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隋離發高熱的日子裡, 做了些零散的夢。
其中印象較為深刻的,便是一片燭光搖晃間,他睜不開眼, 只聽得有女子的聲音柔聲道:“這是什麼?”
“這是仙君的心。”
“仙君的心怎會是黑色的?”
“心生一寸惡念, 便會黑一寸。”
“那可惜了這樣好的一顆心,它有仙君的力量, 有仙君的記憶……若是將它裝在我的胸腔之中,我是不是也能做上神?”
他反反覆覆地夢見這一段,但總是難以將之拼湊齊全。
隋離的高熱好了之後,緊跟著來的又是傷寒。
這花緣鏡裡倒像是折磨他更多些, 幾乎要容不下他一般。
但到底都只是些筋骨體膚上的折磨, 這並未令隋離流露出半分脆弱痛苦。
等到他能下地走動的時候,他便輕而易舉地從宮人口中摸清了烏晶晶住的宮殿。
他如今走不了太遠, 就只有讓宮人抱他前往。
如何說服宮人倒也並不難。
隋離打碎了床榻前架子上的花瓶, 花瓶砸落下去,打翻了炭盆。
“嘭”一聲響。
蒹葭宮中伺候的宮人, 腦中那根弦本就崩得極緊, 乍然聽見這樣的動靜, 一下就跳了起來。
“祖宗, 怎麼還把東西打碎了?”
“他哪裡來的力氣?想必是每日裡來來去去, 不知何時撞歪了也說不準。”
“嚇得我魂兒都沒了。”
兩個宮人弱聲抱怨道。
隋離是修道之人, 他不懼鬼神。但這些宮人不同, 他們打從進了蒹葭宮, 就沒有一夜的好眠。
宮人們走到炭盆前收拾,但收拾著收拾著, 便禁不住崩潰地砸了那只盆,憤聲道:“咱們何時能從這裡出去?”
隋離冷著一張臉, 從喉中擠出了三個字:“見母親。”
宮人驚了一跳。
“他會說話了?”
“他要見明珠夫人?”
“想來也是,本是明珠夫人的親子。陛下就算不將他認在膝下,那也是侄子。想是陛下忘了他,咱們才會在這裡受苦。若是見著了可憐的勁兒,興許也要生一分憐愛心軟的。”
“不錯,也不至於叫咱們再苦守著這個破炭盆啊……”
他們瞧了瞧一地的碎片,心下的不甘更濃,於是連忙將這一片狼藉收拾了,而後便帶著隋離出了蒹葭宮,朝著另一座宮殿去了。
烏晶晶住的是白虎殿,旁邊挨著一座鉤弋殿,皇帝就歇在那裡。
宮人們先帶著隋離去見了明珠夫人。
誰知道明珠夫人昨夜頭疼,如今起不來身,自然也就見不了隋離。
只是宮人們也不願意就這樣無功而返,於是才往鉤弋殿的方向走。
還不等走近,便遠遠瞧見了有一駕車輿緩緩近了。
那是皇帝的車輿。
宮人連忙躬身跪倒了下去。
隋離的目光卻並未放在車輿之上,他遙遙望向殿門。只見那巍峨大門內,一道身影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那身影放在過去,還不及隋離的腿高。
丁大點兒。
臉小腿短,裙襬拖在後面,腦袋上戴一頂紅色虎頭帽,更襯得面容雪白瑩潤。她眉眼漂亮,兩腮微鼓,哪怕不用按上去,想也知曉輕輕一掐該是極為柔軟的。
因為腿短且力量不夠大,她的身形一搖,掛在帽子邊上的流蘇也就跟著晃盪了起來。
隋離眸光閃爍。
當年狐族族長養著她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般模樣嗎?
這般……可愛模樣嗎?
