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四十章 此心付君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ps: 郭旭楞楞地坐了半晌,突然醍醐灌頂、陽光普照,乃大喊一聲跳起來,心花怒放地要衝出去,結果得意之下忘了門楣比他矮,結結實實地撞翻在地。小俏和小姑娘同時發出驚呼,正要上前扶他,他已經像栽了跟頭的兔子一樣翻起來,呵呵笑著,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小俏聽到大門響,而後聽到馬兒歡快地長嘶一聲,馬蹄像春雷一樣滾遠了。

她的心砰砰地跳,傻傻地看著那個門楣。

這男人真是結實,撞成那樣,居然還活蹦亂跳地飛走了。

小俏醒來,躺在床上楞楞地看著屋子從暗轉明,聽著窗外幾隻麻雀嘰嘰喳喳搗閒話。

今天到底是出去呢還是不出去?

錢還夠花。劉裕率軍離開潼關時,託丁旿送來錢糧。丁旿說長安拿下後,太尉會派人來接姑娘回去。但小俏很想借這個機會脫離劉裕視線。這幾天她一直在潼關市面上挨個店鋪打聽,想知道哪家要僱人,結果天天徒勞。戰亂剛停,潼關很多店家都沒有開張。已經開張的那些客棧、糧店和棺材鋪,要的都是精壯有力的男子。有一家藥鋪老闆聽說小俏能寫會算,倒是流露出一點不妨你就試試的意思,但是那個身材蠢笨的老闆娘打量了一番小俏,面容由晴轉陰,馬上就替老闆謝客。小俏立刻開悟,轉身走人,沒走出去幾步就聽到老闆娘酸怒爆發,大聲呵斥男人說瞧你剛才那色眯眯的樣子!有一天她走累了,在街頭一家小麵館吃飯。正好遇到留守潼關北府兵的幾個官兵,帶頭的知道她是誰。聽說她要找差事留在潼關,連連搖頭。說這個地方天生就是個打仗的地方,說不準哪天就又打起來了,你住不穩當,還是應該去長安正正經經嫁個人過日子。

說到嫁人,她很驚奇地發現,即便是在這樣一個大亂方平的當口,媒婆也還是很活躍的。她在街市上招搖兩天後,馬上就有人循著脂粉味上門了。有一天她在家裡寫字,一個中年婦人敲門來訪。進了門。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了小俏何止一百遍。而後說本地有個商人,從前做過姚秦的官,後來因為得罪了上司,就辭官經商。前陣子躲到了弘農鄉下,現在回來了。靠著多年攢下的官場人脈,同時做著馬匹和糧食生意,買賣早就做出了關中,在潼關有一整條街的產業,在長安有兩座大宅。十幾輛馬車每輛都用同色的馬,家裡的丫鬟都是穿金戴銀的,傳說夜壺上都鑲了寶石。這個人已經有三房妻室,但三分之一人老珠黃。生的兒子前些年病死了;三分之二一個不生育,一個接連生了兩個女兒。現在這人滿心要納一房妾生個帶把的。媒婆說姑娘你臉龐和身子都長得俊,雖然是去做妾。老身保管你一去就迷倒他,讓他把你像珍珠一樣捧在手心裡。你要是再生個兒子給他。那母以子貴,他那星星一樣數不清的家財。不就都是你的了嗎?

小俏本來就沒急著嫁人,更何況是要嫁給一個算起來比父親還要大好多的人做什麼妾。她本身對妾並不反感,母親就是父親的妾,但父親是何許人?母親也說過,尋常女子“寧作常人妻,不作英雄妾”,求的是巾幗稱雄,執掌閨房牛耳。但只有和真正風流倜儻的英雄在一起,才能體會到市井巾幗閨房體會不到的境界。如果是給一個像父親一樣的人做妾,倒也無妨。但如果做妾就意味著給一個半截入土的本地土財主匆匆生一個兒子,而後穿金戴銀而落落寡歡,在各房婦人陰毒萬端的暗算攻防中了此一生,那就算了!

再說了,焉知我不能嫁作英雄妻?

如果我願意,馬上就能成為一個少壯英雄的妻子。

暗問自己:你是在等他來嗎?

