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香冷梅殘

关灯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陸游《卜算子?詠梅》

墨色的荷葉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整個清塘。紅蓮、粉蓮,中空的莖、飽滿的花瓣,深深淺淺、團團簇簇、嫋嫋娜娜地開著。微風輕拂,綠水搖波,荷影浮動,搖曳的身姿彷彿隨風飄動的女子的裙裾。

四周的草木,一片朦朧。淡淡的荷香,縈縈繞繞,若有若無,滿天瀰漫的是美麗而誘惑的氣息。又一陣風輕輕吹來,水面清冽,荷葉田田,一朵粉荷,半開半斂地藏在清淺幽綠深處,恰似唐琬極致的溫柔,綻放在陸游繚亂的心緒裡。

陸游把她藏在了這裡,這風光無限好的田園世界裡。在母親唐氏以死威逼下,他顫抖著雙手寫下了休書,然而這並不是他的本願。所以他把她帶到了這裡,時不時以與文友相聚為由偷偷跑來與她私會。

在他眼裡,她是個沉靜的女子,沒有風的時候,總是害羞似的低著頭,沒有言語,盯著他微微地笑,不沉寂,也不喧鬧。淡淡妝,天然樣,內斂柔韌地綴在紅蓮粉蓮之間,有不染塵埃的飄逸芬芳。可母親為何非要說她是妖孽,說她是引誘他誤入歧途的妖婦?

微風拂來,水中蓮花交相吐芳,舒捲開合間,偶露驚豔明媚的光澤,濃濃又淡淡。一種別樣的風情旖旎,恰似她不勝涼風的嬌羞,在他眼底嫋娜地開出靈魂的底色,早已分不清哪是荷花哪是佳人。那出塵脫俗的美,不由惹得他心生萬千憐愛。

這個夏夜,塵世間依然是車水馬龍,這裡卻是一片寂靜。也唯有在這裡,他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這片月色裡的荷塘,可以靜下心來,與她做一次靈魂的交融。

月,娟然如洗。痴痴凝望這滿塘的清荷,他與她,目光漸淨。那晶瑩剔透的花兒,安靜地打著朵兒,在水面上亭亭玉立,彷彿是一盞瑩澤玲瓏的月光杯,又如剛出浴的羞澀美人。而雪膚香肌的她卻更顯風姿綽約、優雅高貴、純淨明麗,宛若仙子臨塵。望著她,他輕輕地嘆,嘆她定和那水中的蓮花一樣,帶了一顆冰清玉潔的心來到這紅塵世界裡,在黑暗的水下、在烏黑的淤泥裡,艱難地生長,卻仍為他執著地開出了潔白無瑕的花朵。

在他凝望的眼神裡,她說,她想做一條在荷塘裡游來游去的魚,守著皎白的月色,吮吸沁人肺腑的清芬。只因這池塘裡一朵白荷,凌波而立,在月華中娉婷,縱然美豔,卻纖塵不染,縱然孤獨,卻清香襲人。她還說,她更想在他清清淡淡的文字間,做一朵潔白的蓮,用詩詞為他吟唱春夏秋冬,用歌賦為他傾訴心靈的渴望。沒有頤指氣使的趾高氣揚,沒有亦步亦趨的曲意逢迎,唯有寫著簡單純粹的文字,不爭、不吵,臉上洋溢著小女子的笑,曉沐甘露、夜浴月輝,只為他默默地綻放生命的暗香。

可是,他還能帶給她些什麼?除了傷害,除了背叛,他能給予她的只是躲藏,只是逃避,只是無聲的抗爭,可這樣的日子究竟又能維持多久?

“蕙仙……”他不無難過地盯著她微微蹙起的眉頭,“我……”

她望一眼荷塘裡那朵含苞欲放的白蓮,輕輕搖著頭低嘆一聲說:“我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每天都能看到青山綠水,還有這無邊的荷塘月色,恍若畫中,又有什麼不好?”

“蕙……仙……”

她回過頭,輕輕拉過他的手:“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事已至此,咱們還是放寬心,一切都往前看吧。”

“可是……”他痛苦地扭過頭去,“這樣,這樣對你不公平!”

