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晚香丹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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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挾雨聲翻浪。恰洗盡,黃茅瘴。老慣人間齊得喪。千巖高臥,五湖歸棹,替卻凌煙像。

故人小駐平戎帳。白羽腰間氣何壯!我老漁樵君將相。小槽紅酒,晚香丹荔,記取蠻江上。

——陸游《青玉案?與朱景參會北嶺》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對她的思念,從未曾被初入仕途的喜悅取代。無論白晝還是黑夜,他總是無可救藥地想起她來。哪怕是跟隨新結識的摯友,寧德縣縣尉朱孝聞結伴前往與福州相鄰的北山遊賞,他心裡念念不忘的仍然是那斜插鳳頭釵的蕙仙。

和著聲聲嘆息,續一杯清茗,他在北山的月色下就著清香低酌淺飲,獨自品味著那份無人可以分享的孤獨和落寞。外面萬籟俱寂,他靜靜傾聽著自己的心跳,傾聽著自己的呼吸。就這樣靜靜等待著,等待她的到來。月光下,思念的舞臺已經拉開了序幕,臺上的人兒盡情演繹著人間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那不勝嬌羞的萬種風情,可是她心甘情願的迴歸?

清晨,推開窗戶,放眼望去,窗外的天空湛藍湛藍的,純淨得彷彿她雙眸中的一泓秋水。幾朵淡淡的白雲,宛若她溫情脈脈的容顏,惹他回味無限。蕙仙,你知道嗎?這就是我思念你時,天空的模樣。深情地仰望,長時間抬頭仰望她的模樣,畫面就這樣悄然定格在窗邊,這樣的姿勢多像一個虔誠的信徒,渴望著幸福,渴望著甜蜜,始終祈盼著,心中祈禱的願望會實現。然而,她真的會來嗎?她會知道他守在北山驛館的窗下痴痴等待著她的降臨嗎?

天黑了,夜深人靜,長夜難眠。相思如雨後春筍般瘋長,一發不可收拾,更無法遏制。思念在心底無休止地蔓延,看著案邊宣紙上剛剛落筆為她畫下的像,看那畫像裡她一如春日陽光般溫暖的笑靨,他的心有一點點痛,又有一點點欣慰。然而,紅塵痴夢,終只換得離人殘淚。此去經年,一別如斯,應是良辰美景虛設,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蕙仙,你可知,今生今世,我只想陪著你,與你比翼齊飛,與你一起看潮起潮落、花謝花開?只是,而今的你我天各一方,我又該去哪裡找尋你的身影?如果可以,我願意一直站在你曾經期待的愛的家園——沈園,默默地等你,用心、用血,為你寫下一首首動情的詩、一闋闋感人的詞。哪怕讓我在傷心橋畔歷經千年的等待,到最後被風乾成又一個美麗的傳說,也要用心給你營造一個愛的港灣,讓你的靈魂有一個愛的歸所。

枕著她不老的容顏,和淚,他在一葉素箋上,輕輕淺淺地寫下一闋《青玉案》,為她,亦為他的懷才不遇。總是在這樣的時刻,無可避免的傷感,而這份不盡的疼痛與失落,她又能明白幾分?她不在的日子裡,步入仕途又有什麼意義?一個小小的寧德縣主簿,不能為處於風雨飄搖中的國家分擔憂愁,還不如就此解甲歸田。在那留下她音容笑貌的沈園裡,再將她深深淺淺地憶起,哪怕是一生一世,他也願意。

“西風挾雨聲翻浪。恰洗盡,黃茅瘴。”流沙漫天,舞盡蒼茫。秋風、疾雨,洗盡眼前瀰漫的瘴氣,那窗外卻是誰的期待在輕舞飛揚?落紅滿地,散落下亙古的心傷,眼前模糊著的又是誰的影子依然在風雨中飄搖?擱淺的回憶裡仍藏有她寫不完的青春故事,淚水潮漲的時候,他仍倔強地為已經遠去的她許下一片溫柔。蕙仙啊蕙仙,你可知,哪怕跌落痴情的深淵,我也會心甘情願地為你永遠都做著那執迷不醒的夢?

漆黑的天望不到究竟是從哪裡開始飄落下這滂沱大雨,路邊的大樹被狂風吹得亂顫,泥濘的積水彷彿要吞滅整座城池,記憶中似乎從來沒看過如此大的暴雨。是不是,再這麼下下去,就連他的思念也要被洗涮一空?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臉上,很疼,但滿懷悲傷的他卻只能緊緊抱住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走在平日香火旺盛的佛寺。在慈悲的佛像前,一任雨滴和淚水混合的苦澀瞬間擊垮他早已脆弱的靈魂。

懷著深深的寂寞,他站在人跡罕至的轉角處朝向虛空茫然地招手,不見她的微笑,也不見她的蹤影。放眼望去,只有進山燒香還願的善男信女偶爾從身畔擦肩而過。一個個,都帶著冷漠的神情和冰涼的氣息。淚,無休無止地落著,腳下湍急的水流把他迅速拉進黑暗的遠方。越是動情地走著,越是感到無比的孤獨與困惑。尷尬的風識趣地吹打著憔悴的臉龐,使他無力睜開那雙無助的眼,而腳下的水卻是越積越多,以至漸漸漫過膝蓋。但他的心卻在低低地唸叨,若是就這樣靜靜地躺下,遠方的她是否會對他生出一點點的憐惜之情?

