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四十二章 此事終須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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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譚先生顯然是個愛乾淨的人,疲於奔命還沒完了,臨走前打掃一遍房子。除去廚房和茅廁,一客廳一書房一臥室,很適宜小家棲居。書房牆上掛著譚先生手書的十六個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字是行書,頗得王羲之筆意,小楷卻是鍾繇氣象:“天道幽眇,我盡人力;流離萬里,心懷故國。二公子臥薪嚐膽,愷自當庶竭駑鈍,死而後已。”這個人原來叫譚愷。文人多半骨頭軟,能固守節操生死不移的並不多見,這個譚愷看樣子是要誓死追隨桓家了。只不過桓溫雖然一世英豪,篡權不成,在江東早已人心盡失,就算他還魂,也不見得能重振威風,更不要說他兩個不成器、只能亡命異族、終老北方的孫子。譚愷這個“死而後已”,也就只能是在遙遠異國寂寂無名

徐之浩候在長安東門,等郭旭一行人一到,立刻把他們引向漢人聚居的城西。郭旭出發後,陳嵩在這一片忙活了兩天,找到了好幾處不錯又不貴的宅子,反覆比較後決定租的這一家出門半條街有一個鐵匠鋪,就在郭旭去軍營的必經之路上。陳嵩覺得郭旭一定喜歡在回家路上跟同行聊兩句,甚至有興致自己掄一會鐵錘。

房東是長安城一家藥店的老闆,他另起大宅後,這座以前住的小院就一直在賺租金。此前的租客姓譚,也是江東人,桓溫孫子桓道度手下的一個文士。桓道度、桓道子兄弟流亡姚秦。他跟著客居長安。姚泓出降,桓家兄弟和一大批江東流亡政客樹倒猢猻散。一窩蜂跑去找長孫嵩,集體投奔魏國。這座宅子也就空了。房東說譚先生付的租金還夠半年,你們就先住半年,之後再商量租金。

院子不大,但亦俗亦雅兩棵樹,一棵柿子,一棵梅樹。梅樹遠沒到開花時節,看上去姿色平平;柿子樹卻已經果實繁富、氣韻雍容,滿枝小燈籠再過個把月就要轉成囂張的紅色,每個果子臉上都寫著吉利二字。圍著樹是兩圈花盆。月季過了花期,有綠無紅,一派曾經闊過的沉穩;冬青滴翠,臉上塗了蠟,如鄉村小家碧玉;菊花倒是紅白粉紫黃開得興致勃勃,細長捲曲的花瓣於斯文儒雅中有金戈之氣。房子白牆青瓦。窗戶新換了窗紙,貼上了“鵲梅登枝”“吉慶有餘”一色熱鬧剪紙。屋簷下換了新的燈籠。

譚先生顯然是個愛乾淨的人,疲於奔命還沒完了,臨走前打掃一遍房子。除去廚房和茅廁。一客廳一書房一臥室,很適宜小家棲居。書房牆上掛著譚先生手書的十六個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字是行書,頗得王羲之筆意,小楷卻是鍾繇氣象:“天道幽眇。我盡人力;流離萬里,心懷故國。二公子臥薪嚐膽。愷自當庶竭駑鈍,死而後已。”這個人原來叫譚愷。文人多半骨頭軟。能固守節操生死不移的並不多見,這個譚愷看樣子是要誓死追隨桓家了。只不過桓溫雖然一世英豪,篡權不成,在江東早已人心盡失,就算他還魂,也不見得能重振威風,更不要說他兩個不成器、只能亡命異族、終老北方的孫子。譚愷這個“死而後已”,也就只能是在遙遠異國寂寂無名地“死”,渺如塵埃地“已”了。

小俏進臥室一看,床上並排放了兩個枕頭,被子卻只有一床,顯然郭旭的小兄弟們已經認定他倆很快就要拜堂成親了。假如郭旭過了即將到來的這一關,拜堂成親不過是腳跟腳的事,於小俏而言,越早越好。但如果他不能,這張床上就只能有一個枕頭,甚至。

徐之浩說太尉今天召集諸將議事,陳大哥沒法來迎接你們,他已經替你告假了。陳大哥訂好了一桌菜,郭大哥你看是到酒店去吃,還是讓他們把菜送到家裡來。小俏覺得身子骨睏乏,不想出去,可是不知道郭旭怎麼想。結果聽到郭旭說孫姑娘一路睏乏,需要早點歇息,還是讓他們把菜送過來好了。小俏心頭一暖。這個男孩子三大五粗,卻果然有極其玲瓏的一面。