她苦澀地笑著:“只要能伴你左右,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可……”他忽地攥緊她的手,瞪大眼睛盯著她信誓旦旦地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勸母親回心轉意,把你接回陸家去的!”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她淡淡地說著,又掉轉過頭望向那一池清荷,“你看,這裡的風景多美,這裡的荷花開得多好看,縱是死在這裡,我也了無遺憾了。”

“蕙仙!”

“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輕輕安慰著他,更是在安慰自己那顆亦已破碎的心。

抬頭,月亮靜靜地照著腳下這片荷塘。月色,如乳般緩緩流瀉。剎那間,他的心似乎被注滿了清漣。恍惚中,那朵白荷的蓮子,彷彿落入心的清塘,一種深邃的惆悵突地將他渾身浸透。回眸間,他只覺得自己的頭髮在她困惑的眼神裡結成了一片荷葉,手臂亭亭如莖,而她的面容,恬淡溫婉,如一朵綻放的幽蓮。

月淡,風清,遠處一曲幽怨的《長相思》吟出了他今生的眷戀。柔情蜜意踏夜而來,點點滴滴流動在月海,紛紛揚揚落滿寂寥的夜空,而那由落寞刻留下的印跡,卻是絲絲縷縷地碰撞著心底的蠢動,此時此刻,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任淚水溢滿眼眶,默默看它們恣意地流下,似絃樂般在耳畔如泣如訴。

飲月千尺,寂夜終成相思,難揮情絲一縷。望著她,擁著她,昔日的片斷,卻成一生細讀的憂傷。往事難忘,恆久的思念轉瞬扯成根根絲線。只恨夜難成眠,卻灑下這一地的情思任他在悲傷裡咀嚼了一次又一次。他還能為她做些什麼?剪瘦一彎冷月,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細數躍然於眼的月光,在指間編織縷縷情絲,卻無奈,再多的痴情,仍是難抵一份世態炎涼。

他不知道,這樣的相依相偎究竟還能維持多久,更不知道這樣的偷偷摸摸究竟是對是錯。今夜,他只想踏碎月光,任往事放飛在天際,灑落在每一根琴絃之上,觸動聲聲如泣如訴的思念;今夜,他只想揉碎懷中的思緒,任其瀰漫在靜謐的夜色中,化作聲聲的低喚,只為明媚她蒼白了的面孔;今夜,他只想把所有的憂傷都藏在夢的角落,任不舍與深愛在彼此的眼底流連成豐腴的清歡,然後借風跌落滿懷的輕愁,揮灑落寂,只與她把盞共歡。

四目相對,情意盛滿生命的綠意,緩緩爬上愛的心壁,那些擱淺的回憶裡仍藏有她寫不完的青春故事。而他淚水模糊的眼眸,依然倔強地許給她一片溫柔,即使天上的星星全部隕落,跌落夢想的深淵,他亦依舊會為她無怨無悔地做著那執著不醒的夢。只是,蕙仙,她知不知道,沒有她,他的生活將會變得黯淡無光;沒有她,他的生活將會變得黯然失色;沒有她,他的內心將會極其苦澀;沒有她,他的內心將會永世冰封?

驀然回首,觸目所及的,依舊是花深似海、柳絮如煙,而他們也依舊是相顧無言、默契相隨。玉樹臨風只為她生,白衣飄飄只為她歡,願只願,與她共舞明月畫嬋娟,共撫琴瑟歌相思,任一曲纏綿悱惻的《梁祝》在平湖秋月裡許下永生永世的諾。凝眸,望碧水悠悠,脈脈情思又上心頭。此時,他什麼也不想說,只是默默牽著她的手緩緩走過綠柳垂蔭的河堤,要送她這世間最真的暖、最深的溫柔。

傾耳,卻是誰人一聲蕭瑟嗚咽,又泛起他心中漣漪一片?胭脂淚,落花間,瞬間荒涼了化蝶的美,他整個心立馬就碎了,還能怎麼辦呢?只能輕輕吻去她面龐上的清淚,卻是猶憐花容清瘦。隱約之間,又聽到那顆愛的痴心在澎湃的心海里低吟。三生石畔,只願共她醉卻千場,從此不再訴離殤。唯任歲月的回眸在風中陪他等待三世的約定,許他一千年的愛戀,與她攜手共擔愛的重量。哪怕需要承載的是千山雪、萬重天,此心也永不變。