隋離想也不想便朝烏晶晶的方向走了上去。
“公子要去哪裡?”後頭的宮人驚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抓,在隋離摔跤之前將他抓住了。
隋離:“……”
凡人之軀,果然麻煩。
這廂隋離被抓住了。
那廂烏晶晶死活邁不去那道門檻兒。
門檻兒對她來說都太高了。
烏晶晶悄悄嘆氣。
還是做狐狸好呀。
她小時候化作人形路都走不穩,但四隻爪子挨地就走得穩當多了,不出三月,她便能肆意翻越這樣高的門檻了。
眼下……
眼下只有這般了。
烏晶晶撅了撅屁股,放低身子,趴住門檻,笨拙地爬了過去。
太初皇帝坐在車輿上,垂眸看了一眼烏晶晶,像是見著了什麼分外有趣的玩意兒,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身旁的人低聲問:“不如奴婢去將帝姬抱到您跟前來?”
男人搖了搖頭:“急什麼?”
烏晶晶從門檻上翻下去,眼見著腦袋要著地,幾個宮人匆匆飛撲上去給她做了個肉墊。
烏晶晶栽倒在了宮人的身上,軟綿綿的,一點也不疼。
於是她拍了拍身上的灰,爬起來,接著往外走。
這時候男人才大步一跨,從車輿下去,來到了烏晶晶的跟前。
而後他一彎腰,一伸手,將烏晶晶整個抓了起來。
隋離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
“公子是難過嗎?因為陛下只抱了帝姬,而不曾理會公子嗎?”旁邊響起了宮人的聲音。
隋離眸色冰冷。
是因為男人抱了小妖怪不錯。
小妖怪變作貓的時候,他拎她的後頸皮拎習慣了,眼下見旁人也做出類似的動作,隋離竟覺得極難容忍。
胸中好似有什麼利刃攪動而過。
“那公子……我們,我們去見陛下可好?”宮人小心翼翼地問。
另一人也道:“公子還不大會說話,但只要同陛下表示親近之意,勾起陛下的慈父之情就好了。”
隋離:“……”
男人待他沒有慈父之情。
他對男人倒是有弒父之心。
宮人全然不知隋離心中所想,小心地帶著隋離便朝那個方向緩緩接近過去。
而太初皇帝已然抱著烏晶晶又跨回到了門內去。
他是成年人,跨個門檻自然容易得很。
烏晶晶不高興地垮了垮臉。
她本就是要出去曬太陽的……作為一隻毛絨絨的妖怪,不出去曬曬,毛會變得稀稀落落很難看的!
她還想去找隋離的大師姐呢!
這人倒好,又將她提溜回去了。
太初皇帝將烏晶晶抱回白虎殿中,等走到殿中央,便將人放了下來。
烏晶晶氣憤地踩了他一腳。
男人笑了:“哈?小東西還拿腳來夠我?自己都站不穩。她這樣喜歡寡人?”
太初皇帝身旁的宮人:?
他身後的大臣:?
烏晶晶抬腿又踹了他一腳。
誰曉得身體驟然失去平衡,歪歪倒倒,又一頭栽下去,撞了撞男人的腿。
男人忙將她撈住,同一旁的人道:“這是要寡人抱她呢。”
宮人不大確定地應和道:“是、是吧?”
男人又將烏晶晶抓起來,走到椅子前,落座道:“如今瞧著倒也有幾分順眼……”
男人與狐族族長全然不同,他想起來一出便是一出,眼下覺得烏晶晶瞧著順眼,便要人拿吃的來,他要親自喂烏晶晶吃東西。
烏晶晶如今也不是妖怪的肚皮了,哪裡有那樣大的胃口?
等男人端著碗湊到她的跟前,她想也不想就別開了頭。
“她怎麼不吃……”男人納悶道。
宮人聞聲忙跪在了地上,生怕陛下責罰。
“應當、應當是飽了吧……”
男人聞聲,便又換了別的法子逗她。
他將烏晶晶高舉起來,好叫烏晶晶騎在他的脖子上,然後顛了顛。
宮人們見狀,登時失聲道:“陛下!”
