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配陰魂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同桂雲在周家屯莊的主要活兒是伺候少奶奶金巧巧,收拾好屋子掃了地面抹了傢俱刷洗了尿桶也就沒啥事了。閒暇時間她就悄悄躲在屋子裡讀周青峰和谷有福送給她的書,也常想起他們說過的話。她先讀了《國語》,仔細閱讀周青峰講過的課文,回味他朗讀的感覺,慢慢也認識了不少字,一些字慢慢回憶也能想起來,關鍵是意思領悟了,讀起來就通了也就快了。對於周青峰和谷有福沒講的課文她自然讀不下去,許多字不認得,意思也不知道。後來她想起尤家紅蓮子說過她們家請了私塾先生教她兩個哥哥讀書,她就去找紅蓮子。

紅蓮子是個勢利眼,不過她跟桂雲打小在一起玩,雖算不上好朋友,交情還算過得去。紅蓮子好奇地問她找私塾先生有啥事情,桂雲說就是問幾個字兒,也沒啥要緊事情。紅蓮子疑疑惑惑地帶她去見了私塾先生。

那是個帶眼鏡的白胡子老先生,看上很清瘦。同桂雲跟老先生行了禮問候之後,開啟青布包拿出一本《國語》,翻開一頁,指著幾個不認識的字問老先生。私塾先生原本慢吞吞地坐在那裡並沒在意,甚至連眼睛都沒怎麼看桂雲,心想,一個丫頭來問啥,他或許在想這娃是不是讀了女兒經遇到難字了。轉眼一看同桂雲手裡拿的書,私塾先生嚇了一跳,哦呀,這丫頭拿的這是啥?他吃驚地看著同桂雲,奪過她手裡的書看也沒細看就扔到一邊,怒氣衝衝地說:“這是啥亂七八糟的書,要讀就讀四書五經。”同桂雲連忙撿起書一再解釋,說自己就是想認識那些字,想知道那些意思。私塾先生見她態度懇切,才算消了些氣,他看了一眼《國語》書,簡單地跟同桂雲說了那幾個字的讀音和意思,看上去非常的不耐煩。同桂雲耐著性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一個字一個字地學,還問句子的意思文章的意思,還說出了自己的理解向他請教。私塾先生很是感慨,他在尤家做私塾兩年了,尤家兩個少爺大蛋和二蛋都不愛讀書,整天好吃好喝好玩好耍,白白浪費好時光。沒想到這個使喚丫頭讀書倒是用心而且刻苦。從那以後,私塾先生也就不再管同桂雲拿來的是啥書了,同桂雲有問他就解答。不過,同桂雲發現,私塾先生的解答遠遠比不上周青峰和谷有福。不管怎麼說:在私塾先生的幫助下,同桂雲讀完了《國語》課本,字也認識了不少,意思也大約知道了一些,心裡很是滿意,她心裡對尤家的這位白胡子私塾先生很是感謝,當然也有鴨蛋臉紅蓮子的功勞。同桂雲每次都給紅蓮子講述古城子的見聞,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讓紅蓮子羨慕不已。

周家屯莊發生了一件大事,小少爺周延貴突然夭折,是掉到井裡淹死的。這可是周家的根苗兒,整個屯莊都亂了。據說這事跟大太太殷素素有些關係。

這天中午,殷素素帶著香兒要去給呱呱雞飲水,小少爺周延貴看見了,跟殷素素說想一起去看看呱呱雞,殷素素就同意了。他們走到水井跟前,香兒攪著轆轤從井裡提了一桶水,倒進飲呱呱雞的小水桶裡提著走,殷素素在最前面走著,香兒和周延貴在後面跟著。誰知這孩子心生好奇也想攪一桶水,就回身來到水井臺上,不小心就滑到井裡。殷素素聽得“噗嗵”一聲,轉身一看周延貴不在,問香兒他去了哪裡?香兒說剛才就跟在後面。殷素素預感出事了,趕緊跑到井跟前,只聽得井下有拍打水的咕嘟聲,趕緊喊人來救,來了幾個下人,眾人將一個下人身上綁上繩子吊下去,小少爺已經沉入井底不見了。下去的人又不會水,再去找會水的來。等找來回水的人把小少爺打撈上了,人已經絕氣多時了。豆花和周慶福哭天搶地。殷素素也很自責,不管怎麼說這娃兒是跟著自己出去的,又是周家唯一的根苗兒,確實不好交代。

