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徹底放晴，白茫茫的大地上，多出無數面明晃晃的冰雪鏡面，在長安內外各個角落，反射著耀眼的光亮。

屋舍之上積雪消融，沿著瓦片的紋路，在屋簷間垂下一根根粗壯的冰柱，冰柱之下寬窄不一的街道上，泥水和冰塊相互交融。義軍隊伍正是踩踏著，這泥水和冰塊交融的街道，一路出了長安，又匆匆出了潼關。

潼關外某處積雪的山崖，大省帶著順義盟所有骨幹，默默站立在雪地中，靜靜地望著飄搖著“大順”二字的旗幟遠遠離去。

康柳兒望著大省悲慼的面容，心中有些不忍，開口問道：“呂大哥，還送嗎？”

大省恍如從迷夢中驚醒，喃喃道：“算了，千里搭涼棚，終有一別。”說話間，他從懷中摸出一件粗布包裹，低頭看了幾眼，嘆息一聲，打算再次塞回懷中。

混在人群中的聞七爺眼明嘴快，不待他塞好，隨口問道：“呂盟主，這是什麼寶貝，本打算送給大順帝嗎？”

大省聽到他的聲音，回過頭，苦澀一笑，對眾人道：“這本是“面涅將軍”狄青所著的一部兵書，其中載錄皆是他畢生心血，我今日帶來本打算贈予闖王，助他旗開得勝，可是，哎··· ···”

大省再次嘆息一聲，淡淡道：“若是贈了他，恐怕反倒辜負了好友家數十代人的隱忍。”

“世間之事自古便難兩全，看開了也罷了，何況只是一本兵書。”

聞墨麟搖搖頭，似憶起心中舊事。楊承露思索半晌，猛然睜開眼，興奮道：“你這部書是不是叫《武襄護國書》？是不是狄指揮臨終所著？！”

“正是！”大省有些驚訝，不解道：“怎麼，楊門主也聽說過此書？”

“何止是聽說過，若不是我祖上晚到幾日，這部書怎會落日旁人隻手？！”

“原來這部書與關西楊家也有淵源，改日見到我那好友，一定要說與他聽聽，楊門主你··· ···”

不待大省再說下去，楊承露眼中精光閃爍，咽著口水道：“呂家小侄，可否取出《武襄護國書》，讓我看上兩眼？”

“這個，這裡冰天雪地也不是說話的地方，要不咱們回了化身谷，我再捧給您看？”

“哎，這一去又得半日，若是不看上一眼，老夫恐怕耐不住，要著急地暈厥過去！”

眾人聞聽此話，忍不住哈哈大笑，聞七更是壯著膽子起鬨道：“原來楊老爺子是個老書蟲，沒得書啃，恐怕要人名啊！”

笑鬧一陣，大省見楊承露心情急迫，伸手取出《武襄護國書》送與他看。楊承露也不客氣，在眾人的圍觀中，顫抖著雙手將粗布包裹胡亂解開，看到封面的一瞬間，挺拔的身型似乎晃了幾晃。

“祖上積德，祖上積德啊，你看這精義，果然只有熟讀《左氏春秋》之人才能有如此見底，嘖嘖，陣法，陣法，這個，這個，哎，至我大明早都失傳了，哈哈，用兵、行軍、戰器督造··· ···神了，真是世所罕見，老夫，阿風，不，阿雨，你們，嘖嘖··· ···”

楊承露手捧兵書，如痴如醉，早已忘記了冰雪和等待他的眾人。不知過了多久，楊沐雨實在看不下去，扯了扯他的袖口，提醒道：“爹，爹，不早了，該回谷了！”

“奧，嘖嘖，讓我再，好吧，哎··· ···”

在兒子督促下，楊承露深吸一口氣，將《武襄護國書》小心包好，戀戀不捨地送還大省手中。順義盟眾人或歆羨，或竊喜，各自翻身上馬，返回化身谷。

第二日清晨，聞墨麟一陣風般走入順義盟議事廳中，望了大省一眼，粗聲大嗓道：“谷外堡子、莊院湧來了許多流民，我們嚇也嚇不退，你看看怎麼辦？”

大省聽到“流民”二字，心中一驚，面露疑惑道：“闖王不是給百姓分了田地嗎，怎麼還會有流民？你們有沒有聽聽他們的口音，會不會是從河南或者湖北流竄進來的？”

“這還聽不出嘛，都是咱陝西方言，一開口就能聽明白！”

“這就奇怪了，我得去看看！”大省決定出谷觀瞧，轉頭對白相驂道：“相驂，你快去楊老爺子那邊說說這個情況，和關西門一同守好化身谷！”

“呂師叔放心，我這就去辦！”

白相驂離去後，大省和聞墨麟兩人騎著快馬，直奔谷外。

“求求你們啦，給俺們一*路吧。”

“都是鄉黨，你們就通融通融吧，俺們啥活都能幹！”

“娃都要餓死了，你看看，俺沒有騙你，你就放我們進去，給娃口吃的吧··· ···”

“嗚嗚，老太婆給你們跪下，都說順義盟仁義，求求你們啦··· ···”

等大省和聞墨麟登上寨牆，往外觀瞧時，進入堡子群的寬大道路上，蔓延三五裡黑壓壓跪倒了無數人。這些人面色焦黃，衣衫破爛，有的人衣衫之上染著血水，裸露的肌膚上甚至掛著血痂。

