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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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宏明的賓利來得正是時候,恰逢年關,他開著這車子又是接送小碎花上下學,又是參加朋友聚會,還得與客戶吃飯唱歌繼往開來,在本市街頭出鏡率極高。柳鈞與一眾車友聚會吃慣例的年夜飯,錢宏明聽說後也要求參加。錢宏明還邀請柳鈞參加大大小小的聚會,可柳鈞最近真抽不出時間,長江以南地區下起罕見的凍雨,這場凍雨造成有些地區的公路和鐵路雙料癱瘓,而且似乎凍雨區域還有擴大的趨勢,騰飛與騰達既有原材料被卡在路上運不進來,害得公司生產斷炊,也有成品卡在半路未能按時送到貨主手上。平常的工作秩序全亂,柳鈞須得坐鎮公司隨時調整工廠工作安排。有人提議要不早點兒放假,讓老家不在本市的員工可以寬裕地回家。柳鈞也在電視上看到廣州火車站近乎癱瘓,看到網路上有網友對幾條癱瘓高速公路的報道,也看到本地火車站在報紙上釋出的訊息,他問員工們,回家的路如此艱難,今年還回不回家。回答柳鈞的幾乎全是斬釘截鐵的一個字:回。

可是往北的公鐵還通,往南往西的幾乎全斷,從電視上看到,有些地區甚至全城斷水斷電,生活陷入困境。有幾個員工最初還能與老家通上一個電話,但老家斷電久了,手機無處充電,座機線路中斷,員工們越是擔心老家,越是聯絡不上,於是更加歸心似箭,完全無視沿路已經有官方報道出來的大堵車。柳鈞唯有囑咐帶上小被子和乾糧飲水,可以在堵車時候將就。

也有不少員工最終選擇了不回家。作為公司,自然得對他們在春節長假的生活做點兒人性化的節日安排。而且本地也是一場凍雨接著一場中雪,幾乎每一個工程師都會在大雪中不由自主地抬頭仰望車間大跨度的鋼結構屋頂,擔心按本地正常氣候設計的屋頂鋼架承受不住積雪凍雨的重壓。正常工作時段,尚有車間裝置燻出的騰騰熱氣將鋼屋頂上面的積雪融化,那麼長假期間呢?大家最後不得不搬出最古老的辦法,安排長假期間無法回家的員工在車間最空曠的地方架起幾隻柴油桶,燃燒煤炭,烘熱車間裡的空氣,不讓積雪在屋頂停留。

這個年關平添了許多臨時救急行動,柳鈞忙得不可開交。這是每一個做工廠者的宿命。

唯有柳石堂最閒,每天坐在溫暖的房子裡,看窗外白雪飄飄,慶幸自己英明果斷地跳出股市。今年這種罕見天氣重創的正是國家經濟最發達的片區,這麼多日子的公鐵運輸癱瘓下來,經濟損失無法估量,能不影響到股市嗎?柳石堂估計春節後股市還得繼續跌。雖然他也不知道股指又會跌到哪兒,但他是不會將手頭有限的一點兒活錢再投入到走在下行通道匍匐的股市裡去了,還不如死心塌地坐享晚年清福呢。柳石堂的春節計劃定得很豐富,請兒子兒媳來中央空調的新家過春節,在新家宴請一把刀親家夫婦,在新家宴請老友新朋,他還是忙碌得很的。

但也只有柳石堂這樣的人才能在凍雨災難中安閒度日。而崔冰冰的父親在這麼一場史無前例的凍雨災難中忙得不可開交,一把刀頻頻出手。更加忙碌的是搵飯吃的年輕人,春節後第一場應屆生專場招聘會現場人潮洶湧,進場人數更勝往年,可見,誰都清楚今年就業之不易。

另一邊,外來務工人員的求職行動也早早啟動。因為風雪所阻,好多外鄉人滯留本地,春節長假還沒結束,他們已經將工業區周邊的職介所圍得水洩不通,彷彿去年年底在珠三角和長三角一帶爆發的民工荒全部到這裡了。騰飛與騰達門口經常有三五成群的年輕力壯的人前來詢問要不要招人。但即使以養人才出名的柳鈞,也在新的勞動合同法下選擇觀望了。因為不知道即將推出的勞動合同法細則又是如何規定,大家還是小心為上。畢竟市面上不缺具備工作經驗的熟手,而在新法下培養一張白紙的大學生是更大冒險,還是交給別家實力雄厚的公司去做吧。

很快,崔冰冰從她同行那兒獲得一個情理之中的訊息,錢宏明於節後剛剛申請的一筆兩千萬信用證卡在審批環節,估計今年這種從緊的金融環境下是開不出來了。其實,銀行還是清楚錢宏明們開這種信用證出去是做什麼的,遇到信貸收緊,自然先卡到的就是他們。崔冰冰也估計,柳鈞去銀行開承兌匯票的難度也將平添許多,而貼現時候銀行會要求工廠提供更多交易證明。

柳鈞想到錢宏明那輛剛剛上牌的嶄新賓利,按說,買得起這輛車子的錢宏明應該不會太受兩千萬信用證開不出的打擊。但他還是小心為上,向身為行家的太太請教:“兩千萬會不會壓垮宏明?”

“不會。”崔冰冰說得很清楚,“錢宏明做的本來就是拆東牆補西牆的民間融資,銀行貸不到兩千萬,他只要肯出高息,總能從市面上借到。他有的是路子,民間多的是錢。”

柳鈞奇道:“為什麼我借不到民間的錢,那麼多民間的錢為什麼不來砸我,我還是去年市裡評的優秀科研創新企業呢。”

但崔冰冰只是斜睨他,懶得回答。因為柳鈞早在若干年前已經知道答案,一再地問,無非是心理不平衡而已:“不過,有一就有二,我擔心錢宏明接下來還會被拒貸。如果再東來一筆兩千萬,西來一筆三千萬的,他就麻煩了。嘉麗節後還有零錢給你存起來嗎?”

“剛給了五萬,據說其中有小碎花收到的壓歲錢。這個你別擔心,宏明再緊也不會苦到妻女。”

“我又沒說他會苦到嘉麗,我只是提醒你,哪天你收不到一月一次的零錢,說明宏明有問題了。”

春節剛過,柳鈞就遭遇協議退訂。三臺幾乎裝船的F-1被暫時封存,因為外方來人協商中止合作,願意根據合同約定賠款。這是柳鈞遭遇的第一次國外退訂,他自然是抓住外方來人問個清楚。外方來人說,他們的公司財務狀況遭受嚴重打擊,無法維持擴張局勢,唯有毅然停止擴張,保存實力。但具體原因來人也說不清楚。柳鈞唯有轉告羅慶,想方設法將退訂的三臺為外商量身定做的F-1在國內推銷出去。而誰都知道,推銷這種量身定做的裝置,一靠機遇,很難找到正好也需要這種特定引數F-1的國內公司;二靠價錢。損失是必然,而且損失可以預見,不會小。

既然第一聲警鐘敲響,柳鈞不會以為這一次協議退訂只是個偶然。因為他也從國外經濟類報刊上看到從美國颳起的次貸風暴,看到金融槓桿的收緊。好在包括大鱷如索羅斯等人預測,在石油、食品及其他大宗商品價格全都堅挺的情況下,再有“金磚四國”與其他產油國需求強勁增長的強力支撐,危機估計不會蔓延開來,不可能導致一場全球性的衰退。當然,歐美等地則是難以避免,這不,美聯儲竟然緊急降息75基點。這幾年,只見銀行升息,升息,升息,以期彌平瘋狂上升的CPI,美聯儲的忽然降息,誰都無法等閒視之。因此,柳鈞趕緊聯絡已經簽約F-1產品的各家公司,一輪問詢下來,暫時無恙。倒是騰飛的歐美長期供貨商,有幾家已經傳來財務緊張的訊息。

然而,柳鈞相信索羅斯所言,強勁發展的中國,估計很難撼動。他依然非常懷疑國家在年初的經濟工作會議上制定的全年4.8%的CPI將如何達到,他與羅慶協商決定,今年市場重點放在開拓國內與其他“金磚四國”的市場。

錢宏明在三八節不打招呼就親自上門,皺眉問柳鈞與某某某的關係好不好。柳鈞一聽,這不正是他開基本戶銀行的分行長嗎?關係只是點頭之交,便道:“可是,你又不在那兒貸款。”

錢宏明趴在柳鈞桌對面,雙手支住下巴,嘆了聲氣:“不是我貸款,而是我一個客戶問我借了筆錢還貸,原本十幾天後可以轉貸,我就可以連本帶利收回,可這回給銀行卡住了。我想請行長吃飯,你一起出席,幫我說說吧,阿三……我去請,還是你幫我說一聲?還是我去請吧。”

“你是不是想讓阿三把行長請出來?其實阿三基本上不與行長打交道,大市分行長呢,我們都是遠遠地瞻仰,平時與具體經辦人私下交流。可以只見具體經辦人嗎?”

“這件事只見具體經辦人沒用。”錢宏明看了柳鈞好一會兒,才又道,“我另外找門道吧。你最近有沒有點兒空?最好連續一禮拜的時間。”

“沒有,我最近冰火兩重天,出口和進口麻煩不斷,內銷卻是虛火很旺,我們每天得微調策略,我需要在場簽字把關。還有我熱處理分廠建成準備投產,千頭萬緒。你……什麼事兒?”

“我已經把嘉麗和小碎花的移民辦好,可是我這陣子真脫不開身,也不能走,尤其是出境一長段時間,要不會有很多傳言。而且眼下非常時期,我也暫時不打算把嘉麗和小碎花出境的事公佈出去,想把瞭解情況的人控制在小範圍。可是我不放心讓嘉麗單獨帶小碎花出去,到那邊需要辦的手續很多,買房,入籍,小碎花的入學……即使有可靠的中介,總還是需要有自己的人盯著才能放心,唉……”

“你進出口公司的同事?”

“他們倒是可以,可估計管不住嘴巴。而且……關鍵是嘉麗害怕與陌生人相處,尤其去了異國他鄉的。”

“宏明,最近深圳那兒傳來不少有關房產中介公司的糟糕訊息,有的老闆則是捲款出逃,你……”

“我還不至於混到這種地步。移民是我早就打算的,只是拖到今天才辦成,我主要目的還是考慮到嘉麗和小碎花的安全。像今天這個轉貸轉不出來,陷了我一大筆的,我首先幫他從銀行想辦法,若真不行,只好逼他找別的辦法還錢了。你應該想得到的。你忙,我另外想辦法。你說進出口的問題……”

柳鈞面對錢宏明皺起一臉的心煩意亂,真想衝口而出,答應幫忙送嘉麗母女去澳洲安家,可他最近是真的無法離開,春節前後冰災已經鬧得一團糟,應收款於當時未收到,事後追討就有點兒難度,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情,還有一個展會也橫插其中,他連三天都不能走開,何況一週?甚至可能更久。“嘉麗一個月之後成行可不可以,我看看一個月後能不能擠出一週時間。”

錢宏明擺擺手:“我另想辦法,如果一個月後還不行,我再找你。你說說你進出口遇到的問題,讓我參考。”

“舉個例子,我有一種零件從歐洲進口,用的是A、B兩家公司的產品,最近用A家的。昨天特意打電話去問一下A的近況,就怕歐美已經出現的金融危機影響到A家的供貨,捎帶也問一下B家的境況,結果A家說,現在不應問B還好不好,而應該問B還活著沒。B這幾年擴張太快,賬面負債太多,剛剛被銀行逼破產了。你沒聽說類似情況?我跟幾個朋友交流說起此事,他們的合作外商也遇到類似情況,可見不是個案。”

“唔,我最近進口品種比較單一,還行,沒遇到類似的……我這就關心一下……最近都忙借貸這塊了。”

“宏明,最忙的時候,更應該每天劃一個小時出來,單獨一個人靜靜地給最近的工作畫一張全面佈局圖。”

“是的,我今晚就得安排時間靜心思考一下。”但是錢宏明很快就將話題扯回去,“你看,美國的降息影響會不會傳導到國內?我們國家會不會跟著放開信貸?最近銀行信貸真是太緊了,我們一行好多人做得呱呱叫。跟我們平時要好的信貸員也說,他們今年獎金慘了。”

“我們國家前陣子患熱錢,導致通脹害底層民眾回頭燒煤球爐,導致房價猛升到尋常有正當工作的人都負擔不起,這很不正常。只是去年任何調整政策都是顧此失彼,驅逐熱錢不是件容易事,所以都說國家政策被房市股市綁架。現在很好,熱錢迴流歐美,房價有企穩下降勢頭,股市也下跌,局勢正趨於正常。適當引導一下,正好讓在這兩市裡面逐利的產業資金流回產業,對於產業的發展很有好處。我不看好國家會大舉放開信貸,縱容虛火動搖基礎產業的發展。你以前說國家拿房地產業作為支柱產業,我很不以為然,房地產業絕不能成為一個國家的支柱產業,那是畸形。有前車之鑑,國家應該不會允許房地產業再次綁架經濟,去年的教訓足夠慘痛。”

錢宏明一直看著柳鈞,認真聽柳鈞說的每一個字,等柳鈞說完,又頓了會兒,他才道:“看起來你挺反感我們這一行。”

“我理解,對個人而言都只是對政策的順勢利導而已,有什麼正感反感的。我只是想提醒你留意大形勢。”

“你說的還真有點兒道理,我好好想想,若是這樣,我得考慮收縮陣線了。”

“是的,我……有些人提姓資姓社,但我想,不管什麼性質的國家,經濟發展總是應該將民生放在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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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宏明卻是看著柳鈞,狐疑地道:“你真這麼以為?那麼醫改、房改、教改都是怎麼出臺的?”