人死不能復生。按照習俗,未成年的娃兒不能埋,更不能進祖墳,只能用火燒掉。豆花大哭一陣後開始大鬧了,說孫兒死的不明不白,非要殷素素給個說法。殷素素一再解釋並要香兒作證,豆花不依,要求開祠堂,請族長主持公道:否則,不許火化。周家已經很久沒有因為家事開祠堂了。週五爺開啟祠堂大門,周家男丁按照長幼尊卑依次進入祠堂,先敬香,祭拜祖宗,然後由週五爺住持儀式。週五爺說:“按照祖宗家法,今日就世孫延貴離奇夭亡一事查問清楚,給祖宗一個交代。今日開祠堂,當著列祖列宗詢問事情的過程,若有故意隱瞞實情,或弄虛作假誣陷他人者,也要依家法懲處,絕不姑息。”

週五爺叫當事人殷素素、香兒、豆花、周慶福、金巧巧站到前面。週五爺讓殷素素先說。殷素素鎮定了一下,講了事情發生的經過,看得出來她心裡也是非常難受。週五爺又讓香兒再次陳述一遍,說明此番涉及周家根苗的性命,作偽證將被處死。香兒陳述了一遍,跟殷素素的講述不差一二,香兒說:“此事千真萬確,若有半字假話情願受死。”週五爺又讓豆花、周慶福、金巧巧說明情況,三人均說不清娃兒啥時辰出的門。而金巧巧更是糟糕,她騎著馬跟憨娃出去尋歡,是同桂雲把她找回來的。金巧巧見到周延貴蠟黃的屍首就昏過去了,家人掐了人中才醒過來,之後就捶胸頓足嚎啕大哭不止。

週五爺見事情經過已經瞭然,就判定了世孫周延貴純屬自己誤掉井中溺水而亡,與他人無關。事情雖然查清,但豆花卻哭哭啼啼要求埋葬,說把娃燒了心裡難受,周慶福和金巧巧也一再堅持。週五爺說:“鄉規習俗,祖宗家法,都是祖宗定的,任何人不得逾越族規,若有違背,執行家法,絕不姑息。”

殷素素見豆花周慶福金巧巧三人哭哭啼啼期期艾艾甚是可憐,跟週五爺說有沒有其他折中之法。週五爺嘆了口氣說:“有倒是有,就是要費些周折。”周慶福說:“就是再費周折再花錢兩也要辦。”週五爺說:“要埋,必須‘冥婚’,要找一個年齡相近的女屍合葬,也就是‘配陰婚’。”殷素素好像也曾聽說過配陰魂之事,卻未親眼見過,她也顧不上許多,立馬安排人手騎快馬從四個方向出去打聽新近夭折的女屍,她交代下人說:只要找到了,一石麥子兩石麥子都行,速速辦來。又安排人找侯木匠連夜打造兩副好棺材。

安排停當之後,殷素素問週五爺,“現在天已黑,就算交夜之前找回配婚女屍也無法連夜運回舉行儀式安葬,接下來該咋辦?”週五爺說:“哎,那就先找個地方埋了,等女屍到了再合葬。”可是豆花周慶福金巧巧死活不依,配婚女屍不到堅決不許先埋,必須一起合葬,不能讓娃兒孤孤單單。殷素素無奈,再跟週五爺商量,週五爺有些動怒了,說不埋可以,但不許放置周家屯莊。殷素素想起了寄故屍廟,跟豆花和周慶福一番耐心說服,最終同意。殷素素叫下人迅速將小少爺周延貴的屍首抬到寄故屍廟,安排四個年長的下人守護,點紅蠟燒火盆燃香爐,晝夜不斷。

周家小少爺周延貴的屍首停放在寄故屍廟前殿,後院裡都是陳年的棺材。是夜,寄故屍廟燭火通紅,周家四個老家奴守著小少爺,心裡也是十分淒涼。他們在周家也是幾十年了,周家雖是東城大戶富豪,對下人卻也並不十分剋扣,月錢準時領取糧食按季按年準時發放,年節之際還有些賞錢,家裡遭遇難處也能得到些救濟,於情於理都能說得過去。而周家這些年時運不濟,幾代單傳,今天又遭此橫禍,一個富貴活脫的小少爺轉眼就掉到井裡淹死了,這可是周家的根苗兒呀!莊主周如海老爺臥病在炕上,大少爺周慶福也是病秧子,二少爺一直在外求學。老人們想不明白,這周家咋就這麼不濟呢,難道周家風水壞了?難道白米面細好糧食好肉不養人嗎?周家男人怎麼就這麼塌頭(塌頭:當地方言,沒用、沒有能力。)呢?後來有人悄悄說起周家女人的齷齪事,一個個唉聲嘆氣,“唉,男人不濟,女人生事,糟踐人倫,要遭天譴。”