連一旁的大臣都微微變了臉色。
陛下本就生得高大,那麼一個小不點兒騎在他的脖子上,低頭看地面那得多高啊……豈不是要被嚇壞?
陛下也不怕將帝姬晃下來摔了。
眾人頓時想攔而又不敢攔。
而烏晶晶眼前晃了晃,緊跟著是一陣短暫的眩暈,再然後便如駕雲騰空一般,變得高高的了。
她小的時候,狐族族長待她確是極好的。
小心翼翼,捧在掌心都怕摔了,何曾有過這樣的架勢?
眼下這般於烏晶晶來說,倒確實是新鮮的。
見不到隋離,尋不到葉芷君,也曬不了太陽的不高興,登時被驅散了些。
烏晶晶不由抬手揪住了男人的頭髮,將他的發冠都抓歪了。
“陛下!”這些眾人的聲音就更失態了。
男人今日的帝位是一路殺上來的,繼位後也從未手軟減少過殺伐。
何人能在他的頭上撒野呢?
“大呼小叫的做什麼?”男人不悅道,“我瞧帝姬喜歡得緊。”
真……喜歡麼?
眾人恍恍惚惚地抬起頭,瞥見了烏晶晶那張臉,巴掌大,嗯,確實是……兩眼彎彎的?
眾人這才麻木地低下了頭。
興許這出生便帶金光的,就是別有不同罷!
男人帶著烏晶晶玩了會兒騎大馬的遊戲。
這時候蒹葭宮的宮人也帶著隋離到了。
男人待隋離可沒有半分的慈父之情,他只掃了一眼,問:“可是宮中缺衣少食了?”
宮人訕訕,一時拿不準皇帝問這句話的時候是喜是怒。
“若是缺了什麼,只管去找魏寺人就是了。”男人道。
魏寺人是男人身邊總領宮內事務的近侍。
“去罷。”男人道。
隋離此時目光盡數落在了烏晶晶的身上。
男人將烏晶晶大剌剌地放在了桌案上,也不知在下頭墊個皮毛之類軟和些的東西。
隋離皺眉。
一旁的宮人不願就這樣離去,忙又道:“陛下,公子近來總受風寒侵襲,發高熱時還念著陛下……”
隋離:。
他高熱時喚小妖怪的名字,可能性倒更大一些。
比起在男人跟前賣好,眼下隋離也更在意,如何讓烏晶晶知曉,他也跟著她來了這裡……
他就在她眼前。
他會帶著她離開此地。
……她不必害怕。
“公子總生病嗎?”大臣插聲問。
宮人見終於有人接話了,可高興壞了,連連點頭應聲,極盡渲染了一下這麼悠長的日子裡,隋離生起病來都是何等的悽慘可憐。
大臣聽得暗暗皺眉,低聲道:“想是先前明珠夫人生產時,受驚過度,以致公子先天不足。可請來醫官子萁,先為公子瞧一瞧……”
男人卻沒什麼表情,只道:“若是體弱多病活不下去,那便是宮中留不住他的性命。”
換個說法便是,適者生存,物競天擇罷了。
在這個時代,莫說是幼童嬰孩了,就是成人,說死也就死了。
於男人來說,實在掀不起他心中半點的波瀾。
還是大臣出聲道:“若是疾醫無法,可尋太祝前來……”
言下之意便是,治疾的醫官治不了,就只有試試巫醫了,巫醫若是也無法,那就等死了。
隋離聽見這樣的話,也並不覺得生氣。
他本就生得無情,此處每一個人於他來說,都是無足輕重的人。
隋離身旁的宮人心下止不住的失望,但也不敢再多說,只好帶著隋離先退下了。
隋離回首再望烏晶晶的身影時,目光掠過太初皇帝,腦中突地也閃現了極為相似的一幕。
“仙君若是熬不過這一遭,那也是天的選擇。”
那聲音飛快地從隋離耳邊掠過。
隋離眨了下眼,眼前一片清明,那段相似的畫面也從腦中消失了。
隋離走後,男人才與大臣說起了話。
烏晶晶支稜起耳朵聽了聽,等聽見說誰誰府上也剛生了孩子不久的時候,她便坐不住了。
會是大師姐嗎?
