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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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死,對於他人而言,不過是一條轉瞬即忘的訊息而已。但是對於愛他的人,卻意味著全部。聽著錢宏英撕心裂肺的大哭,柳鈞垂頭對著他爸,兩人一起失聲。

很久很久,柳鈞才能跟他爸說話:“告訴她,宏明一死,已經封口,她只要什麼都不知道。多知道,反而讓有些人坐立不安。這是宏明在電話裡無法說的意思。再告訴她,活著,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只有活著才是全部。宏明的目的就是讓他愛的人好好地活著。讓她不用擔心出來後的日子,有宏明的好友在……”

柳鈞站在哭倒的錢宏英身邊,跟他爸說了好多,甚至包括將錢宏英先運到別處,再投案自首。他也是說給錢宏英聽。

“我這就去一趟那邊,將宏明接回來。”

錢宏英猛地抬頭,定定地看著柳鈞。

柳鈞也看了她一會兒,堅定地道:“好好活,誰也不要自殺。沒有過不去的坎。自殺是對生者的最大懲罰。”

說完,柳鈞就走了。他得放下工作,他需要親自過去處理很多很多事情。崔冰冰不放心柳鈞的狀態,一定要押車陪著,跟銀行請了個假,幾乎連準備行李的時間都沒有,拿起一包現金就跳上柳鈞的車子。柳鈞開車越來越不在狀態,大多數路段是崔冰冰接手,兩人開了許多歪路,終於將後事圓滿地辦完了回來。

這個時候,錢宏英已經自首去了,嘉麗還沒出來。連柳石堂心裡都很難過,拉著兒子問,是不是他過去的罪孽害了錢宏英。柳鈞沒有回答,人的一生有太多因果,誰知道呢。現在好歹活著一個是一個,即使那是錢宏英。柳石堂替錢宏英請了個好律師,用的是兒子的名義。柳鈞讓把嘉麗也捎上,柳石堂直言不諱地說,那個女人還是住裡面為好,能住多久是多久,出來還不得給債主們五馬分屍了啊。崔冰冰這一次是非常地支援公公,但是她與柳石堂想的又不一樣,若是嘉麗出來,不是柳鈞成了嘉麗的帥小廝,就是她成了嘉麗的胖丫環,憑啥?崔冰冰很滿意地看到,她丈夫只是提了一下嘉麗,卻並未堅持。

錢宏明的死,讓柳鈞著實頹了好幾天。老闆精神不佳,員工便得議論紛紛。眼下正是整個工業區的冬季,每天上班下班,總能見到又有公司倒閉,門口圍了一大群討薪的工人,有的工人則是直接砸了公司大門,將工廠洗劫一番;更屢見不鮮的是成群結隊的打工仔拎著結實的行李等在開往火車站的公交候車亭,以往夏季可不是回鄉的季節。每一個看見這種情形的打工者,很難不感同身受。再加上每個騰飛的員工都親身感受到近期工作量的減少,尤其是天天經過的那家從騰飛出走的小謝公司從大幅裁員到關門停產,公司門口每天鬧得不可開交,有些從騰飛出走的工人回來打聽能不能再回騰飛上班,要不然幾個月停薪下來,全家都得上街討飯。因此每個騰飛的員工本已提心吊膽。及至看到老闆的臉色不佳,更是感覺危機重重。危難時刻,飯碗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於是,產品品質方面,反而合格率明顯上升,連續好幾天衝破柳鈞以為不可能達到的極限。對於柳鈞,算是意外之喜。

好幾天的忙碌,終於將案頭工作做完。這個時候,國內的汽柴油價格終於上調,柴油車不用再漏夜排隊加油,郊區加油站門口不再堵塞,公司的柴油發電機終於又有了口糧,但畢竟是漲價。而且工業用電也同時漲了。油、電是工業企業的口糧,本已是業務收縮,利潤下降,卻更遇上成本上升,企業的日子雪上加霜。

柳鈞稍微閒下來,想起錢宏明臨終跟他提起的傅阿姨。錢宏明掙錢後幫了不少人,大多是些窮苦學子,他經常在每年夏天親自開車將一年的學雜費和一些生活用品送到窮苦學子手中。傅阿姨也是接受錢宏明幫助的眾人之一。但是為什麼錢宏明在千言萬語來不及交代之時,硬是特意說到傅阿姨,柳鈞心中隱隱猜到原因。於是他挑了個週末帶上淡淡前去。崔冰冰又是有工作。

進村的公路比往年已有改善,由於“村村通”工作的開展,以往需要高底盤車子才能透過的進村公路,而今修成雙車道的水泥路,柳鈞開著崔冰冰的奧迪TT已能暢行無阻。但即便是道路順暢,週末白天的村子依然是荒涼,進村後沿路遇見的全是老人,大約唯有老年人才耐得住寂寞,願意留守這個群山環抱的村落。

有村人看到柳鈞下車,問都不問就扯開嗓子大喊:“傅老師,你家又來客人了。”

柳鈞略微驚訝,村人怎麼知道他是來找傅阿姨的?抬眼,循著村人的指點看到傅阿姨家刷得雪白的外牆,和碼得鱗次櫛比的青瓦,很是整齊秀氣的村屋,舊,卻有風雅。他盯著傅家敞開的大門,傅阿姨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忽然出現在柳鈞面前,臉色有點兒尷尬,卻並不陰冷。柳鈞也是有點兒尷尬地看著傅阿姨,好在懷裡的淡淡大方地喊了聲“阿婆好”,他就順勢道:“我女兒,傅阿姨看上去氣色很好。”

眼前的傅阿姨依然是筆挺的身材,但是整個人圓潤了許多,不再是過去那種蘆柴棒似的皮包骨。相應地,臉上的神態也和緩了許多,有了不錯的微笑:“你女兒啊,比小錢的女兒小,來,屋裡坐,別曬著。”

柳鈞原以為需要與傅阿姨好好溝通一番才能正常說事,傅阿姨的態度出乎他的意料:“傅阿姨的房子重新粉刷過?我看這兒幾乎沒有人家裝空調,晚上不用嗎?”

“小錢也跟我提起過要裝空調,前兩天他來這兒住了才知道,這兒夏天晚上不用空調,睡覺還要蓋毛巾毯呢。非常感謝你和小錢總是想著我,給我那麼多錢翻修房子。非親非故的,怎麼好意思?”

柳鈞心說錢宏明把功勞分一半給他了,而且傅阿姨的話也證實了他的猜測,果然,前陣子錢宏明失蹤,就是躲到傅家來了。倒是個誰都意想不到的好地方,連他都沒想到。大約若非嘉麗忽然回來,錢宏明還可以繼續躲下去,最好躲到大雪封山。可是嘉麗知道這個地方,以嘉麗的修為,被人翻來覆去問上三天,再冷僻十倍的地方也肯定讓她招供出來了。想起慘死的宏明,柳鈞的眼眶又紅了。

好在傅阿姨一根筋,沒有注意到柳鈞的異常,也是剛從大太陽下面走進屋子,眼前黑乎乎地還不適應。她進了門,一邊給父女倆倒水,一邊繼續嘮叨:“你們坐,我給你們摘兩隻番茄來吃,我們這兒地裡長熟的番茄拌白糖,小錢最愛吃,我每天給他做。”

柳鈞實在不願再聽傅阿姨歡天喜地地提到錢宏明,就道:“宏明剛去世了,才前不久的事,從你家離開就去了。我今天來取他的遺物,也跟傅阿姨說一聲。”

“怎麼會啊,小錢是個好孩子,他怎麼去的?”傅阿姨的眼淚毫不猶豫地流了出來,那是真的傷心。

“是的,他是個很好的人。”終於有人說錢宏明是好人,柳鈞心裡很是舒服,“他前兒感覺不好,來傅阿姨這兒修養,可惜回去還是逃不過,但是他在這兒度過寧靜祥和的最後幾天,我替宏明來謝謝傅阿姨的真情款待。具體的我就不說了,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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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阿姨哭了好久:“唉,我看他臉色不大好,胃口也不好,每天做好菜逼他吃下去,我不知道他身體不好啊,早知道我要逼他看病去……”

傅阿姨一邊說一邊哭,走進裡屋搬出一隻紙板箱,放到柳鈞面前的桌上:“難怪他走的時候打包得這麼好,他心裡太清楚了,唉,這孩子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也是脾氣最好的孩子,他對誰都那麼好,說話做事讓人心裡舒坦,小小年紀做人道理都懂,比我做人還清透,這麼好的人怎麼就不長命呢。”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以後要向他學習,對人多點兒體恤,別高高在上。”

傅阿姨端出傅老師的姿態,以錢宏明為榜樣,好好教育了柳鈞一頓。柳鈞唯唯諾諾,虛心接受。

柳鈞和淡淡吃了中飯才離開傅家,傅老師送出門來,對著柳鈞的車子還教育柳鈞做人要學小錢的踏實,小錢買車就買結實的,能扛的,而非這種中看不中用的。柳鈞依然虛心接受,這時候誰能說錢宏明的好話,再怎麼說他都愛聽,即使拿他做墊底都行。

車子繞出大山,柳鈞就迫不及待抱紙箱下車,掏出瑞士軍刀將紙箱拆封,尋找錢宏明留給他的遺言。他沒有找到,但是看到一臺幾乎是嶄新的上網本,他想,就在這兒了。回到家裡,淡淡睡午覺,他將上網本充電,迫不及待地開啟檢視。果然是新買機子,上面連殺毒軟件都沒有,也沒有文字處理軟件,僅有windows的作業系統,幾乎是裸機,只除了可以上網,可以線上寫字。柳鈞從瀏覽器裡找到錢宏明的訪問歷史,果然,除了新聞網站,就是那個論壇的連結。除此,錢宏明什麼文字都沒留下。柳鈞心裡非常遺憾,可是想了會兒便想通了。以錢宏明的精細性格,他是絕不能容忍在最後一刻由於手腳沒做乾淨而節外生枝的,他要將所有的可能都掌握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傅阿姨畢竟不知情,不知情便可能產生好心惹出的意外。

箱子裡除上網本之外,還有錢宏明換下的一望而知名貴的衣服鞋包。柳鈞將這些東西依然封存在箱子裡,打算以後交給錢宏英。而錢宏明這個人,也成為被封存起來的歷史。歷史,從來只有有限的人有興趣開啟它。

柳鈞又接到申華東電話,這幾乎已成為例行電話,開頭第一句總是“你家開工率止跌沒有”。柳鈞道:“相比倒閉的,我們能維持的總是好的。我想到廣東那邊喊了那麼久的淘汰產能,最終卻是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曲線實現。”

“我這兒堅持沒問題,只是開工率越來越低,30%了,我挺不住了,得開始裁員。”

“我建議非不得已不要考慮裁員,既然你能堅持,裁員是下下策。我認為騰飛之所以成為騰飛,不僅僅由於那塊地皮、那些廠房和那些裝置,還有一幫訓練有素的員工。我裁員,那等於白白往外扔培訓費啊。”

“問題是你看新聞沒有,對了,最近你心神不定,美國的次貸危機蔓延,房利美和房地美岌岌可危,IndyMac銀行倒閉,那意味著危機目前不受控制地往縱深發展了。都說這是危機的第二波,而且這第二波可能更大更猛烈。看這陣勢,你能保證一兩年內美國經濟恢復平穩嗎?我看越來越難。我國眼下的困局可以說大半是輸入型的,所以我也看不到國內製造行業一兩年內會有起色,為此我必須裁員,千方百計削減支出。我們集團萬名員工,讓我白養一年兩年,會吃死我。”

“其實隨著那些虛腫的企業逐步退出,業務正逐步向存活的企業集中,即使銀行貸款暫時不放開,我們存活者的日子也會逐漸好過起來。我感覺目前業務量普降是業界對危機來臨的無所適從,進而觀望導致,未來還會有清理庫存等行動,等這一階段過後,正常需求會體現到業務量上,不可能有一兩年之久。我現在的心態是把時局當作一次洗牌。”

“兄弟,別傻了,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許多企業關門歇業是主動的。本地老闆很多人經營方式比較保守,他們手頭有錢,沒有債務,他們心裡不慌,面對危機,他們的處理辦法是主動關門,將支出降到最低,這是積極的冬眠,只要經濟略有起色,他們立刻就可以招人將機子開起來。這種企業的產能你根本淘汰不了,他們也從來沒有退出的打算……”

“這是看行業的。雖說中國最不缺的是人,但中國最缺的是高級技工。我這兒全是後者,我要是把這些從白紙培養起來的技工裁員了,回頭往哪兒找去?”