後半夜有些瞌睡了,家奴們兩人一組輪換著眯瞪一會兒。一個老家奴剛剛入睡,突然聽到小少爺在喊救命,聲音悽慘,令人發毛,他“啊”的一聲一咕嚕起來,倒把其他人嚇壞了。一問,其他人都沒有聽見,倒是自己嚇自己。又過了一會兒,另一個家奴迷迷糊糊睡著了,眼前卻出現小少爺的身影,只見他從木板上做起身來,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好像他飽飽地沉沉地長長地睡了一覺。然後站起身子徑直走進火盆裡燃燒起來,他還咧著嘴兒看著他笑著,那表情甜美而安詳,彷彿他非常的痛快非常的舒坦……家奴驚恐不已,急忙喊著“快救人”就向火盆撲過去,他迷瞪著眼睛在火盆裡亂抓,啥也沒抓著倒是燎傷了手臂他也沒覺得疼,原來是夢遊。再後來,四個人都沒了睡意,不斷地往火盆裡添柴,互相說著話陪著小少爺一直到天明。

屯莊大院裡也是一夜不安寧。金巧巧哭得肝腸寸斷死去活來,後面已經沒力氣了,同桂雲和周慶福攙扶著她上了炕蓋好被子,周慶福讓桂雲出去了。金巧巧抱著周慶福張著嘴沙啞著喉嚨,她已經喊不出聲了,兩隻眼睛裡沒有了往日激靈的光澤,只有濁淚。雞叫頭遍時,金巧巧迷迷糊糊看見寶貝兒延貴活蹦亂跳地外面跑進屋裡,睜著大眼睛笑眯眯地在找她,她瘋了似的翻起身子喊了聲“延貴”披頭散髮衝下炕去,周慶福聽到金巧巧大喊也醒了過來,見金巧巧已經衝到門口,急忙起身衝過去抓她。周慶福在院子裡拽住金巧巧說:“你跑哪裡去?”金巧巧說:“剛才看見延貴了,他就在外面。”她指了指屯莊門口。周慶福知道金巧巧是過度悲傷迷亂所致,將她攙扶回屋。

豆花悲痛欲絕,晚飯也沒吃一口,水也沒喝。周如海下不了炕,知道孫兒夭亡訊息,乾澀的眼窩了流出了一滴濁淚,他已經沒啥知覺了。見周如海如此慘狀豆花更是悲傷,小紅回廂房後她迷瞪了一會兒迷迷糊糊睡了,後來聽到寶貝孫兒延貴在院落裡喊奶奶,她跟了過去,延貴帶她一路走著,後來出了屯莊大門,徑直向寄故屍廟而去。她看見寄故屍廟後院裡堆滿了棺材,一百年前的棺材、幾十年前的棺材都有,紅的黃的黑的白的都有,密密麻麻的一片,有的棺材油漆還很新鮮,有的已經腐爛塌陷,冒出一股股惡臭氣,彷彿跟她小時候爬在院牆上看的場景一模一樣。延貴一邊走一邊說:那地方太難聞了,說著話兒就不見了。豆花驚醒過來,一身的冷汗,急忙喚小紅說口渴了。小紅也是嘚嘚瑟瑟一直睡不著也不敢滅燈,坐在炕頭角落裡等天明。聽得二太太喚她立即過去,倒了水端給豆花,豆花讓她先坐一會兒,小紅心裡也是正好。

殷素素這一夜也非常煎熬。周延貴的溺亡確實讓她難堪,雖然責任不在她,可心裡難受,也為周家的不幸嘆息,周延貴畢竟是周家屯莊的人丁,周家男丁原本不旺,這個娃兒的早夭無疑是個不祥之兆,她不知道這將要意味著什麼,但她知道:這對周家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也或是一場劫難,她必須挺住。前面香兒陪著她坐了一會兒,她一直在想這些事請。後來她又困又累想歇息一會兒,香兒獨自回了旁邊的廂房。她迷糊了一會兒睡著了,後來她隱約聽到周延貴在井裡喊她,她眼前一亮,恍惚看見了井底,延貴正在水裡撲騰。她驚醒過來欲喊香兒救人,醒來卻是個夢。她嘆息一聲,見天已亮,就起身去了院裡。