大師姐會和她一樣變成孩子嗎?
“去太宰府上。”男人驀地站起身,“他既有話要說嗎,何不當著寡人的面說?”
太宰便是那個府中剛剛生了孩子的大臣。
烏晶晶聽到這裡,連忙揪住了男人的衣襬。
男人低下頭:“怎麼?捨不得寡人走?”
烏晶晶忙又拽了下衣襬。
男人當即道:“那便帶你一同去好了。”
“陛下,這怎麼使得?”宮人今日也不知是第幾回變臉色了。
“如何使不得?既然養在了寡人的膝下,就應當跟隨寡人,出宮去見見世面也好,養得唯唯諾諾又有何用?”
可她又非男兒。
宮人的話堵在了喉嚨中。
男人最不稀得底下人勸他應當有君王的樣子,要克己復禮云云……
他見烏晶晶要隨行,便當真將人一同帶出了宮。
他自即位後,專-權強勢,旁人自然也沒有反駁的道理。
只留宮人在後面膽戰心驚。
“若是帝姬一會兒哭了可怎麼是好?”
“累了又怎麼辦?”
“吵著餓了,就更不知道該怎麼好了。這幼童,偶爾瞧上一眼是好的,可愛的。若是時時刻刻在一處,便要覺得煩了。恐怕惹怒了陛下,到時候咱們也沒有好果子吃……”
一眾宮人憂慮地皺緊了眉。
等到烏晶晶都被帶著走遠了,方才有人道:“你可曾見帝姬哭過嗎?”
“……不、不曾。”
“是啊,帝姬好似生來就與別的孩子大不相同。”
“不錯,比起憂心帝姬哭鬧惹怒了陛下,倒不如先憂心陛下和陛下身邊的人,個個都不夠細心,在路上將帝姬磕了碰了……”
眾人登時沉默了。
是哈。
烏晶晶自然不會哭鬧。
男人將她帶上車輿後,她趴著男人的腿便睡著了。
睡著睡著便禁不住做了個夢。
她夢見自己變作原形那段日子,整日都趴在隋離的懷中,有時候還會躲在他的袖中。
而男人垂眸看她的睡顏。
越瞧越覺得這小不點是喜歡自己的,否則怎會這樣黏著他?半點不介懷他身上的血腥氣?
他逗她,她也喜歡得緊。
“陛下,到了。”一旁的宮人低低道。
男人聞聲將烏晶晶抓了起來。
宮人垂首一瞧。
……口、口水?
烏晶晶睡得很香。
她自己是不會流口水,可抵不住這樣幼小軀體的本能啊。
因而到底是在男人的衣裳上洇開了一圈兒痕跡。
男人站起身,毫不介懷地拍了拍衣襬。
他那衣裳浸過血,浸過旁人求饒時撲上來的眼淚,倒還沒沾過口水呢。
她每日喝羊奶,想來口水都是一股奶味兒。
男人就這樣帶著烏晶晶進了門。
半炷香後,烏晶晶醒來,從男人的膝上滑下去,搖搖晃晃地圍著他的腳邊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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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走了許久都不見停歇。
男人還只當是烏晶晶喜歡他,要和他親近呢。
還是太宰出聲道:“帝姬是不是想有人陪她玩?”
男人納悶道:“寡人不是在她跟前嗎?”
太宰:“……”
太宰道:“陛下正與臣說著話,哪裡算是陪帝姬玩呢?”
男人道:“那寡人再讓她騎騎脖子好了。”
太宰心道那怎麼成?
忙又道:“不如叫臣的三女陪著帝姬玩?”
