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三十九章 誰護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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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旭堅持一個人去潼關。

潼關到長安,兩百多裡路,單騎要走整整一天,若是孫俏坐馬車,時間還要更長。秦國初敗,境內狼藉,誰都說不清楚會遇到什麼麻煩。

最後陳嵩端出老上司兼老大哥的架子,要他必須帶一小隊人。最後折中的結果,是瘋子和綠豆隨行。

三人出發後,陳嵩讓斛律徵帶了100精騎遠遠跟著,脫有不虞,這隊人馬足夠支撐到大隊來援。

瘋子和綠豆都是宿醉未消,迷迷糊糊地伏在馬鞍上。郭旭卻是清醒而興奮,馬蹄子也輕快,不知不覺就遠遠地跑在前頭。

他穿著盔甲,盔甲下是戰袍,戰袍下是他青春強健的身體,身體和戰袍之間,藏著一個小布兜,小布兜緊貼著心跳。

那天進秦宮,聽說他要一把最好的梳子,太監蒐羅來一大盤讓他挑。他做夢都沒想到梳子還能有那麼多的材質和花樣。最後他挑了一把鑲嵌了玳瑁和紅寶石的銀梳子。想到這把梳子滑過孫俏烏黑的長髮,他會無聲地笑出來。那長發曾經在風中拂過他的臉,輕微的癢,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這把梳子一直藏在他懷裡,直到秦國王族被集體誅殺那天。

那天晚上,他坐在沒有掌燈的帳篷裡,想象著夏侯嫣母子幽魂遊蕩,孤苦無依。作為軍人,他非常佩服姚紹。國家危亡時刻,這個人苦苦支撐,直到志絕身殘。老天爺如此殘酷。並不因為一個人忠貞報國,就放過他的遺孀和孩子。郭旭雖然不善做深思。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劉裕的英明,這一回卻覺得他做得不漂亮。不分忠奸。凡姚姓王族都殺,讓姚紹這樣憂國如身的人絕嗣,只能讓那些跟他一樣的人寒心。

突然就開始憎惡自己。

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他的父親和爺爺若有知,會狠狠責罵他。

在秦宮中掠取一把華美的梳子,形如趁火打劫。

這把梳子的主人,或後或妃,此刻都已經是地下幽魂。

她一個弱女子,不決政務,不帥三軍。能揹負多少罪惡呢?

他不能讓這把糾纏著冤魂的梳子,陪伴在自己心上人身邊。

後半夜,他走到渭河邊,把梳子扔到了黑暗無聲的河水中。既然他們都被斬殺在渭河邊,那就讓渭河一瞬間的激盪,做一次小小的招魂吧。

他在長安街上找到一家賣梳妝用品的小鋪,精心地挑了一隻柄上刻了比翼鳥的桃木梳子。老闆說將軍是要送給女子吧。郭旭說是的。老闆說將軍平定長安辛苦,你買梳子,我送你一面鏡子。祝有情人終成眷屬,白頭到老。

那是一面只有拳頭大小的銅鏡,女孩子們可以隨身帶著,即便不在閨房。也能隨時拿出來用。鏡面磨得溜光水滑,郭旭攬鏡自照,能清晰地看到上唇冒出的小瘢痘。

現在。這面銅鏡和梳子一起,隨著他的心跳上下起伏。

中午時分。他和綠豆、瘋子在路邊席地而坐吃乾糧。

瘋子起身到一邊去撒尿。就要轉身離開,突然發現草叢動了一下。剛才若動。是被尿衝的,此刻動算是怎麼回事?四下一看,一絲風都沒有。他心思一跳,拔出劍在草叢中撩撥,一邊向前探看。突然,一個人跳起來,轉身向不遠處的一個樹叢跑去,一邊跑一邊大喊:

“弟兄們,快,是軍官,有錢!”