郭旭這幾個弟兄,平素在一起吃飯喝酒都是很放肆的,今天一體斯文。斛律徵瞭解漢人的禮俗,知道小叔子對嫂子可以不拘小節,大伯對弟媳卻不能不端正,而他比郭旭大,儼然就要有大伯的正經氣象。瘋子和綠豆也並非總是人來瘋,在這個漂亮的嫂子面前,還是要顯得禮數周到,所以吞嚥雖如虎狼,胡說八道的一個都沒有,一桌飯吃得溫良恭儉讓。等大家都吃完,端上茶水時,小俏站起身來向大家施禮:

“各位兄長,倘若沒有各位,孫俏已經死在黃河邊了,今天這頓飯,就算我借花獻佛,感謝諸位救命之恩。改天孫俏會專設一席答謝。”

大家說孫姑娘你太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斛律徵和綠豆忍不住相互遞了個眼神。瘋子刻意強調了一下,說對的,就要成一家人了。小俏朝他看了一眼,毫無嗔怪神情, 卻把瘋子看得低下頭去。

“我知道你們都盼著我和郭旭能成為一家人。不瞞各位,我願意嫁給他。”

所有人臉上都露出興奮的神情,除了郭旭滿臉通紅低下頭外,其他人都攘臂咧嘴要大樂起來,卻被孫俏接下來的話按住了:

“不過我和郭大哥之間,甚至我和你們各位之間,橫著一堵牆,如果郭大哥能拆掉它,我明天就和他拜堂。如果拆不掉,孫俏自會離開長安,你們從此不會再見到我。”

所有人都凍住了。

郭旭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孫俏。孫俏目光柔柔地看著他:

“郭大哥你不要緊張。我這樣做是為你好。”

眾人更是摸不著頭腦。斛律徵喝了一口茶,被燙了嘴。往地上一吐,順勢說就不能先做夫妻後拆牆嗎?

孫俏神情莊重。說這件事如果不說破,將來郭大哥會恨我。

郭旭正要說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恨你。卻被小俏的眼神制止了。

“各位兄長,今天你們都在,我請你們做個見證。今天我要留郭大哥住一宿。你們別往歪處想,孫俏雖然身子破了,心卻是清白的,不會做不合禮數的事情。我是要讓你們知道:如果郭大哥明天告訴你們他不要我了,我倆跑不到一條道上,那不是他無情無義,而是他有很大的難處。他的身家前程遠遠比我這個女子重要。但如果他告訴你我倆要成親了,那就是說他已經準備和我同甘苦共患難,不後悔背上我這個包袱,願意和我一起承受可能出現的不測。各位大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眾人面面相覷,隱約明白這個孫姑娘的身世自有難言之隱。又被我們願意當這個見證人。

既如此,請各位大哥回去歇息。安靜等郭旭的訊息。

出門前,每個人都拍拍郭旭的肩膀,好像他留下是要被處決一樣。斛律徵一腳已經踏出門檻,又回來雙手搭在郭旭肩上:

“兄弟啊。遇上好女人,身家前程算個屁,千萬不要犯糊塗!”

郭旭傻傻地點點頭。

他的確有點被嚇著了。以他的人生經驗。還無法逆料孫俏到底要說破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孫俏不是完璧,這一點對他已經不是問題。那還有什麼東西,足夠可怕到可以拆散一樁姻緣?

小院裡安靜了下來。

幾隻麻雀在樹叢裡嘰嘰喳喳翻飛打鬧。夕陽投在一個個圓滿的柿子上,給它們鍍上一層金色。順著風,隱約聽到不遠處寺廟佛塔上的風鈴。

郭旭在屋門口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去。

小俏安安靜靜地坐在胡床上,見他進來,微微一笑:

“郭旭,你去幫我燒水,我要沐浴。”

郭旭一愣,“郭大哥”變成了“郭旭”,聽上去更舒服。但屋子裡現在只有他倆,沐浴似乎就有點語焉不詳的**。臉一紅,不敢多問,出去到廚房燒水了。

小俏在臥室裡沐浴,他在書房裡發呆。嘩嘩的水聲讓他心神不寧。忍不住想象水中的小俏什麼樣,而後又罵自己淫邪。罵聲還沒有落地,思緒就已經鑽出書房,穿過客廳,蜿蜒進入臥室,縈繞在那個臉如芙胸如玉的影子周圍。