男人不快地點了下頭。
在他看來。
旁人哪裡有他那麼好玩呢?旁人哪裡有他那麼被太陽所喜歡呢?
太宰忙將自己的三女兒傳了過來。
烏晶晶一見變傻了。
這怎麼是個十來歲的?
那與她差不多同時出生的呢?
男人見了似乎也有不滿,皺眉道:“年紀怎的這樣大?你府上那個才一歲的呢?”
太宰嘆道:“那個孩子半月前已經殤折了。”
烏晶晶呆了呆。
那應當……不是大師姐吧?她都還活著呀。
烏晶晶當即也不走動了,拽著男人的衣襬,累極一屁股坐了下去,神色懨懨。
怎麼辦?
大師姐去了哪裡?
雖然大師姐有些奇怪,但她一點也不希望隋離的大師姐死掉。嗯,伏羲宗都好好的最好了。
“帝姬,這……”太宰見狀,想彎腰去將烏晶晶抱起來,但皇帝沒發話,他又不敢擅動。
男人倒很喜歡烏晶晶這樣親近的姿態。
哪管堂堂帝姬坐在他腳邊像不像是小狗。
男人沉聲道:“你繼續說……”
太宰只好轉開目光,竭力按住自己不再看烏晶晶的方向。
等到回去的路上,烏晶晶也依舊是懨懨的。
若是隋離在此,是不是便能尋到大師姐了?
烏晶晶悄然嘆氣。
男人一頓,笑道:“這麼大點兒年紀,原來也會嘆氣?她是不高興了嗎?”
宮人們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答好。
等回到宮中。
男人便又揹著烏晶晶玩了會兒騎大馬,烏晶晶提不起勁兒,抱著他的頭冠便睡著了。
男人還只當是自己哄得好,叫她歡歡喜喜地睡過去了。
他將烏晶晶放到床榻上,眼見著宮人們為烏晶晶蓋好了被子,男人都仍覺得意猶未盡。
帶崽倒也不難。
還頗有意趣。
比他案頭堆起來的高高的奏疏要有意思得多,奈何如今已不再是砍兩個人就能解決麻煩的時候了。便是他砍十萬人,也得先把奏疏都看完。
男人這才轉身離去。
此後,每逢男人出宮去,烏晶晶都儘可能地跟上去。
只是一年接一年地過去。
依舊一無所獲。
她沒能找到葉芷君的下落。
不過烏晶晶到底是長大點兒了,開口流利,翻門檻順暢。
只是暫時變不出她的大尾巴了。
她想念她的大尾巴。
也想隋離。
有那麼一點點的想。
卻說妖族所在的碎玉境中。
妖王跨出門,按例往山腳下去。
自從多了那道從天而降的靈泉瀑布後,妖族中人雖然驚異不已,但另一面更多還是驚喜。
靈泉如此充足,可使他們修為更進,於妖族來說,簡直是求也求不來的大好事!
唯一令人不快的……
那便是他們如今出不去這碎玉境了。
也不知究竟是誰拿走了神獸的夢!
以至於叫他日日和那狐族族長相對,心下實在煩悶厭憎。
妖王腦中思緒掠過。
突地,他步子一頓。
只見前方有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直直地立在那裡。
妖王心中驚了一跳:“誰?不是說過了,不必在外駐守嗎?”
那身影一言不發。
妖王走上前去,越接近,便越覺得那身影散發著冰冷的氣息。
等再近一些。
妖王看清了那人的模樣,極俊美,卻也極冷酷,模樣瞧著甚是年輕。這人沒什麼表情,但卻給人以高高在上,彷彿是從神界而來的感覺。
妖王喉中發出怒聲:“你是何人?”