隔著濃濃的夜霧,他滿腹深情地跪在佛前,用前世許下的誠心,一遍一遍描摹著她的模樣,然而每次看到的卻又總是模糊不清的影。光陰荏苒,該如何才能抵達她的心岸?一闋新詞?一腔痴怨?一場宿醉?當所有的所有都不能為他所主宰之際,終只能執筆輕嘆,在半世的尾端,用最後的矜持,把她的名字翻遍……

細碎的流年,於她溼了的眼眸中,在風中流轉成傷。他知道,他無力保護她,更不能給她安寧的生活。可是該如何才能擺脫眼下的局面?母親硬是逼著他將她休棄,陸家眼見得她是回不去的,難道要讓她做他一輩子的外宅嗎?不,他不能。他不能讓她淪落為沒有名分的女子。然而,他又有什麼辦法改變母親的心意,讓母親答應將他心愛的蕙仙接回陸家大宅?他沒有辦法,他只能躲在這寂寂的荷塘畔,哀哀地望著楚楚可憐的她,用悲涼的字句,在素箋上祭奠這錯落的風景,將心,完完全全地泊在她悲慼的世界裡。

在她盈盈的淚光裡,夢,還是醒了,煙,還是散了,而花,早已亂眼成漫天飛舞的碎片,就連蝶,也在絕望的邊緣寂靜地離去。終於明白,原來不是所有的痴心相對都可以換來美好的結局,不是所有傾盡一切的努力都可以換來相濡以沫的陪伴。愛,從古至今,便是如此。

摟著她倚靠在回憶的窗臺,於心間默許下一份寧靜,卻發現歷久彌新的暖城竟已是空無一人,留下的只是悽悽冷冷清清罷了。含著淡淡的苦澀,脆弱的微笑張揚起的卻是兩張憔悴蒼白的面容。莫非,這就是永遠的期限,天長地久的承諾,抑或是十指相扣扣出來的淒涼?此時此刻,他只能以風的姿態,在傾城的月光裡,低低吟唱著月的秘密,任細密的心思埋在雲端,希冀借這一襲東風為她送去撫慰,送去溫情,然後循著她走過的痕跡,沐一生愛意,沐一世情思。

放眼望去,花飛落,淚沾衣,柳影下還是依依難別。風過處,落紅無數,蓮花起漂泊,一曲江南春,燕南飛,曉風殘月,歡短愁長,此情脈脈不絕。明月下,他起誓,今生定不負她。誰料知,轉身即天涯,雲的心、雨的願、風中的誓言,都抵不及俗世的牽絆,他們的秘密還是被唐氏發現了。

為讓兒子對唐琬徹底死心,唐氏張羅著替陸游重新說了一門親事。對方是王家的女兒,雖不是名門貴胄,卻是方圓百里有名的淑德女子。容貌氣質都不在唐琬之下,尤為難得的是王氏女生性柔順、知書達理,不似唐琬鋒芒畢露,是唐氏心目中好兒媳的絕佳人選。於是,幾個來回的軟磨硬泡,便逼著兒子去王家提親,風風光光地把宛今娶進了門來。

他居然娶了王宛今!唐琬怎麼也無法相信陸游會背棄他們的誓言,悲痛欲絕下,才發現,很多曾經珍視的東西,已不知於何時流失在何處,回首間竟是無處可尋。那一年的風花雪月,吹乾淚痕,吹亂繁星點點,吹起幸福的泡沫,同時也吹飛了落定的思緒;那一年的傾情相伴,醉了紅塵,醉入芳菲,醉了心淚,宛若細雨中纏綿的風雲,恨不得膠漆相融;那一年的幸福相守,守著空城,守著歲月,守出了塵埃裡的花朵,更是守荒了心靈之約,而最後,雨打芭蕉,空瘦了容顏。

寂寞的秋日,無法拒絕的離別,逼近早已憔悴了的身心,他的選擇,她唯有允應。是痛心也好,是無奈也罷,如若斷了情、碎了心,可以還他一生幸福,那麼,她願嘗試。只是,衣瘦情未了,觸景夜夜減清輝,一時歡途,換得此生相思,醒時對枕言,夢中痴語他可知?