難以自明。

但不能把自己交給這個巧舌如簧的媒婆卻是毋庸置疑。

媒婆碰了釘子,卻敗而不餒,之後幾乎天天來。她好像手裡有無窮的男人資源。你不是不喜歡老的嗎,這有個大商人的兒子!不喜歡做妾?塾師續絃!喜歡有文采的嗎?本地有個算命先生,讀過不少書,別小看他這個營生,人家要消災就得破財,來錢很快的。到後來小俏煩不勝煩,又無法擋住她如潮水去而復來,最後索性到到鎮將那裡求助。鎮將知道她是被劉裕關照的人,立刻派了幾個當兵的去守著。這一次媒婆一登門,就被幾個凶神惡煞的壯漢攔住,後者說你要是再敢敲這個院門,左手敲了剁左手,右手敲了剁右手,哪條腿邁過門檻就砍哪條腿。媒婆殘花失色,落荒而去。北伐以來,北府兵秋毫無犯,小心善待關中百姓,這一番虛聲恫喝,且不知道損耗幾斤幾兩口碑。

小俏門上倒是消停了,可是再去市上,人家都對她敬而遠之。顯然媒婆已經造出輿論,那就是這漂亮姑娘已經被軍爺看中,大家千萬要小心,不要隨意搭訕,免得惹怒軍爺剁手砍腿。

今天是出去還是不出去?

兩個小姑娘已經起身,開始灑掃院落,準備早餐,兩個人在小聲對話,說到什麼有趣的事,咯咯地笑起來。

就在這時候,有人敲門。

她的第一反應是媒婆捲土重來了,但立刻滅了這個念頭。媒婆沒這個膽子。

第二反應是劉裕派人來接她了。本來已經坐起來,想到這重重一嘆,重新倒回枕頭。整個關中都已經落入劉裕掌心,要跳出去勢比登天。

小姑娘開啟了門,她聽到一個洪亮而老實的聲音:

“請問孫姑娘起床了嗎?”

她被這個聲音電了一下!

從窗戶裡透進來的朝陽看見小俏先是一把扯過被子裹住身體蒙上臉,繼而又慌亂地掀開被子,翻身下床。用快得令它也難以置信的動作穿戴整齊,雙腳找到鞋子鑽進去。撲到鏡子前扎上頭髮,剛要不顧初秋的寒意舀出涼水洗臉漱口。突然有所悟,自籌不能這樣容顏倉促地見人,乃推開窗子問小姑娘誰來了。

小姑娘說是郭隊主郭旭求見。

小俏再次被這個名字電了一下。下意識地用手壓了壓心口,說你把郭隊主讓進來,給他煮杯茶,我要洗漱一下。

聽到郭旭有點狼狽地說不必了,我在外面走走,半個時辰後再來。

小俏略略安心,又有一點小小失落。

急著見和不急著見。中間有半個時辰的隔膜。

她脫掉已經匆忙換上的衣服,在包袱裡翻檢半天,最後決定還是穿坐在郭旭身邊吃飯那晚穿的白色鑲粉邊衣裙,雖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見過一面的衣服再見一面,正有故人重逢之感。

一點淡妝,一襲白衣,腰間粉帶,梨花在桃花間輕舞。

郭旭還是那樣高大挺拔。進門的時候如果不低頭,就會撞了腦袋。

可是總覺得他樣子乖乖的,說不清哪裡異樣。他沒穿盔甲,只有一身乾乾淨淨的戰袍。在胡床上坐下來一瞬間,戰袍袖子緊緊地箍在肩膀和腰間,看上去好像他被五花大綁了。小俏突然就醒悟過來:

“你穿的是你自己的戰袍嗎?怎麼那麼不合體!”

郭旭吃驚地張開嘴巴:

“你怎麼知道的?”

他從長安出發時。本來穿的是新戰袍,但昨天那場遭遇戰。戰袍上沾滿血漬。到潼關後,用涼水洗了許久也洗不乾淨。他不想穿著這樣一件斑斑點點的衣服見小俏。可是潼關這邊的官兵沒人有他那樣的體魄,最後找到的這件已經是矬子裡拔將軍了。

小俏聽說郭旭說完路上的事情,又驚懼又慶幸。要是這個男孩子因為接她而有個三長兩短,她這輩子都會負疚難平。還好,老天保佑,他毫髮無損地來了。

小姑娘端來茶水和早餐。

郭旭過慣了軍中粗糙的早晚起居,這些年第一次在一間民居裡斯斯文文地吃早餐。兩張胡床,一張案几,幾個漆器盤子,幾樣小菜,一窩白粥,一盤新鮮出爐的烤胡餅,隔壁隱約有茶壺煮開的咕嘟聲。更關鍵的,是對面有一個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子。

突然意識到一個當兵的錯過了多少世間的美好。

也突然意識到自己多麼渴望這樣平平靜靜地過日子。

一抬頭,正好碰上孫俏的眼神,兩個目光一碰上就立刻移開,但兩張臉都有點發紅。

到底是孫俏更會控場,她夾起一筷子鹹菜放在郭旭盤中,找他能說的事情問:

“長安什麼樣啊?”

