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處梅雨季,令人厭煩的雨依然淅淅瀝瀝個不停。
到處都是溼噠噠的。
我的鞋櫃裡還是常備有兩把傘,可如今已經沒了耍心機的動力。或者說在現在這種信息時代,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的背景下,我不認為我還能透過這種方式和誰建立起友情。
所以,我打算把傘帶回去。
說不上是討厭還是喜歡下雨天,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到處都溼漉漉的我絕高興不起來。
換做以往在這種天氣我肯定會直接回家,但今天不想。
沒有任何人等待。也不需要儘快回家,反正也不會看到誰。
人生來是平等這句話便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無關財富,無關地位。
就單說現在的處境,有沒帶傘用書包頂在腦袋上跑動到公交站臺的。有相互依偎著同乘一把傘的···有嗔怪的平跑向早已停下車在路邊等候多時的家長的。
誰好像都有屬於自己的目標,唯獨自己撐著傘漫無目的邁步。
往左?
往右?
好像全都沒所謂,反正去哪兒都是一樣。
——
初次見到她時,我沒什麼特別的感悟。
即便她是個女孩子,獨自坐在鞦韆上搖曳,渾身被淋得溼透。
時不時有路人朝她投以詫異的視線,但沒人真的上前去問。
她戴著土氣的圓框眼鏡,穿著的制服大抵是這附近哪所學校的衣服。年紀肯定比我小。
一開始我也沒理她,我想,也許人就只是和家裡人吵架之類的,哪兒輪得到我這樣的喪家之犬關心。指不定過一會就會接到電話或者有督察還是誰找到這把她接走。
“啪嗒。”
我在雨中點燃一隻又一隻香菸,圍繞以前走過很多遍的公園步行道。
良久後又回到了她坐的地方。
她還在那,依然是無動於衷的坐著。不過比之前面,現在的她明顯在微微顫抖。細長的頭髮貼著臉頰不停的落下水珠。
到底是怎樣呢?
難道就沒一個路人報警之類的嗎?
“多餘的傘,送你了。”
我不打算多說什麼,只從單肩包裡拿出多的那把傘放在她手裡。
恍忽間,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有種非常強烈的預感。
那也許是同類間特有的短暫共鳴。但我沒打算多管閒事。
我還是不想回家,雨漸漸地開始變小。
靠近江邊有塊鋪著青草的小坡,我就坐在岸邊。注視著‘禁止游泳’或者‘禁止垂釣’的公告牌。視線再往遠處去,水面上依然有密密麻麻的小雨點落下,蕩起微不足道的水花。
是有那種想法。
嗯。
就是說,如果從這跳下去又怎樣呢?
如果是會游泳的人,會不會因為求生本能自動游回來?
還是說,會因為自身的意志無動於衷。
偶爾我確實會覺得很累,最近便是在我打算樂觀過下去的計劃破產後,尤為強烈。那種強烈的孤獨感總會在夜深人靜或者獨處時不斷切割我本就千瘡百孔的心臟。
每個人都有後悔的事,區別只是多與少。
那又是無法控制的東西,跟主觀意識無關,就是會自動浮現。
做錯的,選錯的,難堪的···等等,一系列的大事小事全都不停的拷打內心。
每當這時候,香菸的需求也會急劇增加。
不多時,我揣著的半包香菸只剩下最後一隻。
“啪嗒。”
“噗通——”
大概不是錯覺,我確實在點燃香菸的同時聽見了有什麼東西落水的聲響。
——
很不巧。
因為當時見到她落水腦袋一片空白,沒來得及把手機拿出來,手機進水壞掉了。
所以我既沒辦法報警,也沒辦法打120。
只能臨時做心肺復甦和人工呼吸。
萬幸曾經去母親工作的店裡幫忙的時候,因為只有我一個學生,所以有幸被邀請給他們做消防演習和心肺復甦示範。為此我那時候特地去研究學習過,沒想到在這派上用場。
但話又說回來,我做到這種地步。衣服全都溼透,手機多半報廢。
而這傢伙顯然是不懂感恩的型別。
“為什麼,要救我?”
恢復意識後第一句話是這。
“你當我想救你啊?”
