭一拋,開口道:“沉千戶,別裝睡了,出來吧。”

裡頭那人正背對著牢門,聽見駱思恭說話這才轉過身,故作睡眼朦朧的說道:“原來是駱大人,還請恕沉某無禮了。而且沉某早已去職,不是什麼副千戶了。”

說完之後,沉煉就要起身下拜。

駱思恭嗤笑一聲擺手說道:“沉煉,這小心思就不必了,趕緊給我出來,去遼東吧。”

沉煉也不多說,順手撿起鑰匙,也不急著開門反而問道:“駱大人怎的讓我去遼東了?沉某現在可是戴罪之身。”

“沉千戶說笑了,咱家正是來宣旨的,您現在又升官了。”一直低頭跟著駱思恭的宦官低聲笑著奉上一件新的飛魚服,白底鑲銀好不華貴,正是錦衣衛千戶的服飾。

裴綸都在後頭看傻了眼,他猜到沉煉在詔獄裡應該呆不久,可沒想到竟是駱思恭親自出來迎接,還直接升千戶了,世上還有這等好事,搞得裴綸都想進詔獄住一遭了。

“李公公?”沉煉略一打量,認出這位宦官是之前跟文搏關係不錯的李進忠,眉頭一揚,直言道:“兩位大人有話不妨直說,沉某自問身無寸功,朝廷恕我失職之罪已是大幸,怎敢乞求升官呢?”

駱思恭敲敲監牢大門,話有所指的說道:“沉煉,還跟我打啞謎呢?明人不說暗話,你那倆兄弟在遼東做得好大事業,內閣諸位大臣為獎賞其功績,特意派人去遼東撫慰,本官舉薦了你,還希望你謹守本心,時時勸戒,不要讓他們誤入歧途啊。”

“是呀,諸位世受國恩,如今又得朝廷重用,沉千戶年少有為,武藝超群,正得靠您護送陸總兵家卷前往遼東。咱家也得去遼東一趟,宣佈旨意,不過咱們就不同路了。”李進忠還是一副老好人模樣,悄悄點出沉煉要和誰去遼東。

說完之後李進忠識趣的躬身退去,離開時瞥了裴綸一眼,示意他不要在邊上看著,駱思恭跟沉煉有機密之事要談。

裴綸心裡猴撓似的癢癢,也只能跟上李進忠退到後頭,看著駱思恭背影擋在牢門前,和沉煉密談起來。

“大家心裡都有數,虛的我也懶得說了。”駱思恭見旁人退去,自顧自說道,“陸文昭、文搏,在遼東那是真造反了,勢頭還不小。可朝廷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願意給年輕人一次機會。而你與他們交厚,正需時刻敲打他們不要辜負朝廷恩德。”

這話說完,沉煉跟駱思恭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陣,最後兩人都笑了。

“監視他們,真不能再反了,合則兩利,分則兩害。這兩人毫無身世背景,一旦作亂遼東頓時傾覆,可他們也不過是為王前驅,早晚死在這亂世當中。你作為他們好友,應該掂量得清楚其中利弊,多勸勸他們,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駱思恭官話套話說完,又開始懷柔。

沉煉這會兒到不矯飾,抖開李進忠送來的飛魚服看了看,說道:“駱大人,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某個人能左右的,遼東局勢如此。之前是奴爾哈赤,現在奴爾哈赤頹了便是我那兩兄弟,他們不反也會有別人反。”

“朝廷方略也在變,這些年戰事太多又出了高淮那檔子破事,這才導致遼地不靖。如今建虜已平,總會好起來的。”駱思恭如何不知其中問題關鍵,說到底還是上頭壓迫太甚導致底下多有民變,遼地天生就有了反抗土壤,所以陸、文二人一遭作亂,兵無戰心民有反意,朝廷又無剿滅之力,於是最終成了這般狀況。

駱思恭又跟沉煉耳提面命一番,無非是從利益關係讓沉煉去說服陸文昭和文搏不要作亂,他們還年輕,如今聖上一日不如一日,到時候報效新皇搏個封妻廕子豈不美哉?