“嗯,我這兒跟你略有不同,我爸發家的產業可以裁掉大半,市一機可以裁掉三分之一,留用的人暫時降等使用。我必須考慮裁員。順便正好有藉口把跟不上時代的老臣子請回家。”

“人心,別傷了人心。”

“人心是很奢侈的存在,我從沒見過,我從來只看到利益的交換。柳鈞,人心只是藉口而已,不能當真。別看他們當面對你花好朵好,等你哪一天不發他們工資,你看你還能不能在他們面前說響亮話。”

兩人經常出現這種誰也說服不了誰的現象,柳鈞就轉了話題:“陳其凡怎麼樣了?”

“大女人太麻煩,實在是太麻煩,對我一直不假辭色,我快成大家的笑話了。”

“我支援你堅持到底,這回宏明的事兒,要是老婆換作阿三或者陳其凡,事情可能完全是另一個結局。”

“但問題是這種女人只跟你談國事家事天下事,就是不跟你談情說愛,我跟她只好總在明亮的眾目睽睽的環境下座談當前局勢。你說我這是找對象還是招聘?”

“笨啊,她都接受你單獨邀請了,你還假斯文,趕緊找一切機會突破,無賴,流氓,都行。越是阿三、陳其凡越是吃那一套。你只要相信一條,她們絕不會真對你生氣,她們心智成熟,對於自己認可的人,態度其實相當寬容。呀,我想到一件事了,我談情說愛方面EQ這麼高,在公司怎麼忘記收買人心了。明天上班就收買去。”

“呵呵,對啊,你的不裁員理論可以好好發揮一下,最好聲淚俱下的,感動得人家拿你這個老闆當再生父母。我也做一件收買你們人心的事,我看大夥兒最近心情都低氣壓,如果我拿下陳其凡,我出來組織一次活動,封一條才竣工未交付的路,找大夥兒出來遛遛車。咱這時候更得苦中作樂。”

柳鈞不禁開懷一笑,這個申華東,實際是個精細聰明人,可渾身又是大大咧咧,從上到下透著樂觀。做人就得這樣。

但柳鈞畢竟還不至於沒策略,不會無緣無故就召集中層以上管理人員開一場宣誓會,發誓不會以裁員來度過危機。作為一個管理人員,耐心,是必備的素質,他必須耐心等待時機的出現。而內心深處,其實更願意那時機不要出現。

趁著全公司上下因飯碗危機而人心惶惶,柳鈞與羅慶開會,商定調整崗位架構。羅慶工作積極主動,勇於表現,柳鈞逐年擴大對羅慶的授權,眼下羅慶已經成為公司的副總。崗位架構調整是羅慶去年提出,羅慶認為公司從無到有,又從幾十個人發展到而今的千人,卻依然沿用最初制定的架構,導致公司管理重床疊架,職責不明,條理不清,人浮於事,內耗漸增。調整架構的構想早在去年已經有了定論,柳鈞也已拿出方案與各部門負責人討論可行性,原定於今年推廣實施。但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讓架構調整困難重重,公司很難勸說員工做出與原有的勞動合同有所不同的崗位變遷。因此架構調整設想一拖再拖。反而,眼下瀰漫在整個工業區的倒閉風和裁員風幫了柳鈞,當一個問題擺在面前,“調整崗位還是失去飯碗”,大多數人息事寧人地選擇了前者。餘下的少數,便容易各個擊破。

這一次的調整,柳鈞明刀明槍擺明了鐵腕。鐵腕必然招致反彈,現在的人誰都不笨,尤其是騰飛騰達多的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員工,柳鈞預計反彈的人必然直接走依法保護自身權益之路。然而,為配合調整的強硬需要,柳鈞勢必不可能很順利地對反彈有求必應。但他擔心一件事。年初時候勞動局曾經重手作出警告,對於不遵守新法的公司開出鉅額罰單,即便是重大環境汙染都沒領教過的鉅額罰款。而且聽說這麼重手處罰的不止本地,而是全國同唱一首歌。企業任何與新法擦邊的行為都會被勞動局放大了警告。柳鈞有點兒擔心公司的調整動作會被抓典型,他讓老張提前向勞動局投案自首,說明情況,回覆卻是讓柳鈞目瞪口呆。官員口頭表示,眼下工業區的首要任務是保證企業存活,對於新法的執行暫緩,有些不是人命關天的勞資糾紛他們會酌情手下留情。雖然沒有檔案,可是柳鈞這一回相信他們。他連忙向狐朋狗友廣而告之。說到原因,他想到錢宏明曾經跟他爭辯過的有關房改為什麼教改為什麼的利益站位,他根據錢宏明的理論推而廣之分析勞動局的口頭答覆,原因就是那麼簡單:畢竟,財政收入依靠企業稅收,企業首先不能倒。在企業不倒的前提之下,新法可以有力貫徹實施,但是當企業在目前的經濟大環境下普遍搖搖欲墜之時,新法可以靠邊站,保誰不保誰便有了另外取捨。如此匪夷所思,令柳鈞一再感慨錢宏明分外冷峻的眼光。

出差開行業會議的時候,柳鈞接到公安局打來的電話,要求他去辦理嘉麗的取保候審。柳鈞只記得律師為錢宏英做取保候審,但被錢宏英意外拒絕。可他們並未提出給嘉麗取保候審,怎麼公安局反而主動來電。想到自己還得過兩天才回家,就讓崔冰冰去辦理。崔冰冰沒時間,一個皮球踢給掏錢請律師的公公柳石堂。

柳石堂急他人之所急,恨他人之恨,這個他人當然是錢宏英,他對嘉麗非常不滿。錢宏英自首去之前差點因弟弟之死而精神崩潰,破天荒地抓住他哭訴了一天一夜,咬牙切齒發誓出來後絕對不放過嘉麗。柳石堂當然不可能替錢宏英動刀子,但讓他出面保嘉麗,他心理很不平衡,總想做點兒什麼手腳。因此他不願律師跟隨,再說,他也不捨得那論分鐘計價的律師費,他相信他這個老江湖沒有邁不過的門檻。

想不到現在的機關辦事人員非常地熱情主動,一聽說他來保嘉麗,立即尊老愛幼地領著他辦完所有相關手續,他說他不是親戚不是朋友拿不出那麼多錢,他們就給他打了折扣。一直等到柳石堂被領到醫院將人領到手,才明白人家那是甩了一個燙手山芋,嘉麗這種在案子裡無足輕重的人,眼下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那是個誰都想甩的包袱啊。柳石堂犯難了,他想不出該怎麼處置閉著眼睛掛著吊針的嘉麗,可是不處置,兒子兒媳哪有時間,唯有他來當這個嘉麗的老家傭了,蒼天啊。

問兒子,兒子不知道嘉麗父母的聯絡方式,問公安局,問出來的卻是他兒子的地址電話,透過律師問錢宏英,也只知道嘉麗父母所處的城市。柳石堂只好帶著保姆,守在嘉麗的病床邊,等她睜開眼睛說話。崔冰冰本來不想沾手嘉麗的破事,可是看到公公如此犯難,只得處理完工作之後,於夜晚九點多來醫院接替筋疲力盡的公公。柳石堂看看心裡很滿意的要財有財,要身份有身份,要家世有家世的兒媳,再看看病床上閉目不醒的嘉麗,拖兒媳出去走廊說知心話。

“阿三,這事兒吧,我看你一定得在阿鈞回來之前處理妥當。我告訴你啦,男人都是輕骨頭,看見林妹妹都走不開身。裡面躺的那個,你千萬別讓阿鈞接手,阿鈞是老實頭,那女人不知多想沾上阿鈞找依靠呢,你要是不防著,到時候很麻煩。我走了,我讓醫生給她用了好藥,醫生說她會醒來,不是什麼死人的大病。”

崔冰冰何嘗不知道這個理,她正討厭嘉麗幹嗎將聯系人設定為非親非故的柳鈞呢,幹嗎總抓著她老公不放,害她不得不將女兒扔老媽那兒,來醫院做胖丫頭。一直等到嘉麗終於在十一點多悠悠地醒來,兩個人的視線終於對焦,崔冰冰才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口長氣。

“宏明……宏明……真的……嗎?他們對我說話總是真真假假,我不相信。”

“是真的,宏明在生命最後一刻,一直與柳鈞連線通話,柳鈞至今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的懷疑我很理解,不過這已經是既成事實。目前骨灰盒在我們這兒暫寄,我們不知道怎麼聯絡你父母,又見不到你,宏明也沒留下遺言該怎麼處理他的後事……”

嘉麗從睜眼開始就哭泣,可是崔冰冰卻看到很少的眼淚,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眼淚,可明明嘉麗都哽咽得無法說話,崔冰冰心說嘉麗眼淚已經哭幹了?嘉麗哭了很久,才問:“宏明……跟柳鈞說了什麼?”

“你身體太弱,我暫時不方便跟你說,柳鈞將當時的通話做了個記錄,打算以後交給小碎花的,你回頭恢復了再看。你背得出你父母家地址電話嗎?讓我來立即通知伯父伯母你平安出來的好消息。”

“我爸媽會傷心死的。小碎花也會哭死。怎麼能通知他們呢?”

崔冰冰耐心地循循善誘,分析為什麼長痛不如短痛,又為什麼應該告訴家人事實,而不是讓家人在黑暗中盲目而焦慮地等待,還說隱瞞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此時大家應該抱團盡力實現宏明的願望。嘉麗終於在接近凌晨一點鐘時認可了崔冰冰的道理,將父母家的聯繫方式告訴了崔冰冰。終於拿到聯絡方式的崔冰冰幾乎不作停留,再和顏悅色地勸說了幾句,就將嘉麗交給僱來的看護,累得搖搖晃晃地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她就通知嘉麗父母來接手他們的女兒。

嘉麗的父母當然是立即趕來。崔冰冰一看他們火車到達的時間比柳鈞飛回家的時間晚兩個小時,當即先斬後奏,將二老與小碎花接到他們原來的住處,因為房產歸屬二老名下,暫時未被搜出沒收。二老自然是急不可耐地想見女兒,崔冰冰好事做到底,親自開車將哭哭啼啼的三個人送去醫院。她問二老小碎花的學業怎麼辦,二老說正想辦法,小碎花非本地戶口,在老家找不到對口好學校,要不得付昂貴的擇校費。崔冰冰說她有辦法讓小碎花進好學校,但是只在本市有辦法,二老一時委決不下。

到了醫院,崔冰冰非常不客氣地掏出柳鈞的回憶記錄,交給醒著的嘉麗。她告訴嘉麗父母,朋友們都很恨。崔冰冰放下記錄就走了。嘉麗焦急地開啟看,看到宏明說到他現身的原因,她慘叫一聲昏倒過去。嘉麗父母這才知道崔冰冰說朋友們很恨的原因,才知原來朋友們恨的乃是他們的女兒。如此,他們即使再有千難萬難,還怎敢向錢宏明的朋友伸手求援?

崔冰冰明人不做暗事,回家就一五一十向丈夫彙報。柳鈞皺眉道:“會死人。”

崔冰冰冷笑道:“要不然怎樣,你做錢宏明第二?看她那樣子,本來還想把自己甩給我們這些朋友了呢,可真不見外。或者你現在就去醫院挽回?”