郭旭一下子來了精神。長安,很大的,我是第一個打進去的人。我和我的兄弟瘋子,對了嗎,他其實叫馮梓樟,不過我們都叫他瘋子。我和瘋子在長安城裡衝了一圈,沒有遇到一個秦軍。長安城裡的店鋪比潼關多百倍千倍,不過大部分都不開張,過了好幾天才開始做買賣,一開始就嚇著我了,那真是幹啥的都有,真的,你只管大膽地想,估計也想不全。你知道嗎?還有賣活老虎的!乖乖,那老虎隔著籠子,眼光都嚇死人。還有好多人長得跟我們完全不一樣,高鼻梁深眼窩,眼珠子不是黑的,頭髮也不是黑的,張口說話像是舌頭打彎了。他們埋賣種珠寶,有一個人拉著我要把一個雞蛋大的紅寶石賣給我,我一聽那價碼,把全隊弟兄一年的兵餉加起來也不夠。轉身要走,他立刻降價,一匹馬的錢就能買到。那我也買不起啊,我還是走。他把寶石硬塞到我手裡,說一張弓的價錢就能買下了。我本來還想買了送給你,後來覺得這麼大的寶石這麼快地降價,會不會是假的呀,就沒買,那個人在後面跳著腳說我尋他開心。你說我是不是差點上當?我以前以為只有我們江南到處是水,沒想到長安也到處是水,我們還坐了姚泓用過的船。你知道嗎,是我和瘋子,我們倆叫開了姚泓的宮門。一開始還以為會有羽林騎衝出來。都做好死的準備了,沒想到出來的不是軍隊。是太監。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太監。哈哈,他們說話跟你們女人一樣。姚泓的宮好大。到處都是柱子,到處都是帷幕。地上鋪著毯子,我都不敢走路,覺得一邁步就會掉進陷坑裡。我進姚泓的書房看了看,天哪!一個人一輩子居然能看那麼多書,豈不是眼睛都要熬瞎了。你要是在就好了,一定有很多你喜歡的書。

他絮絮叨叨地講,小俏剛開始還矜持地坐直了聽,後來聽這個憨厚的小鐵匠在長安城花花世界裡的種種奇遇。還有他那種大驚小怪的反應,實在把持不住,先是咧開嘴笑,接下來前仰後合,最後笑到肚子疼,央求郭旭別說了。

但說著說著,郭旭就歡快不起來了。他說到了姚泓的太子姚佛念縱身跳下城牆,那個小小屍體淹沒在血泊中;說到姚秦王室被屠殺,渭河水殷殷不可直視;當說到大英雄姚紹的妻子和兒子拒絕被赦免。閤家死在渭河邊上時,他低下頭去,大滴的眼淚落在眼前的茶碗裡。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小俏早已在無聲地抽泣。

滅門慘禍,何止姚泓。

她本人就是這種厄運的倖存者。

透過朦朧的淚眼。她看到郭旭的髮帶在輕輕顫動。

原以為這就是一個粗粗豪豪的莽漢,向前打鐵,現在打仗。像所有亂世中的軍人一樣,早已被殺伐磨硬了肝肺。沒有一絲柔軟的心腸。但是沒想到他居然還有悲憫,居然肯為敵人落淚。

小俏繞過案几。走到郭旭身邊坐下,扳過他的臉,用袖子擦乾他 的眼淚。

手指觸到郭旭的臉頰時,這個大男孩整個人都僵了。

要是有一種魔力,能把這雙柔荑手定在他臉上,他寧願就這樣疆下去,千年百代,如高僧坐化。

忽然想起一件事,伸手探到胸間,掏出一個小布包。

小俏看著他小心地解開小包,把它攤開在案几上。裡面是一面精緻的小銅鏡和一把梳子,梳子已經斷成了兩截。

郭旭說昨天我被姚秦散兵當胸射了一箭,要不是這面鏡子擋著,我就不可能坐在這裡了,不過梳子也殘了。

小俏驚呼一聲。剛才郭旭講到路上遭遇戰,只字未提他中箭的事情,而且是當胸中箭。她下意識地伸手想去看看他的胸,手到半路,倏地縮了回來,臉一下子就燙起來。還好郭旭正在低頭收起那個小布包,沒有發現剛才那個小動作。

小銅鏡帶著郭旭的體溫,暖暖的。小俏在鏡子裡端詳自己,看到一張悲喜交加的臉。郭旭拿起梳子,很歉疚地笑了笑:

“本來答應好給孫姑娘一把最好的梳子的。我的確拿到了,在秦宮拿的,銀梳子,鑲了玳瑁和寶石,配上姑娘的頭髮,漂亮極了。”

小俏此前在江南用過這樣的梳子,並不因此心動,但郭旭說“配上姑娘的頭髮”,顯見他傾慕這一頭青絲已久,不免有點小小得意。只是不明白這樣一把奢華的梳子,何以變成這樣一個不起眼的桃木物件。

“秦國那些后妃被殺後,我開始覺得自己很不地道。就算打了勝仗,也不應該拿人家的東西,更何況梳子的主人......那把梳子,後來我扔到渭河裡去了,自己花錢在店鋪裡買了這把,上面有比翼鳥,我想...”