“前腳我剛給你傘,後腳就在我邊上跳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教唆你跳的。”
“···”
她看了我一眼,又一言不發的爬起來,踉踉蹌蹌的重新走向江邊。
“噗通——”
“?”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又跳下去了。
“···”
又在我還沒過去拉她起來之前,自己爬回來了。
“你···是在玩什麼很新奇的東西?”
我真的愣住了。
“···”
她緊縮著軀體,牙關都在打顫,“···冷。”
——
我帶她回到了我住的公寓裡。
讓她洗了熱水澡,又換上母親遺留下的睡衣。
等我也洗完澡換好乾淨衣服出來,發現她正盯著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機看。
“手機···”
她沉默著說出話。
“手機怎麼了?”
“壞了。”
“是壞了,所以怎麼了?”
“沒有錢,賠。”
“我也沒讓你賠。而且吹風機吹乾再等等說不定沒壞。”
我泡上兩杯熱茶給了她一杯。
“家長電話記得嗎?”
除了多半壞掉的智能手機,家裡還有舊的老式手機可以打電話。只要把卡換過去就好了。
“···”
她沒回答。
“···”
我捧著熱茶喝了一口,重新問,“為什麼要跳下去?”
“···”
還是不回答。
“還打算繼續自殺?”
“···”
“看起來你不夠聰明。”
我不打算再等她回答了,自顧自的說,“要說死,嗆死這種死法真不覺得難受嗎?那水裡又冷。”
“啊,再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經常看見有小學生在上游尿尿。就在最上游跨江大橋下邊比誰尿的遠。”
“你說你在這下游跳水,嗆進去的——”
“···”
明顯看見她臉色變了,用很冷澹的視線看著我。
“我是在說客觀事實。你覺得噁心也是自找的。”
我擺了擺手,又點燃一支煙,“還有,如果是跳水死的人,被發現了馬上被撈起來還好。”
“如果像今天這種情況,沒有我。也沒有別的路人發現,那麼你的屍體會沉下去好幾天才從哪個或許是臭水溝裡浮起來。”
“別人去撈你還得小心翼翼的。你知道浮屍嗎?”
“我猜你肯定沒真正見過,前年我去考駕照的時候有個同期的學員家就被洪水淹了,整條街都被淹沒。”
“你猜水退了之後除了垃圾和淤泥之類的以外還有什麼會被衝上來?”
“···”
“屍體。臉腫脹腐爛到根本沒人能認得出是誰,要是不小心用尖銳的東西戳到,瞬間爆開,還有那種腐臭味···你能想象嗎?從人的嘴裡爬出來蛆——”
“不要說了。”
她終於捨得開口了。還用惡狠狠的視線瞪視我。
“嗯。”
我點點頭,輕吸香菸,“總之我的建議是,你換種死法。”
“死在江裡,總歸汙染水源也不好。我們喝的自來水來源就是這條江。”
“換種···死法?”
她有些詫異,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說。
“你以為我會勸你好好活著之類的?我才懶得做那種麻煩事,人各有志,腿在你自己身上,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吐出薄霧,灑然一笑,“剛才你自己也是因為覺得跳水不好受,所以才自己從江裡爬起來的吧?”
“···”
她沉默著點點頭。
“想不難受,死後屍體也不用變成噁心的樣子?”
現在想,我那時就像是循循善誘欺騙無知少女的口花花小少爺。
見到她猶豫過後再次點頭,我笑了。
“那ok。”
“今天你就先回去,等明天還是在公園那等我,我會來找你的。”
“···”
為什麼不把她簡單粗暴的扭送到督察局就作罷呢?
我想,理由大概是因為我經歷過。
我懂得想要死掉的人在思考什麼,也深知督察局他們那一套對真正想要死掉的人沒有作用。甚至會起反作用。
我曾經被勸說過,但那勸說更讓我覺得我是社會的垃圾,只會給誰添麻煩的蠢材。浪費公共資源。
為何要這麼認真去幫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呢?