同桂雲夜裡倒是沒怎麼害怕,她一直想著配陰魂的事。開祠堂那陣她站在祠堂外面,並沒有聽到殷素素和週五爺他們說的話,是後來聽香兒說的,說是大太太派了人到周邊鄉鄰去尋找與小少爺年齡相近的女屍,要辦一場冥婚。她想著這大戶人家怎麼這麼多的禮法講究,想想自己的幾個妹妹,剛一出生就夭折了,有的在孃胎裡就沒了,都被她大扔到土狼溝被野生叼走了,心裡有一絲悲慼和哀嘆。她睡了一會兒,後來聽到上房那邊有些動靜就起身了,趕過來時周慶福正攙扶著金巧巧回屋裡,她過去幫了把手,將金巧巧安置在炕上將息。

第二天天一亮,外出打探的人陸續回來,一無所獲。唯有大脬牛在孫家溝問得一孫姓人家五日前死了個瘋丫頭,也已十七歲了。據說她娘老人貪戀錢財把她許配給東城口的李財主的傻娃子,那娃子整天鼻涕哈啦一大堆就知道傻笑,二十好幾了連吃飯穿衣都不會。那丫頭長得周周正正不缺鼻子不缺眼,聽說她孃老子要把嫁給那傻娃子死活不依,她孃老子再三逼迫最後就瘋了。那家人聽說丫頭瘋了就退婚不要了,她孃老子不依,非要他們把丫頭娶走,人家自然不會娶一個瘋丫頭。丫頭死後,村裡人要她孃老子火化了,她孃老子嫌浪費柴火,就草草埋了。

一個瘋丫頭怎麼能跟小少爺婚配,還大出那麼多,又是童養媳了。再說已經埋了幾天了。豆花周慶福金巧巧皆不同意,殷素素也以為不合適。後面又在西吉爾山溝找著一個剛出生就夭折的女嬰,她親戚聽說東城周家的家人四處打問新死的丫頭求配陰魂,速速告訴了她孃老子,周家人家趕來時剛扔到荒野,他們一起趕到荒野,幸虧還在,因為時辰短還沒有被野生叼走。周家人告訴死娃娃家的人先看好屍首,他回去報知大太太,決定了就拉一石麥子來拉屍首,死娃娃家人自然欣喜。下人回到屯莊一說:一個月娃娃咋配小少爺,豆花金巧巧皆不準。殷素素也以為不合適。那就多派人手繼續打探,殷素素跟下人們說:“五到十歲的,找著了即可運來,要錢給錢要糧食給糧食。”這次派去了六個人,騎快馬把方圓幾十裡都跑遍了,向東跑到四道溝、三道溝、二道溝、頭道溝、木壘河,向西南方向跑到沈家溝、孫家溝、高家溝、菜子溝、英格堡,向西北方向跑到西溝、草溝、西吉爾、八戽、老奇台,一個溝一個溝地打聽一戶一戶地問詢,溝溝灣灣村村落落,六個人把六匹馬都跑散架了,人也跑恓惶了,最後還是一無所有。

車把式大脬牛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他說菜子溝侯家有個七歲的小丫頭得了癆病奄奄一息了,估計也就是這兩天的事情。殷素素以為合適,徵求豆花周慶福金巧巧的意見,三人也就同意了。殷素素問大脬牛,“你問人家了沒有?”大脬牛說:“問了,也是個毛毛戶,一年租地沒啥收成,說給一石麥子就成。”殷素素非常滿意,誇獎大脬牛一番,殷素素說:“老把式就是老把式,關鍵時候就看出他的本事。”大脬牛樂得直晃悠大腦袋。殷素素對大脬牛說:“這樣吧,為防意外,你現在就拉上一石麥子到他家去守著,等她嚥氣了趕快拉回來。”大脬牛高高興興地去操辦了,套上馬車拉上麥子就向西去。

一天過去了,不見大脬牛回來,殷素素派人去看,回來的人說還沒嚥氣。寄故屍廟那邊的四個老家奴三天沒閤眼了,一個個困得站不住。屯莊裡的一大家子一個個也熬不住了,金巧巧眼淚流乾了,人也脫了相,躺在炕上發呆。豆花三天吃不下睡不著,暈倒了幾次。周慶福原本身子就不好,也支撐不住了……