那人卻一言不發,只是在看見妖王的那一剎,抬起了手,發出了一擊。
妖王察覺不到他身上的修為境界,要麼極高要麼極低。
妖王不敢耽擱,忙抬手打出防護的光罩……只聽得“啪嚓”一聲,妖力凝成的罩子碎裂了。
那人一擊明明不帶任何法力,但一擊而出,卻是生生擊穿罩子,重重落在了妖王的身上。
妖王只覺得心神俱震,五感在那一瞬都喪失了。
他重重跌落在地,同時觸發了妖族大陣。
妖族眾人聞風而動。
連俞鳴都掀了掀眼皮,從狐族的洞口中奔出,朝這邊趕來。
“發生什麼事了?”“是咱們能從這裡出去了嗎?”
等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並趕到妖王面前時,只見妖王張開嘴,不可抑制地吐了一口血出來。
妖王臉色極其難看。
他從未想過,他修行數千年,已經是萬妖之王,竟然還抵不住這神秘人信手一擊?!
“王!”
妖族眾人見到他的模樣,也先是震驚,而後匆忙朝他湧了上去。
“何人傷了您?”
“那、那是誰?”
妖族之中,有人看見了那道矗立在前方的身影,但也有人懷疑地朝俞鳴看了過去,疑心是俞鳴動的手。
“別動!”卻聽得妖王大喝了一聲。
妖王在妖族積蓄了數年的威嚴,他的聲音自然是很有分量的。
大小妖怪們聞聲,想也不想便齊齊停住了動作。
“那人深淺不知,爾等莫要莽撞。”妖王粗粗喘了口氣,這才又出了聲。
能得妖王這樣的評價,眾妖心下一凌,也生出了忌憚和警惕。
妖王這才重新看向那人,道:“敢問閣下是何人?”
難不成……難不成這夢境是他的?
否則此時還有誰能入碎玉境中來?
這時候俞鳴上前了一步,發出疑惑的聲音:“……隋離?”
不錯。
那長身玉立,面無表情的身影,正是隋離。
“隋離?”妖王轉過頭,“你是說,他是伏羲宗的那個隋離?”
俞鳴:“……是,也不是。”
“你是何意?”妖王不快皺眉。
“你不曾嗅見嗎?他身上沒有修士的氣息。”俞鳴譏諷地道。
妖王冷笑:“我自是發現了,但那又如何?”
俞鳴問:“你是來此處找烏晶晶的?”
但那身影依舊一言不發。
俞鳴覺得怪異。
他不由再朝前兩步,等走到人影跟前時,那人影再度抬手。
俞鳴冷笑:“旁人畏懼伏羲宗的大名,不敢對你出手。我可不同。”
隋離搶走他的小狐狸,二人本就積怨頗深。
這裡不是論劍大會,更不是伏羲宗,連烏晶晶也早不見了蹤影……
俞鳴當即也抬起了手,使出全力一擊。
一道火紅的光挾著萬鈞之力,朝著身影奔去。
眾妖不自覺地屏了屏呼吸,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壓力籠住了他們,讓他們不自覺地想要跪下稱臣。
此時只見那身影依舊還是信手一擊一般,這一擊甚至都看不見形狀顏色,連氣流湧動都看不見。
兩擊撞在一處,火紅的光被吞沒。
身影發出的那一擊,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俞鳴的身上,俞鳴也被打飛了出去,和妖王落在了幾乎一致的位置上。
腥甜湧上喉頭。
俞鳴嘴角流下血絲。
他錯愕地看著那道身影。
隋離何時這樣厲害了?
俞鳴面色頓時更加難看了,幸而烏晶晶不在此。烏晶晶若在這裡的話,又豈能丟這樣的臉面?他定要殺了隋離。
倒是妖王神色變了變,隱約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沉聲道:“爾等見了他,都繞著走就是了。切記,一定要繞著走,萬不能與之過招。”
至於俞鳴聽不聽就不關他的事了。
俞鳴被打死更好。
看見俞鳴也吐了血,妖王方才顏面掃地的感覺頓時都去了不少。
甚至差點笑出聲。
此時那邪宗宗主苗楓於姍姍來遲,見到這二人都倒下了,不由驚奇出聲:“這是怎麼了?幾大宗都闖進來了?”