柳鈞想了想:“就這樣吧。我明天過去一下,如果小碎花入學有問題,我們幫助解決,從住宿到學雜費,一直包到小碎花不想讀書為止。我還得提醒他們趕緊回老家,這兒待著,遲早被債主們找到撕了。”

“我去,我明天順道過去一下,不像你得專門找時間去。現在非常時期,你還是好好盯著公司,先管住自己的生存。”崔冰冰牢記老江湖公公的教導,說什麼都不能讓柳鈞看見嘉麗心軟。

柳鈞皺眉嘆息:“你幫我去處理吧,我現在不能想那件事,不願提,一想到,腦子裡就有悶響,晚上又得做夢被悶響驚醒,很神經衰弱。宏明只提到讓我照顧小碎花,唉……我鴕鳥一把。”

崔冰冰揉揉丈夫的頭皮,將此事撂了,不敢在丈夫面前提起。

但是崔冰冰再回醫院,卻沒見到嘉麗一家。問到護士站,護士說昨晚有苦主來大鬧,吵著要昏迷的病人血債血償什麼的,還動起了手,一直到報警才拉開。那幫人還是虎視眈眈守到半夜才被警方勸走。病人家屬不顧病人依然昏迷,趕緊出院跑了。崔冰冰想不到是這個結果,想到她見到的那個跳樓的債主,人家那家屬當然是放不過嘉麗。她轉去嘉麗父母住的地方,也沒看到人。打嘉麗父母的手機,也是關機,一家人平地消失。

柳鈞再也不敢鴕鳥,立刻飛車趕去崔冰冰從嘉麗嘴裡騙出來的老家地址。也不知是他的車快還是怎的,反正他等到傍晚,還沒等到嘉麗一家人回來。他完全是仗著車好,在小區保安的默許下,愣是在大熱天賴在嘉麗父母家樓下。夜色四合,坐在車裡才好過了些,柳鈞不敢有些許走神,緊緊盯住黑暗中的樓道口。他隱約猜測到,嘉麗家人可能成了驚弓之鳥,但是他不相信嘉麗家人能不回家一趟。

果然,半夜之後,世界幾乎沉寂,柳鈞困得眼皮打架,嘉麗的父親終於鬼鬼祟祟地出現了。柳鈞跳出去,可是,任他再如何解釋,嘉麗的父親都不相信他是來幫忙的,因為嘉麗的父親更相信一種合情合理的可能,那就是錢宏明的朋友恨死嘉麗。兩人完全無法溝通,嘉麗的父親自然是不肯告訴柳鈞嘉麗怎麼樣了。

柳鈞只能提出最後的要求:“您兩位老人家在可預見的日子裡照顧嘉麗都忙不過來,讓我來照顧宏明的女兒。我是宏明最信任的人,也是最後聯絡的人,我對小碎花有責任,小碎花也從小跟我很親。你們可以相信我不會虧待小碎花。”

“只要我們沒死,我們自己照顧小碎花。”

“小碎花的學業很麻煩,她在國內上了一年小學,又到澳大利亞上了半個學期,如果在這邊降級上學,又從二年級開始學,會比較吃虧。而且她還得過語言關,我有出國留學經歷,可以幫小碎花扭轉過來。而且我有財力可以讓小碎花接受最好的教育。宏明剛剛去世,您三位目前都沒有精力安撫小碎花的心情,大約只有我這個跟宏明從小一起長大的還算合適。我剛出差回來,很累,沒力氣花言巧語,只有一句表態:一切只為小碎花。但只要嘉麗恢復,她怎麼想,我們再安排小碎花。我有家業,有身份,我的工廠擺在那兒,您隨時可以考察我,我不會信口開河。如果我有胡說,您也可以砸我的工廠,很簡單。您如果相信我,我今天就接了小碎花回去,從今後我女兒什麼待遇,小碎花只好不差。我向宏明在天之靈保證,相信我,要不然宏明也不會臨終託付給我。”

柳鈞無視嘉麗父親的一再拒絕,拉住他搶著話頭一口氣說了所有的話。但嘉麗父親沉默。柳鈞也不知嘉麗父親是什麼意思,最後只好來最直白的:“你們根本不用懷疑我,我不會跟你們搶小碎花,我自己有女兒。我完全是看你們現在照顧可憐的小碎花有心無力,而我只想為小碎花好,只為小碎花。您也累了,這一天這麼大年紀都沒休息,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給您時間。小碎花剛剛知道她父親去世,她還很小,她需要有人安撫,必須立刻,這就是我趕來守候您的唯一原因。小碎花交給我吧,我的三家實業的地址,我的家庭地址,我父親的地址,我太太的工作單位,我都寫在這紙條上,您拿走,我家大業大,不可能為爭奪小碎花捲包逃走,放棄那麼多。您只要願意,有時間了,隨時可以回去找小碎花。伯父,我已經說到底了,可以相信我了嗎?”

嘉麗父親又是沉默了近十分鐘,柳鈞算是獲得嘉麗父親的初步許可,也是因為嘉麗父親也憑理智知道自己不可能既照顧不知昏迷到什麼時候的女兒,又照顧好外孫女,終於答應將小碎花交給柳鈞,因為這也是宏明的遺願。把小碎花交到柳鈞手裡的時候,嘉麗的父親看到小碎花對柳鈞的信賴,更看到柳鈞的眼淚,嘉麗的父親終於無奈地信任了。

柳鈞一向反對老闆親朋好友在公司出入,將公司辦得像作坊,但這一次為了小碎花破例,他在小學開學之前,上下班一直帶著小碎花。他怕小碎花落單,落單的小碎花會睜著大眼睛,沉默得像是沒有生命的洋娃娃。他隨時聯絡嘉麗父母,希望為小碎花帶來她媽媽恢復的好消息,可惜,嘉麗醒了,但嘉麗的魂追著丈夫不知去了哪兒。嘉麗的父母一說就哭。

然而,事情總是有轉機的,只要有人堅持不懈。現在的大清早,柳鈞和崔冰冰得加倍辛苦,因為家裡多了一個孩子。柳鈞一早在廚房煙熏火燎地做煎餃,下餛飩,沒有聽到手機提示有簡訊。崔冰冰反而聽到了,從浴室出來看簡訊說的是什麼,卻看到一張照片,上面只有一隻光溜溜的手比劃出一個“V”,是申華東來的簡訊。

“咦,東東這麼早跟你打什麼暗號,你看,搞定什麼了?”

柳鈞扭頭一看螢幕,“撲哧”一聲笑出來,這是他最近幾天難得舒心的笑:“那家夥搞定陳其凡了。看得出背景嗎?準是床上。”

“哦耶,你們這些鳥男人,這種事也能公開嗎?你們走著瞧。”崔冰冰將照片轉發到自己手機,她又轉手將照片轉發陳其凡。“哇噻,爆發枕頭大戰了,我很有興趣。東東今天準保全線潰敗。”她還不盡興,又叫柳鈞豎起小指頭,讓她拍一張,立刻傳給申華東。收拾完了申華東,這才哈哈大笑著去女兒的臥室,收拾兩個小的。

可是,進去卻見淡淡的床上不見人影,崔冰冰下意識地往床底下瞧。小碎花輕輕地道:“阿三,淡淡跟我睡了。”

柳鈞與崔冰冰商量著給兩個小孩同樣的環境,可是一個喊爸爸媽媽,一個喊叔叔嬸嬸,立刻親疏有別了。於是兩個大人忍痛在家推行全盤西化,一個成了孩子嘴裡的阿三,一個成了孩子嘴裡的阿鈞,完全沒大沒小了。崔冰冰看過去,果然見淡淡擠在小碎花的床上,此刻還趴在小碎花的背上睡得很沉很香甜。崔冰冰一看就笑了:“小碎花,你晚上協助淡淡爬上來的?”一邊下手將淡淡撓醒。

“淡淡想跟我睡。我也想跟淡淡睡。”

“哦,原來兩個都是小壞蛋。怎麼辦,一人打一下手心?”

淡淡立刻尖叫一聲鑽進小被子,貓了起來,小碎花認真地道:“不能體罰孩子。”小碎花的臉上沒有笑。

崔冰冰若無其事地笑道:“好,不體罰,我們撓腳底,哇。”她“刷”地掀開小被子,出手如電,四隻小腳丫先後中招,兩個小人兒抱在一起笑成一團,尤其淡淡更是大聲地尖叫,大聲地笑,引得柳鈞都過來看是怎麼回事。兩個人都看見了小碎花的笑,但是兩人都沒點破,彼此會心一笑,依然若無其事地各幹各的。他們竭盡全力給小碎花營造常態,抹淨所有的特殊。他們相信小碎花未來的笑容會更多。

然而,公司的工作卻是千頭萬緒,架構的調整並非只是將每個員工的崗位換個名稱那麼簡單,其中需要協調,需要督促,需要磨合,需要考核,需要分析調整結果是否有利 於工作效率的提高。於是原本該因為開工率降低而清閒,反而變得從上到下忙忙碌碌,由於不熟悉新架構而工作失誤的,而火燒眉毛的,尤其是中低層的管理人員更是忙得疲於應付。柳鈞居高臨下地觀察著,忽然想到最近上去的那些入口網站普遍不是改版就是升級,也是熱鬧得不可開交,他無法不想到那些網站的管理者會不會也是趁淡季給大夥兒找事情幹,省得大夥兒閒出問題。

在這樣人為的忙碌中,開工率依然勢不可擋地下降,降得每一個老闆全寒透了心。連宋運輝那邊也遭遇一樣的問題,梁思申跟柳鈞說,宋運輝急得大把大把地掉頭發,說眼下的經濟環境前所未有地惡劣。宋運輝還捎話給柳鈞,這種形勢下,活命才是硬道理。

可是,活命並不容易。包括申華東,總有一天也終於笑不出來。本地論壇無聊地閒扯本市若干著名公司的境況,眾人踴躍提供素材,有人拍下了市一機廠車停車場的照片和上班時間大門口的人流。那個有心網友倒未必有什麼惡意,但是他為了反駁另一個網友說的市一機才不會出問題

,而從庫存照片裡挖出證據。去年上班時間廠車排隊,今年上班時間廠車寥寥無幾。去年上班時間大門口人流如鯽,今年上班時間大門口人頭稀稀拉拉。此人還認真地點了人頭和車輛,得出結論,市一機現在能有兩成的開工率已經算不錯。

所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樣的新聞很快傳播開來。對於騰飛這樣的公司,這種訊息再怎麼流傳都無所謂,可對於上市公司卻不一樣了,上市公司面向公眾。頓時,申家父子為撲火而焦頭爛額,申寶田更是老革命遇到新問題,急火攻心,躺倒住院,劃歸崔冰冰爸爸的麾下。申華東少帥上馬,身後沒了一根定海神針,他拍板的時候很是心神不寧。什麼賽車,早都丟到腦後去了。他的裁員計劃,更因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而不得不慎之又慎。

柳鈞無須關注網上討論,他和崔冰冰知道的事情若是扔上網,絕對是火爆帖,因為他身處其境。他幾乎是最早知道小謝出逃加拿大,工業區為穩定局勢,找到柳鈞希望他接手這家亂成一團的有淵源的企業,柳鈞哪兒接得住?他現在能活命已經上上大吉,怎還敢想擴張?工業區政府只能愁眉苦臉地與債主們談政府主導下的破產重組。有家工業區企業的老闆正被債主盯得走投無路,也不知被債主綁架了多少回,家裡的值錢傢伙早被債主搬空,見人家可以破產,可以有限責任,可以重組,老闆心裡立刻燃起了希望,也想將公司破產掉,可等他執行起來,卻發現破產不是隨隨便便可以破的,眼下破產需要的不是法律程式,而是政府批准。可他明明已經將公司停產,將人員遣散,早已資不抵債,回天乏術,他的破產申請不知為何就是被否決。他只能繼續與債主們纏鬥,時不時地挨一頓揍,受盡侮辱,生不如死。此時,那老闆再想失蹤,已經來不及了。

柳鈞一直想瞭解楊巡混得好不好,可惜,這方面的訊息不多,起碼楊邐掌管的大酒店依然開門迎客,說明楊巡也正常存活。

終於,那麼多倒閉或者停頓的企業影響到了大宗商品的價格。即使國家統計局給出的CPI與PPI同比增幅依然高達7%以上,柳鈞卻從每天進出材料的比價上看到通脹的退潮。以前,他是追著供應商要材料,供應商都是擠牙膏似的給一點兒,下一次擠牙膏的時候價格必定有漲。但現在是供應商追著他推銷庫存,希望他多多地進貨,多進貨,價格多優惠。反而,柳鈞不敢多進貨了。

可是看各大財經報紙雜志,專家們還在就公佈的經濟資料發表議論,擔憂下一個月的通脹繼續延燒。而官員們也是繼續佈局,抵抗通脹造成的傷害。經過這半年多煎熬的柳鈞此時已經難以相信專家,專家幾乎成為信口開河的代名詞,他更相信自己的觀察,自己的分析,自己的判斷。

可惜,此時他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縱能深刻分析現象,卻依然是被大勢卷裹的卒子。他的資金終於青黃不接,八月初發工資之前,他算來算去,還與銷售和財務部門開了一個聯席會議,大家都發現發薪日之前的應收款扣除必須支付的各種款項之後,騰飛騰達面臨工資無法足額發放的問題。起碼得等到十五日,工資才可全部結清。