柳鈞自嘲地一笑:“善良的人們天真而寬容地認為,需要給制定政策者一個發現錯誤改正錯誤的機會,這不就來了一套矯枉過正的新勞動合同法,明顯傾向勞動人民,非常大義凜然地替勞苦大眾伸張了公道。不管怎麼說,上位者肯定是清楚‘民心’這兩個字的。”

“但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在新勞動法裡面傾向民眾,是因為他們這麼做掏的是你們老闆們的腰包,贏的是他們親民愛民的名聲。可‘教改’‘房改’‘醫改’等等卻是另一回事,那是要掏他們腰包的。所以你說銀行不會放開信貸,我得回家再好好想想,你說的情況太過理想主義,太把他們嘴上說的那套當真。”

柳鈞攤開雙手,發現自己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掙扎著道:“去年經濟剎不住車,難道還不能汲取教訓嗎?”

錢宏明仰頭考慮了好一會兒,他打心眼兒裡想反駁柳鈞,希望駁得柳鈞繳械投降,然後,他的心裡會好過一些:“經濟若真剎車,即使我這麼個小卒子有個風吹草動,都能牽出好幾個的官。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什麼影響。”

柳鈞微微一怔,首先棄械投降。若說剛回國時候或許他還會堅持爭論到底,而今回國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經歷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員也接觸不少,他能偶爾犯傻,可他更接受錢宏明的一語道破。他只能無奈地搖頭,再搖頭,一直搖到錢宏明微笑離去。他已不知道該不該為錢宏明慶幸。

這個陰冷特殊的冬天終於漸漸遠去,等暖融融的太陽重返大地,柳枝最早萌發嫩芽,在大大小小的內河邊籠出一簇簇的綠煙。脫去麵包似的羽絨服的淡淡在春季里長得跟新筍一樣快,越發調皮可愛,閒下來的柳石堂總是跟親家母搶生意,總是大清早趕來將孫女帶走。可把柳鈞和崔冰冰愁得不行,生怕江湖氣十足的柳石堂將淡淡帶去搓麻將講是非。

不過這天柳石堂依然是趕在柳鈞和崔冰冰出門前來到兒子家,崔冰冰剛想把編好的謊話說出來,柳石堂先開口道:“冰冰,你別管我,你領淡淡去你媽家,我跟阿鈞去公司,今天熱處理分廠正式開工,我去看熱鬧。”

崔冰冰暗抹一把冷汗,趕緊領淡淡奪門而走,生怕公公反悔。這邊柳石堂等兒媳一走,就對兒子道:“錢宏明在做一個上海什麼大廈的專案?”

“有聽說,不過宏明沒跟我怎麼提,什麼時候的事?”

柳石堂驚訝地看了兒子足有半分鐘:“不是去年已經開始了嗎?上海徐家彙的一座大廈改造,我看計劃,建成後會收益很好……”

“錢宏英?”

柳石堂猶豫良久,終於點頭:“對,她。去年開始她就動員我投資,我被她磨得煩死,索性拋掉所有股票買了房子放到你名下,她忌憚你,從此不來煩我。但我聽說她募集到不少錢,利息都很高,我有個老友問親友們借了錢後再借給錢宏英,吃息差。可昨天她又來問我借,我怎麼嗅出點兒狗急跳牆的味道啊。我是不會借錢給錢宏英的,她這種人不會跟我講良心,我的錢到她手裡,等於白送她。我警告你,你也不許借錢給錢宏明。”

“這陣子宏明沒問我借錢。”柳鈞猶豫了一下,沒把錢宏明最近手頭緊的事實與原因說給他爸聽,怕他爸惡意宣揚出去。而他終於明白他爸退隱的原因,更想到那句“被磨得煩死”背後還不知道有多少文章。他不願去深想,只得道:“爸不借是對的。我這邊資金一向緊張,也無錢可借,爸儘管放心。”

柳石堂再猶豫良久,道:“錢宏英不知多恨我,可又不敢得罪我。我看她最想把我的錢騙走,把我老命攥手裡。不過現在我認定她是狗急跳牆。她……”

“爸,你也別沒事往她身邊湊。”柳鈞不肯再聽下去,心裡感覺他爸不知道做了多少猥瑣事,只得皺眉喝止,“我知道了,她現在可能狗急跳牆,能騙多少是多少,騙了就捲款逃走,對吧。我走了,我不想上班遲到。”

但柳石堂既然鼓足勇氣對兒子坦白,自然不會無功而返。他跟兒子上車,絮絮叨叨地給兒子介紹他的發現,目的只有一個,他要告訴兒子,他感覺錢家資金狀況不正常,讓顧及朋友義氣的兒子千萬別上錢宏明的當。

但車子才進入工業區,柳石堂就噤聲了,他驚訝地看著工業區入口處整齊而老舊的標準廠房群落,驚訝地問兒子:“你看到沒,那裡圍的一群人在幹什麼,鬧事?”

柳鈞頭也不回地道:“又一家工廠老闆捲鋪蓋了唄。這種租借標準廠房的小工廠最容易捲鋪蓋,裝置不值幾個錢,可能也是租的,一看市道不好連夜捲鋪蓋走,扔下一堆工人沒處討工資。山東那兒韓國小企業跑了不少,東莞港臺小企業也跑了不少,我們這兒才剛開始。”柳鈞有意打斷爸爸很是不堪的囉唆,儘量將話說得詳細。

“哎喲,這種廠往往還人最多。怎麼回事?有困難扛扛不就過去了?”

“今年企業負擔新增三座大山,一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門口那些勞動密集型工廠最吃不消;二是關稅上調,退稅降低,門口那些廠大多是做外貿公司發出來的單子,最受打擊;三是銀根緊縮,國家本意是藉此壓縮投機資金,到了下面還不是一刀切,連帶我們工廠的流動資金貸款也一起壓縮了。可這些還是明的,大家都清楚的,那些房產稅土地使用稅的徵收調整,還有各級政府藉口調整地區產業結構搞出的這檢查那達標,都要我們工廠拿錢出來。我經常對著自己的賬簿,想那些小加工廠怎麼活命的,果然,一個個吃不消跑了。”柳鈞將車停在車棚,一口氣說完,才拔出鑰匙,“爸,今天我很忙,沒時間陪你,你是隨便坐坐,還是這就回去?”

“你叫個司機送我回去吧,我又沒什麼事。”

“我看看司機在不在,這幾天柴油荒,兩個司機經常得一整天出去排隊加油,一次才給加二十升,有時候排一天一夜才能加滿一箱油。柴油機用的油桶也常年空著,批不到正常價格的油。今年這日子真是過得古怪。”

柳石堂糊塗了一下,果然是不管事就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你回頭,把我送到工業區後面的公交起點站,我坐公交回去好了,這種天氣權當出來散心。別不好意思,你爸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坐趟公交還不算受罪。”

“爸,你明明是個好老頭,幹嗎總跟錢宏英夾纏不清,你自己也是知道猥瑣的,一直不敢告訴我。你說你何必啊,這是糟踐你自己。”

柳石堂但笑不語,任兒子怎麼說都不回一句嘴,也不反駁一句,可就是不聽兒子的。柳鈞拿他爸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只好鼓著腮幫子將老爸在公交起點站一扔,扭頭就走。可又忍不住,旋一圈折回身,擦著他爸停下,威脅道:“我算是已經麻木的,你要繼續的話,我跟阿三講,明天開始淡淡就不單獨交給你,免得學壞。”

“噯,不行,我改。”一說淡淡不讓領,柳石堂只得屈服。

“口說無憑,你已經答應我好多次,可沒一次是言而有信的。這一次我不會相信你。”

“可你讓我玩什麼呢,你們不肯跟我一起住,那些五六十歲的老太婆我不喜歡,我就愛逗個錢宏英玩玩,又沒拿她怎麼樣的,我一大把年紀還能怎麼樣啊?是她自己心浮氣躁做賊心虛總以為我還想拿她怎麼樣,你不曉得這個人外強中乾起來有多好玩。好吧,我不去逗她,你得給我找點兒事情做做。”

柳鈞鬱悶地瞪著他爸:“你可以養狗養貓,種花養魚,還可以去會所喝茶打牌,人家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柳石堂笑嘻嘻地道:“行啦,你回去吧,我上車去。你今天陪我講這麼多話,我一天都不會閒得慌啦。”

柳鈞怔怔地看他爸上車,搖搖頭嘆聲氣離開。他忽然發現他已人到中年,人說人到中年分身乏術,上有老下有小,一個人的時間怎麼都不夠分。想起來,他確實忽視了他爸,好像更多時候是跟著崔冰冰泡在嶽父母家裡。總覺得他爸人精一個,能將自己照顧得挺好,平時就少了過問,原來他爸也是有親情需求的。柳石堂卻是坐在緩緩出站的車上,透過車窗笑眯眯地看著兒子。兒子的七寸太容易抓了,他估計兒子這會兒正猛烈反省呢。

柳鈞果然是內疚了會兒,但是很快想到錢宏英問他爸借錢的事,估計與錢宏明這回借錢給人轉貸轉不出來有關。又是準備將妻女送出國,又是讓錢宏英加緊借錢,估計錢宏明那兒的資金鏈有點問題。可是若說錢宏英借錢已經借到紅眼的地步,為什麼錢宏明卻不再如過去一樣一個電話打過來問他調個五百萬什麼的。應該說,雖然他現在因為熱處理分廠才剛開工,而非產生效益,已經耗盡一切原有資金儲備,可是開一份信用證出來幫錢宏明還是做得到的。也可能他猜測錯誤,錢宏明其實應付得過來,只是錢宏英想收拾他爸。

他看看時間,估計錢宏明這個夜貓子此時未起床,就給錢宏明發一條簡訊。想不到簡訊很快回來,錢宏明告訴他這回能週轉得過來。於是柳鈞便丟開了手。但是錢宏明很為柳鈞的簡訊而高興,借錢這種事,人們躲避唯恐不及,也只有真朋友才會真心關心他是不是週轉得過來。尤其是他知道柳鈞現在手頭也緊張,唯此,關心的簡訊才真正可貴。

不過錢宏明終於還是在圈外找到可以送妻女去澳洲的人,是他的大學女同學,已在澳大利亞定居,平時已經沒有來往了,可難得這位女同學居然度假帶國外出生長大的孩子回國看長城,看建設得差不多的奧運會場館,他一獲知這個訊息就喜出望外,趕緊帶嘉麗和小碎花飛去北京與同學見面。同學很幫忙,當場聯絡上錢宏明準備讓嘉麗落腳城市的華人朋友,嘉麗總算可以成行。

崔冰冰替柳鈞置辦了一份體面的厚禮送給嘉麗母女。而且為了保密,錢宏明無法送妻女去上海,出行也無法興師動眾,崔冰冰和柳鈞先分頭將嘉麗的幾隻行李箱偷運出來,藏在家裡。在最後一天,崔冰冰借了銀行貼滿黑膜的奧德賽商務車,由柳鈞開車,夫妻倆帶上淡淡,將嘉麗母女和滿滿一車行李送去上海機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即使有誰看見嘉麗母女上車,也絕不可能想到她們此去乃是遙遠的澳洲。

嘉麗從上車開始,一直在哭,說不要去,崔冰冰也沒什麼可勸的,她估計她的勸說不中嘉麗的胃口。柳鈞也無法勸說,當著兩個小精怪一樣的孩子的面,讓他怎麼說得出口?好在終於有錢宏明的電話打來,嘉麗抱著電話說個不停,其實嘉麗也沒怎麼說,主要還是錢宏明在電話那頭不斷叮囑,兩人竟絮絮叨叨反反覆覆說了一程。

崔冰冰除了與兩個孩子說話,就是沉默,一直沉默到將嘉麗母女送入關,才長長舒一口氣,終於送走,以後她不用擔心丈夫總被別的女人理所當然地捉差,她在回程的路上高興得很,跟著CD與淡淡對唱。不僅是崔冰冰,連柳鈞都舒了一口氣,嘉麗在的時候,車廂可真是一片壓抑啊。他也不管母女唱歌唱得興奮,插話道:“阿三,你認識陳其凡律師嗎?女的。”

“知道,有背景,有魄力,據說牛得不行。怎麼,向你伸出玫瑰還是橄欖枝?”