含笑眼矇矓。他,終究還是他,輕舞飛揚、蹤影無跡,在新婚妻子的綠鬢紅顏前笑如繁花;她,依然還是她,紫陌紅塵,轉身而去,迎著紛擾的是是非非,或進或退,或素手遮面,或揚手漸去。從此,情不動、心無愛,淚流滄海無歸宿。

那一天,陸家張燈結綵、鼓樂喧天,王宛今頂著大紅的蓋頭從花轎裡緩緩走下,亦如唐琬當年的嬌羞矜持。晨霧從大地中甦醒,炫目耀眼的色彩和線條,滲透在光與影的世界,她把自己關在臨荷小苑內,為他臨摹訣別詩一首。幾許離別愁緒,漸顯眉宇間,悠悠葬情,只是淚傷心。務觀啊務觀,你可知,我本無心,怎奈遇見你,心生了情、情動了心,心心念念想的只是你?又可知,我本無情,怎奈沉迷了你,浸透了淚、滴溼了血,只任這滿腔痴情暈染成一片或紅或白的漣漪?

花的詩,蝶的戀,此情永不變。他的誓言猶在耳畔,而今,這四季只不過從夏演變成秋,他就變作了別人的夫,怎不讓她心冷若灰?江南曲,夢中蓮,撥動她柔韌的心絃。卻不意,一回眸間,明月皎皎竟變作了烏啼愁雲凝。再回首,琴音已不識,諾言已飄散,悠悠湖水,愣是換了葬花吟。

心思縹緲,深不見底,情入愁腸,即便是相思萬紙書,又能如何?風,牽著花香,慢慢回渡她一人獨立的小樓,只因少了他的相伴,每一個日落黃昏的時分,她只能望空嗟嘆,日暮為何總是太過匆匆。夜寂人寥,長夜漫漫,快樂何處尋?傷心裡,對酒聽曲任情飄搖,鑑湖冷月寒了的豈止是今宵的寂寞?望碧水清影悽悽,思念還切切,一別之後,愁顏早已染了霜華。他不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伴著落寞佇立在石橋上,任長風吹透薄衫,聽悽楚的琴聲在雲端橫渡,讓淚水在惆悵中緊鎖水中的月亮,但求月圓人也圓。

他走了,她的魂丟了。夜,靜悄悄,柔柔的風,輕叩簾櫳,吹起她綠色的紗衣,緩緩穿過心田,喚醒她沉睡的夢。抬手,拭乾眼淚,任飄逸的長髮輕垂在素肩,拈一撮碧綠的茶葉,輕置於杯中,看水流涓涓地注入,滿懷的相思就那樣,在她眼底隨葉翻飛。捧一杯清茶,淡淡地飲,點點,滴滴,都是思念,卻不知此時此刻她心愛的郎君又在哪裡徘徊。嘆只嘆,她和他,終是君在天涯、妾在海角,奈何,奈何!

月華如水,灑下一地清輝。今夜,她只想把對他的柔情種在水裡,任其繁衍成一片汪洋,絢美他們所有的想象。只是,他水意瀰漫的心頭,是否也有她在輕吟淺唱?窗外,夜色正好,一縷風兒,從她的髮際穿過,彷彿他稜角分明的手,在撫弄她的秀髮。她驀然起身,瞪大眼睛望向虛空,表哥,是你嗎?推開窗戶,一地野草正泛著綠幽幽的光彩,一朵黃色的菊花,正伶仃搖曳,模樣楚楚,惹人憐愛。然而他的蹤跡,卻是無處可尋。她遙望天涯,在心底放聲吶喊,表哥啊表哥,茫茫天涯路,到底哪一座才是你途經的城池,哪一盞才是你點亮的燈火?