是羅慶,首先在會議上提出,不如將他的工資扣發,他的延後幾天無所謂。財務主管隨即做出響應。柳鈞何嘗不想如此,可他還是在會上表態,大家盡職工作,他作為老闆,應該盡職支付工資。

想辦法,無非是借錢、典當、變賣家財。一想到借錢,就無法越過錢宏明,每一次在他困頓之中無償伸出援手的人,總是錢宏明,首先肯定是錢宏明。此時回想起來,往事歷歷,更是平添無數傷心。當然,他現在想借錢還是不成問題,只要他開口,他爸和崔冰冰兩個就能把他的兩個月工資解決。但他考慮之後,決定將他的寶馬M3開進典當行。這只是他在危機中需要給出的一個姿態,給員工拿著放大鏡審視的姿態:老闆寧願變賣家財,也不肯將發薪日延後一天。實際行動,勝過千言萬語。

可令柳鈞意想不到的是,相熟十來年的典當行老闆看到他卻是一副愁眉苦臉。老闆拉開保險箱給柳鈞看,滿滿一盒子的名錶和閃閃發光的克拉鑽。老闆說,從開始做當鋪以來,從沒同時收到過這麼多的當物,害得他沒日沒夜地提心吊膽。老闆不斷奉勸柳鈞如果能想辦法還是別考慮典當,他最近大筆大筆地支出典當款,已經很愁手頭現金不夠了。但柳鈞進典當行是別有用心,在柳鈞的堅持下,老闆終於攔腰給開了一個低價,將M3收當了。

走去地下停車場,老闆指著一個停滿車的角落告訴柳鈞,那兒是他買下來停放典當車輛的地方,可今年以來不斷有車輛送來交當,卻有不小比例的車子在期滿後不是續當就是死當。最恨的是,現在很難處理死當物品,誰都在唸叨現金為王。所以那個停放場地終於不夠用,老闆不得不開闢新的停車場,新的停車場選在一家關停的公司,離城有點兒遠,老闆考慮到好車一路可能出現什麼三長兩短,賠不起,讓柳鈞自己將車開去。

柳鈞將車開到指定地點,只見原本透風的鋼柵欄門被嚴嚴實實地封死,站在外面的人說什麼都看不到裡面是什麼,倒是能聽到裡面群狗亂吠。柳鈞與典當行老闆的兩輛車子等了好久才見大門開啟,老闆解釋裡面的保安必須把五條狼狗拴住,才能放人進門,要不然準出人命。柳鈞將車開入,果然見大鐵籠裡分別關了五條高大兇悍的狗,原來典當行老闆最近收車太多,不得不出此下策,無外人的時候放五條狗滿院子打轉,以免貴重車輛被盜。實在是當物太多,防不勝防。柳鈞雖然是欠過典當,見此也不禁莞爾,這算是特殊經濟環境下的特殊現象吧。

交了車子,柳鈞乘典當行老闆的車子回城。路經二手車市場,典當行老闆想去看看手中死當的車子賣得怎樣,柳鈞跟進去一瞧,發現好幾輛熟悉的好車。更是看見錢宏明曾經開過的Jeep“指揮官”。柳鈞不禁走過去默默地站到車窗邊,對著空無一人的車內發呆。典當行老闆辦完事過來,一看見這車子,想了想道:“好像是錢總的?”

柳鈞點點頭,沒有吱聲,拉典當行老闆離開,可又忍不住回頭看那輛車。

過幾天就是發薪日,柳鈞領出納去銀行辦理個人銀行卡轉賬到公司賬戶的手續,不經意地提一句,車子開進當鋪,連半價都保不住了,只換來這麼點兒錢。出納大驚,不敢亂問,但回公司一看,車庫裡果然不見那輛燒包車。於是很快,老闆當車發薪的訊息在全公司上下傳開了。

發薪日之前,照例有月度工作總結會議。檢討上個月的工作之後,柳鈞話題一轉,說到裁員。

“目前,整個工業區大部分公司在裁員,就業大環境惡劣,我不願意選擇這種不負責任的卸包袱方法。原因有兩條:首先,我們從員工個人出發,替員工考慮,這個時候如果被裁員,能在短期找到工作的人鳳毛麟角,我們此時裁員,是斷絕員工的生路;其次,我們的員工是公司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很多員工在公司工作近十年,與公司甘苦與共這麼多年,儼然是公司大家庭的一員。我作為老闆,若在危難時候拿一直跟隨我的員工開刀,是背叛大家對我的支援和信任。目前公司還能支撐,但日子過得很不好,那麼大家可否禍福與共,一起節衣縮食,共渡難關。你們討論看看,有什麼辦法。”

柳鈞當車子在先,立刻佔據了輿論高度,因此他的話落在眾高管耳朵裡,就不再是什麼偽善啊權謀啊之類的東西了。再說,公司除了一個老闆,其他即使再是股東,也是小股東,對飯碗的忐忑與其他員工差不多,柳鈞有關不裁員的兩條原因,若是平時說,可能顯得迂腐,可在這等風雨飄搖之際說出來,卻是一腔熱血了,很容易博取大家的好感。但老張還是提出,有些員工實屬雞肋,趁此機會了結一下,也是好事,只要把人數控制在小範圍之內,對軍心不會有影響。這個提議獲得大家的一致認可。

問題是,有限的裁員能頂什麼用,大家心裡都清楚福禍與共得共到誰頭上。此時老闆已經為了發薪將車子當了,眾人即使再不願意,也得表面上表示良心,實質性地剜出自身的一塊好肉。畢竟大環境不好,能不裁員已是老闆開恩。於是柳鈞提出輪休方案時,無人表示反對。這個月八日起,除研發中心和市場部,其餘必須硬性規定員工分三批輪流休奧運假,每人休息十天,休息期間拿基本工資。至於下個月怎麼辦,視情況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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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羅慶小心地重挑話題,委婉地道:“柳總,你這麼做,員工們能領情嗎?大多數人不過是做一份工領一份工資,整個人從裡到外並非你說的公司大家庭的一員。”

柳鈞道:“很多人不容易記情,但很容易記仇。平時能做一份工領一份工資已是不易,若在心裡存下疙瘩,做的那份工就七折八扣咯。尤其是在公司裡面有選擇地裁員或減薪的話,勢必在員工之間掀起內鬥。結果我成本是減了,可人心也散了,這筆經濟賬不容易算。再說……”柳鈞嘆一聲氣,他想到錢宏明的預言,不知為什麼,看著形勢一天天地惡化,他心裡越來越相信錢宏明的判斷,經常反覆思考錢宏明的思想軌跡。“你沒看見這幾天新聞中一家家巨大公司倒閉,一個個關聯官員因此暴露而被雙規嗎?太多了。那些舉債謀‘大躍進’式發展的倒閉公司背後,都有一串關聯官員。繼續倒下去,決策者吃不消輿論。我相信這一切目前只是因為全民辦奧運而不被提上議事日程。奧運後應該會有政策出臺。”

羅慶聽了點頭:“而且企業繼續倒閉下去,迅速從去年的民工荒轉到現在的高失業率的話,社會安定也是個問題。應該會有措施迅速出來。嗯,我明白了,不用急吼吼地裁員,看這個月。老大,高瞻遠矚啊,佩服。”

柳鈞一笑,將“宏明的想法”五個字吞進肚子裡。他當初無法反駁錢宏明,現在,在機關工作過的羅慶也承認錢宏明說得對。可見,錢宏明比他們都更早一步認清了現實。只是……眼下正舉國歡騰呢……

“可是……”羅慶猶豫了一下,才又繼續道,“一個月後可能出來的新政策,可能不是哪兒有危險救哪兒,而是哪兒與自身最要命利益攸關而救哪兒。我看柳總最好不要對政策寄予太多期望。”

“這還需要可能嗎?可即使救最不遭人待見的房地產,好歹也能帶動工程機械的銷售,給我們送來生意。我們還是別指望政策專門對我們網開一面了。社會就那樣了,不指望。”柳鈞幾乎是自言自語。

“孫工難得來這兒嘛,看來研發中心坐不住了,輪休的工人都埋怨研發中心是燒錢的主兒,最應該關中心的門。”羅慶坐窗邊,正好看見孫工的車子進門。“柳總,裁員的問題,我建議你還是有必要擺到議事日程。現在是材料價格下行期,原料進門,經過一段加工週期,等出廠時候,原料價格下跌就得吃掉一部分利潤,我們接下來的日子更不好過。”

“裁員是實在混不下去的時候才能出的下策。這會兒我更需要做的是壓孫工提高裝置的國產化率。你也最好找一些定製產品的合同,比如F-1系列的。我們兩個月前籤的F-1合同,那時候運費和材料費都高,我們根據那時候的價格報價,現在降下來的材料費和運費就是我們額外的利潤了。沒辦法,這種時候只能隨時調整策略啦。說句心裡話,看到原油價格雪崩一樣的往下掉,其他大宗商品的價格也掉頭向下,還有房地產商哭爹喊娘,我是喘一口氣的,總算這個社會正常了,我們可以安心掙合理的利潤。”

孫工進來,替換走了羅慶。但羅慶俯身笑嘻嘻地對孫工道:“沒錢。”

在場三個人誰都清楚羅慶的意思,孫工一臉尷尬地對柳鈞道:“怎麼辦呢,都眼看只差臨門一腳了。”

“我把太太的車子當掉。”

這個專案按計劃還差一百來萬研究經費,孫工前天開會一看老闆當車,工人輪休,唯獨便宜研發中心,當然心中有數,回去就召集全體研發人員開會兩個小時,幾乎是錙銖必較地挖潛,才將計劃用資金壓縮到七十萬左右。可是老闆卻還是得當車,孫工無言以對。

柳鈞繞過桌子,從鬱悶的孫工手裡挖出經費預算,仔仔細細看完,預算連加班夜餐費都沒有,交通費更是不用說。中心的人員如此犧牲個人利益,讓他好生感動:“孫工,謝謝你們。錢……我先給你十萬,後續會跟上,你就照預算來做。”頓了頓,又道,“夜宵的費用還是打上去吧,總不能餓著肚子等資料。”

“大家知道最近生意不好,都想著早日將主要部件國產化了,可以大大降低成本,跟人打價格戰去。加班加點是必然的,公司好,大家才不會丟飯碗。我開會說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工廠每天背後罵我們燒錢,搶他們獎金,我們不能當沒聽見,這種緊要關頭大家自己看著辦。後續的錢,柳總是不是又得掏自己口袋?”

“別多想,我這兒蝨多不癢,又不多你這一筆。”柳鈞佯笑,“無論如何,壓縮成本是我們必須走的路,遲早的事,好在中心有孫工領著替我考慮,合力斷金,公司的困難肯定是暫時的。”

“可這回是全世界出問題……”

“孫工不用擔心,我會解決。”

可是,等孫工一走,柳鈞就抓破了頭皮,錢呢,錢呢?借錢,當然可以,可眼下私人借貸的利率較以往更高,他借得到,卻用不起,這會兒他哪兒有利潤來支付高額借貸利息?讓崔冰冰在股市低迷期低價賣掉銀行原始股來支助他,顯然說不出口,他還不到最後階段呢。他爸的錢,是養老金呢。目前他自己手頭可以動用的,除了車子,就只剩……錢宏明賣給他的那些房子了。賣,不可能,這是宏明對他的託付,每間房子都有錢宏明的足跡,他不捨得。眼下唯一出路只有房屋抵押貸款。可是,抵押錢宏明託付給他的房產,由於他全價付款,房主已經是他,柳鈞將房產證交給崔冰冰去辦理的時候,心裡依然有點兒不是滋味。

而好歹,過了眼下這一關。

整個八月,工人輪休看奧運,柳鈞忙得不可開交,他追著研發中心趕緊拿出產品,投入使用,大幅降低了成本。這算是冬天裡的一縷陽光。

另一縷陽光則是來得意外,波羅的海指數暴跌至今,已經幾乎跌掉一半,國際貨運價格大幅跳水,運費成本顯而易見地下降,所以有些國外使用者又想到來中國做加工。可眼下都是生存不易,一家生意百家搶,個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價格,必然成了敏感指標。以往,有些毛利菲薄的生意柳鈞一概拒絕,可現在,即使面對美國次貸危機越演越烈,各界紛紛預言美元肯定貶值,等產品交付時候可能虧本,他還是咬牙第一次做出削價競爭的舉動。工人輪休,拿基本工資,這筆支出合起來是巨大的費用;為籌建熱處理分廠所做借貸的利息也是無論刮風下雨都會照常產生的費用;公司運作所需最低辦公費用,等等,許多費用口子每天嗷嗷地吞錢。有生意,即使毛利再薄,好歹可以分攤不少費用,有比沒有強。起碼,他預測原材料價格還將下降呢,他可以從這種下降中獲得利潤。