“嘿,好像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似的,只有你喜歡罷了。是東東打聽得陳其凡今晚與幾個朋友聚會,準備裝路過,去混一席。我好不容易從東東嘴裡撬出聚會飯店,我們晚上如果趕得及,瞧熱鬧去。東東以前追求過陳其凡,後來插入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主播,兩人告吹。”

“喲,這種盛會絕對不能錯過,你訂座沒有,東東怎麼想吃回頭草的,我們要不要賭一把?”

“東東家最近在股市損失慘重,他甚至需要賣掉一部分戰略投資的原始股換取現金流正常運轉,在房市也死樣活氣,買的兩塊地王退不得進不得,他心情很不好,因為他家那些大刀闊斧的投機相關行為大多是他主謀策劃,他現在難見家中老父,哪還有心情泡妞?這時候才想起陳其凡的好處來。其實我前年已經勸他回去找陳其凡,他不採納,人都是這樣,不到黃河心不死。至於結局,需要賭嗎?”

“呃。不過我一個單身朋友說,她二十七歲到三十歲那陣子是最想嫁的,那時候真是急得只要有個平頭整臉的來追求,她都熱情反饋,認真考慮。真正過了三十,尤其三十四五開始,反而無所謂了,還嫌談戀愛麻煩辛苦。陳其凡也到這年齡了吧,東東未必容易。”

柳鈞想都不想地道:“賭什麼,一個月的早餐?”

崔冰冰一想,便立刻洩氣,說什麼也不肯打賭。眼看老公一臉得意,她很有一拳揍過去的衝動。等一家三口掐著鐘點趕到飯店,還是挺給申華東面子,好歹抑制住心中衝動的魔鬼,不去搗亂。可是陳其凡不給申華東面子,申華東才剛厚著臉皮在她身邊落座,她就面無表情地與朋友說聲抱歉,拎起大包走了。好在申華東自信十足,而且企圖強烈,嬉皮笑臉地追了出去。崔冰冰一見就更不願跟柳鈞賭,烈女怕纏郎,這是千古法則。

倒是錢宏明一聽說柳鈞已經回家,就趕來湊了一桌。吃飯時候一直坐立不安,唸叨怎麼還沒到怎麼還沒到。柳鈞倒也罷了,崔冰冰看得驚訝萬分,以前以為錢家夫妻的恩愛是錢宏明裝的,算是騙術高明,今天才知錢宏明還真有愛。這邊一頓飯吃完,嘉麗那邊還沒訊息,錢宏明很想扯住柳鈞陪伴坐立不安的時光,可是柳鈞有大客戶來電,現在已經有空了,希望見面,因為明天就得乘飛機離開。錢宏明只能放手。

柳鈞那個大客戶,來得特殊。

歷年從騰飛出走的人,有幾個自己開起工廠,做與騰飛差不多的產品,業績有好有壞。其中有一個從生產管理崗位走出去的小謝做得最好,魄力也最大,他們佔據從市區到騰飛的必經之路,總是以比騰飛定價低一成的定價策略拉走許多騰飛的客戶,發展到去年前年,若是以產品銷量確定公司規模的話,那家公司的規模已經後來居上。去年初,那家公司投入巨資,比騰飛更早一步更大魄力地擴張規模,引進大量先進設備,意圖打造航母級製造基地。今天是那家公司新製造基地開機典禮,邀請許多相關人士出席,騰飛的這位大客戶自然也在其中。但這位大客戶會做人,吃完那邊的慶祝飯,就溜出來與這邊的騰飛老總柳鈞敘舊。

這種敘舊,柳鈞著實不願去,這簡直是被人拿後來居上者小謝的魄力來反襯他的保守。可那是大客戶,他又不得不去。大客戶見面倒是很客氣,那是個做大了的私營業主,拉著柳鈞一個勁兒地說,他用的產品分三個檔次,出口的,都用騰飛的產品;內銷高檔的,用騰達的;放量鋪貨的才用小謝家的,他最信任的還是騰飛的產品,可他也得考慮成本。

柳鈞訕訕地笑:“可是第三檔的量最大,真讓人心理不平衡。我有時候很佩服他們,這個價怎麼保住成本。我就做不到,只好守著高價。您總說我不肯降價,我是真沒法降。”

大客戶道:“你也可以做到,兩個秘訣:一、跑量;二、偷工減料。我相信你要肯偷工減料的話,他們不是你對手。有時候我已經明示你這一批可以偷工減料,你也不肯,不過這樣也好,我把高檔加工放你手裡,放心。”

柳鈞繼續訕訕的:“品質管理這件事,易放難收。即使你們願意,我也不敢有絲毫放縱,怕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不過我算算成本,他們真有這個資金積累做那麼大的製造基地嗎?”

“借的,當然是問銀行借的,我問了一下,買地才付了20%的款,土建和裝置的錢全是借的,我相當佩服他的魄力,尤其是現在銀行一再加息,貸款利率居高不下,銀行費用得多高。我也有點兒做不到。”

“我最疑惑的還是他能問銀行借得到錢,現在銀行卡得真緊,他那種借貸按理該首當其衝。”

“我側面瞭解了一下,好像用到不少民間融資。柳總的新分廠也是用類似方式募集籌建款?一次大概可以借多少?”

柳鈞笑道:“我只在公司才剛成立的時候借了一次,利率太高,吃不消。現在的民間借貸行情還真不大清楚。最近銀行貸款利率這麼高,估計小謝那兒每個月借款利息負擔不低。”

客戶沉吟了會兒:“我讓同事別跟著,就是想單獨跟你柳總談。南方那麼多出口小廠倒閉,大多數據說是因為接不到業務。我公司也是,現在做的外單都是去年的訂單,做到今年下半年得沒了,新訂單不是沒有,但小,以前這種小單子我看都不看,但今年形勢我看懸,我讓他們再小的單子也要,唯一要求是預付款,我連信用證都不大敢相信,就怕外方找空子拒付……”

“我的高階成套機組已經遭遇一次退票,幸好有預付款,損失還不算慘重。不過那三臺遭退票的機子已經做好,卻只能打上牛油在公司倉庫裡封存,暫時賣不掉。聽說好幾家公司遇到類似情況,包括我那些國外零配件供應商也有倒閉的。我原本認為國內不大會有問題,可現� ��看看,歐美的金融危機可能會透過進出口市場傳導到我們國家。”柳鈞有意補充了一句,“我最近已經嚴控資金流,不敢輕舉妄動。”

“我就是擔心這件事,現在問銀行借錢的,怕銀行轉貸轉不出來,銀行今年銀根明顯收緊。我想問柳總,找私人借錢的,你們這兒最近情況怎麼樣。柳總,只我們兩個人,請你務必知無不言。我有一筆合同剛剛簽下,預付30%,今天摸了他們新廠底子後,就不敢下決心打出預付款。我們這一行裡面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啊,他們那麼大的負債,萬一根子給銀行或者私人借貸的給抽了,不是得拿我的預付款補西牆去了嗎?”

柳鈞心裡立刻明鏡兒似的,原來客戶怕預付款到了小謝手裡出事。他微笑道:“這個我還真不方便背後說人壞話。我說說我們這兒私人借貸的錢從哪兒來,您自己判斷。有些是問私人高息籌集,他們用更高利率放出去,吃息差,這部分的錢比較穩定,暫時不會受銀根收緊的影響;有些是效益比較好的企業甚至機關,手頭有大量現金,存銀行拿那麼低的利息心有不甘;也有些企業比較容易拿到銀行貸款,手頭也有錢,他們一般是透過中間人將錢存到指定銀行,然後透過銀行將這筆存款指定貸給下家……”

“這種就容易受這回銀根收緊的影響了。”

柳鈞點點頭:“還有玩信用證的貿易融資,開遠期信用證,一般操作得好的話,近九十天到一百八十天裡面這錢的使用權就拿到了,有專人做這種放貸。一般他們進口的大多數是國內不具優勢的大宗商品,容易變現,有些還可以到期貨市場套現,以進一步壓縮這種貿易融資的成本。”

“這回,銀行盯緊這種融資方式了吧?我們也有,都是你們沿海進出口發達地區的知名外貿企業找過來,還大多數是國企的底子。”

“已經有人開不出信用證,銀行今年初開始警惕這種虛假融資。”

客戶點頭:“靠這種辦法貸出來的錢都已經用到小謝工廠那種地方去了,如果舊信用證到期,新的開不出來……”

“是的,這條資金鏈上的有些人已經很著急。還有不少辦法,不過可能與我們做企業的關系不大。”

這一回,客戶是看著柳鈞深深地點頭:“你們南邊的人真能想,什麼空子都能讓你們鑽到極致。多謝,多謝,柳總下次去我們那兒

,我先敬你三杯酒。總算摸清楚你們這邊的情況。有些事情吧,我雖然知道你們這邊在做,可總是隔著一層紗,找不到準頭,不曉得你們已經走到哪一步,這下清楚了。柳總研究得真透。”

“我算是資訊不靈的,不過我對你知無不言。”

客戶道:“我現在懷疑國外訂單為什麼量小,他們可能也怕我們這邊出事,寧可一次少籤點兒合同,避免風險。”

柳鈞與客戶對視一眼,心中都是有數。柳鈞估計客戶明早就會找小謝,將合同撕了重籤,找各種理由將大合同分格成小塊,以有效規避風險。他提醒自己也得如此,一方面是風險考慮,一方面則是儘可能地減少庫存,保證手頭握有現金,別讓資金鏈太過緊繃。

然而,令柳鈞意想不到的是,大客戶第二天下午原該是已經上飛機在天上飛的時間,一行打車主動找上騰飛,將本是籤給小謝的合同交給騰飛,而且老老實實按騰飛的報價籤。柳鈞心裡很有點兒意外,可也覺得這是情理之中。他當即打電話將此事告訴羅慶,讓羅慶在未來的談判中也運用類似策略。

柳鈞以為自己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多少有點兒沾沾自喜,可幾乎是不等他喜上眉梢,鄰近城市傳來經常登報的知名大集團債務纏身,轟然倒下的訊息。顯然,在他剛開始動作的時候,有人已經危機纏身。柳鈞立刻想到錢宏明,顯然錢宏明前陣子遇到的轉貸不靈、信用證開不出等事件並非個案,而是在周圍普遍發生,迅速蔓延,深刻打擊上了。他想到有家客戶與那家知名大集團有業務往來,便打電話去詢問詳情。詳情其實不出所料,爆炸式發展,導致債臺高築,沉重的利息榨乾現有利潤,當市場忽然出現調整,物價漲勢得以緩和,然後有一家銀行見此收回近兩億的貸款,資金鏈斷便了,頓時所有的問題集中大爆發。

而這家知名集團的倒下,牽連到許多民間借貸人士和那些人身後提供資金的個人與集體。

柳鈞想打電話問錢宏明有沒有涉及,但很可怕,錢宏明的電話百年難遇地關機。更可怕的是,錢宏明的手機從下午到傍晚,一直沒有開機。柳鈞越打越是擔心,連回家洗澡時候還把手機放在客廳桌上,以便一有響動就能聽見。

崔冰冰領女兒回家,一進門就見到丈夫的手機在叫,她理所當然地接了。電話是嘉麗打來的,嘉麗也是一天找不到錢宏明,非常焦急,自然來問柳鈞。崔冰冰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她反感嘉麗屁大的事兒也來找柳鈞,就說柳鈞出門呢,手機遺忘在家裡沒帶上,等柳鈞回來她會告知,三言兩語就結束了。等柳鈞出來,她只跟柳鈞說是嘉麗電話,解決了。柳鈞忙著對付淡淡,也就沒當回事。等一家三口終於都靜下來,他才想起再打錢宏明電話,那邊卻是轉成電話正忙了,他就留了條簡訊,不再擔心。

崔冰冰聽柳鈞這麼一說,一拍腦袋想到剛才回家,見小區路邊停著錢宏明的賓利,又大又結實,太顯眼了,她想忽略都不行。柳鈞揣上手機趕緊下去找,果然見錢宏明的賓利停在小區路邊。他才走到車邊,就見後車門開啟,錢宏明在裡面懨懨地道:“柳鈞,進來。”

柳鈞感覺不對,佯笑:“喲,別在裡面幽會吧。”

“幽會就不來你家小區了,不是自撞槍口嗎?我正找你,來得正好。”

“一下午不開手機,幹嗎?”柳鈞進去,但坐到駕駛座,聞到好好的新車裡,一股濃烈的煙味。

“就在這兒睡覺,等你回家,跟你商量個事兒。”錢宏明在黑暗中摸索幾聲,將一包厚實的東西遞給柳鈞,“你看看,這裡是我自上班以來買的沒抵押出去的房子的房產證和土地證,包括我正住著的那套市區房。我最近缺錢,希望你買下這些房子。”

柳鈞將大包接住:“剛聽說××集團倒了,門口被討債的堵死。不會跟你也有關吧。”

“這個跟我沒直接關係,但肯定會掃到風尾。”

“你現在有多困難,我可以幫你多少?你別拿房子給我,我不會要你的抵押。”

“你手頭拿得出多少錢,我大致清楚,幫不到我。我前陣子一直在試圖挽救,買這輛賓利就是博取信任,證明實力。但想不到政策越來越緊,我試圖填補的虧空越來越大,另一方面,我借出去的錢卻越來越難收回來。我看這樣下去就是把我剁碎賣了也填不滿這虧空。現在我手頭沒別的資產,一部分給嘉麗帶去澳大利亞,不多,剩下的就是這些房子,我只敢找你變現,找別人的話,我可能今晚就得給得到音訊的人發落了……”

“你是不是打算拿著房款潛逃?”