“草?隋離?他怎麼在此?只他一人,就將你們打成這般地步?不該啊……”
妖王與苗楓於還有合作在,他怕苗楓於不知深淺,如俞鳴一樣上前去試探那道身影,只得出聲道:“那不是隋離。”
苗楓於不解:“什麼?”
妖王無奈道:“總之那不是隋離,那只是一道虛影。”
俞鳴冷笑道:“妖王到底瞞了眾人什麼?隋離一道虛影,焉能有這樣強大的本領?”
抬手隨意一擊,就能將他們重傷至此……
妖王哪裡肯說出碎玉境的由來。
這可是妖族保全族命根的東西。
妖王只道:“你們只消知曉,在這個地方,他天下無敵,無人能打得過他就是了。若要擅自動手,莫怪我沒有提醒你們。”
妖王已經差不多猜到了。
這道身影,多半是因為那只神獸又做夢了。
神獸夢見隋離,於是它的夢境中就多了一個隋離。
這個隋離當然不是真的。
但因為是從神獸的夢中創造出來的,神獸夢見的隋離強大,那這個隋離便會變得極為強大。
可以說,神獸的心意決定了整個夢境的規則。
他們這些夢境以外的外來者,又怎麼能打得過夢境的規則本身呢?
想到那從天上而來的靈泉,妖王才覺得受傷的心被撫慰了許多。
至少……至少神獸做夢也未必都是壞事。
若是再來一些如靈泉這樣的,那就更好了……
妖王不肯將話說清楚,眾妖自然也不敢逼問。
俞鳴想逼問,奈何他也受傷了,自然無法以強力鎮壓妖王。
事情就這樣暫且揭過了。
但不知又多了多久。
突然有一日妖王醒來,發現碎玉境中……又多了一個“隋離”。
只不過這個穿的是黑衣。
“王,這該如何是好?”手下人苦著臉出聲。
妖王讓他們繞著隋離走,他們便繞著走了。可又來一個,還得繞著走?
“怎麼又多了一個?”連苗楓於都發出了震驚疑惑的聲音。
妖王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神獸為什麼又做夢了?
還又夢見了隋離?
妖王說不出話,也只能在心底求求神獸不要再夢見隋離了。
這神獸和伏羲宗的隋離到底是什麼關係?
夢中都是他!
既然這樣想念,何不去見他?為什麼要在這裡做一次又一次的夢?
俞鳴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每看見一次隋離,就多一次提醒他,小狐狸不見了。
可謂是見面分外眼紅了。
俞鳴冷冷盯著妖王,扯了扯嘴角,道:“我只問你,還會不會再多出第三個隋離?”
妖王心說那誰知道呢?
可能會有第三個、第四個……等再多一些,他們便要避無可避了。
想到此處。
妖王也不由深深地為之變得痛苦了起來。
雪國。
烏晶晶實在是找不到葉芷君的下落,便想著去找明珠夫人的兒子。
他與她也是一同出生。
興許……萬一……大師姐投成男胎了呢?
烏晶晶邁步走在前。
後面跟著長長一隊的宮人。
等終於到了蒹葭宮,她便嗅見了一點藥味兒。
她如今也知曉,這個國家的新生兒總是難以存活,生十個孩子,搞不好只能活三個。
烏晶晶嚇了一跳,忙舔了舔唇,奶聲奶氣地問身旁的宮人:“他、他不會病死吧?”