她摘下眼鏡後確實很可愛,但這不是我幫助她的理由。
老實說,我也覺得詫異。
一個也許想死但是還沒來得及行動的人,搭救了另一個想死已經行動的人。
我熬夜做了個ppt。
【去死企劃表】
名字很簡單粗暴,內容是我自己的。是根據我的打算來的,在最初母親離開後整日縮在骯髒的小房間裡就偶爾會改動的計劃表。
我想把這稍作改動給她用。
我想···我也不明白我想從她那獲得什麼。只是突發奇想就這樣做了,我確信我沒有一定要拯救誰的打算,我動機並不純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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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
我在大學依然不受歡迎,哈,整個說起來就是陰沉男沒差。
但沒關係,我可以熬過去。
我還是有些忐忑,雖然昨天那麼洋洋灑灑的說了,但她來不來又是一回事。畢竟昨天到結束,她也沒明確表示過一定會來。
來了。
連預想中需要我等會的事也沒發生,我去昨天見到她淋雨的鞦韆那,她已經坐在上面等了。
“要怎麼做?”
她直接開門見山的問。
“別著急,先去我家。我昨天做了個簡易的表格。”
“表格?”
“看了就知道了。”
“···”
再回到我住的公寓,我把昨晚熬夜改動過的計劃表給她看。
“去死···企劃表?”
“對。”
“死···需要計劃嗎?”
“當然需要。”
我鄭重其事的點頭,“需要考慮的事情有很多。比方說你選擇在屋子裡服用安眠藥死掉,然而你的屋子遍地都是垃圾,臭不可聞,你要不要先打掃完再去死呢?”
“死人不考慮死之後的事。只要可以不難受的死掉就可以。”
“大錯特錯。”
我誇張的說,“如果你的屋子滿地都是垃圾,臭不可聞,那事後來屋裡抬你屍體走的人也會把你當垃圾隨意對待。鄰居會惡評你,所有人都說你是個麻煩,等這樣的觀念深入人心後,一環傳一環,最後你的屍體肯定變得亂七八糟,誰都不想碰臭不可聞又活在垃圾堆裡的屍體。”
“反觀如果你死掉的屋子乾乾淨淨,你自己也是乾乾淨淨的,那麼進屋來的人對你的觀感就不錯。鄰居也許就會變成說這孩子死掉怪可惜的之類的,所有人的觀感對你都會一環跟一環的以好的方面傳遞下去。到最後處理你屍體的人也不會那麼隨意了。”
“···”
我猜,她應該聽懵了。
“總之,你先繼續看企劃表。看下有沒有需要修改的。”
“···”
她又繼續看。
【第一項:遺願清單】
【1,去景點旅行打卡。】
【2,去遊樂園體驗所有專案。】
【···】
“7,穿花褲衩去游泳館游泳?”
她抬起臉,用複雜的眼神看向我。
“抱歉抱歉,昨天太晚了,估計走神了。無視···我現在刪掉就好。”
我尷尬的撓了撓臉頰,瞬間刪除了這一項。
除去這一點點失誤,我全都是用我臆想中像她這樣的高中生也許會有興趣的事。
“···”
她滑動滑鼠,一直到遺願清單最後一項。
【33,選擇去死的地方。】
“感覺···”
她良久才看向我,莫名的說,“你死過?”
“很遺憾,直到今天我還沒死過。”
“只有最後一項有意思。”
“當然有意思。死前必須要去踩點,選一個自己中意的風水寶地也是必要的。”
“不止這一項,前面的所有都是必要的,為的是防止後悔。”
“防止後悔?”
“也稱之為確認自己是否確實是想死掉。如果做完自己能想到的想做的事,還是想要去死。那麼就可以進行第33項,到那時我相信一切都會變得十分順利,去死的過程也會減少很多必要的麻煩。”
“不相信我想死?”
她轉過視線看向我。
“沒。”
我笑了下,“只是單純的認為人並不能客觀的看清自己的內心,需要客觀事實來左證。”
“···”
她想往後繼續看,被我制止了。
“需要一項一項的進行,完成到第33項時再去看第二部分才有意義。那麼,你有什麼要新增的嗎?”
“現在想不到也沒關係,進行的時候只要你想到了隨時都可以在其中新增選項。”
我看見她盯視電腦屏幕,稍猶豫後添上一行字。
‘選擇不會痛苦、不會引起多數人注意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