心,轉瞬被失落填滿,此情,還是無處安放。多想,在他懷裡,聽愛的清音;多想,在他的唇邊,感受那火熱的激情。心思被月光慢慢拉長,如細絲般在花下蜿蜒。抬頭,月兒彎彎,高掛蒼穹,望寂寞廣寒宮蛾眉淡掃的嫦娥,看窗外秋水凌波,她忍不住輕啟櫻唇,卻只能在窗下一遍又一遍地獨自吟唱:“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從此後,她便要和嫦娥一樣的寂寞?是的,他走了,留給她的唯有冷月清輝、寂寞空樓,任蝶飛,任花落。而她,只能守在沒有人看得見的角落,將一種心情、一種思念,在許多個沒有他的夜晚,悄然點燃……

想著他,念著他,再也無法安然入眠,相思如春草般漸生漸長。揹著那份沉甸甸的愛,她走過前世的記憶,推門,出屋,期待在今夜與他相遇,卻看到一池水色,疑是銀河落凡塵,心更是微微地疼。站在夜的盡頭,看著他來時走過的那條路,小路蜿蜒,沒有盡頭。恍惚間,他爽朗的笑聲卻又在她的耳際飄搖。是你嗎,是你來了嗎?她疾步向前。可是,為何遲遲不見他的身影?

此刻,多想他能站在她的面前,把彼此的愛意細細訴說,一起享受這無邊的桂香月色。然而,他已是別人的夫,與她隔著迢遙的距離,又怎能心生這無望的奢念?到如今,曾經的恩愛都已流散,偌大的世界只剩下她這縷孤魂入短箋。然而,寫來寫去,卻又都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想他,念他,空嗟嘆此情難料,此生夢難求,也明白,失去了他,再多的凝睇,換來的也都是枉然,再多的不捨,也只歸屬於風月無計。

抬眼望去,寂寞梧桐,寂寂佇立,青黃的葉片,在風中嘩啦作響。枝葉婆娑間,恍惚中彷彿看到他殷殷的笑臉,然而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又消失殆盡。前程往事,哪怕只是半晌的歡喜,於她而言,亦終不悔。雖然墨筆捲起的依然是萬千濃愁,無法解相思,更無法勾銷一切隨風飄逝,但她依舊感恩有他相伴一起走過的日子。今生的離情,她無怨,終不過只是塵緣太淺,既如此,愛恨悠悠就任它去吧!人生無奈,一曲相思無人來和,心,還是茫然若失。這瑟瑟晚風裡,究竟又是什麼溼了她的眼眸,迷濛了她的視線?

夜,依然安靜。想他的心如破土的春芽,密密遍生,溼溼的空氣中,思念正蔓延,無邊無際。她和淚坐在草地上懷想,懷想他此刻的模樣,懷想他星子一般的眼眸。只是,她的情郎,是否也會像她這般會把她潛藏在心海深處,閒愁時,淡淡思、綿綿想,無窮盡?

夜涼如水,寒意沁骨。回顧四周,草木無聲、蟲鳥寂然、花落花飛。天邊,一輪彎月若隱若現,想必那嫦娥仙子也已沉入夢鄉。盼只盼,蒼天能憐取她一片痴心,賜其金風玉露一相逢。獨倚風中,他,如影隨形。相思的藤,在心頭攀緣上升,心,被緊緊纏繞,幾乎窒息。只是,她的情郎,是否也會像她這般刻骨銘心,相思時,深深憶、苦苦等,無絕期?

淚眼模糊中,飲一杯相思的茶,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在紅塵的深處,一回頭,彷彿又與他相見,一任她把綿密心思淺淺訴說。相擁相融的那一剎,濃霧散去,萬物復甦,他仍是她的夫,她還是他的妻。小橋流水,細雨綿綿,江南煙雨,依舊沒變,只是沒人知道,紅塵之中,已悄然少了兩個人,絕了一段夢。青石板畔,她早已幻作了幽蘭一株,而他亦已化作了冷月一輪。

其實,她明白,她和他,終是有緣無分。無奈之中,只好在夢境裡化身於幽蘭的綻放,借國色天香的絢麗,讓他見證她熠熠開放的深情,讓曾經的山盟海誓溫馨他的和風、斜陽、細雨。而他,卻可以透過花的眼睛,再一次收藏她的憂傷和寂寞,以便下一個輪迴再也不會將她忘記。