許久,聽到郭旭你來。

萬千胡思亂想,被這一聲打散。他慌亂地走過去,感到一向堅實有力的步子今天有點發飄。

屋子裡點起了一株香,迷幻的氣息和女人的體香、脂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造成一種非常不真實的氛圍,叫人不知道今夕何夕,此處何處。

小俏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床上,周身裹著郭旭那件舊的藍色披風。

粉白的臉上有一片紅暈,就像某種花瓣上漸漸過渡的天縱活色。眸子裡有一種光,讓整個人燦如星辰。從那片玫瑰色的雙唇裡,飄出猶如仙樂的款款聲音:

“你來,坐這裡。”

郭旭飄飄蕩蕩地過去,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就坐在了床邊上。

小俏靜靜地端詳著這個也許會成為自己夫君的男孩子。換一個人,也許早就闖進來了,但這個人老老實實地呆在沒有任何實質性格擋的隔壁,規規矩矩地等自己沐浴更衣完畢,整個人就像一個木偶,服從一個弱女子的提線調遣。這個亂哄哄的世道,這樣的男人,萬不存一。他已經有資格登堂,現在要看他是否值得入室。

“你是不是很想要我的身子?”

聲音不大,卻像雷聲滾過郭旭的腦海。汗水頓時從腦門上滲出來。掙扎半天,自籌不能說謊,乃垂下頭,雙手扭著戰袍的腰帶扣,憨憨地說:

“想!”

那你為什麼一直呆坐著。

郭旭更加慌亂,他內心那個已經一絲不掛的男人早已撲上去。但他自己卻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良久,鎮靜下來:

“孫姑娘你不要考驗我了。我是要正正經經地娶你。踏踏實實過一輩子,不是要這樣不明不白的上床了事。”

這個回答。其實在小俏預料之中,只是獨處一室,美色在前,郭旭還能壓住自己的衝動,這份定力倒是出乎意料。這樣的人,能成大事,縱然我不在乎他是否封侯賞爵,這些東西自會水到渠成地落在他頭上。

拿了一方帕子,傾過身為郭旭擦掉額上臉上的汗。徐徐又問:

“那你是否真不介意我被阿薄幹糟蹋過,還懷過他的胎?”

這個問題郭旭想過不止一次,回答得也痛快。假如我真的介意,今天怎麼還會坐在這裡。姑娘命苦,落在阿薄幹手裡,這不是你的錯。假如我在他抓到你之前就殺掉他,姑娘也就不會受這份罪。可是話又說回來,姑娘若是沒有這一劫,我也許這輩子都不會遇到你。姑娘你別介意。我不是說非得你受這茬罪才......

他正要慌里慌張地解釋,卻被小俏伸手堵住了嘴巴。

“你覺得太尉這個人怎麼樣?”

郭旭一愣,不知道話題怎麼會拐到劉裕那裡。不過這倒是不難回答。

“太尉是大英雄,也是個好人。愛兵如子。”

“太尉讓你們幹啥,你們就會幹啥?”

“當兵的就得服從命令,太尉一聲令下。那就是兵聽將令草隨風,我們指哪打哪。要不然怎麼能滅了姚秦?”

“那太尉要是讓你們殺自己人呢?”

“太尉沒殺過自己人?”

“太尉在江南大動干戈不止一次打內戰,這個不叫殺自己人?”

郭旭說這個是有。但那都是剷平禍國殃民的叛逆。

小俏臉上拂過一絲陰雲,只不過郭旭沒有捕捉到。

“那就是說,只要太尉認定禍國殃民的叛逆,叫你們殺你們就會殺?”

郭旭說這個自然。

如果太尉說我孫俏是禍國殃民的叛逆呢?

郭旭倏然一驚,說你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是叛逆?

你先別管我可能不可能,你就只管想,如果太尉說我是叛逆,要你殺掉我,你動手還是不動手?

小俏波光粼粼的雙眼裡瞬間噙滿淚水,咄咄逼人的銳利透過淚水直刺郭旭。郭旭雖然遲鈍,至此已經隱約意識到這個女孩子的身世非同尋常,而且和太尉之間有一種深藏未露的糾葛。從太尉對她的殷勤關照來看,他本人還矇在鼓裡。這個殺不殺的問題太尖銳,已經非郭旭所能駕馭,但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怎麼可能傷害任何人?

“問題是你無論如何不會是叛逆啊?”