“這是最壞打算。但我跟你討論過,我還是認定國家不可能一直將銀根這麼緊著,我等貸款很快重新放開的一天。我拿賣房子的這筆錢先調劑,只要形勢有好轉,我可以立刻翻身。這房子唯有放到你名下,我才可以現在還每天住著,也不會有人知道房子已經過戶,等未來形勢好轉我也可以把房子贖回,只有你能替我守住這些。”

“你把房本拿回去,這些錢我照數給你。”

“不,房本得給你,一定要給你,萬一我輸個精光,起碼我還能從你手裡討一個地方住。而且,萬一我輸成負翁,債主肯定先拿我的房子,放到你名下他們就沒辦法了。其實這些已經是不很值錢的房產了,除了我現在住的。兩套別墅早已抵押給銀行,上海的房子也已經抵押,只剩下這幾套房子。你上去跟阿三討論一下,我明天等你答覆。我走了,你下車。”

柳鈞一直借路燈光仔細觀察錢宏明,見錢宏明憔悴了許多,但兩隻眼睛雪亮,似是亢奮。想到錢宏明哪兒都可以睡覺,今天卻在車上關掉手機睡覺,柳鈞心裡想到了什麼:“你最近是不是難以回家?問私人借錢填窟窿了?上海一座大廈的改建專案就是籌資藉口?”

錢宏明長長嘆一聲氣,沒有回答,攤開四肢半躺在後座,仰望車頂,如仰望星空。

“你真瘋狂,你們姐弟一起瘋狂。怎麼辦?這幾天住我公司研發中心去,有保安和全套安全系統……”

“不至於,還不至於,我能應付。”

“繼續拆東牆補西牆?為什麼不考慮一刀子止損?”

“說得輕巧,這刀子除非是法院切下去,我掄,有用嗎?你別問了,你完全是局外人,跟你解釋清楚這些得起碼一週,我只要知道你在這裡,開著手機,我有事找得到你,就行了。你回家跟阿三商量一下,行的話,明天讓阿三跟我姐聯絡,讓她們兩個專業人士做這事,必須手續清楚,絕無紕漏。如果我被起訴,根據民事訴訟法,我必須彙報執行之日前一年的財產情況,這個正當交易最容易被推翻。所以,必須市場價,柳鈞你放點血啦。”

“唉,個人在大環境下,簡直是螞蟻一樣微小。你手頭現金夠不夠?”

“目前還夠,不夠了問你要。”錢宏明依然抬頭望天,說話有氣無力,“你說的那家倒閉集團,我這幾個月其實一直關注著,很意外一個現象,那些個人債權人竟然非常乾脆地走法律途徑討債,而不是自謀出路。我今後恐怕也是一屁股官司。”

柳鈞猶豫了一下:“法院可以對債務人的法人代表限制出境。你如果實在走投無路,趕緊。”

“潛逃容易,想回來就難了。而且我姐沒移民,我走了,所有的矛頭就對準她。不管你對她有什麼想法,她對我猶如半個母親,有養育之恩,我不能拋下她。幸好早一步把嘉麗送走。”

“嘉麗在我這兒存的錢,這就給你吧。”

“我放在澳大利亞的錢不多,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嘉麗需要這筆錢,你先收著。再說也沒多少,十幾二十萬的,頂什麼用。”

“我還有一個額外要求,無論如何,一天給我一個電話,報個平安,不要對我撒謊。”

錢宏明懶洋洋地笑道:“沒那麼嚴重,呵呵,一天一個可能做不到,但有重大變化,我首先知會你。放心,問題沒你想象的嚴重,我只是提前做好退後準備,然後才能放手一搏。我有計劃的,我不能不要回我的錢。”

柳鈞下去見錢宏明,一去就是這麼久,崔冰冰在樓上很擔心一件事,那就是怕錢宏明問柳鈞借錢。借錢這種事,以前錢宏明並不是沒開過口,而柳鈞則是什麼抵押物都沒問錢宏明要。可今非昔比,今天錢宏明手中的資金鏈恐怕是岌岌可危,根據她對那一行當的瞭解,今天借錢給錢宏明,那幾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她崔冰冰又不是不懂那一行。可是她難道能衝下去阻止嗎?不行,她只能心神不寧地在樓上待著。

等柳鈞捧一隻大牛皮紙袋上來,將錢宏明的請求一說,崔冰冰一顆心終於放鬆,脫口而出:“想不到錢宏明這個人還真是你好朋友。這事我明天找他姐,他說得沒錯,手續一定要清楚,他這是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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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想借錢給他,設法給他……”

“不行,理智點兒,現在借錢給他等於填無底洞,不如等他折騰出個結果來,屆時你幫他東山再起也來得及。”

這一回,連崔冰冰都真心地為錢宏明嘆息起來。等將淡淡送上床,崔冰冰也將最近工作中的煩惱一股腦兒倒給柳鈞。這幾年放出去的貸款忽然要收緊,怎麼能夠?那些貸款好多已經被企業挪用,諸如流動資金貸款給投入到固定資產上去了,收急了,企業只能倒閉給你看;不收,又有上面壓著。若更是遇到錢宏明那種手裡拿著護照的,逼急了就給你卷包逃出國,留給銀行的就是壞賬。她是每天提心吊膽,斟酌每一筆貸款的來龍去脈是收是放。現在銀行唯一舒心的事是對個人的視窗終於不排長隊了,因為股票跌得夠慘,股民已無心再跑到銀行視窗申購基金。去年是股民開戶人數節節上升,銀行儲蓄步步下降,每天的煩心事是攬儲。現在是視窗門可羅雀,銀行儲蓄節節高升,她卻依然無比煩惱。有時候真想學嘉麗大撒把,回家享清福。

崔冰冰倒了半天苦水,可柳鈞勸她可以認真考慮退休,她卻又不幹,並非不相信柳鈞,而是最擔心自己變成嘉麗。崔冰冰心裡還有一個最大的疙瘩,那就是持有的銀行股票還無法隨大小非解禁,卻眼看著股指日日下跌,賬面資產天天縮水。那簡直是悲劇啊。好歹在銀行裡待著,還可以大家同病相憐。

柳鈞見了錢宏明之後,心裡就一團疑問,一聽“同病相憐”這個詞,不禁想到錢宏明:“宏明從來不把他的煩心事告訴嘉麗,結果到今天這種日子,他還在對嘉麗粉飾太平,最終還是走回原點,與他姐姐同病相憐。他此時應該趕緊跑,帶上他姐,又不是籤不出去。”

“你真是,他現在跑,卷得走多少錢?他是心不夠黑,前陣子還指著到處借錢填補虧空……”

“他相信他的判斷,他判斷國家不敢一直收緊銀根,他相信很快貸款開閘。所以他想維持資金鏈正常運轉,只要過去這一關,等銀行有新貸款出來,就什麼事都沒了。”柳鈞將上回他與錢宏明辯解的理由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他心不夠黑,他考慮問題倒是很長遠,難怪他還守著。而且我替他想想,他現在若跑路,也是心有不甘吧。捲包跑路,才卷這幾套自家最不值錢房子的錢?才多少啊,比起過去經手的上億資金,他怎麼肯罷手?他要不是對貸款開閘心存幻想,早在年初看大勢不好,卷了私人看在賓利面上千方百計借給他的錢跑路,那就光棍了。可惜。我現在是真心為他可惜。”

“他今天似乎是交代什麼後事……你說,如果你沒見到他的車,我也沒下去找他,他還會不會見我,即使見,又會什麼時候見我。他是不是對於把房子轉讓給我這件事很是猶豫。”但問題才問出口,柳鈞心裡已經透亮,“他從小跟我扎風頭,這傢伙,太在意那些意氣,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想不開,誰沒個遇到困難的時候。”

“哦耶,弗洛伊德大神,我即使厭煩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他有道理。”

兩夫妻說到很晚。錢宏明則是一個人開車在街上兜了一圈,雖然滿心煩悶,還是來到本城最奢侈的會所瀟灑。反正是回家也沒人,再說,他得讓賓利頻繁地出現在某些人群的眼皮子底下,他需要某些效果。還是錢宏英一個電話把他叫走,這時候他已經不知道吸進去的雪茄是什麼味道,一天吸了那麼多煙,嘴巴鼻子早麻木了。他嘻嘻哈哈地跟雪茄房裡的朋友說,老婆叫回家嘍,做好老公去嘍,心裡卻是不明白他姐這麼晚叫他有什麼事。

到姐姐家,巨大的書桌上滿是賬簿。錢宏明不等他姐姐說話,就道:“我把沒抵押的房子都賣給柳鈞了,市場價,姐明天跟阿三交接一下,手續一定要絕對正確。這些賬別算了,銀行貸款不放出來,你怎麼算都只有一個結果:嚇死自己。”

“怎麼辦?現在債主還沒反應過來,但這個月底要給幾筆利息,你拿得出嗎?要是傳出我們給不出利息,我們有幾條命可以給人家?”

“我一直在想辦法,你別急,不能心急。姐,早點睡,明天出去你得像沒事人一樣。錢的事我會考慮,不過,你那兒還能再借多少,問你那些房地產界的朋友借。最近不是都不敢炒房,手頭有現金了嘛。”

“我連公司裡的員工都借遍了,大家都盯著我月底怎麼付息呢。我愁都愁死了,還有十幾天時間,哪兒找錢付利息。我現在最怕誰家忽然有急用,問我拿錢回去,我可是一分都拿不出了。”

“姐,鎮定,無論如何都不能自亂陣腳。你看我借得更多,不還是……”

“鎮定你個頭啊。”錢宏英忽然不知哪兒來的脾氣,拍案亂罵,“你倒是跟你老婆說鎮定啊,你怎麼跟我說鎮定跟你老婆不鎮定呢,我這邊跟人借錢賠足笑臉恨不得下跪,你把我借來的錢送你老婆出國避禍,你把我當什麼,你老婆是神仙我是你們丫鬟嗎?我鎮定你媽的,我這輩子欠誰了,一輩子給人做牛做馬……”

錢宏明不吱聲,只是低頭聽著他姐姐亂罵。最近壓力大,能罵出來是好事,他還有柳鈞可以說說,他姐姐更是沒人說話,當然只有罵他。等他姐姐罵完了,他才道:“姐,這幾天你還是住到我那兒去,一起住著,有個照應。我那兒高樓,保安不錯,比你這兒聯排安全。”

“我們到底要怎麼樣?”

“我在想辦法。這時候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今晚就搬我那兒去吧。”

“不去。你少假惺惺,我這一搬走,明天就有人知道,誰知道那些債主能想到哪兒去。你真敢讓我搬走?”

錢宏明嘆聲氣,站起身:“姐,消消氣,我是你看著長大的,我什麼人你最清楚。我回家睡覺去,天都快亮了,你也睡會兒吧。這時候再不休息好,腦袋更亂。”

“宏明,你是不是腦袋亂了?”