他當然沒有將她忘記,也無法將她忘懷。儘管在母親的威逼下更娶宛今為妻,可他的心始終掛念在她的身上。他明白,能夠與她相戀,前世必有淵源,三生石上、姻緣簿上,定有他們依偎過的痕跡。愛她,只是必然,一如,花自飄零水自流。

下雪了,已是隆冬時節,他的心亦如冰天雪地般冷漠寂然。孤獨和寂寞縈繞,心中的痛楚終是無法排解。想起這年的夏天,清荷小苑裡,他們曾緊握著雙手說著痴情的話語,說著永遠永遠不離不分的誓言,所有曾經最美的時光都凝結在淚水滑過面龐跌落的一瞬。只是,她看不見,他也不能說。

午夜夢迴時,想起她的質問、岳父岳母的指責,到底意難平。然而,有誰知曉,素箋上為她寫下的闋闋新詞,不是煽情,不是故作憂傷,更不是要把誰人握在手心,只是情感無法排解時,唯有寄予文字了。

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心事千迴百轉,當風掠過髮絲輕輕吹起時,思念總會在不經意間輕輕地落在遠方的她身邊,與她邂逅於一份馨香滿懷的感動與知足中。於是,笑會和著苦澀的淚水,不由自主地自嘴角處盛放。微笑的淚眼裡,他想象著她的清顏露著幸福的微笑,而他的芬芳已經深深纏繞在她的指尖。那時那刻,風中簌簌的低語,正訴說著千年的相思,穿越他和她相遇的時節。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驚豔、那麼的美好。然而,回眸四顧卻又發現,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想象罷了!

俱往矣。飄逝的年華和腳步,終如落葉般飄零在無止境的時光沿岸,而她,便在雲起雲落的塵間,像風一樣迅速消失在他的世界,沒有一絲音訊,沒有一點訊息。就連那些華美的誓言,也都在遠去的時光裡被風吹散、飄落,終至消失、隕滅。

時光終究不會回頭,漸漸流逝,荒蕪。誓言終究不被相信,慢慢模糊,無痕。青春已遠,年華已逝,他不知道該去哪裡尋她。想她的時候,他依然流連在沒有她的風景裡,任花瓣輕輕飄零,落於肩上,情浸眉睫;任浮雲朵朵輕揚,飄過窗前,醉染眸中。記憶裡的他們,單純、快樂,而如今,一個人寂寞著看悲傷逆流成河,才發現彼此留下的足跡深深淺淺、雜亂無章,而悲傷亦是明明滅滅、沒個頭緒。

輕嘆一聲日月悠長,份份悲傷逐漸在眼裡形成水紋卻不能消泯。他終於清晰地明白,真愛已經散場了,流年已經不在,他和她的故事也跟著年華一起遺落在那段遠去的歲月裡。從此,他們塵歸塵、土歸土,猶如兩條平行線,永不相交。倘若當初,他堅持挽留她,是不是結局會有所改變?是不是就會像他的誓言所說,會牽著她的手相扶到老,坐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

心如流水,不息地淌著,時光總是在一瞬凋零,卻無法抹去他愛她時的柔情。他像個迷失在時光裡的孩子,跌跌撞撞,且行且駐,再也不能將她的芬芳尋覓。忍情休妻、背誓再娶,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不快樂的,就連微笑也開始變得蒼涼。儘管曾經真真切切地愛過,也被深深地愛過,但那一段經歷,那一抹青澀的記憶,還有那闋未完成的新詞,卻早已被他用最決絕的言辭畫上了句號。他又有什麼資格再將她深深淺淺地憶起?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浮光掠過黯淡的眼簾,是誰傾盡了所有的柔情,讓他溼了眼眸?輕輕,伸出雙手,揮向天空,以為能抵近她的溫柔,卻無奈,只握住了虛無的蒼涼。那些遺失的誓言,亦都在時光的荒野裡兜轉,忽而清晰,忽而斑駁,最後通通散落天涯。

北風呼嘯,伴他度過無盡個不眠的夜。天青色,在等待一場愛的呼喚,他的淚卻早已滑落在錐心刺骨的追悔中。一枚思念的剪影於寂寞中編織成情愫,在他憔悴的心間迴盪,經久不滅。窗外滿樹的梅花,搖不出一枝她愛的豔粉,只盼邀得明月清風做伴,邀得歲月見證,任風任雨,都洗不掉那一場夢裡相遇的美麗。是誰,宛如梅花般在青春的流年裡莞爾淺笑?又是誰,在凝眸處醉舞胭脂淚裳?天之涯、海之角,兩岸花紛飛,歲月漫漫該何如?卻是斷橋回眸似相識,陌路相近該落寞!