第三天一大早殷素素派人給大脬牛傳話,讓他給那家大人說能不能快些了斷,早了早解脫,答應再給一石麥子。那家大人自然想要麥子,又說:“唉,看著可憐,咋下得了手,就讓她慢慢走吧。要不你們就拉回去等吧。”大脬牛只好讓那人快馬回去傳話,下午再來兩人說大太太同意拉回來。

那小丫頭渾身黑瘦的可憐,彷彿就是一個輕飄飄的骨頭架架,瞪著大眼睛像只猴子艾艾地看著大脬牛,她媽媽最後給了她一塊饃說:“丫頭,不要怪媽心狠。”說完就哭著進了屋。大脬牛抱起那丫頭上馬車感覺就是一隻雞娃子一般輕的。那丫頭嚶嚶地哭了一聲,張著嘴巴卻哭不出聲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著,嘴裡剛才嚼的饃也吐出來一些。大脬牛她大好像想起了什麼,問了句,“叫個啥名字?”

“歲歲。”

“啥歲歲?”

“麥子開花時生的。”

大脬牛愣怔了一下沒明白具體叫個啥,也顧不上細問。那丫頭她大抹了把眼淚倒也沒怎麼愣怔,衝大脬牛擺擺手就轉過身去示意快走。大脬牛“駕”一聲,馬車吱呤一聲就走了。傳話的人一個策馬先回去回話了,另一個騎馬跟在馬車後頭。

按照大太太的安排,天黑以後大脬牛才把車趕回來,那丫頭睡在車廂裡,身上蓋著單子,倒也沒啥人注意到。進了屯莊就直接拉到草料房關了起來。大脬牛跟殷素素交差,說:“那丫頭叫啥歲歲,她大說是麥子開花時生的。”

殷素素想了想,應該叫穗穗,莊戶人家喜歡給娃取個與莊家農耕用具相關的名字。殷素素誇獎大脬牛辦事情牢靠,交代香兒賞了一罈子燒酒作為犒賞,大脬牛點頭謝過,惦著大光頭興沖沖地走了。

這個叫穗穗的小丫頭被關在草料房裡喑喑啞啞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殷素素去看了,或許一夜哭累了或是驚嚇的,滿頭雜草坐在草堆裡睡著了。殷素素見那副皮包骨頭的模樣一陣噁心,心裡生出一些憐憫。豆花也去看了,也覺著那孩子奄奄一息可憐兮兮的。豆花叫下人給送去了吃的喝的,穗穗流著眼淚嚶嚶地哭著吃著,因為飢餓,因為虛弱,她的聲音細微的跟埋在地下呻吟的螟蟲似的,期期艾艾,細細弱弱,確實讓人心軟。

接下來的問題反而麻煩了,雖說這丫頭已經用麥子換了回來,可她的命還在。現在民國了,人命關天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事情。看著這小丫頭一時半會也不能死,一家人為此傷起了腦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殷素素跟豆花周慶福商議,決定先把周延貴埋了,等穗穗一死就立即舉行冥婚儀式,隆重合葬。

埋葬周延貴三日後,穗穗還是那副艾艾弱弱的模樣,沒有死的跡象。五日後還是如此。殷素素有些著急了,自從周延貴溺亡以來,她已經好些天沒有好好安息了,整個屯莊上上下下都圍著這件事,老老少少所有人都被這件事絆住了,還要收糧還要秋耕還要經營燒坊,長此下去影響甚大。豆花也有些不耐煩了,孫子埋葬之後,她盼著穗穗快快死掉,好與孫子合婚,這樣孫子在那邊就不寂寞了,也可以進祖墳了。周慶福金巧巧的想法也是如此。而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穗穗似乎一日比一日有了精神,哭聲也大了些。同桂雲聽香兒說找到了配婚的小丫頭之事,悄悄去草料房看過,她一看,心裡一驚,這麼可憐的小妹妹,竟然關在草料房裡,難道他們不顧她的死活。她每天抽空過去看看她,還給帶去饅頭和水。她還到紅麻子那裡討了些蜂蜜給穗穗泡水喝了。