看著姐姐慌亂驚訝的眼神,錢宏明鎮定地微笑:“我腦袋裡的賬本,比你桌面上的清楚多了。”他微微一撇嘴,一揚脖子,神氣活現地開門出去。但回到他自己的家裡,他將頭鑽在冷水龍頭下足足五分鐘,凍得頭皮麻木才抬起來,對著鏡子發了好一會兒呆。

回過神,錢宏明立刻打了個電話給一名債主,那債主大約是被電話吵醒,說話還迷迷糊糊,錢宏明則是中氣十足地道:“阿七,盯梢弄個長相好的,索性讓我收在身邊當保鏢。靠。”說完這幾句,錢宏明就將電話斷了。站在陽臺,往下看遙遠的地面,不知還有多少雙眼睛關心著這間房子。他忽然想起傍晚見柳鈞時候忘記說一件事,不顧勞累連忙發一條簡訊過去,很簡單:“說件高興的事兒,楊巡透過中間人問我借錢,很急,給的利息很高。”

柳鈞當然不是善茬兒,早上起來一看見簡訊,立刻奔走相告。反而崔冰冰一臉疑惑,借錢不是很正常的嗎?高息借款用於轉貸,這種事兒在本地如同家常便飯,大驚小怪的人才真正有問題呢。柳鈞找了許多理由,可都被崔冰冰無情否決,他只得訕訕地做早餐去。

可柳鈞心裡還是高興,實力強勁的楊巡急於高息借款,他怎麼聽怎麼覺得楊巡出問題了,完全無視崔冰冰的反駁。然而下午,柳鈞與全國人民一起目瞪口呆心情沉重地看向四川,趴在網上一遍遍地重新整理網絡新聞,獲取地震一線發回的訊息。楊巡借款這等無關緊要的小事被他拋到腦後。他第一時間讓辦公室通知四川籍貫的員工趕緊打電話回家問平安。好在兩家工廠加一家中心本來就沒有幾個四川員工,打電話回家也說平安無事。

下班時候,崔冰冰打電話來,讓柳鈞若能準時下班,就去她媽家接淡淡,她與錢宏英就買房事宜製作一些檔案,可能會比較晚回家。

崔家家境小康,手頭不差錢,他也想出錢給崔家換個好點兒的小區,可是崔家二老不答應,說沒那必要,於是二老就一直住在市中心的老小區裡,周圍步行二十分鍾內有超市有菜場有醫院,他們覺得這樣的小區才是適合生活的小區。柳鈞穿越小區傍晚時油煙機翻滾出來的飯菜香,來到丈母孃家樓下,見丈母孃正好領著一個年輕男子上樓去,他就在後面大步跟上,原來那年輕男子是個破爛王。

崔母不肯賣掉廢報紙,埋怨破爛王給的價格太低,只肯把油瓶飲料瓶賣給破爛王。破爛王倒也不勉強,只是笑嘻嘻說,要賣趕緊賣,這都五月中了,等奧運會後這種東西價格都得跌。崔母一聽便與女婿會心一笑,覺得這個破爛王倒是有意思,就把床底下堆積的好幾捆廢報紙都拖出來賣了。破爛王一看這家人有貨,更積極起來,煽動崔母有破爛趕緊賣,那些什麼廢紙廢銅廢鐵廢塑料之類的東西一過奧運準跌,現在是國家撐著門面給外國人看,才有大家的好機會,過了這村沒那店啦。

等破爛王一走,柳鈞就道:“胡說八道,我經常進貨鋼材的省級代理今年一直捂貨,最近更甚,還在碼頭囤了不少鐵礦石,賭我國過不久與澳大利亞的鐵礦石談判結果再度大幅調升價格。國際上大宗商品都在呼啦啦地漲價,哪是我們國家奧運管得住的?”

“今年多災多難,年初雪災,今天大地震,還不知損傷多少,總有壞影響的吧。”

“現在的大宗商品市場很奇怪,就像去年的中國股市,壞消息出來,反而是利空出盡,漲,好消息出來,更漲,任何理由都導致漲。年初凍雨和大地震,估計在大宗商品市場裡會有另一種解讀,救災,災後重建,那不都是擴大物資需求嗎?這個市場真的很怪。”柳鈞曉得丈母孃不服老,也不肯做家庭婦女,實在是為了女兒沒辦法,才住家抱外孫女,跟丈母孃說時政,切不可敷衍了事。

可等柳鈞從丈母孃家出來,心裡卻越想越不對,似乎他更認可破爛王的煽動。整個國際上的下游訂單在減少,出口訂單受創的不是他們一家,而是整個同行。近期的倒閉現象雖然被官員們遮遮掩掩,可他們身處其境,心知肚明,那麼影響應該很快傳導到大宗商品交易。即使大宗商品交易受炒作資金的影響,可也不能脫離基本面太遠。即使現在PPI高企,甚至高於CPI的漲幅,作為一個身處製造業一線的人應該看得到,PPI的升勢已經缺乏事實支撐了。只是,難就難在誰也無法知道大宗商品價格的那個六千點高位拐點將在何時出現。

但崔冰冰回來,就反問柳鈞一句:“所有的貿易商依然都在囤貨,難道他們看不清楚這一點?”

“我也奇怪,所以我心裡很動搖。可是沒有需求支撐,原油或許還有個歐佩克,鐵礦石有兩拓加淡水河谷,這兩種或許可以壟斷價格,其他呢?會不會大宗商品價格也已經接近六千點?可不可以這麼設想,現在的高價因為短缺引起,而短缺卻是由於貿易商囤貨導致,而非製造商。一旦囤貨達到一個平衡點,貿易商發現需求驟減,囤貨變成吞沒資金的燙手山芋,那時候會不會是摧枯拉朽式的跳樓價出逃?其實糧、棉、大豆價格已經下來。唉,真難,現在都不敢籤長期合同做大專案,摸不清原材料走勢就定不出合適價位,競標定價就跟押寶一樣,越來越沒底氣。怎麼管廠越來越難呢,今年真變態。”

然而,變態還有更變態。美國老客戶的一筆精加工生意,柳鈞原以為十拿九穩,放眼神州捨我其誰,可是設計出樣檢驗等等程式走完,眼看只差臨門一腳,美國方面卻是傳來訊息,意向取消。因為客戶發現,眼下的船運費一方面是被火熱的鐵礦石運輸帶動,另一方面則是受飛奔每桶一百五十美元的原油價格影響,原本中國擁有的價格優勢完全被運費吞沒。即使本國的加工費雖然稍高,可是考慮到週轉週期,放在本國加工也已經好於中國。那麼,還籤什麼合同?

柳鈞一直巴望著瘋狂的原材料價格出現拐點,然而此拐點未到,彼拐點卻是不期而至,打得騰飛方寸大亂。美國老客戶最終取消生意,這是一個危險的訊號,也正是目前形勢下水到渠成出現的拐點。那意味著,國外訂單不僅將因為國外需求的減少而消失,也將因為國外需求由於中國價格優勢的喪失而轉移,而從中國消失。什麼叫雪上加霜,現在就是了。歷來,柳鈞的高階加工能力非常依賴出口,不僅直接依賴,而且還間接依賴,他的國內下家經常是開宗明義地告訴他,進他騰飛的貨是不得已,完全是迫於出口高品質的要求。他這邊的出口出現關鍵性拐點,他的下家能好到哪兒去?大家是同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即使柳鈞反應迅速,飛快調整生產計劃,他的產品還是出現了庫存,出現了積壓。各式各樣的合同違約接踵而至,令人應接不暇,羅慶為此跑斷了腿,吵破了喉嚨,可是大勢當前,回天乏術。

每一天,開工率低於前一天。騰飛比騰達的開工率更低。品質,總是在任何時候遭遇逆淘汰。

往往公司出現狀況的時候,正是資金鏈最緊繃的時候,但柳鈞還是一分不差地將買二手房的錢給了錢宏明,自己拆東牆補西牆,苦苦應對。他此時最頭痛的是客戶退訂,客戶若是退訂,他即使吃沒那點兒定金又有什麼用,定金只夠買材料,不夠加工費。退訂的產品在這個年月裡,基本上成了積壓的代名詞。而銷售部門眼下的最主要工作是隔三差五地聯絡客戶,詢問現有訂單是否安全。

六月初的一天,柳鈞正從成品堆積的臨時倉庫出來,本就是被臨時倉庫的悶熱逼出一身的汗,工作服溼答答地貼在身上,走到外面太陽又是熱辣辣地曬下來,柳鈞心頭燥得慌。正好申華東打電話來,問柳鈞這邊有沒有做不完的訂單,可否調一些給他們市一機救急。柳、申兩個人說話一向比較直接,在外人聽來是沒皮沒臉,柳鈞也不掩飾,道:“年初開始,加班這個名詞在我這兒已經成為歷史了,現在也是吃不飽,有些合同再是明知吃不飽也不敢碰,沒訂單給你。你那兒能保持多少的開工率?”

“目前怕只有70%的開工率了,我很懷疑接下去還得降。我們產品今年出口不好,訂單掉得很快。有幾個訂單形同雞肋,可市一機總經理還是滿心不捨得放棄,找我討論求我高抬貴手接下,公司稍虧點兒,保證開工率,免得人心浮動。可我哪敢同意?匯率死撐著,原料價格日日漲,一筆合同裡面打掉這些因素,豈止稍虧?再加上奧運前後為保北京環境面子,華北得停不少工廠,那邊的訂單到此為止,做完算數,新的得等奧運後再給,那是多大的一刀,這真是雪上加霜,草菅人命。”

“別抱怨啦,總比北京人民犧牲少點兒。我這兒目前最重要工作是清理庫存,悲哀的是,經常有客戶公司沒良心,明明他們公司狀況已經不行,我們打電話去問,他們還說沒事,貨款已經準備好。等我們發貨過去,他們不按合同給錢,希望拖延付款,我只好賠上運費讓拉回。這種時候,明知誰都不好過,誰敢讓客戶壓貨?寧可我自己壓,起碼看得見摸得著。”

“對!”申華東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中午吃飯經過你錢朋友家中介公司,門面很亂,好像出了什麼大事,大玻璃也讓人砸了。”

柳鈞這才想起已經有好幾天沒接到錢宏明的電話。剛接手錢宏明房子的那幾天,他還很警惕,每天或者隔天總有一個電話打給錢宏明,幾天正常下來,他自己這邊又焦頭爛額,不知不覺就把錢宏明那頭給疏忽了。他忙撥打錢宏明電話,裡面卻提示關機。他跑回辦公室,將工作交代一下,就衝去市中心。一邊打電話向崔冰冰報告這種情況,問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

等柳鈞趕到中介公司總部,見那邊已是曲終人散,透過砸爛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裡面人去樓空,只剩一地垃圾,倒是外面圍了好多指指點點的圍觀者。崔冰冰得知訊息也趕來了,見此奇道:“誰砸的,怎麼回事?”

旁邊有好事者興奮得唾沫飛濺:“上午吵起來的,說是老闆跑了,吵著吵著,人越來越多,最後就砸了。警察也來了,警察來有什麼用,砸都砸完了,搬也搬空了。”

柳鈞一拉崔冰冰:“走,去宏明辦公室。”

崔冰冰被丈夫拉著跑去街角的停車點,跑得氣喘吁吁,直等趕到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停車處,她的呼吸還沒平靜。但是等電梯,電梯卻一直不下來。柳鈞忽然感覺到電梯不下來與身處九樓的錢宏明公司有關,他讓崔冰冰繼續等電梯,他改走樓梯,衝上九樓。崔冰冰看看黑魆魆的樓梯間,心裡發怵,可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柳鈞先衝到九樓,伴隨他風箱一樣呼哧呼哧聲的,果然是亂成一團的場面。有個女人坐在壓著電梯門的真皮大班椅上,誰敢接近她就嚷嚷“我的,誰也別搶”,也有人坐在兩張辦公桌搭起來的臺上,抱著幾臺電腦嚷嚷“這是我的,這是我的”,大家鬧哄哄地瓜分辦公室的傢俱雜物,只可惜保安一直守在電梯口不讓搬走,他們只能一直佔著,地上橫七豎八撒滿吃剩的快餐盒。柳鈞心說錢宏明大手筆送保安蟲草,還是有點兒效果。

他稍稍緩過氣來,就直奔錢宏明的辦公室。不出所料,所有的傢俱都已移位,能搬走的已經搬走,原本豪華的辦公室滿目瘡痍。有人手中緊緊抓著一隻相框,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與同病相憐的人一起扯著嗓門傾訴遭遇,大致說的是私人借錢給錢宏明上百萬,又問親戚朋友借錢,轉手再借給錢宏明,沒想到……柳鈞看來看去相框裡面是空的,這相框,柳鈞認識,原本放的是錢宏明一家三口的照片。不知框裡的照片已經被錢宏明帶走,還是被眼前這幫憤怒的人撕毀。

總之不見錢宏明。

忽然有個原錢宏明公司的員工撲到柳鈞面前,大聲向大家指證柳鈞是錢宏明的死黨,頓時周圍能動的都擁過來,那些佔著辦公桌椅的無法動,眼睜睜盯著這邊。柳鈞一看不妙,這些都是急紅眼了的人,他當然不肯吃眼前虧,反問那位員工道:“錢宏明呢?我打不通他手機。他最後一天出現是什麼時候,你們賬面上還有多少錢?你知道你們開戶行是哪家,什麼賬號……”

柳鈞連珠炮似的發問,頓時打消大夥兒眼中剛剛點燃的期盼,因為柳鈞問的問題與這兒每個人上樓時候問的問題一樣。於是眾人又一鬨而散,柳鈞沉著臉抬頭,見崔冰冰才剛氣喘吁吁地上來,他一拉崔冰冰,回去樓梯間,慢慢往下走。等到上車,才開腔:“估計宏明捲款跑了,樓上那些都是借錢給他的債主。去他家看看。”

“早知道就這結果,早不 跑晚不跑,為什麼挑這個時候。他還問同事借錢?”