瘋子的頭髮瞬間就樹起來,他來不及多想,猛地把劍投出去。那個人剛剛喊出第二聲,就被飛來的劍刺中肩膀,慘叫著倒下去。瘋子撲過去拔出劍,沒頭沒腦地猛砍一下,立刻撒腿衝向郭旭他們。郭旭和綠豆已經跳上馬去,牽著瘋子的馬迎上來。瘋子上馬的一瞬間,看到那邊的樹林裡湧出一群人,有的有盔甲,有的沒有,兵器也是長長短短、五花八門。

果如陳嵩所慮,他們攤上了秦軍的散兵遊勇。

秦軍敗散後,不甘心就此回去種地的兵油子搖身一變,都成了土匪。

在晉人站穩之前,他們可以趁亂幹幾票,之後帶著這些不義之財,回去買田置地。

郭旭急於趕到潼關,不想和這些鼠輩糾纏。三人快馬加鞭,想速速脫離,不料前面路上已經有十來個人攔著了。

他們有弓箭。

郭旭一手揮槌,一手舞劍,策馬全速衝過去。箭在他耳邊颼颼掠過。綠豆和瘋子儘可能低地伏在馬背上,一槊一劍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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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裡衝出來的百十號兵匪已經狂叫著圍攏過來。

郭旭突然覺得胸前一震,眼前一黑,心口疼得要裂開,差點一頭撞下馬去。

一支粗大的箭射穿了他的胸甲。

我要死了。他告訴自己。

那麼大的仗我都沒死,這麼一個小遭遇我就死了。

我還沒見到孫俏,就這樣窩窩囊囊地死了。

這些天殺的兔崽子,他們在我還沒有見到孫俏時就射死了我。

她甚至都不會知道我在去接她的路上死了。

以血還血。

拿命換命。

怒氣上衝,大吼一聲,策馬撞向敵人,揮動鐵槌和長劍,昏天黑地亂砍亂砸。慘叫聲圍著他升起,血肉在他眼前紛飛。敵人數不清的手在他前前後後揮動,他能感覺到有東西刺在腿甲、胸甲上,也能感覺到馬匹磕磕碰碰。忽然馬就倒了,不知道是絆倒了還是被人砍倒了。他站起身來,躲過刺過來的幾隻槊,奮力去砍那些晃動在眼前的影子。頭盔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髮髻也散了,披散的頭髮上滴著血,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

突然。身邊的敵人開始散開。

耳畔隱隱想起隆隆的馬蹄聲。

我要死了,還沒有死到頭。還能聽見敵人的騎兵殺來了。

他們一來,綠豆和瘋子也就沒活路了。

都是我害了他們。

要不是我急著去接孫俏。他們也不會陷於死地。

上次在黃河邊我們也是一起落難,那次陳嵩來救我們,這次沒人救了。

正要朝著那些散去的背影衝殺過去,被人從後面死死抱住了。他掙扎著,聽到急切的聲音:

“郭旭,郭旭,別打了,別打了,我是斛律徵!”

斛律徵帶領騎兵趕上來。瞬間合圍屠滅了兵匪。此時郭旭已經胸部中箭,馬匹死在亂軍中;綠豆小腿中了一槊,所幸沒有傷著骨頭;瘋子最幸運,一根汗毛都沒傷著,但跟了他好多年的劍被砸斷了。

一幫人圍著郭旭,看著那支刺穿胸甲的箭發呆。

一個人被當胸射中,居然還能拼殺那麼久。

也不見血。

斛律徵小心地解開郭旭的胸甲,發現那支箭居然跟著胸甲走了。它在戰袍上留下了一個洞,卻沒有刺穿皮肉。小心地解開戰袍。看到一個用肩帶固定在胸前的小布兜。開啟一看,一枚梳子斷成了兩截,一面銅鏡上留下了一個小窩窩。

斛律徵大笑起來,說兄弟你無論如何也要娶這個姑娘。她是菩薩轉世啊。

郭旭已經清醒過來,他捧著兩樣大難不死的東西暗自慶幸。假如胸前是那柄花哨的銀梳子,他此刻已經是一具被射穿心肺的死屍。要感謝的人太多了。感謝孫俏。感謝那個贈送了銅鏡的店主,甚至感謝那個不知名的秦國后妃。也許是她為了報答還梳之恩,冥冥中減緩了那支箭的力道。