郭旭戛然而止。

小俏心底升起一絲平靜的歡喜。

這個鐵塔一樣的男孩子不惟細膩,而且高貴,雖然只是鐵匠出身。

想起這些年南南北北的飄轉,見了文文武武多少男人,有幾個真心悲天憫人?那些下筆千言的文人,上品賣文,靠著苦讀或天分,寫一手好文章,眼巴巴渴望洛陽紙貴,換得良田美宅;中品竊字,靠著抄襲剽竊來的文字四處投機,指著某個附庸風雅的達官貴人賞識,謀個幕賓位子,也算出人頭地;下品賣靈魂,靠告密揭發,出賣長官、出賣同仁、出賣親朋,踩著他人的腦袋往上爬。那些赳赳武夫,上品賣將略,驅策士兵如驅策群羊,用他們的血染紅自己的盔纓;中品耍刀,視人頭如菜頭,在渾渾噩噩中靠殺人換取餉錢,拿命養活妻兒;下品做盜匪,雖在軍中,心無韁繩,無論在敵境我境,有機會就擄掠姦淫,魚肉老弱。這個浩大陳腐的亂世,猶如一個大染缸,十個良民會有九個染成歹人。眼前這個男孩子,身上沾滿血漬,內心卻如蓮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風。

小俏漂浮輪轉的心,此刻穩穩地落下了潼關的這個早晨。

無需再去尋覓意中人。

看外殼,他的確不是小俏原先夢想的如意郎君;但他有足以託付終身的一個核,那就是善。他的善如此強大,多年殺伐都沒能磨平。

一個粗坯,但可以成器,配得上小俏去塑造煅燒。

是的,他是劉裕的人。但這已經無足掛齒。小俏會把一切都告訴他,她甚至能想見郭旭得知那個故事後的神情。

想到這,拿起那斷梳中的一節遞過去。

郭旭眼神裡閃過一絲驚慌。

小俏拉過他的手,把梳子放在他手心,再把他的指頭卷起來,讓它們把梳子嚴嚴實實地護起來。郭旭一臉茫然。小俏見他如此遲鈍,笑著嘆了口氣:

“我的郭大隊主,你這樣子呆呆傻傻,真不知道你家太尉怎麼放心把軍隊交到你手上。從今往後,梳子你我各拿一段,誰都不許丟,明白嗎?”

郭旭不得要領,但一看孫俏很認真,乃小心地把梳子重新放進小布兜,掛在胸前。

兩個小丫頭顯然在外間偷聽,至此已經聽懂定情信物的用意,而那個大塊頭軍官還懵懵懂懂,渾然不解風情,不禁格格格地竊笑起來。

小俏回到案几對面,正襟危坐:

“郭隊主,你走吧!”

郭旭突然接到逐客令,幾乎一震,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還沉浸在適才的歡快中,頭上已經有涼水澆下,手足無措,囁嚅著正要說點啥,孫俏拿起筷子在他手背上輕輕敲了一下,好像一個私塾先生在教訓一個頑冥不化的呆傻學童:

“你不是來接我的嗎?還不趕緊去準備車馬!我要好車好馬,要那種寬敞的,不顛簸的,能擋住塵土的!你要多帶點人,別讓什麼散兵遊勇土匪強盜的,半路把我劫走。”

稍稍頓了頓:

“害得你一開始就沒了女人!”

如此大膽說完,自己一下子滿臉酡紅,低下頭去。

郭旭楞楞地坐了半晌,突然醍醐灌頂、陽光普照,乃大喊一聲跳起來,心花怒放地要衝出去,結果得意之下忘了門楣比他矮,結結實實地撞翻在地。小俏和小姑娘同時發出驚呼,正要上前扶他,他已經像栽了跟頭的兔子一樣翻起來,呵呵笑著,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小俏聽到大門響,而後聽到馬兒歡快地長嘶一聲,馬蹄像春雷一樣滾遠了。

她的心砰砰地跳,傻傻地看著那個門楣。

這男人真是結實,撞成那樣,居然還活蹦亂跳地飛走了。(未完待續。。)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