“他姐也問同事朋友借款,據說都是幾百萬地借的,瘋狂。”

“錢宏明總算對你很有良心。要不然你今天得當場腦出血,你肯定是借他最多的人。”

柳鈞不禁嘆一聲氣。車子很快到錢宏明原來住的那警衛森嚴的小區,這一次,保安不放進。柳鈞沒敢說出那房子其實已經產權歸他,只是兩夫妻一起遊說保安,說了一籮筐的好話,以期打動保安。但保安還是不敢放行,最後輕聲透露原因,不知有誰突破防線到了錢家門口,用紅漆將錢家大門塗畫得異常恐怖。今天也已經有好多人想進去找錢家,他們唯有嚴防死守,閒人一個不放。

柳鈞想把錢宏明所有房子都搜一遍,崔冰冰道:“別找了,錢宏明不會那麼傻。他如果方便,肯定會聯絡你。他如果不聯絡你,那麼肯定是他不方便。你耐心等吧,手頭隨時準備一筆錢等著。”

柳鈞雖然也覺得崔冰冰說得有理,可關心則亂,他還是回家找了鑰匙和門卡,重回錢家。他既然有門卡,一刷就進去,保安也沒理由再攔他。柳鈞上樓,果然看見一片血紅,豈止是錢家大門血紅,而是整個門廳血紅。同一樓層的另一戶跟著倒黴。柳鈞思慮再三,才開門進去。門一開,裡面呼啦一下撲出一陣風,帶著一股陰寒,柳鈞不覺心頭一寒,閃身進入,冷風狠狠將他身後的門敲上。柳鈞看清了,裡面倒是保持原狀,但一個人都沒有,連每天都在的保姆也不知去了哪兒。而風則是從主臥開啟的飄窗吹入。柳鈞走過去關上窗戶,卻意外發現飄窗窗臺上有兩隻淡淡的腳印。柳鈞心頭一緊,不禁低頭看下窗外,這是二十八樓,如果站在飄窗看地面……又開著窗……柳鈞一陣心悸,好久喘不過氣來。錢宏明曾站在這兒想到自殺!

柳鈞直著眼睛好半天,才想到搜一遍房屋,沒找到任何線索。

夏日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晚。等柳鈞馬不停蹄地跑到最後一串鑰匙所在的房子,窗外才剛殘陽如血,如錢家門口那潑血一般的紅漆。在如血的殘陽下,柳鈞正好接到嘉麗的電話。嘉麗聲音很輕,說是剛安頓下小碎花睡覺。柳鈞不吭聲,於是嘉麗小心地問:“你知道宏明的訊息嗎?他說最近忙,過兩天再給我電話。可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以前從沒這麼長時間不打家裡電話。”

柳鈞一算,差不多他與錢宏明也是四天沒通話。“我現在在你們剛結婚時候住的房子裡,宏明單位分給他的這套,我也在找宏明。”柳鈞沒有猶豫,對嘉麗坦白,“他暫時失蹤,許多債主也找他。你在澳大利亞錢夠用嗎?”

“錢……我有。宏明怎麼了?”

“暫時我也不知道他怎麼了,有訊息我第一時間通報你。嘉麗,你答應我,這個時候千萬別回國,你回國不僅幫不上忙,還可能害宏明無法藏身。你別哭,認真聽我說完。你在那邊也請保持低調,保持一切如常。有人打電話來問你,無論是誰,你都說不知道。萬一宏明聯絡你,你請立刻告訴宏明,我永遠站在他的一邊。”

柳鈞話沒說完,嘉麗已經泣不成聲:“柳鈞,我很擔心,你一定要把宏明找到,真的,一定要。你跟他那麼多年朋友,你一定瞭解他性格,他怕輸,怕窮,非常怕,他有句口頭禪,對那些做期貨輸得精光的人,他常說,‘輸成這樣,還有臉活著,豬頭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怕他也拿他自己當豬頭。柳鈞,我還是回國吧,即使讓他藏不住身,也比他一個人想不開強啊。”

柳鈞心頭冒出飄窗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兩隻腳印:“嘉麗,我必須提醒你,宏明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想不開的人,他是個非常不屈不撓堅韌不拔的人,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做出傻事。你必須聽我的,暫時別回來。另外,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你請開始留意你的生活開銷,最好是找個工作,我看宏明暫時很難翻身。但你一定要相信宏明的理智,照他理智安排的做,別回來。”

“可是宏明……你可能不清楚,宏明並不自信,他心裡其實非常害怕輸,經常在背人的地方露出焦慮,他從不會讓你看見的。”

柳鈞堅決地道:“嘉麗,你其實很懶,你對宏明的瞭解只是表面。我跟宏明多年老友,不僅瞭解他的性格,更瞭解他性格的生成原因。你現在放下電話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原因,這是他理智下的最好安排。我再告訴你,你們家門口被討債的人塗滿紅漆,宏明的公司和宏盛房屋中介總部都被砸毀。你考慮一下債主看到你和小碎花會採取什麼行動。你作為成年人,你可以承擔,小碎花呢?孩子還小,不能讓孩子看到暴力。你等我電話,也請經常關注電郵,有訊息我不會隱瞞你。”

鈞幾乎是強行結束通話,否則嘉麗會抓著電話哭個沒完,卻又說不出建設性的話來。其實柳鈞心中的擔心與嘉麗的一樣,他最初一直想著宏明終於捲包逃了,可是飄窗上的腳印讓他越想越不對。錢宏明走得那麼匆忙,彷彿是被逼得走投無路。

柳鈞還想知道的是,錢宏英有沒有逃跑,是不是姐弟倆一起落跑。

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裡,崔冰冰拉柳鈞看本地網站的幾個網頁。不出所料,早已有人在網上圖文並茂地直播。柳鈞細細查閱跟帖,依然找不到蛛絲馬跡。他長長嘆息,告訴崔冰冰飄窗上的腳印和門口恐怖的紅色。

“他想自殺?”崔冰冰也是驚住,“你看住淡淡,我打幾個電話問問江湖傳說。好大的事啊。”

柳鈞差點兒眼珠子掉出來:“你還認識那種人?”

“嘿嘿,以後你要是對不起我……”崔冰冰摩拳擦掌,滿臉猙獰。不過隨即便一本正經了,“工作需要,認識幾個,但不打交道。不敢跟這種人有牽扯。今天特殊情況。”

柳鈞目瞪口呆地看崔冰冰進去書房。但見崔冰冰將關書房門前,忽然倚門做出S狀曲線,風情萬種地回眸一笑,柳鈞不禁一笑,繃緊的神經稍稍鬆弛。淡淡自然是大聲叫好,踴躍模仿。可惜這娘倆滑稽萬種,風情欠缺。

一會兒輪到崔冰冰目瞪口呆地走出來:“錢宏明摸到哪只老虎屁股了?其中一個諱莫如深,另外幾個不知情,不正常啊,一般這種事很快就在他們圈內傳開的。”

兩人都覺得錢宏明眼下大大不妙,可是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像錢宏明曾說,跟外人解釋三天三夜也解釋不清楚那一行的奧妙,柳鈞也是從來都弄不清楚錢宏明手下究竟有幾家公司,又分別是做什麼用,財務上怎麼勾連。眼下柳鈞更是弄不清楚錢宏明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錢宏明又有什麼打算。沒人來找他,他也不知道該去找誰,全然地束手無策。柳鈞唯有等待,等待什麼線索主動找到他的面前。

而柳鈞自己的工作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除了忙,最主要的還是煩心。目前市場陷入僵持狀態。原材料價格一直在漲,銷售卻是停滯,柳鈞與朋友們議論起來的時候,都禁不住提到一個可怕的名詞:滯漲。

當業務量計劃外地下降,導致開工率下降,進而導致利潤下降的時候,有一個問題便嚴重凸顯。比可靠的業務更大的問題還是資金。柳鈞雖然對外聲稱建設熱處理分廠的資金來自歷年積累,可是說實話,畢竟還是挪用了一部分銀行流動資金貸款的。原本根據計劃,可以用未來的陸續產出支付貸款利息,以及清償挪用的流動資金貸款,可是利潤出乎意料地下降了,還貸便有了很大壓力。

而更大的不幸是,由於業務量的下降,新建熱處理分廠的產能就成了多餘。然而這個多餘卻不是省油的燈,即使停開,也得按部就班地產生折舊,產生貸款利息,產生管理費用,產生用工費用……所有的騰飛高層管理都已經意識到去年決策的失誤,可是最後為失誤買單的唯有老闆一個人。

好在柳鈞好歹保守,手頭還有一點兒積累,可以應付日常開銷。此時他心裡生出與錢宏明差不多的疑問,國家難道看不到長三角與珠三角這兩個地區經濟面臨的問題嗎?

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每當柳鈞焦頭爛額之時,嘉麗準時的一天一個電話,讓柳鈞非常無力。嘉麗著急錢宏明,他何嘗不著急?可是他跟嘉麗一樣無從下手。他能回答嘉麗的是同一個答案,重複了多少遍,重複得柳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他同樣重複的還有另一句話,那就是竭力勸阻嘉麗回國。

這一天,週五,嘉麗終於問出一句話:“宏明……你說宏明還在世嗎?”

這又何嘗不是柳鈞心中的疑問:“我們必須相信宏明的能力。”

“可是宏明究竟做了什麼,讓事態這麼嚴重?他從來對誰都很謙讓,對誰都很大度。他從來習慣以自己忍讓來解決問題,他能得罪誰呢?”

柳鈞啞然。唯有掛電話前再叮囑一句,讓嘉麗不要回國。但是丈夫下落不明,嘉麗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能不胡思亂想?可是柳鈞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種事情,需要嘉麗自救。

第二天總算有點兒空,崔冰冰最近因為應付總行欽差辛苦得發誓週六大睡一天,柳鈞想到老爹那次在公交站落寞的眼神,早飯也沒吃就帶著吵吵鬧鬧的淡淡悄悄關門出去,留妻子安靜睡覺。男人嘛,總得多擔待點兒。他帶著淡淡去吃廣式早茶,可是淡淡專情地還是只要水餃,柳鈞不曉得女兒這是像誰,只好用三隻晶瑩剔透的蝦餃糊弄了一把女兒。

到了他爸那兒,其實也無事可做,就懶懶地半躺在沙發上,對著電視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爸聊天,偶爾看看淡淡又在滿屋子地幹什麼壞事。

過了會兒,淡淡匆匆跑過來,三步兩步沿著柳鈞的腿一直爬到柳鈞肚皮上,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道:“爸爸,那邊屋有大老鼠,很大,很大。”

“比淡淡大嗎?”柳鈞笑著逗女兒,卻意外看到他爸臉色有點兒不對,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抱起淡淡躍起身,看著他爸道,“走,我們捉老鼠去。看爺爺家老鼠有多大。”

“咳,回來。”柳石堂不得不出聲,“裡面有人。”

“大方點兒啦,請出來見見。”

柳石堂尷尬著一張老臉,猶豫很久,才低聲道:“錢宏英。”

“什麼,她?”柳鈞呆住,想都想不到,一起失蹤的錢宏英居然在他爸家裡,他爸的家絕對是他的盲點,“我有話問她。”

柳石堂道:“算啦,人家是走投無路才來投奔我,你看我分上放她一馬吧。”

“不是,我要問她整件事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點兒安排都沒有,這麼匆忙失蹤,宏明在哪兒。”

柳石堂依然嚴格把關,嚴肅地道:“你等等,我去問一下。”

柳鈞驚訝地看著他爸去那被指有大老鼠的房間,心裡很有點兒複雜。他環視這間房子巨大的客廳,想到這兒每間臥室都配備衛生間,窗外是繁華的市中心,錢宏英即使在這兒住上個半年估計也不會給悶死。她可真會找地方。但柳鈞很快也想到,錢宏英找來這兒不是無的放矢,她問朋友同事借了那麼多錢,都借遍了吧,此時還能找誰投靠,誰見她都恨不得從她身上把錢榨回來,唯有一個狡猾的柳石堂不肯借錢給她,現在可以收留她。柳鈞心中雖然對兩人這幾天的相處滿是疙瘩,可是也不得不承認,他爸真是掐準了錢宏英七寸,太瞭解她。

很快,錢宏英從客臥出來,很簡單地穿著一件深藍T恤和一條黑色中褲。整個人蒼老得厲害,如崔冰冰所說,這個年紀的女人很容易就把一張臉變得跟核桃一樣了。兩人見面,對視好幾分鍾,淡淡似乎感受到其中的不對勁,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要求回家。柳鈞不得不安撫女兒,錢宏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腔:“你有宏明的訊息嗎?”

“沒有,我正要問你。”柳鈞不敢說飄窗上的腳印,“不過看到你我放心許多,宏明應該也沒事。究竟發生了什麼?宏明為什麼倉促失去音訊?又為什麼這麼久都不與我們聯絡?嘉麗在國外非常擔心,一直怕宏明是不是有了生命危險,一直想回國來……”

“叫她外面待著,別回來添亂。就說是我說的。”

“我們攤開了講。宏明在我這兒沒有借錢,我是宏明信賴的朋友,你也可以在這件事上信賴我。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宏明可能會怎樣處理退路?我們可以怎麼幫助宏明脫困?首先你告訴我,事情怎麼會發展到你們倉皇出逃的地步,而且你們還不在一起?”

錢宏英深吸一口氣,欲言又止,卻看了眼柳石堂。柳石堂只得道:“你說唄,你不是每天擔心你弟弟嗎?正好有個得力的能在外面跑。你原先不讓我跟阿鈞提,怕影響我們父子關系,現在他都問了,你還不說幹嗎?”

