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百五十章 南道北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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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邊長大的人,對水總是有一種天然的感覺。文逢吉世居夷陵,對長江水位熟悉得如同自己身體上的一個部位。

按照代代相傳的祖輩經驗,二月本是長江上遊春雨濛濛的時節,長江的水位會上漲,但變化不大。但是入了天啟、崇禎兩朝,老天爺好像到了更年期,時不時地便大發脾氣,一切的既往經驗都失靈了。北地的災荒姑且不論,鍾靈水秀的徽州會大旱三年,天氣炙熱的廣州會下雪三尺,真乃千年未曾聽說的奇聞怪事!

長江的水位也是這樣,近年來災害頻發。前年夏天先旱後汛(注一),江水排空而來,在宜都與清江洪峰疊加,荊江北岸有大堤保護,依然難逃厄運;而南岸低矮,頓成一片汪洋澤國。去年夏汛也是如此。嶽州府的幾個州縣,被江水沖垮了垸田,幾鄉數里,一夜死絕。

有了這些慘痛教訓,文逢吉對大自然的變幻無常變得格外敏感。

昨日文逢吉親自到荊江大堤去看了。冬季的枯水季節剛過,距離主汛期還有四個月,長江提前進入汛期的跡象便非常明顯。水位比正月間至少高了數丈,而且上漲趨勢還在繼續。假如按這個上漲速度計算,當流民行至巫峽纖道時,上漲的長江水將會把纖道一段淹沒,從而把流民隔斷在路上!

纖道不成,那驛道還是可以走的。只是這條路要翻越崇山峻嶺、深溝險壑的數百裡無糧區,同時還面臨數不清的土匪和流寇。

若按現在流民的湧入速度和預計的湧入數量計算,如果流民都經北岸驛道入川,那麼會形成一條長達千里的人鏈。從尾走到頭,要走三個月。

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裡,這條蔚為壯觀卻又脆弱無比的移動人鏈,只要其中一個環節遭遇任何自然或人為的阻斷,都會造成驛道上前所未有的大擁堵。而這種擁堵一旦持續數日,就會釀成一出明載青史的巨大慘劇!

……

文逢吉當然也是士紳,陳有福意有所指的刺耳之言,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在座的所有人對自己的不信任,甚至還有敵意。他不知道這種不信任或是敵意來自何方,因何緣故而起,他只知道他必須據理力爭。如果他自己的建議未被採納,那麼流民入川這本來的一件天大好事,很可能演化為一場大災難。

家族的歷史與榮譽給了文逢吉巨大的自信。他並未因陳有福的詰難而怒髮衝冠,也並未因此拂袖而去。他依舊鎮定地站立著,像一顆挺立的青松。他面不改色,對上座的陳有福一拱手道:

“此事當然干係重大!夷陵者,桑梓也;流民者,百姓也!流民不出夷陵,則桑梓必亂;流民失於中道,則國家元氣大喪!是故學生雖蒙詰問,亦不得不據理力爭!學生秉祖訓頌聖讀賢,所學所用,正當此國家危難之時也!故請陳將軍及諸位公子大人聽學生細細講來:

家翁前些日子正住於公安縣袁彭年家(注二)訪友,見流民蜂擁西來,問清緣由,連忙別了袁家,快馬趕往容美土司拜訪田爵爺,請其襄助流民過境。南道路險,家翁年滿半百,身邊只一僕僮爾!今日早間終有家翁書信傳來:

容美土司司主田玄、其胞弟田信夫(田圭)、應襲(注三)田沛霖、三子田甘霖均已表示,蜀王府愛民如子,造福百姓,真仁主賢君也!土司雖為蠻夷,亦是孔門弟子,豈能甘落人後?如流民過境土司,土司必要保得他們平安!只是流民數量太多,土司地瘠民貧,倉儲短輟,還請蜀王府以糧船溯清江而上以賑。

如今家翁已與田沛霖持田爵爺手書趕往施州衛求見指揮大人,並召集中峒(DONG)、施南、東鄉諸部土司,請他們同施援手,料定不久便有確實訊息傳來。田信夫、田甘霖叔侄與水涇土司長官唐鎮邦(注四)亦同時離開容美官寨,趕往景陽鎮(注五)等候。只待蜀王府議定入川路線,便可從旁協助。

家翁道,中峒(DONG)土司田桂芳為田玄撫育養大,並以女妻之,又為其申父冤、復名位,故田桂芳視田玄為父;施南覃懋粢(MAOZI)、東鄉覃繩武,皆為田玄養大,教誨一如己子(注六)。

家翁以為,田玄愛民撫臨,與其他土司同宗同族,又有朝廷大義名分。有田玄手書,容美諸部土司必一切謹從之!是故學生以為,南道有種種之便利,而北道有種種之艱險,孰優孰劣,一目瞭然……”