大省看了幾眼，心中便有些不忍，一面要聞墨麟安排人去給他們送些吃食，一面扶著寨牆，高聲道：“大夥兒靜一靜，我是呂大省，順義盟的盟主，大家起來說話，你們這是出了什麼事情，要入我們化身谷啊？”

百姓們聽到他說自己是呂大省，相互議論幾句後，立時變得雅雀無聲，這時一名年紀老邁的老婆婆在她兒孫的攙扶下，站起身，緩緩開口道：“呂大俠，您好啊，俺們都是附近幾個村子的村民，俺們被那些收稅的逼的沒活路了，這才到您這裡求口飯吃，您就可憐可憐我們，給我們條活路吧···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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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呂大俠，收稅的太狠了，沒活路了，嗚嗚··· ···”

“求求您，行行好，收留我們吧！”

老婆婆身後，哭聲一片，眾人磕頭如搗蒜。大省腦中蹦出無數個疑團，擺擺手，再次開口道：“老婆婆，鄉親們，大家別哭了，都起來說話，呂某有個疑惑，還請大夥兒說明··· ···”

大省話音未落，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跪在隊伍最尾的人群中有人沒命喊道：“快跑啊，收稅的追來啦！”

“啊，都到這裡了，收稅的還不放過咱，這可怎麼活啊！”

“不跑了，有呂大省在呢，怕啥！”

剛剛起的騷動，漸漸又平息下去，老婆婆用衣角擦了擦眼淚，正要開口說話，耳畔陡然傳來幾聲清脆的鞭響。

“啪！啪！啪！”

緊接著，有人破口大罵道：“狗日的，跑什麼跑，老子讓你跑，讓你跑！”

“啪！啪！啪！”

這幾鞭兇狠毒辣，聽地眾人心驚肉跳，大省再也無法忍耐，從寨樓騰躍而起，七八個縱身之後，從眾人間隙中疾行而過，不待揚起的皮鞭落下，用力抓住揚鞭之人的右手，厲聲喝問道：“你們是哪裡流竄過來的官兵，不怕大順朝的義軍嗎？！”

那人被他死死攥住右手，頓時有些膽怯，卻聽他提到大順義軍，眉毛一揚，輕蔑道：“吆，你還聽過大順義軍啊，那還敢阻攔義軍徵稅？！”

“嗚嗚，嗚嗚···疼···”

在他皮鞭之下，一名老者用身子護著一名幼童，渾身哆哆嗦嗦。

“快滾開，別妨礙了爺們的公務！”

揚鞭之人身後另有三五十名，身著義軍服色的漢子，他們見領頭的被轄制，扯著嗓子叫嚷了起來。大省瞟了他們一眼，也看清了他們的衣著，心中不由得生出七分寒意，仍不死心道：“哪兒來的官兵，竟敢假扮大順義軍，在此滋事！”

聽他如此說，揚鞭之人冷哼一聲，衝身後一人道：“拿出來給他看看！”

“是，大人！”

那人有些哭笑不得，無奈搖搖頭，從懷中摸出一張蓋有大順府衙印章的文書，在大省眼前展開，不耐煩道：“看清了，咱們可是大順朝名副其實的稅吏！”

“既是大順朝稅吏，為何學朱姓豬狗，逼迫百姓？！”

“逼迫百姓，不逼迫百姓闖王吃什麼，義軍拿什麼打仗？！哼，老子今天還就逼迫了，你能怎麼著！”

揚鞭之人說罷，掙扎了幾下，還想繼續抽打百姓。大省眼中寒光閃爍，氣的牙齒咬的咯噔響，提起內力就要扭斷揚鞭之人的手腕。

“臭小子，你要做什麼？！快放開他吧。”

不知何時，古北漠已經趕到大省身後，他勸說一句，出手拉開大省伸出的臂膀。

“古門主，你別管，今天我就要替闖王清理敗類！”

“我別管，你知道你殺了他，咱們就跟大順朝徹底決裂了嗎？”

這句話如雷貫耳，大省聽後，沮喪地垂下手臂，眼睛略一眯縫，對收稅之人暴喝道：“滾！都給老子滾，有老子再你們就不能逼迫百姓！”

揚鞭之人聽他喊喝，沒來由生起十二分的恐懼，軟綿綿放下皮鞭，圓睜二目，瞪了大省一眼，惡狠狠道：“算你狠，咱們有賬以後再算，兄弟們，走！”

幾十名大順朝稅吏灰溜溜地離去後，眾百姓對大省納頭便拜，哭聲和感激聲混成一片。聞墨麟也適時帶著吃食送了出來，百姓們一頓狼吞虎嚥，又經過獨龍門眾人的私下勸說，陸續散了開去。

大省沉默許久，冷不丁問古北漠道：“古師叔，您告訴我一句實話，大順朝稅吏逼迫百姓，狂徵暴斂，你們是否早有耳聞？”

古北漠仰起深陷的眼窩，望了望頭頂上的天空，面有難色道：“哎，不瞞你說，大夥兒確實知道，不說出來，只是怕寒了你的心，就像今日，眾人都知道你會騎虎難下，願意來勸你的也只有我這個老瞎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