小俏又急又無奈。這麼會碰上這樣一個不繞彎認死理的木頭腦袋傻男人!

“我都已經說了,你先別管我是不是叛逆!你要回答的,是如果太尉說,聽明白了沒有,如果太尉說,軍令如山地說我是叛逆,軍令如山地要你殺了我,你會不會殺?”

傻男人總算聽清楚了,但木頭腦袋只繞了半個彎就卡住了。

“太尉又不傻,他怎麼會認定你這樣一個弱女子是叛逆!”

清一個淺顯的道理。

“那麼我來問你,如果是一個真正的反賊,除了他本人,他的家人是不是也要除掉?”

郭旭說國法好像就是這麼定的,反賊要夷三族,老老少少死很多人。他說完,發現小俏的淚水已經從眼眶滾落到臉頰上。他頓時慌亂起來,不知道該怎麼做。猶豫片刻,拿起剛才小俏給他擦汗的帕子,笨手笨腳地擦掉了那兩行淚水。

那麼如果一個人根本就不是反賊,但卻被說成是反賊,太尉要你去殺他全家,你殺嗎?

郭旭瞬間就滿腦子空白。一則他已經明白了你們也許殺掉的根本就是無辜的人,你們的太尉並非純然出於公心去指揮你們殺人;二則他已然感到小俏也許就是這種殺戮的倖存者。這些年江南內亂不止,當朝權貴們廝殺吞噬如虎狼相搏,多少高門大姓人家被滅門絕戶,他們這些小兵小老百姓哪裡分得清誰是誰非,只不過是遙遙地看一出出朝堂刀兵戲。但現在,戲裡的一個角色就面對面坐在你面前,她的身子和你的身子只隔兩層衣服,去掉這個隔膜,你們就會成為夫妻。伸手抹了一下額頭,好像要把這夢幻一般的一腦門子官司擦乾淨。

“我要是知道人家是無辜的,斷斷不會下手!”

小俏睜大了眼睛,盯著這個不知道真傻假傻的男孩子。她遭遇的不幸,的確和郭旭沒有瓜葛,但她也無從檢驗後者會不會如他自己所說那樣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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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不怕你的太尉殺掉你?”

郭旭咬咬牙,突然想起上次劉裕要殺掉陳嵩時,自己為陳嵩說情,也被劉裕威脅要殺掉,而自己寧死也不退步的情形。那種寒森森的感覺依然在脖頸上。想到這個女孩子可惜沒見過那一幕,乃慨然直起身子:

“如果我郭旭認定太尉錯了,自會跟他力爭,哪怕他殺了我,我也不會退縮。以前我就這麼幹過!”

小俏看到他驕傲的眼神,心裡湧上許多欣慰。有男人如此,此生值得託付。長吸一口氣,坐直身子,像她無數次預演過的那樣,盯著郭旭的眼睛,幽幽地問:

“如果我就是這樣一個所謂反賊的女兒,全家被屠滅,只剩我一個,一旦被發覺就要砍頭,你娶了我會誤了前程,甚至可能丟掉性命,那你還會娶我嗎?”

終於來了。

郭旭已經有所準備,但這個問題真正落下來時,他還是打了個寒顫。

“你怎麼可能是反賊的女兒,你家不是商人麼?”

話一出口就多餘,明擺著是一個掩人耳目的謊言,此刻拿出來說,只能證明自己沒有勇氣直接回答。果然小俏理都不理,繼續直勾勾盯著他。

郭旭搖了搖頭,好像要把阻礙他正常思考的那些羈絆都甩掉:

“等等,既然你問我,我一定會給你一個答覆,但請你先告訴我,你是哪個反賊的女兒?”

小俏冷笑一下:

“你都聽說過哪些反賊啊?”

郭旭掰著指頭,把他聽說過的劉裕平定的亂臣賊子都舉了出來:

“孫恩、盧循、徐道覆、桓玄、劉毅、諸葛長民,這些都是弄得動靜很大的,另外還有本朝司馬家族一些人,有的殺了,有的逃到秦國、魏國。”

小俏長嘆一聲,仰面朝天念了一聲佛號,熱淚滾滾落下:

“郭旭啊,你很不幸,愛上了一個反賊的女兒。”

郭旭無聲,靜靜地等著。

許久,小俏稍稍平靜了一些,拭去眼淚,衝著郭旭慘然一笑:

“我不姓孫。我是諸葛長民的女兒,諸葛俏。”(未完待續。。)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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