這反而讓沉煉更加確認大明如今沉痾難愈,以至於對遼東控制力減弱到只能撫卹的地步。

駱思恭則是考慮放回沉煉一方面是為了表示誠意,一方面也是麻痺對方,讓他們覺得朝廷確實寬恕了罪責。到時候釜底抽薪更加隱秘。

沉煉心中有事,他時不想反的,只想安心當差混日子,不知怎的結識了兩兄弟就被捲進這滔滔大勢當中,如今更不知道何去何從。

他腦子裡一片混沌,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出的詔獄,等到刺眼的陽光照在臉上,他方才恍然,自己在詔獄當中已經度過一個月了。

裴綸理所當然的跟著他,還有那位李公公也在一旁笑著領路,說要去先匯合陸總兵家卷。

一開始沉煉還沒想明白為何不扣押家卷作為人質,以為朝廷著實優容,結果一路到了軍營當中,見著了領著數十人的丁白纓方才知曉為何。

之前丁白纓被派往義烏募兵,後來趕到京城不久尚未出關就得知遼東士卒作亂,領頭的就是她青梅竹馬的陸文昭。

毫無疑問丁白纓出不了關,不但人被扣押,招募的幾千士卒全被遣散還鄉,只留下以家丁名義收下的義子十餘人和戚家軍老卒。這些人按理說屬於戚金的部屬,然而丁白纓身份特殊,跟陸文昭有婚約,本想以她作為人質威脅陸文昭,哪知道最後朝廷選擇撫卹詔安,於是再扣押起來就不合適了,還會得罪立了大功的戚金,平白做了惡人。

因此想著眼不見心不煩,就把她和沉煉一同送到遼東去,既能表示朝廷既往不咎的態度,也是籠絡戚金讓這位大將不要倒向陸文昭,畢竟人家關係可真是親密,再跑個戚家軍過去,那遼東真別玩了。

沉煉自然沒有異議,他孤身一人毫無牽掛,除了隊伍裡有個大腦袋的半大小子十分討厭之外他沒有任何不滿。

裴綸也被塞了進來,說是得力屬下必須跟隨,而李進忠隻身騎馬北去。

沉煉就跟這一幫留守的戚家軍後人、丁白纓一同上路,奔赴遼東而去。

剛出了山海關,沉煉就覺得不對勁了。

等過了沉陽,所見之景更是反常,只是他們急著趕路也沒去多事,沉煉暗中留心,丁白纓也是走慣了江湖的,等他們接近鐵嶺城時,異常達到了極點。

人太多了,到處是拖家攜口的流民正往北邊流竄,還有扮做商隊實際上都是行伍中人組成的鏢行護送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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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煉結合之前見聞,終於總結出了緣由。

陸文昭封了撫順總兵官,可是撫順現在都是一片空地,早被奴爾哈赤毀了。

而重建軍鎮什麼都缺,最缺的就是人手,於是委託大同總兵官麻承恩幫他弄些人口,價格最高的時候開到了一個男丁一顆建虜首級的價位,後續則以遼東當地特產置換。

這會兒麻承恩消息靈通,早知道陸文昭造反之事被掩蓋下去,看上去短時間內不會垮臺。加上文搏掏出個賬冊給麻承恩翻閱,嚇得他回頭就通知晉商們賠錢也得把事情安排好,否則抄家滅族近在眼前。

因此有了這一幕,晉商從各地以“闖遼東”的名義招募流民,許諾發錢發糧發地,頓時應者雲集。什麼戶籍制度在手眼通天的晉商面前壓根不是事,跟走私兵甲到後金、蒙古、瓦剌相比,帶點失地流民那不跟玩兒一樣?全是陸總兵的義子義女,不信,你看契約齊全,雖然有幾萬人稍稍多了點,但是手續絕無問題。

朝廷得知情況後一開始十分擔憂,西北、直隸等地多有流民開始有序出關前往遼東,無疑是加劇了不穩定因素。可接著各地傳來旱情,陝西大量拋荒,請求朝廷賑災。

內閣見狀,乾脆當做沒有“闖遼東”這事,任由商賈們為了利益動搖明朝統治根基,破壞西北、直隸的戶籍制度,造成大量人口湧向遼東。

各位高官心知無法阻止,再讓失地流民在家等死立刻就得爆發起義,不如任其流亡遼東。

但是心裡難受也是真的,在某次朝會當中,趙煥聽聞“闖遼東”之事,怒斥道:“陸、文二……二將世受國恩,朝廷寬恕其過,就是如此分憂的嗎?而這些流民說什麼闖遼東,我看是他們無異於賊寇!闖賊也!”

這話很快流傳開來,朝廷裡各位大員提及“闖賊”之名,卻不是說那些失地流民,而是暗指陸文昭、文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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