如果說,眼淚可以挽回曾經的一切,那他一定會用盡一生的眼淚來給她補償。他站在窗前靜思著,望著那一樹白梅,心裡裹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蒼白與落寞。臘月,徹骨的寒涼終於抵達。漫天飛雪,梅飛梅舞,那一樹素白,恰似青春裡沉澱的底色,而青春,卻是一半惆悵、一半清歡。那誓言,亦如雪似霧,迷離芬芳,終是泡影。

在搖曳的風影中,深情凝望,徹夜的寂寞。如果可以,他只想靜靜地行走在她素面朝天的天空下,在塵世喧囂的日子裡,執筆一幅水墨舊畫,與她共享錦瑟年華,將她圈在今生。望向遠處的山巒,片刻間便又被模糊的淚雨擋住了視線。此時此刻,多想,她能從遠方走來,牽著他的手,一步不迴轉,任桃花為雨、任梨花為簾,踏過隔世的滄桑,穿越紅塵最深的深處,輕叩他寥落的心房,帶他逃離凡世,去一個世外桃源與她共度此生。

忘川河難忘前生情,奈何橋難了今生緣。此生相逢前生定,滾滾紅塵總相逢。那一年,他們為彼此許諾永遠永遠;那一年,他們山盟海誓天長地久;那一年,他們傾心相許不離不棄;那一年,他們十指相扣幸福相守;而那一天,他們最終陌路相離。可他還是無法將她忘卻,他想把她找回來,親憐蜜愛,卻又怕驚擾了她的長眠。於是,只能和著悔恨的淚水,在素箋上,輕輕淺淺地寫下一闋新詞,為她,亦為這滿眼紛飛的梅花: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那一抹舊日時光,早已散落於塵埃,那一句曾經的誓言,早已散落於風中。那些凋殘了的花瓣,那些被風吹走了的落葉,那些消逝的美景,還有遠去了的她,都已成了煙塵往昔。時光繾綣交替,一路吟唱的哀歌,薄如蟬翼的幸福,是偶爾泛起的水光。刻在文字裡的感傷,飄浮著平凡的曲調,終是溫暖不了她哀傷的眼眸,亦激盪不了他痴痴的等待。

寂寞的梅花孤單地綻放在驛亭外斷橋邊,除他之外,無人欣賞、無人憐惜,正如被他休棄的蕙仙,無人理睬、無人凝望。感情猶如握在掌心的流沙,當他用盡全力去握緊它時,它還是慢慢流逝;當他用盡心思去愛她時,還是被迫與之分離。流逝的青春、落寞的時日、遺失的心情,從此開始了他孤單的旅途。所以,他唯有躲在這荒無人跡的荒郊野嶺,在文字裡將她深深憶起,在辭賦裡將她尋尋覓覓。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日落黃昏,眼前的梅花本已獨自憂傷,卻還要遭受不期而來的風雨欺凌、蹂躪,怎一個“孤苦無依”了得?只是不知,身處寂寞清荷小苑的她是否也正遭受著世人的白眼與唾棄?