宮人也不清楚。
他們不大往蒹葭宮來。
宮人忙道:“沒聽說病得厲害快死了。”
烏晶晶舒了口氣,這才抬了抬腿要往裡走。
宮人這下卻又擔心起來了,忙攔住道:“怕過了病氣給帝姬。”
烏晶晶只好道:“我有金光。”
宮人猶豫片刻,心道也是。
沒準兒明珠夫人的孩子見了金光,也能分一些福氣走,好活得更久一些呢。
就宮人猶豫的這會兒功夫,烏晶晶已經跨進門了。
她慢吞吞地走到床榻邊去。
殿中守著的宮人似是在打盹兒偷懶,竟然沒注意到她進來了。
烏晶晶身後的宮人正要喚醒他們。
此時床榻上有個人影坐了起來。
那是個年紀不大的男童。
面容一筆一劃都好似女媧娘娘細緻地繪出來的,很是好看。
但卻無法叫人見之心生歡喜。
相反。
一瞬間,宮人撞上他的眸光,竟不自覺地心跳漏了一拍,只覺得可怕至極。
男童生著一雙黑瞳。
黑眸裡情緒冰冷,戾意沖天。
只一眼,就可叫人覺得害怕。
宮人心肝顫抖著,心道,難道是吃巫醫煮的藥,把人吃壞了麼?
就在此時,他的目光落在了烏晶晶的身上,一瞬間便戾意褪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下了零星冷色。
這段日子裡。
隋離仍舊在生病,並且每日都要做一些彷彿屬於前世記憶的夢。
這肉-身完全承不住他強大的意識,竟然一日比一日虛弱。
皇帝派了巫醫來,每日裡給他些符水。
所謂符水,便是符紙浸入奼女之中,而後端到他跟前來,要他吞服。
奼女是道家的稱呼。
雪國事事都要占卜、祭祀,相信人能與天地溝通,能承祖先、神明的意志。他們信奉巫、道,於是也稱奼女。
民間更多是稱之為“水銀”或“鉛精”。
以奼女煉丹,那是不曾入門的修士才會這樣做。
此物於身體無益,隋離便都銷燬掉了。
只是就算是這樣,隋離的身子骨也沒見好起來。
他盤算著頂多再等半年,他會再尋法子去見烏晶晶。
誰知曉……烏晶晶更先來找他了。
隋離心跳怦怦,竟是漏了一拍。
是因為他如今有凡人的心嗎?
隋離恍惚一瞬,才又定了定神,想起來烏晶晶壓根不知曉他也跟來了。
他想喚她的名字。
但知曉如今皇帝給她起了個新名字叫“太陽”,自然不好當著這麼多宮人的面再喚“阿晶”。
這些人若是聽了他們的話,以為他們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上了身,那便糟了。
此時烏晶晶也在想呢。
唔,要怎麼開口呢?
萬一他們以為她中邪了,就麻煩了。
就在烏晶晶頭疼的時候。
隋離面無表情地張嘴哇吐出了很多血。
烏晶晶嚇得眼睛都瞪圓了:“他他他是不是要死了?”
宮人也慌了慌。
隋離鎮靜地掏出一張帕子,藏在袖中,用血在上頭寫了幾個字,並未叫宮人看見。
而後才從袖中取出,團作一團,塞入了烏晶晶手中,他啞聲道:“送你。”
宮人見到這般詭異動作,反倒松了口氣。
心頭血乃是貴重之物,祭祀時才有人用。他將心頭血贈以帝姬,想必是表親近之意?
烏晶晶愣愣地抓住了帕子,連忙轉身要回白虎殿。
她知曉,上頭一定寫了什麼。
烏晶晶回到白虎殿,尋了個宮人不在身邊的時候,才悄悄地展開了帕子。
上頭的血糊作一團,但依稀也能瞧出來幾個字:
阿晶,我是離。
什麼離?
烏晶晶呼吸一頓,頓時不可置信瞪大了眼。
不是大師姐!
是隋離……嗎?
是她昨晚睡覺做夢還在想的隋離嗎!!!
這廂床榻之上。
隋離面無表情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但眼底透出了一點笑意。
伺候的宮人見他這般模樣,登時如見了鬼似的,戰戰兢兢地忙去給他打熱水來洗臉了。
隋離掐著泛白的指尖,心情難得好了一些。
幸好,他早早教過文盲小妖怪認字,不然的話,就算他能寫得了字,她展開來,也不過是一行:
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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