“老慣人間齊得喪。千巖高臥,五湖歸棹,替卻凌煙像。”歷經世事滄桑,三十四歲的他已將得失榮辱看得平淡。只想與她歸棹五湖、高臥千巖,何曾豔羨凌煙閣中那些輔佐唐太宗建功立業的功臣良將?

風雨中,彷彿遠處的風又揚起她的長髮,那是他十指無法觸及的溫柔。世事總是難料,在人生的每一個十字路口,花開花謝,不知道滄桑了多少的憂傷,而他從來沒有把她遺忘。為什麼,只是不經意的一個轉身,竟然把她遺失在溫情歲月的角落裡?忘記了曾經等過多少個春夏、經過多少個朝夕。只記得每個日落黃昏的地平線上,總有一個人的身影對映在夕陽的餘暉裡,淚眼矇矓中一直都在找尋曾經的故人。而那個身影背後站著的,便是歷盡艱辛的他。蕙仙啊蕙仙,如果你還在那個角落裡獨自哀傷,請記得有一個人一直站在原地等待你的歸來。不管時間犯了怎樣的錯,記憶的沉澱總也抹不去曾經的美好。在平凡的歲月中,你給的過去,依然是我最好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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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小駐平戎帳。白羽腰間氣何壯!”她不在了,大宋朝的半壁江山亦已淪喪於北方的女真之手。雖然主張和議、賣國求榮的權相秦檜已於紹興二十五年死去,但那端坐朝堂之上的皇帝趙構仍是一味委曲求全,只把杭州當汴州,毫無半點恢復故日河山的意圖。宋徽宗、鄭皇後、宋欽宗、朱皇後,乃至高宗元配邢後均已崩於遙遠的窮山惡水間。唯一得以生還迴歸南方的只有當今皇上的生母韋太后,卻也是歷經千辛萬苦、受盡欺凌。大宋的子民憤怒了,大宋的臣僚憤怒了,岳飛、張俊、韓世忠、劉光第,個個勇猛,誓要殺盡賊敵。可惜,岳飛被殺了,張俊、韓世忠被罷職了。朝堂之上還會有誰,替大宋皇朝收復淪喪的土地?

憶往昔,唐太宗李世民駐守軍中營帳,腰間掛著白羽箭,一箭貫穿敵軍首領單雄信的槍刃,氣勢是何等的雄壯。而今,良將被殺,忠臣被貶,眼看淮北之地喪失殆盡。空有滿腹才華,卻無法替國家分擔憂愁,心中的失意自是無法言表。其實,他並非不想建功立業,讀了那麼多的詩書,甚至為博取功名忍痛與自己最愛的女子離異,然而數十年的寒窗苦讀、萬般的刻骨忍情,換來的就是人到中年的無所事事嗎?他已經三十四歲了,在從山陰取道溫州前往寧德的任職途中,他就發現自己華髮叢生。如果一味蹉跎下去,他又該拿什麼去見九泉之下的蕙仙?黃泉路上,如果蕙仙問他有沒有後悔過當初的選擇,他又該如何作答?

是的,他後悔。從忍痛答應母親唐氏休棄唐琬的那一刻起,他一直都活在深深的自責與無盡的悔意中。仰天問月,如果上天還肯再給他一次抉擇的機會,他一定會選擇蕙仙而放棄所有的功名。然而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他終是與她錯失,她亦再走不回他的世界。從此後,他終生要面對的都只是一個山河破碎的家國,還有那不知影蹤的她。

“我老漁樵君將相。小槽紅酒,晚香丹荔,記取蠻江上。”茫茫凡塵,相逢之人何其多,相知相守更何易?今生與她偶然的邂逅,是否就是彼此淪落在風中等待了千年的結果?回首,鑑湖畔的每一次擦肩與回望,還有那等待了千年的相思,都在這一刻如決堤的黃河一發不可收,而他的淚水早已是風雨交加的字尾。是否,她就是那在夢中,於紅塵的渡口,幾度回首望向他的青澀女子。只一凝眸,便帶著來生的誓言,剎那融入他痴情的世界,不再讓他有機會逃遁?

歲月在紅塵中留下了斑駁的記憶,走過了悠長的光陰,只留下一顆對她永遠赤誠的心。回首往事,總有一些跌宕起伏的經歷,總有一些陶醉在舊日時光裡的幸福,難以忘懷,留在深深的記憶裡。彼時,聽一曲《長相思》,寫一闋《釵頭鳳》,縱是千年相思淚一朝盡,也不枉在人世的輪迴裡,與她偶遇的半生緣。或許,經年後,陪他共遊北山的同僚朱景參已經出將入相,像李世民和凌煙閣裡繪像的二十四功臣一樣建功立業。可他只願與她攜手前行,哪怕老於漁樵的生涯,仍是無怨無悔。

是的,只要有她相伴左右,他願意一生淡泊。從此後,他會任由小槽釀製的紅酒、晚熟的香荔枝,伴她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地逍遙在蠻江上。更要用他溫情脈脈的呢喃,溫暖她疲憊的心田。然而,千年之後的我卻看見,鴛鴦溪畔,他的悲傷仍在流轉,還是掩不住那些斑駁的流年。而那一紙隔世深情,亦依然只凝固在一方夢裡風景的深處。我知道,陸游與唐琬,終是話已說盡、情已割捨,愛已不在、後會無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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