……

蒼茫的夜色中,南津關的城樓上燈火通明。遠遠望去,像是大海里的一座燈塔。這座燈塔,給了無數飢寒交迫的人以希望。

守備衙門的大堂中,依然燭火高照。關於流民入川道路的爭論,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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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逢吉一番慷慨陳詞,讓陳有福有些後悔。他後悔自己的冒失衝動,也後悔自己再次違反了世子關於統一戰線的旨意。他已在心中決定給世子上書,講明湖廣目前局面的困難和複雜,坦誠自己的能力缺陷,請世子儘快派員大臣前來主持,當然最好是老搭檔羅景雲。

一旦自己交卸了湖廣軍政一把手的位置,便可以專心於軍事工作。身處其中,他清醒地意識到,湖廣很可能成為世子爭奪天下的主戰場。在這裡從事軍事工作,不僅能夠有所為,而且能夠大有所為。

文逢吉在堂下繼續講述南道入川的好處,陳有福注意到,老文和呂三已經在開始點頭,而遼藩的貴人則面含笑容,分明是讚許文逢吉主張的,只有朱至瀚依舊繃著臉,面上看不出來意見來。

張達中向陳有福推薦文逢吉時,簡單介紹了他的身世,其中多有褒義。說文家是夷陵的名門望族。祖父文國珍,舉人出身,歷任四川長寧、滎經兩縣的知縣,還在雅州當過官。父親文安之,是天啟元年的會試第十一,曾為國子監祭酒,與當朝名臣倪元璐乃先後任。其人素負忠義,淡薄名利。只因奸相薛國觀構陷,遭削籍閒住。

張達中費力推薦文逢吉,自然是想替文逢吉在蜀王府爭取一個理想的位置。但因陳有福覺得狗官的話要反著聽,所以張達中的溢美之詞反而給文逢吉帶來了麻煩。陳有福打心眼裡不信任張達中所推薦的人,他說得越天花亂墜,陳有福心中的反感就加深一分。但正如文逢吉所言,他老子都在南道上候著,又有這個親兒子當人質押在南津關,想必所言不虛。也許放下成見,大膽採納,才是決策者應該有的胸襟!

想到這裡,頭大的陳有福蹦出來一個想法。既然朱至瀚反對南道方案,他又被世子委任為幹部團副監軍兼世子湖廣、江西兩省特使,那為什麼不來一個“以毒攻毒”,讓他親自出馬,現地檢視一番?如果文逢吉言之有據,南道確實優於北道,為什麼不能改弦易轍,立即將部分流民大隊轉向南道?

思路開啟了,陳有福的腦中立即蹦出來另一個想法:如能依靠容美土司和九溪衛為後方依託,湖廣的護國軍便進可攻、退可守,便不再是孤懸省外孤軍作戰了。這個戰略上的好處,文逢吉可以忽視,自己卻不能忽視!

可這樣做,時間來得及嗎?陳有福再次猶豫了。如今南津關下人聲鼎沸,一天也耽擱不起!

……

陳有福在心裡權衡利弊,其他人則靜等著他的決定。夜深了,關下烏壓壓的人聲已經消失,只有那燦若星海的篝火和火把光亮在時刻提醒著他們:必須馬上做出決定!

這時,座中外人朱術桂突然打破了座中的寂靜,問文逢吉道:

“家兄曾道,廬陵信國公在江西抗元,曾留下一脈。後來有支血脈遷入我湖廣便留在夷陵,不知文先生郡望所出……”

“家祖正是廬陵信國公!”文逢吉一臉的自豪。

“哎呀呀!”朱術桂連聲驚歎著慌忙離座,向文逢吉深深一揖:“小子三生有幸,得見文丞相後人!”

“朱公子,什麼廬陵信國公?什麼文丞相?他倆到底在說些啥?”一臉麻痺的老文偷偷詢問博學多才的朱至瀚。

“這……我也不知道。”朱至瀚這位假秀才露了底。

他們倆的對話被耳朵極尖的呂三聽見了。

“我大明朝誰人不知文丞相?”這位大字不識一斗的江湖中人大叫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文丞相就是文天祥!”

有了呂三這句話,堂上的氣氛頓時炙熱。或許文逢吉也沒有想到,他從人民公敵轉變為網紅大V,只用了不到一秒鐘。

“好!既然文公子乃文天祥之後,想必所言不虛!”陳有福一拍桌子,“本將決定,流民分道入川!朱公子,世子有旨!”

注一:崇禎十三年,全國大旱。然而正如民諺所謂,大旱之後必有大澇。當年荊江流域發生了百年一遇的大水災。

注二:袁彭年,公安派文人“三袁”中袁中道之子,文安之女婿毛壽登的舅父。

注三:土司中繼承世襲職務的子孫,一般為嫡長子。

注四:唐鎮邦為田玄外孫。

注五:景陽鎮因景陽關而得名。景陽關極為險峻,原是容美進出四川建始縣的必經之道,但明末容美土司控制野三關地區後,形同廢棄。

注六:以上史料均出自《鶴峰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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