殷素素和豆花秘密商議決定斷了穗穗的飲食,讓她早走。殷素素讓大脬牛把穗穗秘密關進後院一個漆黑的圈舍裡,緊鎖大門,不讓任何人知道:也不許給任何吃的喝的。

同桂雲在草料房找不到穗穗,以為她已經死了。後來跟香兒打聽,得知穗穗被關之地,她又去看她,她從柵欄門裡看見穗穗腳上被繩子綁著,她正在看牆角落裡的一隻灰黜黜的老鼠,那老鼠正在吃她扔過去的饃,老鼠動了一下,她居然咧著嘴笑了,看著她黑瘦可憐模樣,桂雲難過極了。這時候穗穗看看見了她,也認出了她,張了一下嘴巴,似乎叫了一聲姐姐。但是長久的黑暗和隔離已經讓她失去了言語,她只是本能地張張嘴巴。同桂雲心裡刀絞似的難受,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穗穗見她流淚了,艾艾地低下了頭。同桂雲真想把門開啟,可是,囚在這高牆大院,她救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給吃的,讓她活下來,她給穗穗送去了吃的喝的。

同桂雲給穗穗私下裡送東西的事情被發現了,先是二太太豆花責問,大太太殷素素也非常生氣,原本要把她趕走,考慮到這事張揚出去對周家不好只好作罷,她警告同桂雲不許生事端。同桂雲並沒有在乎她們的話,依然找機會給穗穗送食物,後來她發現她前面送去食物已經被清理的乾乾淨淨。

香兒悄悄說了此事讓她大驚失色,同桂雲突然醒悟過來,他們不是在婚配,而是在殺人。同桂雲非常憤怒,此時也非常擔心,她一時也想不出好辦法來救穗穗。後來她想到了周青峰,他說民國孫先生的三民主義講人人平等,她決定把這件事告訴周青峰,救救可憐的穗穗。而周青峰遠在古城子,怎麼才能告訴他呢,她苦思冥想突然有個主意。

同桂雲找到了憨娃,她鄭重其事對憨娃說:“憨娃,有件事能不能幫我一下?”憨娃莫名其妙地看著同桂雲,他有些不敢相信,好像沒聽懂,他壓根兒也沒想到同桂雲會來主動找他,還請幫忙。憨娃非常吃驚,愣怔了一下,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非常緊張地說:“啥,啥事情?你,你說吧!”同桂雲看了看憨娃,頓了一下說:“這件事,無論你答應不答應都不能告訴旁人,記住!”

這一句憨娃聽得清清楚楚,大腦袋點得跟搗蒜似的,“嗯,我,記著了,不告訴旁人,除非我死掉。”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同桂雲見憨娃平日裡憨兮兮的,今日卻是清醒靈性,憨憨的面孔卻是一臉的真誠,心裡很是讚賞,滿意地點點頭,“嗯,算你是條漢子!”

聽了同桂雲的這句誇讚,憨娃激動不已,這是他長這麼大以來聽到的最好的誇讚。一條漢子,就跟楊大爺說的梁山好漢似的,多麼高的評價呵!憨娃非常高興也非常自豪,他熱淚盈眶,熱血沸騰,他呲著牙咧著嘴摸摸後腦勺傻呵呵地笑起來。以前他總以為他幹了那些齷蹉之事,同桂雲根本瞧不上他,也看不起他,全然把他當做驢馬牲口了,現在看來冤枉了她。桂雲確實是個好女子,他心裡由衷地敬仰起她來。

同桂雲說:“憨娃,我要你給我借一匹快馬,我明日清早要到遠路上辦些事情,晚上就回來了。”憨娃摸了摸頭說:“這事也不算難,明早我在啥地方等你?”同桂雲想了想說:“就在東梁那邊。”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憨娃非常自信地說:他是那麼的自豪,那麼的得意,他揚起腦袋得意洋洋地走了。

第二天天矇矇亮同桂雲就出了屯莊大門,往回家方向走了一段,轉身向東徑直上了東梁坡。她在坡上正四處看時,只聽得嘚嘚的馬蹄聲,一回頭,憨娃騎著一匹大黃馬到了身邊。憨娃跳下馬背笑呵呵地對同桂雲說:“桂雲,昨晚我給黃驃馬多加了一升料,今日力氣足,你儘管去吧。”同桂雲非常感激地看著他,心裡說:“這憨娃憨頭憨腦的,其實心裡倒細緻。”同桂雲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動作非常利索,她調轉馬頭看看憨娃,“謝謝你,憨娃!”