幾乎每一筆生意的洽談,都是需要精確到一分一釐的成本計算,最忙的也就是這個工作了。在各種價格充滿變數的時期,成本會計做不了這種包含多種變數的計算,都得柳鈞自己憑紮實的數學功底和對行業未來的預估來建立公式。

可是回家,柳鈞再累也得檢查小碎花每天的補習進度,詳細詢問小碎花在柳石堂那兒與性格開朗的大學生補習老師相處得如何,好在小碎花雖然鬱鬱寡歡,學習成績倒是很好,接受能力很強,與她爸一脈相承。因為柳鈞給小碎花報的是小學三年級,那麼他就得在暑假這段時間裡,把二年級的所有功課都灌輸給小碎花,還得把小碎花在澳大利亞接受的幾個月英文教育轉成中文。強度看似很大,但對小碎花不是問題,柳鈞發現小碎花其實已經掌握很多中文字,閱讀普通文章絕無障礙,加減乘除也基本不成問題。他懷疑是嘉麗每天悶在家裡教育的小碎花。就像他小時候,他媽每天一有時間就給他開小灶,他簡直不跳級不足以平民憤。

柳鈞不禁看看他的女兒,九月要上幼兒園了,可是從一到十都還數不全,每天只知道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地玩,用崔冰冰的話說,淡淡基因優質,智商沒問題,讓淡淡盡情玩到初中再抓學習也來得及。柳鈞不知道小孩子的教育是哪種更正確一點兒。想到小碎花的乖巧,柳鈞忍不住抓淡淡過來,硬是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淡淡煩得直叫喚,坐在小凳子上花樣百出,一會兒耳朵痛,一會兒背脊癢,最終還是小碎花耐心地抓著淡淡的手教會了她。柳鈞看到小碎花教淡淡的時候話特別多,神情特別開朗,就放手了。

這麼忙,再攤上崔冰冰出差的日子,他真的要喊老天救命了。工作的忙,又怎麼比得了兩個小孩子層出不窮的麻煩,早上起來一個人收拾兩個孩子像打仗。幸好崔冰冰體諒他,出差能趕著回來就早回來。

八月底崔冰冰出差回來,帶來一個小道消息,國家有給銀根鬆綁的打算。雖然崔冰冰讓別透露出去,不過柳鈞還是跟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申華東通了一下氣,這個年頭,誰都需要點兒安慰。不料申華東也剛剛獲知這個訊息,跟柳鈞道:“董秘來電鬼鬼祟祟跟我說,我本來有點兒不信,這個月公佈通脹還這麼高,這時候放鬆銀根會出問題。既然阿三也這麼說,可能性就比較大一點兒。看起來奧運一結束,決策也回到軌道了。”

“通脹,我一直懷疑統計數據有問題,估計上個月造假的時候沒能跟上飛快轉變的時勢。只要它貸款放鬆,我就貸款,我已經接近變賣家財了。幸虧阿三在銀行做,要不然我連抵押家產換點兒錢都會被拒。”

申華東卻嘿嘿一笑:“我倒是不希望銀根立刻放鬆,我下面兩種實業的競爭都很惡性,不怕你生氣,我還希望多緊幾天,再倒閉幾家,倒到死翹翹為止,我以後日子就輕鬆了。我有錢,我是本市典型的大到不能倒的企業。連楊巡都乖巧地跟我商量借錢。”

“楊巡?借多少?他那鎳礦應該是炒得最熱的時候吃進,現在資源價格下降,他麻煩大了。”

“他一開口就是兩億。我讓他找礦區政府解決,他說那邊政府窮得寅吃卯糧。他開的條件非常優越,高利息,包括給我股份,不過他這個人的股份我不敢要,有名氣的不講規矩,見利忘義,我爸替我拒絕了,我爸說拿不住這個人的,不能跟這個人談錢。我看他現在想脫手礦山,不過沒人接手。鎳價繼續跌的話,他死定了。他要是賣酒店的話,我倒是有興趣。”

“嚯嚯。可以找本市政府啊,他也算是大到不能倒的公司了吧?”

“他算什麼大。再說他那礦山不在本地,利稅上繳別人的,本市政府怎麼肯伸手?喂,我爸一直想請阿三爸吃飯,你就撮合一下嘛,阿三爸太清高了,我爸都不知道怎麼謝他。”

“很容易,借給阿三爸女婿一千萬,阿三爸會自己跳出來請你爸表示感謝,哈哈。還以為你沒錢呢,前兒放過你。”

“錢當然是緊張的,你又不是沒看見社會上的傳說。不過你要真是火燒屁股需要救急,可以打電話給我。可你借錢如果是拿來救病,我建議你別借,利息吃不消,還不如量入為出,耐心熬過這陣子為好。看起來貸款應該很快就放鬆了。”

“對的。”柳鈞其實也是這個意思,不過他有一點兒還意猶未盡,“我很想知道楊巡現在精神狀況怎麼樣。”

“你倒是直接。楊巡不好,一看上去就是壓力很大的樣子,這個人尋常有點兒壓力是顯露不出來的,我看他是真麻煩了。你儘管幸災樂禍,不會笑錯。”

“嚯嚯。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這兒又出一項跨越性研究成果,全國獨家,你知道我現在賣的D系列機子成本比全國同類的低多少嗎?下個月起,國內D系列的產品,我家就是獨家了。再加上原來獨家的F-1。”

“恭喜。問題是你的產品都是精度太高,國內市場需求不大啊。”

“媽的,別揭穿我,我這幾天忙得腳跟不著地,就是在開發國際市場。我不信了,我打價格戰打不過歐洲國家和日本的。”

“再澆你一盆冷水,據我觀察,目前國際市場對低檔貨的需求反而下降較少,對高檔貨的需求萎縮更快。符合我的預測,現在市場需求趨向基本面,少了點兒個性追求。這世道啊,我叫你家阿三破壞我跟陳其凡的好事。”

“這世道啊,果然是我家A系列和B系列的最有人問津,真是……真是……”

可即使冷水澆頭,這一天柳鈞依然忙碌得非常愉快。他承認自己小人,聽到楊巡遭難的訊息他就是高興。

忙碌之中,九月的發薪日到來。柳鈞將他爸現在住的房子和他的房子也抵押了,崔冰冰也主動貢獻儲蓄,他幾乎山窮水盡,不知道接下來還能抵押什麼。

但發薪日才過不久,央行宣佈降息了,準備金也減了1%。另有訊息放出來,國家要求銀行加強對中小企業的貸款。前者倒也罷了,降息的呼聲早已聽了很久,只是後者,一年前他還沒被錢宏明教育的時候,他看到這條訊息還會覺得理所當然,國家當然得重視解決大部分就業的中小企業。但現在,不知為什麼,他看著這條訊息卻是懷疑,銀行有動力嗎?誰給銀行做風險擔保?而最大的懷疑卻是,中小企業普遍是私企,這回卻首當其衝地被關懷了,他真有點兒不適應,這是真的嗎?似乎太不符合錢宏明原則。

彷彿好日子已經展現在面前,可柳鈞卻不敢高興。因為他看到遠在太平洋另一端的大名鼎鼎的雷曼兄弟公司繼貝爾斯登之後,轟然倒下。柳鈞擔心剛剛才面向中國的國外市場,他即使可以對美國接二連三的小銀行倒閉視而不見,可他不能忽視雷曼兄弟與貝爾斯登這樣的巨人的倒下。毫無疑問,國際市場的形勢將更加嚴峻,他剛燃起的出口救命希望看來得落空,做人真是沒指望了。

早上,柳鈞送小碎花上學。小學的上學時間早,為照顧崔冰冰和淡淡的睡眠,自小學開學起,柳鈞只好自告奮勇擔負起叫小碎花起床穿衣吃飯送學等一系列的重任。因此上班時間總是特別早。不過他有一個同路人,那就是每天早上送兒子上學的梁思申。今天很湊巧,兩人是一起到達,一起離開,柳鈞開在前面。但才剛出城,後面梁思申那漂亮的保時捷立刻“嗖”地躥上,超越柳鈞,卻又不仗著速度絕塵而去,壓在柳鈞車頭面前。柳鈞開著他的舊奧迪只能無奈地跟著,滿心想念他那躺在典當行倉庫的M3。

一前一後到達研發中心,梁思申跳下車道:“剛聽說你把最值錢的車子當了,怎麼回事?”她暑假時候領著兩個兒子遊南美洲,緊趕慢趕回來,大兒子還落了幾天課。如今她在家做家庭婦女,穿著隨意休閒了許多,白天也肯戴眼鏡出來見人。

“豈止當了車子,家產早當無可當了,資金緊張得很。這鬼日子到底什麼時候到頭啊。”

梁思申一拍腦袋,笑道:“你看我現在健忘的,我給你帶來幾本書,有關美國大蕭條的,有關日本那幾年的,你有空看看吧,借鑑一下也好。”她鑽進車子裡面找書,遞給柳鈞。“跟我說老實話,為什麼你資金會緊張,光是發發工資,應該難不倒你,你還算是有積累的,不是很衝的人。”

“下家,關鍵還是被下家拖死了。很多是拖後交貨期,這樣我的資金周轉節奏給打破了,許多資金就積壓在拖後週期內。也有的預付金讓我吃沒,貨也不要了,我倉庫裡現在不少這樣的存貨,這種世道下很難轉銷出去,也是嚴重侵蝕我的資金。沒辦法,大環境這樣,比我更慘的是我們一家客戶,船廠,現在半價叫賣那種客戶不提貨的船都沒人要。這種情況下生意不好,尤其是後續生意接不上,做完舊訂單盼不來新訂單,我的資金鏈就岌岌可危了。工資算是最後一根稻草。我真是急等貸款放開,可又擔心貸款是飲鴆止渴,它不知什麼時候忽然收回去。”

梁思申耐心聽完,道:“我家某人說,他經歷三次經濟低谷,總結出兩個字:活命。千方百計地生存,呵呵,不擇手段地生存。有貸就先拿了再說。”

“我最擔心不擇手段這四個字,很擔心年底稅務突擊檢查搞創收,他們今年的任務肯定很難完成。真是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梁姐,你們組最近的研究,對不起,只能停留在理論上了,我在一個月內暫時拿不出錢來做實驗,一個月後還得看天吃飯。”

梁思申笑笑,聳聳肩,兩人告辭。但柳鈞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追上樑思申:“根據我朋友的思維方式,由於地方財政的一半來源是賣地。目前地方財政困局,會不會讓他們打房地產的主意。比如說,放開對房地產的信貸,收回年初的一些政策。”

“你管那麼多幹嗎?”

“我得預估市場發展啊,看看會不會有工程機械的出路。做工程機械的客戶今年業績快吃鴨蛋了,連累我E系列找不到出路。”

“我看來得找點兒內部資料研究了……回頭告訴你。不行,脫離社會太久,遲鈍了。”

梁思申嘀嘀咕咕地離開了。柳鈞與宋運輝的“活命”二字真經產生共振,決定無論如何要從銀行挖出錢來,能挖多少就挖多少,搭乘信貸放寬的頭班車,只求活命。這陣子下來,他已知道,活命很難很難,比他想象的更難。他不能再保守地採用常規措施了,就像走進叢林,為了活命,可以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吃蚯蚓吃蟾蜍。即使,貸款發工資,貸款支付日常執行費用,貸款贖回他抵押出去的房產和車子,又如何?沒有規矩了。

但銀行還有點兒小心,給柳鈞開的是承兌。承兌與貸款對柳鈞而言支付功能並無不同。拿來錢,他趕緊將車子贖回來。最近經常有人問他車子去了哪兒,是不是抵押出去了,是不是手頭緊張,是不是日子不好過。他終於體認錢宏明去年資金鏈繃緊卻反而買賓利的心態,越是沒錢,心裡越沒底氣。

有了錢,他徹底放手打起價格戰,可以跑量。以前他讓騰飛做一線品牌,讓騰達做二線品牌,放棄技術含量低的大路貨,可現在為了活命,只要價格吃得消,他什麼都做。他在銷售例會上殺氣騰騰地說,搶到生意,就意味著在這脆弱的生存環境中消滅競爭對手,就意味著獲得更大市場佔有率,就意味著活命。他第一次放手銷售部門與同行價格肉搏。

羅慶管理的市場部人員個個定期進行技術培訓,以確保推銷產品時候可以說到點上,讓客戶認識騰飛的產品究竟價效比好在哪兒,要保證可以面對客戶的工程師。因此對於柳鈞的決定,大家當場哀聲一片,這價格肉搏太沒技術含量了。可是大難當頭,公司又能怎麼做呢?柳鈞也在會上直言不諱,他心裡也很矛盾,他從來堅持科技制勝,也一向以此理念來管理公司,不惜為此犧牲規模,可是面對世界性的危機,必須採取不同尋常的辦法以求活命。但科技制勝的理念依然是公司的靈魂,只要公司存活下來,一切照舊。

說服了市場部人員,柳鈞自己心裡卻很不好受。為了活命,這個藉口是不是真的如此理直氣壯?