曾經,曇花一現璀璨了他和她的世界,驚鴻一瞥,掀起了他的痴情狂潮,帶著幾許興奮,帶著幾許憂慮,共她度過無數個美好的夜晚。然而,當離歌輕輕響起時,只用了一秒的時間,她便徹底失去了蹤影。

浮華迴歸平淡,喧囂還原寂靜。淒涼的夜,隨著寒冷的心,*裸地曬在黑暗中,而他更是痛徹心扉。也許是愛得不夠多,也許是痛得不夠深,她才會悽然離去;也許是太過在乎,也許是窒息的情讓彼此無法呼吸,她才會在他眼前決絕而灑脫地消失。只可惜,有些人一旦錯過便是永遠,縱然回首也無法再見。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那株孤單悽楚的梅花凌寒先發,一任百花妒忌,卻無意與它們爭春鬥豔,有的只是一腔迎春報春的赤誠。這樣高潔的品質,也唯有他心心繫念的蕙仙才能與之媲美。可她卻遭到母親的嫉恨,甚至被逼掃地出門,這到底又是誰的錯呢?是固執己見的母親,是碌碌無為的父親,還是懦弱膽怯的自己?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夜靜了,花謝了,籬笆深處,燈火未央,寂靜的書房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淚眼婆娑。握一把輕風,借一星燭火,慢慢收拾心中深藏的那些風生水起的牽掛,偶然間攤開她送來的早已泛黃的信箋,當隱隱約約的幾個清秀小字閃入眼簾之際,洶湧的暗流便彷彿找到突破口一樣,瞬間奔騰而至。其實,只不過是觸碰到了靈魂深處的疼——她在訣別信中仍然說:一生有你,一世相隨。雖是簡短的八個字,他卻明白,她為此耗盡了此生所有的氣力,愛得義無反顧,愛得無怨無悔,然而,最後卻是痛得無法呼吸。再回首,愛終若煙花,絢爛一時,仍逃不過燃燒成灰的命運,唯遺他痛徹心扉。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抬頭,窗外的雨雪越下越大。不堪雨驟風狂的摧殘,眼前的梅花紛紛凋落了。凝眸,落花委地,與泥水混雜,竟不辨何者是花,何者是泥,它終被摧殘、被踐踏,化作渺渺灰塵,無人憐惜。然而即使是凋落了,化為塵了,它仍不屈服於寂寞無主、風雨交侵的威脅,依然暗香如故。望著片片凋謝的梅花,彷彿看到那個始終在與命運做鬥爭的她,即使是那樣的辛苦,那樣的無力,明知徒勞無益,可她仍然不懈地堅持著、等待著、期盼著。然而,他還能給她些什麼?他已經新娶了宛今為妻,他們,終是不可能再走到一起。那麼,該如何才能給她一份永恆的幸福?或許,唯有他的放手,才能讓她如紛飛的梅花般暗香如故、清芬襲人。

風中,熟悉的身影如夢如幻,往昔的笑聲透過寂寥無人的曠野,終於徹底消失在視線不能企及的黑暗深處。空氣中飄浮著細細的塵埃,寂靜地祭奠著那些悄然逝去的曾經,而那永遠不離不棄、相扶到老的誓言,卻只剩下一地惱人的塵煙,在他眼前迂迴縈繞。回眸處,那抹淡淡的剪影,冷清地碎了一地。撥開流年的記憶,輕輕隱去青春的留痕,掌心的溫度逐漸消逝,方明白,她溫柔的眉眼而今已是萬水千山的遙遠。

終於,悲傷成了他所埋葬的紀念品。當午夜的憂傷悄悄爬過額頭之際,他安靜地,在即將消失的童話世界裡把白日夢演繹得更加淋漓盡致。昔日的種種,一聲聲、一幕幕,鑑湖畔邂逅的淺笑,曾經的美好繾綣,都不復重來。而遙遠的寂靜,此時此刻,卻成了他渴望已久,能夠撫慰心靈憂傷的一堵牆。

浮光掠影間,挽著淡若輕塵的歌聲,輕輕撿拾起那段早已失之交臂的過往,看傷痕累累的斑斑點點,他忽然感覺到這個無情的世界亦有淡過煙塵的靜好。只是這份美麗,他的蕙仙再也無法參與。別了,蕙仙,忘了我吧!輕輕拈一朵潔白如雪的梅花,他淒涼轉身,含淚微笑,與她陌路相向,於寂寂裡默默送走那些住在生命裡的沉重回憶。然後,輕鎖心扉,留守一地,為她,為他,為情。卻不知,轉眼間,已是花落成空、人去成空。(未完待續)

[上一章] [目錄] [加入書籤] [下一章]
推薦閱讀
相鄰閱讀