柳鈞聽得壓倒,可只能隱忍。錢宏英終於道:“去年二手房成交萎縮開始,宏明手裡就少了一筆從我這兒可以呼叫的臨時資金。想不到十月他在銅期貨上虧一大筆,那時候眼看沒辦法,只好開始問個人借款,三個月結一次利息。宏明信用好,很多人搶著借給他,我們的利息也開得高,吸儲比較順利。可是問個人借錢再順,也抵不過銀行一再收緊貸款,下家一再無法還款。今年以來,日子幾乎是一天緊過一天。但宏明分析形勢,他認為國家很快應該放開信貸,否則得亂,得鬧出很多亂子,國家可以放任其他,但不可能容忍亂。他鼓勵我繼續撐下去,撐到那個時候。我們好不容易東拼西湊把上一季度的利息分發了,手頭已經接近空空,可是有人聽到風聲不對,要宏明偷偷把那人經手的幾筆款還了。完全不講規矩,也不給我們寬限。我們還不出,第二天車子就讓警察找個理由扣了。宏明接到很多威脅電話,白的黑的都有,他感覺事情不對頭,讓我立刻從辦公室離開,別回家,立刻找地方躲起來,手機斷電,拔卡,接到他的電郵通知才出來。可是從那天起我一直沒接到他的電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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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筆款是誰的?誰能量這麼大?”

“公門裡的。具體不跟你說了,對你不利。我現在不知道宏明在哪裡,他唯一能信任的是你,但連你都不知道,我……而且他可能無法出境了。他要麼落在誰手上,要麼跟我一樣躲哪兒去了,也可能……”

錢宏英沒有說出可能什麼,但是柳鈞從她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睛裡,讀到兩個字:“自殺”。“宏明不可能自殺。”柳鈞幾乎是說服自己,“比這更煎熬的日子都熬過去了,他沒那麼脆弱。”

“可你想過沒有,那幾個人可以讓宏明走投無路。而等宏明和我忽然反常消失,其他所有借錢給宏明的人也得醒悟過來,開始追殺他。錢啊,不是別的,幾百萬幾千萬合計上億的錢。宏明現在走白的走黑的都不行了,他無路可走。甚至不能自首,欠了人那麼多錢,現在傻傻地送到人手心裡去,在裡面被人黑了都難說。這幾天下來,如果他還活著,我估計他身上的錢也該用光了。不知他該怎麼過。”

柳鈞心中的謎團一個個解開。即使錢宏英沒有說出幾個人的名字,他也已經覺得錢宏明走投無路。似乎,真的只有死路一條。自殺,或者被自殺,一切皆有可能。他把錢宏明所有房子門口的紅漆啊大字內容啊都跟錢宏英詳述一遍,終於將飄窗上的腳印也說了。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淡淡一臉畏懼地看著大廳中的大人們,緊緊縮在爸爸懷裡不肯出來。大人們都是如此嚴肅,嚴肅得讓這麼大的大廳變得寒冷異常。終於她忍不住了,哭著喊出來要回家。

柳鈞抱女兒站起來,想說什麼,可又說不出來,深深呼出一口氣,悶聲不響離開他爸的家。

錢宏明這輩子完蛋了。

崔冰冰即使剛剛起床,睡眼惺忪,聽得柳鈞前前後後一說,脫口而出的話卻異常冷酷:“江湖上不曉得對錢宏明的封口費開到多少了。”

“那幫人何必心急,給宏明一段時間,或許就柳暗花明了。真是典型的囚徒困境現象,都只想自己脫困,結果全部陷於絕境。”

“憑什麼讓人像信任你一樣地信任宏明?關鍵時刻,我們還是以有形資產來確定可信度。中午外面吃去,我睡得手腳痠軟,沒力氣做飯。”

柳鈞見崔冰冰一身寬袖大袍就準備出門,只得兩眼望天,但他今天心情很差,不願熟視無睹:“嗯,睡一覺臉色特別好,皮膚可以跟淡淡比了。我記得剛給你帶來一件……”

“知道了。”崔冰冰磨牙霍霍地轉回身去換衣服。重新出來,總算有了點兒人樣,“休息天也不讓人自在。”

淡淡大言不慚地道:“媽媽,還是淡淡好看,淡淡讓你抱吧。”

“我在家地位真低啊,誰都可以騎我頭上。”崔冰冰繼續磨牙霍霍,任憑淡淡在她懷裡閃跳騰挪,就將一件真絲裙子糟蹋了。等一家三口從車子裡爬出來,柳鈞已經後悔讓老婆換上真絲的。

三個人從停車庫的另一出口鑽出來,卻見到眾人在熱鬧地圍觀。走近了,聽有人說又是跳樓秀,還有人大聲喊“跳啊跳啊”,當然也有擔心的,但似乎激動地煽風點火的屬於多數。柳鈞抬頭一看,這不是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嗎?只見十幾樓處有一平臺,上面站著一個人,從下面看上去,渺小得像是隨時可以被風刮下來。柳鈞心有所感,對崔冰冰道:“那些借錢給宏明的,不知有多少個人也有討薪民工的跳樓想法。”

“願賭服輸。那麼高利息的借貸,本身就是賭博。事前都以為自己英明神武,事後跳樓來不及了。”

崔冰冰話音未落,在眾人的抽氣聲中,跳樓者不顧視窗民警的勸告,直勾勾地跳了下來。下面的充氣墊還來不及充足氣,人已經摔在地上,只聽一聲悶響。兩人連忙帶淡淡離開,鑽進旁邊的一家飯店,怕淡淡嚇到。雖然淡淡不當回事,還以為是超人,但旁邊一桌的人正熱火朝天地對著窗外議論此事,兩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原來跳樓的不是討薪民工,而正是借錢給錢宏明的債主。柳鈞聽得更是百味在心,無以言表。一頓中飯吃得心不在焉。

等飯吃完,圍觀人群早已散去,出事地點也早已清理乾淨,一條人命的消失,在一個多小時候後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開車路上,又接到嘉麗來電,是崔冰冰幫助接聽。嘉麗說她不放心,已經買好機票,等會兒就出發,明天早上抵達上海,她爸媽會去機場接她,順便抱走小碎花,她獨自過來。

“我早料到你不可能放著這邊失蹤的丈夫不管,但我得提醒你,剛剛這邊有個人跳樓了,是宏明的債主,十幾層跳下來,當場嗚呼。”崔冰冰不得不字斟句酌,以免在淡淡面前說到一個“死”字,“你可以想象,當你出現在這兒的時候,那些沒跳的債主會怎麼對付你。來不來你自己決定吧,不過把小碎花交給你父母帶走,這是對的。”

知道竊聽容易,崔冰冰到底是不敢說出錢宏英的那句話。那頭嘉麗是下定決心要回來,沒有什麼豪言壯語,也沒有什麼煽情,她說她只想離宏明近一點。

崔冰冰依然不跟嘉麗來婉轉的:“我猜測宏明應該躲在哪兒,他是聰明人,應該躲得很嚴實。但若是你回來,又遭到圍攻,甚至更可怕的事,你豈不是成了有些人釣宏明的最佳餌料?你家是回不了的,你住賓館,肯定不安全,以你手頭的錢也住不起。住朋友家,朋友當然歡迎,但是你得冷靜替朋友考慮一下,這肯定是引禍上朋友家門。所以你回來幹什麼,純粹是惹事。你離起飛還有幾個小時,趕緊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意圖。”

“我考慮仔細了,我有思想準備,我這幾天也已經查閱法律。宏明怕輸,怕坐牢,可他總要為他的錯失承擔責任。我會陪他等他。你們放心,不會連累你們。”

崔冰冰聽得抓耳撓腮,無法在電話裡解釋。這種事她與柳鈞只要提一個頭便知道尾,可是跟嘉麗解釋起來怎麼就那麼難,尤其是眼下通話可能不安全。她依然是隔靴搔癢地勸說了一通,當然搔不到癢處,而且她也確實理解嘉麗回家的心,換出事的是她老公,那麼她早在聽到訊息的當天就殺奔回家了,怎可能聽旁人的勸?當然,她也有理由,她有本事。她跟開車的老公道:“嘉麗是鐵了心地要回來。既然她要來,我們總不能不管她。唉,淡淡明天開始住外婆家去。唉,怎麼辦哦?”

柳鈞一樣是愁眉苦臉想不出辦法,崔冰冰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嘉麗還牛拉都不回,他們能有什麼辦法?畢竟是隔著一條電話線,好多問題無法展開。“今晚有個大客戶老闆親自來,眼下業務這麼緊張,我不敢任性離開不理客戶。可是明天嘉麗到……”

“你陪客戶,我等下就開車去上海,晚上睡一覺,明天正好有力氣回來。”

“你開車我最不放心,何況眼下這種多事之秋,任何車在高速上隨便玩你一下,你就麻煩了。我讓司機去。”

“以往宏明在的時候,我們管接管送,現在宏明才失蹤,她回來你就只出動司機,她想得多,別讓她想到人走茶涼才好。我去吧,或者司機開車,我押車。”

“你這幾天這麼辛苦,才剛恢復過來,我心疼的。”

“完全是看宏明分上。宏明其實最知道你對他不設防的,總算他對你……”

兩人都無話可說,尤其是剛剛看到一個大活人跳樓,雖說有老話願賭服輸,可賭出人命來,錢宏明怎麼都無法理直氣壯了。回到家裡,柳鈞才道:“很奇怪,本地報紙對這麼大的事都沒報道,按說砸了一家公司,又砸了一家總店,那麼多人看見的,怎麼都上晚報了。今天有人跳樓,不知道報紙會不會說。這事深不可測。”

“媒體越是沉默,越讓我堅定一個想法,我們只幫朋友,絕不插手案情。”

“路上小心,你時刻幫司機一起留意身邊車輛,注意車速……算了,還是我去,你幫我見客戶去,我相信你行的。”

“沒這麼可怕,只是嘉麗,不是宏明,也不是錢宏英。”

但是兩人像少年夫妻時候那樣地擁抱好一會兒,才告別。其實兩人心裡都清楚,不可測,才是最步步驚心。

崔冰冰去上海,柳鈞親自開車去本地機場迎接大客戶。該大客戶原先是騰飛的客戶,後來被小謝以低廉價格挖走,而今眼看風向不對,很怕生意壞在小謝手裡,於是輕車簡從,親自出馬調研,務求眼見為實。花一天時間細細考察柳鈞的公司,又偷偷參觀小謝新開工的公司,明眼人一看便知端的。誰也不敢在自身生存也受到威脅的境況下,冒險下單給垂死的公司,柳鈞以財力維護的穩定局面博得客戶肯定,因此獲取大客戶的小訂單。合同連夜商談,一直談到黎明。雖然訂單不大,可這年頭訂單就是開工率下降的公司的生命,任何一份合同都是大旱中的一滴甘霖。

柳鈞筋疲力盡地從客戶房間出來,想到崔冰冰正一個人應付嘉麗回國的局面,很是不放心,到賓館總檯查得有早班飛機正好飛浦東機場,他就直接迎著天邊的朝霞去了機場。他從國內出口迷迷糊糊地摸到國際出口,還比崔冰冰早了一大步。

崔冰冰能理解柳鈞的擔心,她拍拍自己的肩膀,笑道:“來,儘管靠著睡,現在有堅實的我呢。”

“你來了,我就不站了,我去那邊坐著睡。等人來你叫醒我。”

崔冰冰摸出柳鈞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才放他去睡。她一個人站線上外等嘉麗,知道國際航班報到達後,還得等好一會兒才能見到人。可是她想不到能等那麼久還沒見人,抬眼看上面到達班次顯示,明明已經到了近一個小時。崔冰冰沒耐心了,去服務檯問那個航班的人走空了沒有。但是轉頭,卻看見嘉麗領著小碎花與三個男人一起出來,即使離得遠遠的,崔冰冰也嗅得出那三個男人身上濃濃的公務味道。崔冰冰自覺停步,看著嘉麗東張西望地最終看到她,還一笑。嘉麗徑直走向她父母,將小碎花交給她父母,跟著那三個男人走了。

崔冰冰張口結舌地看著這一切,回過身來坐到柳鈞身邊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將柳鈞推醒,告知詳情。兩人也不敢逗留,立即啟程回家。崔冰冰不知道嘉麗現在是怎麼想的,叫她別回來別回來,非要回來,這下好,自投羅網。不過也可能,嘉麗那人以為這樣才有意義,與她老公同甘共苦。

柳鈞一路還是睡覺,躺在商務車後座舒舒服服地睡。事已至此,反而擱下一頭心事。事前他最頭痛的一件事就是把嘉麗接回來後放哪兒。已經有債主命都不要了,其他債主看見嘉麗的時候會做出什麼舉動,怎麼預測都不會過分。不要命的人也不會太在意法規約束的。那麼把嘉麗放哪兒都是危險,不僅嘉麗自己危險,收留嘉麗的人和地方也得遭殃。現在不用擔心怎麼安置嘉麗了,至於未來該怎麼做,有司機在側,他也不好多說什麼,不如睡覺。崔冰冰見此心有不甘,將椅子放倒也安心睡覺,沒有嘉麗在,她不用再替司機留意路況,幹嗎不睡?於是車廂內呼嚕聲此起彼伏,令枯坐開車的司機鬱悶不已。

直到回家,崔冰冰才跟柳鈞道:“嘉麗整個人瘦得仙風道骨的,看見我竟然還笑一笑。”

柳鈞又是啞然,順著嘉麗的思路想了會兒才道:“她一直不想去澳洲的,她巴不得回來呢,正好。”

“唯有希望嘉麗在裡面善用她這幾天都在研讀的法律了。”

“善用個啥,一個協助轉移資產就可以敲實罪名。誰知道關裡面會出什麼事,還得替她跑跑關係。”他鬱悶地順手在自己部落格上敲了幾個字,“靠,嘉麗居然回國”,就寫不下去了,實在無法評說嘉麗的行為。

“別試圖動用我爹,我爹孃特討厭那種高利貸,錢宏明在他們眼裡就是吸血鬼。我去抱淡淡,你去不去?”