“桂雲,你上馬真利索,我還沒有見過上馬這麼麻利的女子。”憨娃咧著嘴笑著,同桂雲笑了一下,雙腿一磕,“駕”一聲向北賓士而去,那颯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霧裡。

黃驃馬確實壯實,同桂雲騎著它一路奔跑,一口氣跑到西溝口才停頓了一下,讓它走了一段算是歇息,接著繼續趕路。晌午之前趕到古城子,同桂雲到學校找到周青峰,讓周青峰吃了一驚,問明情況之後,周青峰也很生氣。當同桂雲要他回去制止這場極不合理的婚配營救小穗穗時,周青峰說他在學校學習忙,再說那孩子已經癆病不治了,他回去也未必能救得了她。同桂雲見周青峰這副態度非常憤怒,大聲說道:“你連個可憐的小丫頭都救不了,還談啥救國救民的大事!”說完轉身就走。周青峰愕然,見桂雲真生氣了,急忙追上去,“哎呀,桂雲,慢慢說:我也是一時著急。”同桂雲看著他非常嚴肅地說:“你到底救不救?”周青峰也急了,大聲說:“好,你先回,我明日早上趕回去。”

“那好,我走了。”同桂雲說完就準備走,周青峰說:“你急啥,先吃了中午飯再趕路不遲。”同桂雲正要推遲,周青峰說:“還在生氣嗎,走,我們去吃個家鄉飯。”同桂雲不好再推託,兩人一起吃了酸湯撥魚子面,這也是東城人喜歡吃的一種麵食。

周青峰問了同桂雲讀書的情況,同桂雲一直想著穗穗的事,也沒好心情,見周青峰在問,就說:“《國語》基本讀完,該讀《國文》了。”周青峰非常高興,“沒想到你進步這麼快。”同桂雲說:“也是遇上了一位私塾先生,”她把尤家私塾先生反對讀《國語》之事跟周青峰說了。周青峰非常感慨地說:“中國要強大,教育是根本,不抓教育就沒有中國未來的強大。”同桂雲吃驚地看著他,“這又是孫先生說的?”周青峰說:“是我自己說的,也是感慨的。”同桂雲點了點頭。周青峰突然問起同桂雲騎馬之事,“沒想到你的騎術如此之好,一個人就敢騎馬大老遠的過來。”同桂雲笑了笑,她把跟金巧巧一起學騎馬之事簡單說了下,周青峰說:“看來以後我也得跟你學騎馬了?”同桂雲說:“那倒也不難,就是要膽大心細。”周青峰重複了一遍,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吃過飯後同桂雲匆匆起身返回東城。到達東梁天色已晚,同桂雲遠遠就看了憨娃孤零零地站在東梁坡上。見同桂雲騎馬過來,他趕快迎了來,“哦,你回來。”憨娃高興地說。同桂雲跳下馬,見憨娃一臉塵土,嘴皮也幹了,看上去非常疲乏。就問,“你咋了?”“沒啥,回來就好。”憨娃傻呵呵地笑了一下。“憨娃,你趕緊騎馬先回去,我後面走回去。”同桂雲說。“那好,我回去喂馬。”憨娃說著話兒翻身上馬向屯莊而去。同桂雲當時並不知道:憨娃送走她之後就沒有回屯莊,在東梁上呆了一整天,沒有吃飯也沒有喝水。

第二天早上同桂雲才知道穗穗已經死去,到底是怎麼死的,她一無所知。大太太正在張羅冥婚之事,同桂雲非常氣憤,正想去問問穗穗的死因。她見了香兒,香兒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她知道誰也不會說的,他們都會說“不知道”,她心裡非常難受。

快上午時,周青峰突然趕回來讓桂雲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當然也有一種莫名的怒火。周家正在舉辦冥婚儀式給小少爺和穗穗合葬。雖然一切已經晚了,可他畢竟回來了,同桂雲看了周青峰一眼,心裡默默點點頭。周青峰也非常吃驚,他看著這個盛大場面無奈地搖頭,此時,同桂雲似乎也明白了他的心情。

周家小少爺這場冥婚辦的比小戶人家的大婚還要氣派。按照週五爺的安排,周慶福親自到祖墓先燒紙祭奠。殷素素分兩撥人去準備,一撥在屯莊準備冥新娘出門。既有上妝配葙又有入殮,給穗穗搽粉撣胭脂抿紅嘴唇,穿上裡三層外三層的新衣裳,繡花的金絲鞋,鳳冠霞帔,大紅喜袍,金耳環銀鐲子金戒指一樣也不少。七寸厚的松木打造的十大塊的棺材,裡面貼有大紅囍字。週五爺領著眾人在祠堂向祖宗禱告之後開始入殮,棺蓋上貼著大紅長聯“百年好合”。放過一長串鞭炮之後將棺材抬上披紅掛綵的八抬大轎,在熱鬧的嗩吶鑼鼓樂中開進周家墳園。