申華東稍微得空,就將柳鈞一家約出來,與陳其凡一起吃飯,以好友一家的良性形象,來向陳其凡表明他也是個良人。因陳其凡說他劣跡斑斑,懶得跟他結婚,申華東相當焦慮。席間,申華東告訴柳鈞一個動向,他作為本市最大房地產開發商之一,剛受邀參加一場本市黨政頭面人物主持的研討會,與會的還有相關部門主管官員,四大銀行主事,和各路專家。會議商討的是如何救樓市。看得出,政府比他們開發商還著急房地產市場,當然間接著急的就是財政這只米袋子。而且領導們還直接在會議上說,中央有救樓市的想法,股市倒了,樓市不能再倒。

柳鈞聽得咋舌,政府這一步一步,居然完全不出錢宏明所料,也完全符合他根據錢宏明思維方式推算出的決策可能。他不禁看著文靜地吃飯的小碎花,就只差那麼幾個月,就是那麼短的三個月,要是熬過了,錢宏明的曙光就在前面了。可錢宏明雖然先人一步看到地平線上的微光,卻終於堅持不到這一天。時間,只是因為時間。

“我們有個樓盤一直在建,可是不敢開盤。這個會議下來,等於給我們吃了半顆定心丸。現在我們只要等待,看後續有什麼措施。可� �現在樓市這麼淡,全國各地都在退地王,售樓處常常被砸,再加上經濟大環境不好,想恢復樓市,難啊,另一塊地不敢再啟動,還是觀望。”

“最近信貸有點兒放鬆,根據我和銀行接觸……”

“別偽君子,直接說跟阿三接觸吧,你和銀行誰跟誰啊。”

眾人都笑,崔冰冰指使陳其凡揍申華東,柳鈞笑道:“我說的是普遍性,雖說貸款支援中小企業,可我看不到操作細則,基本上只是一句口號,阿三說很難操作,本來中小企業的資信就不好,授信不高,碰到現在不死也只剩半條命的,銀行怎麼敢貸?像我,貸出來全靠阿三。那麼你想,銀行現在有錢可以貸,信貸員有貸款的衝動,然而可以授信的企業卻較過去少,那麼錢該流向哪兒?”

“只要二套房政策有改變,我毫不猶豫地貸款給房地產公司。”崔冰冰插話,“救工廠難,救樓市太容易,每個地方只要尋找各種藉口大規模拆遷,需求立刻上來。別看現在積壓的未售房很多,相對全市人口,這個數量不算什麼,本市有錢人多,眼下正無處可投資,都放我們那兒存定期,三個月的,通知的,都是短期的,個個賊心不死等著苗頭呢。你們房地產只要稍微有起色,一勾引,那些存款就衝出來。投資渠道只那麼幾個,後市怎樣,得看政府怎麼操作樓市了。”

“阿三跟我爸的腔調差不多。他聽了我的傳達後,說政府必定指望賣地充實地方財政,可現在這種情況,誰也不肯去拍地,上兩個月已經流拍兩次,他們不會不心急,只要上面中央鬆口,地方一定動作很大。他說他已經不愁了。”

柳鈞揶揄道:“是我跟阿三與你爸見識差不多,我們早若幹天就預知這一可能,只是猜不出什麼時候拐點出現。東東你以後要多向我們虛心學習,你別不信,證據都在我的部落格,你跟帖說我異想天開,罔顧本國現實,嘿嘿嘿。”

“哼,你們兩個同聲共氣,慣會拆臺。”申華東斜睨一眼陳其凡,悻悻地轉開話題,“看起來我要用房地產養兩家製造公司了。這年頭,開廠最最最沒意思,最最最不賺錢。”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兩個“最最最”,驚醒夢中人。即使眼下憑老婆阿三的

人脈,搶先獲得貸款,讓兩家工廠一家研發中心得以靠貸款苟活,可是,他真能指望政策幫得了忙嗎?無論內外銷,即使他向市場部發出不惜進行價格肉搏的指令,可是面對驟縮的市場,面對與他一樣觀望而不敢推出無訂單新產品的客戶,他即使搶到了更大的市場份額,可銷售絕對值的下降趨勢卻是難以挽回,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以開後門獲得的貸款苟延殘喘。

原本指望經過這一年來的經濟局勢起伏,主事者能夠看清經濟發展結構的不平衡表現在哪兒,可以趁經濟放緩期間大力修補,扭轉畸形發展的趨勢。可東東轉達的會議精神,讓柳鈞徹底看不到製造企業頭頂上有什麼政策的曙光,他也不敢再有指望了。製造業在申華東眼裡最最最沒意思,在決策者的眼中,又何嘗有意思了?他相信,未來即使再來什麼扶持中小企業的政策,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而更多悶聲不響的暗力,則是會使在與財政利益最直接相關的地方,也是最快速獲利的地方,最容易獲利的地方。

可是,為什麼心裡有那麼點兒小小的不死心呢?他心裡總是存著點兒希望,希望有一天出國參展的商品不是因為價廉物美而吸引人,而完全是因為最前沿的高科技招人眼球。他多麼希望有那麼一天,他可以自豪地拍著胸脯說,完全自主研發,我們中國不僅僅只會生產襯衣玩具,我們國家大力支持企業向高科技轉型。

可是,真難啊。他獨木難成舟,今年的高新產品退稅都還沒拿到手呢。連這種僅有的支援都難以兌現。

國慶長假,一家四口人浩浩蕩蕩奔赴嘉麗的老家,小碎花想媽媽了,小碎花的外公外婆也非常想念小碎花。兩個小孩子給綁在專用座椅裡,在後面一路嘀嘀呱呱說話,笑鬧。鬧到後來都累了,終於肯安安靜靜睡覺。崔冰冰轉身給她們蓋上小毛毯,試探兩人都是熟睡了,才對柳鈞輕道:“你看淡淡總是笑得那麼大聲,一邊笑一邊尖叫,我看好多小孩子高興起來都這麼鬧。總算小碎花在我們家這幾天待下來笑聲越來越大,只希望這幾天下來不會有倒退。”

“沒辦法,只能這樣。”柳鈞意識到小碎花將看到讓人心裡不快樂的畫面,可人有時候也只能認命,這就是小碎花的命。

因此,在高速出口意外看到小碎花外公揮手招呼的時候,柳鈞心裡咯噔咯噔的,只希望小碎花外公能照顧小碎花的小心靈。他忍不住先跳下去,準備與小碎花的外公事先交流一下看法。可是一看見小碎花外公三個月不到蒼老憔悴了許多的臉,他真有點兒不忍心再提要求。可該提的還是得提,小孩子更脆弱。

小碎花的外公一提起女兒就泣不成聲。他也覺得小小的小碎花不應該再受打擊,可他們又寄望小碎花的聲音能喚醒嘉麗,他心裡非常矛盾,手心手背都是肉,只好為難受創最小還不很懂事的小碎花了。末了,小碎花外公拉著柳鈞的手一直說感謝,說他和妻子每天最大的安慰是看柳鈞寄來的記錄小碎花生活的VCD,他們非常感謝柳鈞夫婦為小碎花所做的這一切。柳鈞一聽,終於松了口氣,他最怕的是小碎花外公外婆不滿意,現在看來,小碎花外公外婆是多麼遷就多麼溫和的人。

從小碎花醒來見到淚眼婆娑的外公這一刻起,幾乎一整天,柳鈞耳朵裡都是此起彼伏的哭聲,還有淡淡抓著小碎花的衣襟跟著一起哭。唯有嘉麗的眼神一直凝視在無窮遠,臉上既沒有快樂,也沒有不快。連崔冰冰都看著心酸。晚上去賓館住宿,柳鈞將一家人送上車,又下來跟殷殷送行的小碎花外公外婆道:“實事求是地說,嘉麗其他都很好,臉色比早前還強了許多。其實……宏明在的時候她很憂鬱,現在這麼無憂無慮也好……您兩位別太難過了,嘉麗心事重,又內向,或許失去記憶未嘗不是好事,可能是躲避痛苦的最好辦法。”

小碎花外公外婆一人拉柳鈞一隻手,無語凝噎。好一會兒,外公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塞到柳鈞手上,哽咽道:“你們明天直接回吧,別來了。謝謝你們把小碎花帶得這麼好,我們很放心。起碼我們還有一個小碎花可以指望。”

柳鈞卻一手就掂出信封裡是什麼,是錢,他經常送人這種信封,早手勢純熟,一摸便知:“我跟宏明是開襠褲兄弟,我跟他不談錢。小碎花是我侄女。”

小碎花外公外婆當然不肯收,柳鈞臨走從車窗裡扔回給他們,一個衝刺溜了。不過他第二天沒走,讓崔冰冰領淡淡去玩,他領小碎花再次去探視她外公外婆,三個人好好地待在他的車裡見面,他一個人在小區裡曬太陽。回賓館路上,他告訴小碎花,大家都很愛她,非常愛她。小碎花似懂非懂地點頭,但是很疑問為什麼媽媽不抱她不看她,是不是不要她了。一說起來,小碎花就哭得很傷心。柳鈞只好告訴小碎花,媽媽生病了,什麼都看不見聽不到,不知道小碎花去看她。等媽媽恢復健康了,媽媽會狠狠地親小碎花。

一次探親下來,小碎花又沉默了。一行繞道上海好好玩了一趟,一家人才恢復節前笑容。可是,柳鈞估計楊巡整個長假笑不出來了,長假這幾天,國際大宗商品價格猶如雪崩,幾乎跌掉四分之一強。楊巡的鎳礦出產的鎳自然也在其列。柳鈞想到,楊巡這個人頭腦活絡,對賺錢這種事見縫插針,估計很可能在上海期貨交易所做套期保值,他記得曾聽楊邐說起過。只是不知道楊巡眼光如何,賭性如何,持的是空單還是多單。目前國內大宗商品價格與國外聯動迅速,長假後必定跟風下跌,若是楊巡因三季度連續鎳價下跌而持有空單,純粹只為自家產品套保,損失還不至於太慘重。

果然,10月8日,上海期貨交易所哀鴻遍野。

與此同時,是各地不斷傳出大力支持樓市的地方政策。柳鈞一聲嘆息,他似乎看到市道的前途。他不知道最高決策怎樣,大約很多人跟他一樣翹首期待上面的聲音,只是目的各有不同。

很快,梁思申就告訴柳鈞一個訊息,楊巡在期貨市場大敗虧輸,輸得手機都停了。柳鈞奇道:“他難道不單純做套保?還做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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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梁思申奇道:“你懂期貨?既然你懂,你應該理解做那行的心理,進了那門,不投機投什麼?”

“是啊,我當時差點兒玩得扔掉公司,幸好機械是我的熱愛,好不容易才拔出泥足。”

“現在都這麼暴跌,你怎麼辦?繼續養著這個燒錢的研究中心,還是尋求國企合作?”