“你去吧,我把凌晨跟客戶討論好的合同整理一下。人還真是老了,以前兩天兩夜做計算,從實驗室出來還能游泳,現在一夜不睡就落了形。”

崔冰冰對自己的色相馬馬虎虎,而柳鈞的色相卻是她幸福的追求,她伸手拍拍柳鈞還未凸起的肚皮,看來看去還是滿意:“老個鬼。”遂放心出門。

柳鈞也猜到岳父肯定不願幫忙,換他若不是錢宏明多年朋友,有人來跟他說有這麼個債主剛剛因為宏明潛逃而跳樓,他也是說什麼都無法原諒宏明這種人。可是……總得幫幫嘉麗吧。他很快處理了合同,立刻列印出來,去公司敲了合同章,就寄去給客戶敲章。等他將這些工作處理完,崔冰冰已經回家好久,招手讓他看電腦。

一條人命果然不同,這事兒在網上被傳得沸沸揚揚了,說什麼的都有,有些回帖有了點兒實質性內容,但臆測居多。兩人密切關注各個網站的動向。第二天晚上,兩人找到一個原帖,也是大熱帖,卻讓柳鈞這個半知情人大驚失色,此人筆鋒太犀利,一個標題,就將錢宏明潛逃事件概括得驚世駭俗、上綱上線,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味道。相信任何人看到這麼驚爆的標題,怎麼都會點選進去看個究竟。裡面的內容也是非常火爆,將錢宏明坑害了多少多少人有所側重地放出來,外行人看上去只覺得匪夷所思,倒不是罪大惡極。但柳鈞細細閱讀下面火熱的跟帖,皺眉跟崔冰冰道:“宏明得給這帖子害死了。不知道是他哪個仇家整理的。”

“換我是債主,我也會整一份放上網,能怎麼為自己爭取,就怎麼爭取唄,總不能幹坐著等天上掉餡餅。”

“是啊,所以這篇文章以偏概全,也不說說原因是那麼多人欠宏明的,搞得宏明簡直是世紀巨騙一樣。不知道宏明看不看得見這邊的各種反響。”

“要是新聞出來,錢宏明妻子千里迢迢回國投案自首,若再給配發一張披頭散髮的照片,你說錢宏明會不會跳出來認罪,替代嘉麗出來。考驗錢宏明是真情還是假意的最佳機會來了。”

“總之……你一說嘉麗出關就被帶走,我已經沒想法了。我都不忍替宏明做選擇,他們中間還夾著一個小碎花。忘了問,小碎花跟她外公外婆走的時候,有沒有哭?”

“小碎花當然是哭,她已經有靈性了。嘉麗還跟我笑,也很鎮定,視死如歸似的。我做菜去,阿姨這回把洗好的菜碼得挺整齊嘛。唉,你也帶淡淡來廚房吧,我們好歹是一家在一起的。”

“我現在最希望宏明待的地方上不了網,看不到報紙。”柳鈞此時與崔冰冰感受相同,一家人能湊一起是多麼幸福的事情,他收拾收拾跟進去廚房,淡淡一看就跟上了。

但是報紙卻找上柳鈞。一家從網上看到如此驚悚新聞的全國性財經媒體大牌記者找到申華東,說是已經選題獲批,正打包準備上飛機,希望申華東配合調查。申華東家這種上市公司經常需要接觸媒體,當然大家有來有往,他想到柳鈞很熟悉錢宏明,建議柳鈞出面會見一下記者,提供一些客觀公正的資訊,免得被網上以訛傳訛。申華東說的網上傳得離奇的,正是柳鈞剛剛看過的那條驚爆標題。但柳鈞想來想去,拒絕了。他不知道別人已經掌握了多少材料,而若材料是從他嘴裡洩露出去,他至死不會原諒自己,他還是閉嘴為妙。他一直認為錢宏明一定沒死,一定還活著。

那家全國性財經媒體的記者很是速戰速決,過來一趟收集了資料,錢宏明的新聞很快見報。柳鈞看了一下,標題也是很悚,但內容倒是有正有反,只是語焉不詳,果然是知情的少。他幸好沒有接受採訪。於是,本地的報紙也開始有了關於此事的大幅報道。很快,也就幾天的時間,彷彿世界大變樣。

柳鈞曉得他爸只看晚報,就找個時間拎去兩箱桃子,順便將有關錢宏明內容的報紙夾在桃子箱裡。錢宏英一看報道的數量就臉色蒼白,唉聲嘆氣地說她還是自首去得了。柳鈞將那張有關嘉麗回國自首的內容找出來,放到錢宏英面前。錢宏英一看,反而沒聲音了,只會連連搖頭:“還好,宏明沒跳 出來。這女人真是殺人不用刀子。”

柳鈞不便多留,放下桃子就走了。但是路上接到警方電話,讓他帶錢宏明所有家的鑰匙和產權證,去指定地點說話。柳鈞心裡默默地回想錢宏英的那句話,只能老老實實帶上所有東西去了公安局。他被審了個天昏地暗,所有他跟錢宏明的交往,幾乎盡在警方掌握。他簡直是一邊回答,一邊翻白眼,知道這都是嘉麗說出去的,還包括他給嘉麗存的那點兒私房錢。

他無法再玩邏輯,只好將他與宏明的友誼從小學時候說起,他也找得到很多證人來證明他和宏明的友誼有多麼純潔多麼熱血,所以才會有這一包產權證的轉讓。而且他還有嚴格的交易手續和付款證明。但這些只是他的一面之詞,在警方拿不出反駁之前,他們倒是很講道理地將產權證留下復印件後還給柳鈞。然後,柳鈞陪著他們去這些產權證對應的房子搜查。可是柳鈞這幾天本就忙得四腳倒懸,給這麼一折騰,公司的事情只好先擱一邊,每天只能電話解決問題。

當然,他替嘉麗保留的那本定期一本通存摺,毫無疑問地交給警方了。

搜查的最後一站,放在錢宏明失蹤前住的房子。開門進去,房子依舊。相關人員進了這幢大屋大搜特搜,柳鈞被勒令坐在客廳顯眼處的沙發上,配合說明。看到電腦主機和手提電腦等一件一件的證物被歸類貼條,柳鈞除了在一邊指明這件屬於誰,那件又屬於誰,其他別無可說的。他提議其實應該請嘉麗來配合說明,他只是個偶爾到訪的朋友,雖然現在名為這間屋子的屋主,可是他對這房子並不熟悉。還不如放他回去工作,他案頭的工作一定已經堆積如山。警方對他態度挺好,對於他的牢騷,他們只是微笑拒絕。

柳鈞鬱悶地坐在沙發上,一上一下地拋著手中的手機,看看屋子裡的人,看看窗外的景,百無聊賴。又有電話進來,他將手機舉到眼睛面前,是一個外地的固定電話號碼,不熟悉,號碼後面一串8,估計是家不錯的酒店的總機。但是接通,裡面才傳來一聲“柳鈞,辛苦了”,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滾圓,這不是錢宏明是誰。他連忙隱晦地道:“你好嗎?我正在現場配合調查,請你長話短說。”

“連累你。我現在聯絡不到我姐,你替我設法發個訊號,就在我家老屋窗下一棵老桂花樹上綁一根黃絲帶,你認識的,讓我姐出來自首吧。我已經做了安排,現在這個案子已經發展到捂都捂不住,我看報紙,從上到下都在關注,她進去應該不會再被黑。躲不過的,不如儘快做個了結。”

柳鈞忽然靈光一閃:“不會那個在××網站的帖子,是你發的,你故意攪局的吧,把事情搞大,捂不住?”

“對,本來不想這麼做。我上你部落格,看到你寫的‘靠,嘉麗居然回國’,我只能出此下策,我得保護小碎花不被黑。拜託你一件事,以後請向我姐道個歉,我害她了。”

“我這手機可能被監聽……”

“那是當然,不監聽你還能監聽誰?”

“那麼你也打算自首?如果是,我立刻把手機轉給這兒的人。如果被監聽,也很容易被定位。”

柳鈞全身繃緊,反而是錢宏明好整以暇地道:“這些我都有考慮,我不打算自首。我的判罰估計不會輕,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坐牢二十年,而且可以預見不可能被保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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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鈞卻見正在搜查的人忽然朝他圍過來,他看著民警毫不猶豫地對錢宏明道:“暴露了,你趕緊逃。”

柳鈞的手機被民警接手,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民警勸降,可是他心中強烈地感覺到錢宏明是有意暴露行蹤。既不願自首坐牢,又故意暴露行蹤,算什麼意思:“不好,錢宏明想自殺。”

民警說了幾句,將手機遞迴柳鈞:“他要跟你說話,你勸他不要自殺,又不會是死罪。”

“宏明,好死不如賴活,千萬不要自殺……”果然不出所料。柳鈞緊緊握住手機,生怕再給搶走。

“賴活沒意思,以後在可以預見的年月裡,都是穿囚衣過沒有尊嚴的生活,何必呢?我既然做輸,就得負責。誰讓我不自量力,做那些超過我能力的事情。我已經過了很多年我不該過的日子,夠本了。你知道我剛才正喝著上好的紅酒,住在不錯的套間,泡在浴缸裡用子母機給你打電話,我剛好洗完澡,可以乾乾淨淨地行動了。柳鈞,再見,我把小碎花託付給你,小碎花的教育很重要,你也能給她一個陽光的生活環境,你千萬告訴她,她爸爸是無辜的,只是無能而已。別給小碎花心頭留下陰影。怎麼編就看你了。等嘉麗出來,你讓她再嫁吧,別再想我。我這兒儘快做個了結,主犯死了,其他都是被我七騙八拐矇混的小角色,這個案子也應該很快就有結果,我姐和嘉麗可以儘快出來。唉,都是我拖累他們。”

“宏明,別……”柳鈞聽到電話那端似乎是走動和開窗開門之類的聲音,“宏明,你不無能,你還沒活夠本呢。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找誰競爭去,我這輩子一直追隨著你跑……”柳鈞激動得不知不覺遊走到主臥,一腳踏在飄窗窗臺。

“呵呵,柳鈞,倒過來才是,我一直羨慕你,我真想做個像你一樣開朗快樂的人……”

“你喝多了,宏明,你回屋,坐下,喝杯冷水,我們理智地談。不是,我一直追著你跑,你成績那麼優秀,我追得很累,記得初中時候一個女同學說我跟你比是繡花枕頭爛草包,這輩子的成績都不可能追上你。我不服氣,可是我性格臭屁,只好……”柳鈞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猛烈的打擊聲,他連忙捂住麥克風跟身邊民警道,“我勸他投案,你們請讓那邊門外的人住手,他反正逃不了的,衝進去只有逼他加快跳樓。”這邊又接著道,“你不知道我每次週末回家什麼事都不做,就是關在家裡死命啃書,你不知道吧,你還以為我每天只知道打籃球,對不對?其實不是,我這是做給女同學看的,好吧,我承認。你那麼優秀,你害我一直苦追到今天。像你這樣的人即使進了牢獄也無所謂,你看了《肖申克的救贖》吧……宏明,你幹什麼,你進來,你別……”柳鈞聽到那邊更大的動靜。

但是在動靜聲中,錢宏明依然冷靜地道:“柳鈞,還有一件事拜託,幫我謝謝傅老師。其實你沒有體會過失去尊嚴地活著是什麼滋味,我體會過,我不想再過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傅老師也是個失去尊嚴的人,你幫幫她,支援金錢就夠了。再見。告訴小碎花,爸爸很愛她。”

“不要結束通話……宏明……”

“我不會結束通話,我聽著你說話。”

“宏明,我們都很愛你,你有很多人愛……”

但是,一聲悶響透過一束一束的電波從遙遠的不知哪兒傳到柳鈞耳朵裡,隨即一切沉寂。

柳鈞如化石般凝滯,一隻手還維持著打手機的姿勢,唯有眼淚奪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窗臺的腳印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耳朵裡聽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嫌犯帶著子母機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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