另一撥在周家墳園前搭起臨時“禮堂”,準備冥新郎裝配。起開小少爺周延貴的小墳頭,開啟棺材一股子惡臭氣,天氣太熱屍體已經腐爛發臭。周家叫下人清洗之後用白布把周身包裹一遍,然後穿上裡三層外三層的新衣裳,穿上狀元服,扎著大紅花。一副七寸厚的松木打造的十二大塊的棺材,裡面貼有大紅囍字,重新入殮,棺蓋上貼著大紅長聯“天造良緣”,一長串鞭炮後,眾人用披紅掛綵的八抬大轎鑼鼓喧天熱熱鬧鬧抬到周家墳園。冥新娘和冥新郎抬到墳園臨時搭建的“禮堂”,司儀按照婚禮程式典禮,向祖宗報了喜,然後入洞房,合葬一起。整個儀式有序進行,豆花周慶福金巧巧都參加了,因為冥婚也是婚配,倒也沒怎麼多掉眼淚。而如此風光闊綽的冥婚場面,平頭百姓聞所未聞,今日看見感慨萬千,富人死的都比窮人活得風光啊!

周青峰趕來時,合葬儀式正在進行。見穗穗已經過世,冥婚已畢,他也不好再追問。穗穗到底是怎麼死的?同桂雲不知道:也沒有想明白。有一點可以肯定,穗穗的死與周家有脫不掉的關係。同桂雲後來想,穗穗是癆病,確實活不過去,她的死是必然的,只是十天半月時間長短而已。

周青峰的突然回家讓殷素素大為吃驚,她看著一身學生裝的兒子有些不認得了,驚喜地問,“青峰,你為啥突然趕回來?”青峰故作鎮定地說:“聽族人講了侄兒夭折之事,回來看看。”聽青峰這麼一說:殷素素倒也高興,見他器宇軒昂,一臉的書生氣更顯得文質彬彬,心裡高興也就不再多問。周青峰嘆了口氣說:“侄兒已經夭折,為啥要操辦這種封建陋俗,浪費錢財傷天害理。”殷素素沒想到兒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心裡尋思,原來是為這事而來,她有些生氣地說:“你在學堂抓學業,別操心這些事。”青峰說:“我學習也是為了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非為我個人一家一族之利益。”殷素素大驚,她為兒子的話感到吃驚,她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她萬萬沒有想到兒子有如此大的氣魄。同時也有一種擔憂,她心裡突然意識到送兒子出去求學可能是個錯,她可能已經無法控制他了。這是她最擔憂的事。

這些年來,因為周如海常年臥病,周青峰自從五歲那年送到外爺爺家念私塾以來,每年夏天回來住幾天,冬天大雪封路也回不來。周青峰上初等學堂以後,她也就是夏天抽空回孃家看看。她娘說:“周家屯莊大院女人多,陰氣重,對娃娃不好。”周青峰近兩年都沒有回屯莊了。沒有想到這次回來就引發了母子兩的爭執。兩個人話說不在一起,也就不再說這些了,為了緩和氣氛,殷素素帶著兒子看過他的父親周如海,見過二太太和哥哥嫂子,又帶著他看了屯莊院落的變化。青峰少爺每到� �處,都讓下人們驚訝不已,“呀,青峰少爺真俊朗!”殷素素見周青峰如此招人喜歡,心裡痛快,暫且望去剛才的不快。

下午,周青峰閒來無事在東城街面上走了一圈立馬引起轟動,許多人過來圍著看,看他的學生裝,看他一臉的書生氣,看他在古城子養成的高貴氣質。他很快就成為人們的話題,人人都誇讚周家二少爺文質彬彬瀟灑帥氣,周青峰成了東城人心目中的風流採自。其實谷有福每年都回來,只是他大接他的時候就把學生裝全換掉了,穿上長袍馬褂。他大說:“那學生裝黑黢黢的跟螞蚱子皮似的,難看死了,別人還笑話我不給你新衣裳穿哩。”(未完待續)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