“我最近一直在考慮,試圖尋找另一種賺錢途徑,來養活研發中心,就像東東家目前所做的那樣,用投資和房地產來養活兩家大工廠。我也很希望給研究中心找個大戶人家,可是很少有人能花大錢支援獨立創新自主研發精神,很多投資客無法理解中心這些虔誠於科研的科學家的精神領域,與那樣的投資客無法合作。”

“可你目前的自有資金根本無法從事投資和房地產這兩大專案,除非搭車。而我國目前可供你這種外行投資的領域又很少,股市期市你現在不敢進去吧,你還能做什麼?請原諒我直接,我們這算是談工作。”

“我……正瞄準房地產。這幾天的各種資訊越來越讓我相信,地方政府有企圖也有本事在區域內提升房價。但他們具體準備怎麼做,還有待觀察,目前只是幾個城市試水性質地推出政策。我算了一筆賬,我如果有三千萬流動,投資買二手房,只需要支付30%的首付,假設我可以買一萬平方米。只要房價每平方米上升一千元,我就可以獲得一千萬的回報,這已經是不小的回報率了,適合我這種資金實力不夠雄厚的散戶。而我相信,這個升值幅度應該機率不小。原諒我說句可笑的話,只要我還能生存,研發中心一定不會倒。支援它,也是支援我的一個信念,一個希望。只是很可惜,我為了它,不得不離我喜愛的研究工作越來越遠。人生真是很符合墨菲定律。”

梁思申愣了會兒,笑道:“看到一個十足的奸商說信念,才發覺這個世界真的很美好。真高興看到一個個為實現希望而努力的人。我越來越喜歡在中心工作,這兒有磁場。我也在看局勢,覺得還沒攤牌,但憑我多年做資本這一行的直覺,眼下不失為資本擴張的好時代。我們往後經常切磋。”

柳鈞無法不想到,一個個為實現希望而努力的人裡面,一定包括宋運輝。他很開心,又多一個人欣賞這樣的品格,而不是取笑。說真的,若不是因為梁思申是宋運輝的太太,而他深刻地感覺到宋運輝也是個懷抱自主研發希望的人,他才不敢跟梁思申說起自己的信念,這年頭一個大男人如此口頭表白,會被人認作中年怪叔叔。

申華東不斷告訴柳鈞,他爸又跟誰誰會面了,又談到什麼了,看來趨勢越來越明朗啦,等等。柳鈞不得不想到官商勾結這四個字。兩個完全不同的體系,卻有了相同的利益目標,又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可悲。

那位在小謝出逃之前親自來視察敵情後才敢下單的大客戶,算是浸淫製造行業多年的老前輩,前幾年即使面對飛速膨脹的泡沫,也不願移情做房地產,因為他熱愛這個行業,最喜歡的娛樂是自己蹲到車間練一手銼刀功夫。而今卻來電告訴柳鈞,他準備抽出資金搞房地產去了。他好意提醒柳鈞做好心理準備,後面幾個月不要將他那邊的可能需求量打進計劃中,以免誤事。他奉勸柳鈞也要做好兩手準備,這個冬天會很長很長,往下走可能是重複去年前年的經濟結構不平衡,製造業會非常艱難,而且看上去堅持在製造業的人很保守很愚蠢。

柳鈞心裡有點物傷其類,原來有心外向的不止他一個。大約很多像他一樣的人一忍再忍,終至忍無可忍了。

而事實也是逼著他非跟老前輩移情不可。老訂單漸漸做完了,新訂單卻似稀有物種大熊貓,騰飛與騰達和整個工業區的大多數企業一樣,在寒冬中瑟縮。形勢越來越不容樂觀,即便是他將高科技獨門絕活降價再降價,也攬不到合適的生意。不是他們不努力,而是市場忽然消失了。這個市場有關閉破產的,有騎牆觀望的,也有失去信心抽資移情的,很少再聽說有人熱血沸騰地擴張。現在比兩年前更沒人敢投資製造業。

可是他卻看到土地流轉新政出臺,進一步支援了地少人多之論,他看到國務院會議要求降低住房交易稅,以優惠國民購房。有退稅政策的調整,不過明顯看得出側重勞動密集型行業。政策,正一步步地走回頭路。卻很少看到對中小企業的支援,只肥了他這種有門路的。

可是他不能讓企業倒閉啊。他想到錢宏明年初作出最後的掙扎,而非捲款潛逃國外去。他此時何嘗不是掙扎。

掙扎時候,人真會惡向膽邊生。

公司場地內即使最小的野草也被拔光了,密佈公司牆頭的爬山虎給梳理得整整齊齊,原本已經一塵不染的車間更加一塵不染,即使輪休,即使發動員工搞衛生,也依然解決不了開工率的大問題。輪休的政策無限期延長,柳鈞能跟員工說的唯有“至少我們還活著”。他看到公司的人氣日益凋敝。

終於,時髦名詞“拐點”也降臨這家不時髦的公司。第一名工人主動辭職了。這種時候,他辭退工人都得考慮一下人家出去還找不找得到飯碗,可人家卻是主動辭職。柳鈞看到平靜得冷靜的公司表面下,是人心對公司信任的動搖。

才剛邁進11月,公司開工率降到30%。研發中心也被迫降薪。

連財勢雄厚的申家,三個月前在開工率降到30%的時候也毫不猶豫地大量裁員,他柳鈞到底該怎麼辦。崔冰冰首次提出,不能再婦人之仁了。當斷則斷,要不然連累公司全軍覆滅。

柳鈞心理壓力大到極點。而全公司的人則是看著他。回到家裡,他又得和顏悅色地對付兩個小姑娘。他知道崔冰冰身上工作壓力也大,今年誰都有壓力。家裡的兩個大人都是充氣到透明的氣球,彼此體諒著不產生摩擦,以免爆裂,彼此也體諒著不給對方百上加斤,男人女人都是人,都有承受的極限。唯有早上被鬧鐘叫醒時候,靜靜擁抱一會兒,給彼此打氣。

可是柳鈞總想找地方發洩,他這等年齡不可能再找教練打個鼻青臉腫,他懷抱衝擊鑽將公司綠化帶中做裝飾的大石塊全部打個粉碎,一夜之間,徹底殲滅,好生消氣。

11月的第一個週五,才剛下班,梁思申急匆匆打電話來約柳鈞與崔冰冰去她家吃晚飯商量點兒事情。柳鈞想她家反正地大物博,索性將兩個孩子也領了去,可以與宋家的兩個兒子一起玩。崔冰冰問有什麼事,柳鈞也不知道,懷疑是以前說的看到訊息彼此通風,正好週末大家有空。

想不到宋運輝也在,兩家人見面先坐下一起吃飯。可可很喜歡小妹妹淡淡,捏捏淡淡的臉,又轉過去捏捏自家弟弟的臉,宣佈重大發現,小女孩的臉更軟。小碎花護著淡淡,不讓可可再捏,拿起叉子暴力地將可可的手擋開。大人們讓這幫小孩子自己鬧,不予干涉。淡淡見到保姆分好吃的蒜蓉大蝦,就強悍地搶了可可的一份,送給小碎花,毫不怯場。大人們看著都笑。

梁思申不賣關子,開門見山:“楊巡找到我,想把他的××房地產公司賣給我。這家公司幾乎沒開發房產,所以賬目比較單純。手頭一塊儲備地,是住宅用地,在市區二類地段,規劃建築面積十五萬平方米。這家公司別無長物,其實賣的就是這塊地。但單純賣地不如賣帶著地的公司,賣公司的稅比較合理。楊巡現在急需現錢,願意壓低價格給我,只要我給他全款。剛剛我跟他談完,我打算買下,我看好地價升值,原因我們飯後分析。有關報表我也全部拿來,你們都是行家,我們飯後檢查分析。因為這筆款子不小,我邀請你們加入。我記得小柳說起過投三千萬買房子的事,你不妨有錢再多投入,我認為買地皮更直接高效。”

柳鈞不懂行,但崔冰冰接觸面廣,一聽就知道那塊地在哪兒,知道這個收購涉及款項不下十億,梁思申若拿得出十億,卻差三千萬,以她的人脈,臨時不會募集不到。因此,梁思申的邀請加入,其意圖不言而喻。崔冰冰毫不猶豫地道:“非常感謝梁姐提攜。這可是個十億多的大專案。”崔冰冰及時給柳鈞一個提點。

“不客氣,如果這樣,以後我們是合作伙伴。小崔是內行人,接下來的程式還得你多參與。你們總之回家自己盤算一下,有多少,參與多少。其餘我從我外公的基金中支出。我可以保證你們不吃虧。”

柳鈞此時全明白了,梁思申心裡記著與他的聊天呢,他激動地道:“梁姐,謝謝你幫我挽救中心,我真不知道怎麼說謝才好,你幾乎是救了我的命。”

宋運輝笑道:“謝什麼呢,研發中心是思申的飯碗,她救自己的飯碗而已。”

梁思申一本正經地道:“我們都是十足的奸商,不過偶爾得給自己粉刷一層信念啊理想啊之類形而上的東西,顯得我們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在座的其他三個成年人都學過毛主席語錄老三篇中的《紀念白求恩》,聽著十足洋氣的梁思申將語錄活學活用,異常有喜感,全部大笑。四個孩子反而不明白了,看著大笑的爸爸媽媽們很是莫名其妙。

飯後,梁思申解釋,她從親朋好友那兒大致瞭解到政策趨勢了,估計很快就會有最高政策出臺。房地產會是重點之一,地方政府將獲得尚方寶劍。這是政策面。另一方面是資本面。目前全世界都用果斷降息來擴大流通,中國與其他國家有一個最大不同是,其他國家的銀行絕大部分是私有,他們忌憚風險,會謹慎放款。但是中國的銀行是國家的,只要國家有視窗指導,他們唯有配合積極寬鬆的貨幣政策,擴大貸款。而且估計很快也有國家投資出臺,數目不小,所以可以預見未來市面上不缺資金。擴大貸款加國家投資,完全可以填補民間謹慎投資造成的資金缺口。可在目前百業凋敝的情況下,這些錢可以投向哪兒才能獲利,在出口市場的外需受國外金融危機影響而無法恢復,而內需已經刺激多年也無法興旺,現在更別指望的前提下,鉅額資金的流向幾乎是不言而喻了。梁思申說,這是很老套的,格林斯潘以前用來救美國經濟的套路,結果也有先例可循。有政策支援,又有資金支援,所以大家該做的就是跑在政策出臺之前,將政策涉及的趕緊拿下,當一回禿鷲。

四個人當場拍板,明天週六不休息了,立刻行動,拿下楊巡嘴裡被迫吐出來的肥肉。

雞蛋挑骨頭地稽核報表,逐字逐句修訂合同,沒辦法,因為四個人不信任楊巡,不相信報表的真實,不相信賬目如報表那麼簡單,不相信賬面上除了抵押貸款,沒有其他私人借貸。大夥兒集思廣益,制定一份排除性非常強的合同。

從宋家回來,天已經很晚,可柳鈞與崔冰冰高興得睡不著,將淡淡和小碎花送上床,兩人戴著耳機赤著腳歡歡兒地跳了半天舞,壓抑著嗓門又笑又叫。活了,這下是真的有活路了。

柳鈞的困難暫時見底,可工廠的困難遠未到頭。短暫的快樂之後,面對社會上猜測這回危機將何時復甦,復甦是“L”形、“U”形,還是“V”形,柳鈞則是最擔心他的復甦是“W”形,因為他暫時看不到前路有多少起色,而他還需付多少個月的輪休工資,他還需繼續打價格肉搏戰,他還得投入研發中心。畢竟,他認為地方政府再拉樓市,應該也是起色有限吧,消費能力受限,再高也不會高哪兒去,他能從合作買房地產公司中獲得的利潤,不知夠不夠支援他堅持到製造行業的黎明。他,會不會像錢宏明那樣,也在黎明之前倒下?

即使想著都心寒,柳鈞還是得努力。努力尋找生意。

“四萬億”伴隨“國十條”呼啦啦而來,果然不出梁思申所料。柳鈞感覺周圍所有人都好好研讀了國十條,研讀的目的是判斷對自己有什麼好處。但很多人也問,經濟下滑成這樣,四萬億怎麼拿得出來?會不會只是一句口號,只是一個安撫人心的數字。申華東的爸爸申寶田冷然道:“簡單,印錢。”觀點眾說紛紜,柳鈞決定相信申寶田這個老法師。但是對於“國十條”的第一條,申寶田卻更加冷然地反問:“誰出錢?”

