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師

1966年我上小學時，我爸給我買了新書包、新筆盒、鉛筆、象皮、卷筆刀和印著毛主席語錄的新作業本，帶我到學校報名。張老師是我的第一個班主任。

張老師先讓我背誦了一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之類簡單的毛主席語錄，然後她說上句：“要奮鬥！”我接下句“就不怕有犧牲！”這都是當時流行的作法。我的回答準確而流利，順利登記入學了。

張老師當時剛從部隊轉業，剪短發，一雙大大的丹鳳眼，雙眼皮，一身新軍裝，英姿颯爽。她每天帶著我們到街頭宣傳毛澤東思想。我們左臂戴著紅小兵的紅袖圈，以示左派；右手拿著用竹竿糊上紙、再纏繞紅穗穗做成的假紅纓槍，攔截路人背誦毛主席語錄，背不出來或者背的不準確，就不許透過。遇到實在背不出來的，也要先批評、然後一字一句地教，會背誦才能透過。這一切，張老師帶領我們做的十分認真。

轟轟烈烈的背語錄、跳忠字舞之後，春天來了，忽然全國人民都在吃憶苦飯，我們革命的子弟學校當然不能落後。

當時的張老師已經懷孕，綠軍裝也洗的發白了，被大肚子繃的已經系不上釦子，走路慢騰騰顯得很笨重。她仍然拖著浮腫的雙腿帶著我們到郊區挖野菜。

有野菜的地方早被高年級同學拔光了，張老師又走不了多遠，就讓我們採一些灰灰菜、刺刺和車前草的老莖和根，說紅軍長征時連這些草根都吃不上的。

小孩子們眼尖手快，不一會就採集了幾筐子野菜的老葉、莖和根，帶回學校。

張老師已經累的動不了了，坐在那裡指揮同學們在學校廁所前的水籠頭洗洗剁碎、摻雜上從家裡帶的玉米麵和高粱面，然後派人到高年級借了一口大鍋，在教室門前架起來，把同學們預先從家裡帶來的柴火點燃。不一時，一大鍋憶苦思甜野菜粥就做熟了。

然後在大鍋前集合，由班長帶領高聲背誦毛主席語錄後，全班齊唱：

“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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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完歌，我們拿著從家裡帶的碗筷，排著隊打憶苦思甜飯，端著飯坐到教室裡自己的座位上。張老師要求每人必須把碗盛滿，把憶苦飯吃完。

剛喝了兩口，就有人“呸呸”地往外吐，學著《紅燈記》裡李玉和的唸白：“菜粥裡淨是沙子。”

坐在講臺上的張老師“呼嚕嚕”幾大口把一碗粥喝了個底朝天，端著碗諄諄勸導：

“舊社會的粥都有沙子，同學們一定要喝完不許剩。現在連偉大領袖毛主席都吃憶苦飯呢。毛主席每天也喝有沙子的粥，同學們一定要喝完，千萬不要倒了，‘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啊。”

我想都沒想“蹭”地站了起來：

“老師，你說的不對。我媽說毛主席天天喝牛奶吃麵包還吃人心。”

張老師愣了一下，立即厲聲批評一個正在偷偷往別人碗裡倒菜粥的同學，聲音中打著顫，我們從未見張老師這麼生氣過，把向別人碗裡倒菜粥的同學嚇哭了。

全班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個哭著的同學身上。

原來前幾天我姐姐班裡吃憶苦思甜飯，把我大姐的胃病吃犯了，我媽就很生氣地對著我爸發牢騷：

“淨欺騙小孩子。什麼毛主席成天吃憶苦飯。像那樣的大人物還不整天牛奶麵包人參地供著，還能吃這樣的髒東西？”

我媽是膠東人，“人參”的發音很像“人心”，而我才是小學二年級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人參為何物，自然想像成了人心。當然要告訴敬愛的張老師：毛主席並不只吃憶苦飯，他成天喝牛奶吃麵包還有人心。

我並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放學後照常玩耍，快吃飯時才回家。

家裡的門從裡面反插著。奇怪，大院裡家家戶戶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很少有大白天反插房門的情況。我推不開門，就爬在窗臺上往裡看，外面亮裡面黑，也看不清楚。窗戶上所有的玻璃都被噴上了毛主席頭像，這也很防礙視線。我又拍了拍綠油漆門上印著的一個大大的“忠”字，門還是不開。

我坐在院子裡繼續抓羊拐玩。這是我們跳房子、跳皮筋、推鐵環之外的又一種遊戲。

直到天快黑了，我家房門才開啟。讓我驚異的是大著肚子的張老師從我家屋裡走了出來。她看見我什麼也沒說，摸了摸我的頭，慢慢挪著腳步走了。我媽眼睛紅紅的、悄無聲息地在後面相送。

我媽送走張老師後，一把將我從門口提進了屋裡，插上門，從不打孩子的我媽左右開弓地扇我的嘴巴，邊打邊哭罵：

“打死你算了。再叫你到外面胡說！我打死你！再叫你給我闖禍！”

直打的我嘴唇腫脹、嘴角流血，都不知道到底為什麼被這樣狠揍。

在學校說過的話早忘記了。

一直等到晚上我爸回來後，從我媽的哭訴中，我才知道張老師專門到家裡來，把我在學校的反動的、罪該萬死的言論悄悄告訴了我媽，提醒家長在孩子面前說話千萬要注意。

我媽當時就嚇傻了。家裡成份不好，本來就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這話要是讓工宣隊或造反派知道了，那就是個死罪！

張老師表示她肯定不會對任何人說的，但不能保證學生們不回家告訴大人，所以要有思想準備。我們學校就有一個同學，在班裡散佈“毛主席是**頭子”的反動言論，還說是他奶奶說的，學校紅衛兵立即闖進他家。他奶奶是個小腳老太婆，有心臟病，被來勢洶洶的紅衛兵批鬥，當場驚嚇而亡。那同學抱著奶奶的屍體大哭著說：“不是我奶奶說的，是收音機裡說的。”“好哇，偷聽敵臺！”紅衛兵當即砸了他家的收音機，那是當時最貴重的奢侈品。他爸媽也因此被捕。

我爸聽了我媽的哭訴後愣了一會，然後一直抽菸。當天晚上我一大家人誰都沒吃飯，我爸媽坐在椅子上通宵未睡。幾天後見沒什麼動靜，全家才松了一口氣。

緊接著，工程局掀起了史無前例的大批鬥。不久，張老師突然不見了，我們班主任又換了一個男老師。

張老師丈夫的反動日記被紅衛兵發現，其中記錄了大量張老師的反動言論，兩口子一起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送新疆勞改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