兵匪們屍橫遍野。

一個兵恨恨地說別管這些畜生。就讓野狗啃他們好了。

郭旭瞪了他一眼。國家沒了,軍隊沒了,那些早已不習慣做平民的老兵很容易走上打家劫舍的道路。這是他們錯,又不是他們的錯。北府兵要是哪一天攤上這種境遇,說不清身邊哪個人就會淪為盜匪。

更何況他們已經死了。

為他們選擇付出了最高代價。

九月關中,屍體放不久的。軍人們隨身沒有鋤頭鐵鍬之類,沒法土葬這些死者,只能用刀斧砍下一些木頭做柴火,用戰袍做引火物,聚攏屍骸,付之一炬。

大家默不作聲地出發了。

郭旭先前的興致消散了。他此行是為了迎接自己的心上人,不是為了打仗。和秦國人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在關中地界上,不應該再有這樣血腥的搏殺。只要沒有人打過來,驃騎隊隊主郭旭不應該再主動去攻擊任何人。他接下來要做的,是像過去衝鋒陷陣攻城略地一樣,把他愛上的那個女孩子娶到新家,而這個新家就在長安,就在爺爺當年不得不離開的地方。這個地方不能再有殺戮,不能再有紛爭,只能有生意興隆的商人,五穀豐登的農夫,解甲歸田的士兵,當然還要有一個做過軍官的鐵匠。這個鐵匠不必鍛打兵器,只需要造農具和炊具。他要和他美麗的妻子生一堆淘氣而漂亮的孩子。孩子們春天放風箏,夏天在河裡光屁股洗澡,秋天爬上樹吃果子,冬天在雪地裡撒野。他先前的戰友嗎,也應該娶到稱心的老婆,也要生一堆孩子。在某個夜晚,他們會重逢在一個巨大的酒場上,行漢人的酒令,唱鮮卑人帶點葷的小調,品嚐牧場和田野裡最新鮮的收成,最後昏昏醉倒在篝火旁,受著滿天星辰的庇佑。

但願這是最後一次手上沾血。

他這樣想著,伸手探入懷中,摸了摸小布兜。

它還在。銅本來是冰涼的,但被他的體溫烘得暖暖的。

想到這種溫暖放到孫俏手中的那一刻,他既憧憬又膽怯。

潼關城從地平線上冒出來,就像一朵蘑菇從春雨後冒出來。

初秋關中沒有春雨,春雨只在郭旭心底。

穿過城門一瞬間,他閉上眼睛,輕輕祈禱。

蒼天啊,不要讓她拒絕我。(未完待續。。)

ps: 他穿著盔甲,盔甲下是戰袍,戰袍下是他青春強健的身體,身體和戰袍之間,藏著一個小布兜,小布兜緊貼著心跳。

那天進秦宮,聽說他要一把最好的梳子,太監蒐羅來一大盤讓他挑。他做夢都沒想到梳子還能有那麼多的材質和花樣。最後他挑了一把鑲嵌了玳瑁和紅寶石的銀梳子。想到這把梳子滑過孫俏烏黑的長髮,他會無聲地笑出來。那長發曾經在風中拂過他的臉,輕微的癢,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這把梳子一直藏在他懷裡,直到秦國王族被集體誅殺那天。

那天晚上,他坐在沒有掌燈的帳篷裡,想象著夏侯嫣母子幽魂遊蕩,孤苦無依。作為軍人,他非常佩服姚紹。國家危亡時刻,這個人苦苦支撐,直到志絕身殘。老天爺如此殘酷,並不因為一個人忠貞報國,就放過他的遺孀和孩子。郭旭雖然不善做深思,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劉裕的英明,這一回卻覺得他做得不漂亮。不分忠奸,凡姚姓王族都殺,讓姚紹這樣憂國如身的人絕嗣,只能讓那些跟他一樣的人寒心。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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