相關行業針對四萬億很快做出反應,柳鈞沒有料錯,工程機械方面首先有了動靜。開始,市場部門接到詢價電話了,開始,業務員的出訪獲得意向回覆了。但是只聽打雷不見下雨,全都還在觀望,不敢輕易開工上馬,以免在這種苦寒冬日裡攢下要命的庫存。

這個時候,活著的企業就顯現出了優勢。打電話有人接,來公司看得到機器在轉,工人沒被裁員,首先說明一種實力,說明不需要擔心業務放出去後,傳來對方忽然倒閉的訊息。這個時候,誰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閃失影響利潤。普遍心理是“穩”字當頭。

只是四萬億還停留在紙上,具體投入到哪兒還只是宏圖,因此業界都只能等待,密切關注四萬億的落實,老老實實配合四萬億的步調。等待是一種煎熬,不可知的等待更是一種痛苦,可前路漫漫,立項、報批、稽核等等,都需要時間。別無選擇,全都必須在下滑的開工率打壓下繼續等待。

今年,整個2008年,從聞所未聞的凍雨冰災開始,天災人禍接踵而至,一路嚴寒,冷到年底。

這一年,柳鈞失去最好的朋友,卻還晦氣得在年底前出國洽商的時候撞見宿仇楊巡。更令人頭痛的是楊巡見到他就陰魂不散地纏上了他,兩人原來搭乘同一班去往美國的飛機。柳鈞見楊巡絲毫沒有離開他的意思,便清楚此人估計想利用他做一回全程翻譯了,可真做得出來。他看看楊巡攜帶的兩隻巨大行李箱,不懷好意地問:“楊總該不是捲包潛逃吧。家當都帶上了?”

“我逃?”楊巡反而一臉驚訝,“我為什麼要逃到國外去。背幾千萬塊錢跑美國買幾間房子收租?還不如跳飛機來得痛快。我去美國看兒女老婆,他們快放假了,好多天,我這回總算有時間陪陪他們。我告訴你,人在青山在,只要公司不倒,所有債務都只是賬面數字,哪家公司不是負債執行的?我又不是你同學,我有實業,都是響噹噹的實業,債主再不心甘情願,這個時候也只能跟我綁一條船上,等我的實業活過來,他們更怕我。”

“既然如此,又何必賣房地產公司,目前看來那是最早生金蛋的雞。”柳鈞心裡卻嘀咕,老婆不是離了嗎?

“沒辦法啊,周轉資金沒了,這種時候債主不追債,可也沒錢再給我,賣別的未必找得到下家,只能割肉房地產。我賣掉房地產公司,去除各種費用,還能到手五六千萬。我們做生意的,越苦的時候,手頭越不能缺活錢,越苦的時候越需要燒香拜佛。尤其是年關將近,你可以其他時候手頭沒活錢,也斷斷不可以年底沒有紅包錢。你不是剛回國時候,你回國這麼多年做下來,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出國幹嗎去?”

“去談一筆業務。一家集團整體裁掉一家分廠,打算把這家分廠的產品轉移到勞動力低廉的地區來做。我跟他們過去存在業務聯系,他們相信我有ODM的實力,故此邀請我過去商談。”

“ODM是什麼?”

“就是老美提供產品規格引數,我來設計和生產。這家的技術要求比較復雜,系列變化很快,一般公司難以接手。我順便看看他們裁掉的分廠有沒有可利用的二手設備。”

“噢,這倒是你的優勢。”楊巡說話歸說話,手上一點兒不含糊,抓過柳鈞手中的資料,將登機牌換到一起,“一路無聊得很,坐一起有個照應。”

“你不坐商務艙?”

“省省啦,都窮人家出身,還沒那麼嬌貴。我有朋友趁這時機到國外挖技術人才,這回老美失業不少人,據說這個時候挖華裔專業人才價格可以降不少。我有心趁長假挖幾個。可又擔心,要是挖來的人跟你剛回國時候一樣傻傻的不好用怎麼辦。說實話,我家老三也是一畢業就出國,跟你一樣德行,我老婆後來才出的國,幾年美國待下來專業知識倒是上進了,腦袋變簡單了……”

“不是腦袋變簡單,而是各地有不同的思維,各地用力的地方不一樣。我們看你還覺得你鬧騰得可笑呢。你前妻對此應該最有瞭解。你要真想引進技術人才,你最好先自己改變一下思想,給人才創造一個合適的環境。我看你不行,你的觀念裡面不尊重知識,沒有一個以技術求發展的理念,你就是把人才供起來也沒用。說白了,你沒那根弦。技術人才靠腦袋出活,要是你管理不順,人家在腦袋裡偷工減料,你管都管不住。”

柳鈞見楊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即使登機時候也似乎滿腦門都是問號,他坐下就毫不客氣地問:“說到你痛處了吧。再跟你說,我的研發中心我都不需要去,他們自覺加班加點,公司現在這麼困難,他們替我分憂解難。你要是心裡沒那根弦,花再多錢引進人才,也只會是被動幫人才在國內做跳板,做修橋鋪路的傻活兒。”

楊巡依然抱臂看著柳鈞,看得出柳鈞說得不假,這正是他遇到的問題:“那……你怎麼對待他們?”

柳鈞言簡意賅:“創造力無價。”

楊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往柳鈞的手指上掠過。他在飛機的起飛聲中沉默。好久,看空姐開始活動了,他才開腔:“你這話……這世道還是有點兒變了,以前知識分子沒那麼重要。現在我們這行搶人,挖人,千方百計留住人,花越來越大價錢……”

“說半天就是沒一個字說到培養人。我這好幾年,有八成技術人員是公司自己培養出來,其他兩成是公司開創時期挖來,但他們知識中的一半也是透過公司有意識地培訓才獲得,比如今天若是去美國為一個展會的話,可能坐你身邊的就不是我,而是我幾個工程師了。包括梁姐,她原本想考研去哪家名校讀數學碩博,可最後不願去了,因為我中心本身就與一位數學教授有簽約,隨時可以接受諮詢,而且我中心的學術氣氛要濃厚得多……”

楊巡也打斷柳鈞的話:“可你這幾年賺得並不多,看你的發展,我都替你著急。只有我妹這種人才會說你腳踏實地,她不懂創業才那麼說。”

“我經營水平有限。近來跟著我的副總學習經營,受益匪淺,創業也需要有觀念。”柳鈞不明白為什麼今天他和楊巡似乎都特別坦白。

楊巡點點頭:“我給你指一條路,你近水樓臺,一個巨無霸國企,一個權貴,宋家夫妻掃掃門縫子,就夠你受用。到現在為止才合作一筆收購我房地產公司的生意,你算沒用。不過很明顯這筆生意是他們提攜你,他們幹嗎便宜你?因為權貴在你手下玩數學還拿工資?”

“你看,你三言兩語就暴露馬腳了吧。他們不是你想象的那麼低俗,他們認識創造力的真正價值,他們清楚這是這個國家的希望。宋總幫我的可不止這點,他促成我F-1系列研究這個大工程,若沒有他,這個研究在我當時想都不敢想。他提名讓我獲得各種科技獎,獲得獎金,獲得政策。關鍵是我不擅長鑽營,不懂得抓住機會跟政府要求更多,我實在是想不出來怎麼要,沒人告訴我有這政策那政策,政務不公開啊。後來還是被我副總提醒。前不久宋總又竭力舉薦我公司,這回,我不會再讓機會溜走了,我要爭取政策。呵呵。”

“宋總?最先賞識你的是他?不是因為你和梁還有小申都是飛車黨?”

“你該不會還以為我送了宋總和梁姐很多好處?”兩人對視,柳鈞從楊巡眼裡看出一絲恍惚。“或許,你的世界只有利益相關,但我們的世界裡有一些傻傻的東西,比如你近來才意識到知識無價,因為這個社會發展到現階段,人力成本上升趨勢已不可逆轉,無論國內外的市場競爭都將越來越靠科研技術。只是眼下的大環境並不支援這種腳踏實地的競爭方式,有很多傻傻的人內心很焦慮,很著急,很想盡一己之力稍微改變一下這樣的結構問題。我們都在努力,我非常感謝宋總支援我的努力。他是個很有精神感召力的人。”

“你千萬別再提‘傻傻的人’這四個字,你還是說‘有識之士’吧,我雖然文化低,但還聽得懂。要不然這話傳到宋總耳朵裡,我回國還不得讓宋總擰下頭顱。”楊巡虛晃一槍,卻沒真正答覆柳鈞的話,只是凝神看向機頂,傳遞出不想說話的訊號。

但柳鈞不肯說停就停:“不是傻傻的是什麼?”

“對,這形勢下面,你應該拋下工廠,好好開發我那塊地,有你賺的。梁思申就是會趁火打劫,你跟著她沒錯。我等到把地賣給她,才得知形勢變化,悔得腸子都青了。你還跟我提精神感召力,不要聽,我才是真傻,沒看清她那麼急背後有陰謀。”楊巡不看柳鈞。

“你寬寬心吧,我掙的那些錢,全養工廠和研發中心了,梁姐因為這個支援我的,我們的研發中心要是倒了,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損失。所以我說他倆是好人,那是真的好人。”

楊巡終於將目光移回來,看向柳鈞:“那塊地即使再升值,又能升到哪兒去?明年這大形勢也不對,你不要命了?這種市場形勢要是再持續一年,你拿命填窟窿?”

“你這下明白中心的科學家們為什麼不計報酬地替公司分憂解難了吧。因為我們有個共同的理念,科研,在這個環境下生存太不易了,我們身在其中的人首先得有這個自覺 。很傻,是不是?可有那麼一幫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正身體力行,你不會懂。”

楊巡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往柳鈞的手指上溜一圈。他感覺應該是那只戴婚戒的手指,可他已經不確定了,這麼多年,他已經遺忘一些小小細節。

“現在才開始?”

“是的。可我還能做什麼?可以向你請教嗎?”

“你跟著梁宋投資房地產,就很對,照這思路繼續做下去,做大,賺大錢,然後擠出一段牙膏給你的研究中心,就顯得你很崇高很有想法——不,理念了。我當然是諷刺你,可我說的也是大實話。”

柳鈞嘆息,看來唯有如此了。最近銀行一再找他,希望他這個目前還存活的,看上去生存力還行的企業冒險在明年一開始就大量貸款,作為老朋友,幫助銀行解決貸款任務,也不管他而今一個月的業務量才多少,吃不吃得下這麼大量的貸款。據說政策要求定點投放。至於他貸款後肯定資金滿溢,溢到其他經濟領域,銀行就決定視而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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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發展得最好,資金回報率最高,又最清閒的是梁思申。另一個有點兒理解當初的衝突究竟是為什麼,原來他搶了這種人心目中的無價之寶——創造,而不單純只是一個利益。這些個人,還真是想法怪異。”

“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靠梁宋支助,不是長遠之計。困在你那兩家工廠裡,也不是回事。你作為老闆,你可以抱著創造不放,可你不能放棄創業,你的身份首先是老闆。是宋總姐夫的老婆,前豪園老闆娘,從一開始就認準買店面房,買了出租,然後再買。我挖兩個礦的人還羨慕她,這世道,怨不得你也來搞房地產。”

柳鈞搖搖頭,無話可說。

“我開了礦,才知道社會還是需要你們這種人的。我們礦下隨時有危險,裝置要是出故障,就是人命關天。國產貨真不敢放心,還吹什麼中國製造轉向中國創造,看看你活得這麼不容易,誰會自討苦吃做創造去?人還是追著利益跑的,創造沒利益,聰明人就都讀經濟系去了,賺飽了才假模假樣回來搞研究,這世上沒聖人。包括你研究中心那些科學家,你暫時讓他們同甘共苦,還行,時間久了,他們就跟你拜拜了。當然你現在已經不傻,不會不明白這個理。你好好幹吧,以後需要什麼投機倒把秘訣,儘管讓我妹來找我,讓我也崇高一回。”

柳鈞微笑,看起來楊巡對梁思申有氣說不出呢,只好拐彎抹角嘲諷。看到楊巡這樣,柳鈞心中對楊巡的氣不知不覺地消減,全身漸漸地去掉戒備:“想讓你兒女怎麼發展?”

“總之不會學你。”楊巡頓了一頓,卻又道,“像你一樣也行,反正老爸我有財力供他們揮霍。”

“很吃苦。”

“不會比我更吃苦,還讓人看不起。背後不知道多少人罵我。”

柳鈞會心微笑,看楊巡也是微笑。面對面地,兩人都輕輕笑出聲來。

飛機在翻滾的雲團上孤獨地飛行,彷彿脫離萬丈塵埃。科技的力量,讓人類飛得更高,飛得更遠。開放社會,人類思想的變革已成大趨勢。

楊巡在睡前嘀咕了一聲:“我們中國一定也能造出大飛機,我們有人。”

“會的。”柳鈞閉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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